從“勞心者治人”到“勞力者治人”
記得“文革”后期有一部電影《決裂》,里面講述一位青年鐵匠想進大學讀書,教務主任孫子清說他沒有資格,校長龍國正舉起鐵匠滿是老繭的手,激動地對滿場師生大聲喊道:“誰說他沒有資格?這就是資格!”話音未落,全場頓時沸騰了!這位思想左傾的校長提出把學校辦在山頭上,帶領學生自己動手蓋起了校舍,讓沒有多少文化,但有實際工作經驗的工農參加考試。又請貧下中農參加評議,只要他們批準就可進入大學。開學后,龍國正號召全體師生掀起一場教育革命……
現在的年輕人已無法理解龍校長這一荒唐舉動了。但歷史的脈絡依然清晰,也是按照它內在的邏輯發展的。
我們先來看看下面這些似曾相識的話語吧——
“念書人是什么東西,還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無用而又不安生的一種社會蠹民嗎?”
“號稱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了,但是請問回到家里扛得起鋤,拿得起斧子、鑿子,擎得起算盤的可有幾人?”
“幾千年來教育的錯誤影響,可以用兩句話表明出來,就是:有用的分子都沒有受過教育,受過教育的都是無用的人。”
“平素我最欽佩的就是那頭腦簡單、人格高尚、著短衣的勞動界。”
“我很慚愧,我現在還不是一個工人!”
對于中年以上的中國人而言,這些偏激的言辭耳熟能詳。它們是“文革”語言嗎?——不,這些都出自“五四”時的言論!其中,因為自己不是工人身份而深感羞愧的是中共一大代表施存統(原文載施存統致軼千《通訊》,《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0年4月16日),表示最欽佩頭腦簡單、人格高尚的勞動界的是現代著名作家、當時還在河南開封念中學的曹靖華(原文《男子去長衫女子去裙》,《青年》第5期,1920年4月4日)
“文革”后,回憶 “牛棚”生活、“干校”勞動、知青上山下鄉的文章宛如恒河沙數。大多把知識分子和知識青年淪為勞動改造的對象大加鞭撻,把社會知識精英視為一場非理性群眾運動的犧牲品,但很少有人用心尋找這股思潮的源頭。事實上,新中國實施的一系列教育改革和對知識分子的改造運動,與“五四”時期的新村和工讀主義是一脈相承的,也是平民主義思潮的進一步深化與延伸。
“五四”時期的工學會負責人劉熏宇在一篇回憶文章里說:“一年來,我不斷地學習黨和毛主席所提出的教育方針,在學習中常回憶起五四時期我所在學校的同學們組織的工學會。”(《憶工學會》,《語文學習》1959年第5期)。這段話頗耐人尋味。我想,這是因為現實與歷史驚人地相似觸動了他記憶和思維中的某根弦。
1919年底,北京高師學生成立工學會,準備從實驗入手,建立工讀主義的新組織新生活。他們曾設想每周授課24小時,做工24小時,自修12小時,其余時間閱讀書報、交際、娛樂。除已成立的石印、照相、打字、雕刻組以外,又成立了木板印刷、書報販賣等組,并提出實行“各盡所能,各盡所需”。
工學會是在五四運動前后工讀思潮勃興的背景下產生的。工讀思潮的興起反映出在中國政治變革和道德重建的過程中,主體力量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以往肩負改造社會責任和使命的,一般都認為是精英人士,如政府官員、士大夫和紳商階層,但此時青年知識分子則來了個180度的大拐彎,說自己最欽佩的是頭腦簡單、人格高尚的勞動人民。這種令人吃驚的觀點的提出,是基于現實中的場景:由于長期的封建教育嚴重脫離勞動、脫離勞動人民,士子平日接受的盡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觀念,皓首窮經般的苦讀為的就是將來能成為脫離體力勞動的“人上人”。所以,“五四”時期一批激進的青年知識分子一方面提倡“勞工神圣”、“與勞工為伍”,激發下層社會的階級意識,以形成與腐敗的上層社會相對抗的斗爭態勢,并最終通過縮小社會中上下之間的等級差別,建立一種真正平等的社會結構。另一方面,這一認識的轉換還伴隨著他們日見偏激的自我批判乃至自我貶損。如郭沫若在《輟了課的第一鐘點里》,將勞工稱作解放自己的“恩人”,甚至在《雷峰塔下》一詩中,面對一個鋤地的老人,不無矯情地表示“我想去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聲:我的爹,/把他腳下的黃泥舔個干凈!” 即便一向以揭露民族劣根性為己任的魯迅,也在《一件小事》這篇一千多字的記敘文里,通過“我”與貧窮車夫的比較,榨出了知識分子“我”皮袍下的“小”來。在這里,車夫的道德對知識分子構成了拯救,窮人在道德上優于富人。
“五四”時期的工讀主義者洞察到了中國社會階級間的對立所表現出來的勞心和勞力間的對立,認為這是社會腐惡之源,并主要從知識階層自身的改造出發,希望通過工讀手段打破勞心與勞力之間的界限和對立,最終實現階級間的平等。這雖然具有很大的空想性,但也揭示了社會的部分癥結所在:在這個社會上,確實有相當一部分人最終通過讀書一途攫取到權力,改變了自己有可能淪為社會底層的命運,甚至因此由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成為一個壓迫者、剝削者,成為社會的寄生蟲。這樣的典型例子今天也屢見不鮮。正因為如此,有人便希望把這樣一個游戲規則顛倒過來,讓某些人通過讀書一途成為人上人的夢想落空。陳獨秀就在1920年5月1日上海工人召開的紀念五一勞動節大會上作的《勞動者的覺悟》的演講里聲稱:“世界上是些什么人最有用最貴重呢?必有一班糊涂人說皇帝最有用最貴重,或是說做官的讀書的最有用最貴重。我以為他們說錯了。我認為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貴重。”“中國古人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現在我們要將這句話倒轉過來說:‘勞力者治人,勞心者治于人’。”
北京工學會會刊《工學》發刊詞里指出:“古代‘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話,在現在‘德謨克拉西’的社會里,是完全不能應用的了。可是中國現在社會還不是這樣,求學還是一種尊貴的事、專利的權利,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求學的人學成了便去作那勞心的工,尊貴的工,使用人的工。勞力的人所作的工,便是那下賤的工,被使用的工。有學問的人必不作那下賤勞力的工,勞力的人決沒有幸福去念那尊貴的書。從道德上看去,這是最不公平、不合人道的事。”
半工半讀的夢想
1918年的暑假,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青年毛澤東和一幫窮學生寄居岳麓書院半學齋,體會半工半讀的生活。他還在1920年發表的新村計劃書中,將半工半讀作為學校的主要內容:“睡眠八小時,游息四小時,自習四小時,教授四小時,工作四小時。上列之工作四小時,乃實行工讀主義所必具之一個要素。”(《學生之工作》,《湖南教育月刊》1920年12月)
當時,有一批思想激進的人曾設想并廣泛提倡過半工半讀的學校,指出舊式教育脫離勞動,培養出的知識分子大多無用,而勞動人民又缺乏教育,進而提出:“我們想挽救這種弊病,也只有兩個法子,一種是使有用的人都來受教育,第二種是受過教育的人都要來學做個有用的人。第一種是‘工而學’,第二種是‘學而工’。然而這兩種還不是徹底的辦法,徹底的辦法,是要使教育就是學做工——學做有用的人。凡是受過教育的,都是有用的,這是工學會的辦法。Work and study 的學校是根據于這個理想組織的,我們應當著實提倡。”(惠:《教育的錯誤》,《平民教育》第9期,1919年12月)這里所說的“Work and study 的學校”,就是半工半讀的學校。毛澤東設計的“新村”里的學校,亦即這種性質的學校。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實施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使全國成為一所大學校,實現人人勞動、人人讀書的理想,毛澤東作過多次重要指示。1958年1月,他在《工作方法(草案)》中,對各級學校組織生產勞動問題有非常明確的意見,其中提到:“一切有土地的大、中、小學,應當設立附屬農場;沒有土地而鄰近郊區的學校,可以到農業合作社參加勞動。”根據這一指示,許多城里的中學都在附近的農村辦起了半工半讀的分校,安排學生參加田間勞動。
1968年7月22日,《人民日報》刊載《從上海機床廠看培養工程技術人員的道路》的調查報告,報告在談到培養工程技術人員的道路時認為:實踐證明,從工人中提拔的技術人員比來源于大專院校畢業生的技術人員要強。報告強調學校教育一定要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同時,組織現有技術隊伍參加革命大批判,批判“專家治廠”、“技術第一”、“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并組織他們分期分批去當工人。“編者按”中有毛澤東親筆加的一段話:“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里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但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走上海機床廠從工人中培養技術人員的道路。要從有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中間選拔學生,到學校學幾年以后,又回到生產實踐中去。”(這段話被稱為“七二一指示”)
半工半讀教育思想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一、數千年封建教育中輕視勞動和勞動人民的思想根深蒂固,雖然“五四”時期流行的“勞工神圣”這一口號,以及現代一些教育家實行的教學改革和實踐對傳統讀書人的舊觀念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但知識分子中脫離勞動和生產實踐的傾向仍然很突出。新中國成立后盡管一再強調勞動教育,培養勞動觀念,但是,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仍然放不下架子,輕視工農、輕視勞動的思想仍然嚴重存在。在這一背景下,毛澤東等人提出了“知識分子勞動化”、“勞動人民知識化”的觀點。二、在勤儉建國的指導方針下,實施半工半讀,學校可以通過辦工廠或農場,解決一部分經費,為國家和學生家長減輕經濟負擔,從而使更多的勞動人民的子女有條件入學。1961年,毛澤東對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辦學“不要國家一分錢”的做法大加贊賞。影片《決裂》即取材于此。
半工半讀思潮暴露出的缺點也是明顯的。主要表現在:一、過分強調“知識分子勞動化”,特別是把“勞心”與“勞力”的位置“顛倒過來”,有矯枉過正的味道,客觀上起到了貶抑知識、輕視知識分子的作用。這種思潮在后來的歷次運動中不斷得到強化,使知識分子由被啟蒙變成了被教育者。二、用小農狹隘的眼光看待科學知識,輕視現代生產技術基礎上的教育同生產勞動的結合,反對社會分工,把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對立起來。在左傾思潮的影響下,一部分人逐漸形成這樣一種錯誤的觀念,即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農民才是革命的,而從事腦力勞動的知識分子則是資產階級精神貴族。事實上,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分工是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當今時代,“勞心者”在社會文明演進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以至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句名言成了人們的共識,甚至有人認為,未來社會的主宰就是“新知識階層”。
顛覆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在“五四”這一思想文化空前活躍時期,反動與顛覆相互交織,形成了各種力量的角力。“勞工神圣”就是對過去幾千年來“學而優則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種舊觀念的反動,這種反動對打破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的束縛,尤其是促進知識分子的自省有著進步的意義。但是,主張“勞力者治人,勞心者治于人”就是一種帶有破壞性的顛覆,這種顛覆造成了知識分子喪失了社會精英的主導作用,變得自輕自賤,使之起初扮演的啟蒙角色發生了逆轉。這種顛覆的力量改變了現代中國的命運。
這種顛覆的力量是我們這個民族不能理性地審視傳統造成的,是我們不能辯證地對待犯過的缺失造成的。今天,我們仍能感受到這種可怕的顛覆的力量。
僅僅20多年前,中國人吃著大鍋飯,“不患寡而患不均”。平均主義一方面帶來了貧窮,另一方面也使得貧富懸殊盡可能地縮小,甚至穿衣服都盡量保持一致。那個年代的中國無疑是全世界貧富差距最小的國家之一。中國要解放生產力,改變落后面貌,必須對過去的大鍋飯來一次劇烈的反動。我們有幸親眼目睹了這個反動歷程。經過20多年的改革,中國的GDP已經翻了好幾番,國力大大增強,人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中國也成為貧富最懸殊的國家之一。曾經被謳歌的工農階級,漸漸淪落到了社會的底層。
1920年,為了打破中國幾千年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傳統,陳獨秀提出要“勞力者治人,勞心者治于人”。這一妄語在毛澤東領導下的新中國居然變成了現實,無數干部、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被迫或自告奮勇地從事體力勞動,接受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當這些人終日與鐵鋤和耕牛為伍時,西方國家以電子計算機的發展,核能技術、空間技術,以及激光、光導纖維、海洋工程、生物工程、自然能源等多種新技術的開發和利用為主要內容的新技術革命正如火如荼。被遠遠拋在后面的中國,終于在結束“文革”后發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令,知識分子又開始揚眉吐氣了。
從“臭老九”到社會精英,仿佛只在一夜之間。突如其來的變化是從恢復高考那年開始的。“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口號,終于成為遙遠的絕響。
過去被視為改造對象的“勞心者”,如今已經處在社會的上層,掌控著社會話語權。而他們曾經頂禮膜拜的對象——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卻淪落到了社會的底層。
自恢復高考開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壯觀景象綿延至今。20多年過去了,中國一下子成了世界上博士最多的國家。“學而優則仕”的論調在20世紀90年代再次復活,甚至古時科舉制度的意義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肯定,讀書人又能重溫“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夢想。
用人單位對文憑的要求也達到了極致。在2005年11月份廣州的一次人才招聘會上,廣東三所重點高校均要求應聘者擁有博士學位。南方某高校甚至明文規定,40歲以下的教師必須具備博士學位,沒有博士學位的在職教師必須在規定年限內攻博,否則待崗。
從“五七指示”大放光芒,到“學而優則仕”再次大行其道,間隔不過二三十年的時間。對毛澤東時代教育體系劇烈的反動,造成了顛覆的后果。應試教育和高校及科研單位的學術評價機制已引起一些人的極度反感。2005年,清華大學博士生王垠在網上發表一篇洋洋萬言的《清華夢的破碎》,聲稱“完全看透了中國教育的失敗”,毅然退學。文章里說:“博士學位,累壞了多少年輕的中國人!我不再為它浪費我的青春。在清華混沌的日子才是浪費呢!當一個侍者至少也讓我感到對社會有貢獻,看著顧客滿意,我會露出笑容。可是做一個博士卻沒有。我感覺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從反動走向顛覆,我們沒有吸取“五四”以來的教訓,我們總在重復昨天的故事。
我們期待共建和諧社會能夠避免不斷重復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