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來,我和書畫金石篆刻家、古文字學家康殷大師的交往整整三十五年,也就是先生的后半生。先生于1999年6月9日病逝,我曾于1999年1月22日訪晤先生于寓所,也就是他去世的前四個月零18天。事前我已得到少康先生(康默如)的通知,得知先生已得不治之癥——膀胱癌和食道癌,病入膏肓,已無力回天。在電話中我已泣不成聲,誰知我的哭聲通過少康已到達康殷的耳朵里,他很感動。所以當1月22日一見面就向我表示,他的病不要緊,當即在我面前做跑步狀,并告訴我,他站著扶墻能做三十個俯臥撐,以寬我心。他滿臉笑意,我也不能愁眉苦臉。我的學識和康先生沒法比,不在一個層次上,但能“侃”,并且康先生很愛聽。康先生上罵古文字鼻祖許慎,下罵古文字泰斗郭沫若,但從不罵我。不但不罵我,還夸我,說我過目不忘,記憶力驚人,難道我真比許慎、郭沫若還強?呵!天曉得,我是一頭霧水。
我到康府是每到必飯,吃他多少次已無法統計。我們都好酒,但量不大,他每次都拿出茅臺和人頭馬招待我,讓我酒必足、飯必飽,1月22日也不例外。康先生的友人某是一位攝影工作者,在我們“侃”時,把我們康府之聚存照下來,誰知這竟是我們最后的合影,最后的一面,痛哉!這位知名的海內外學者,被后人稱為一代宗師、藝術的兵馬俑,已逝世七年多了,作為知心朋友,我對他的懷念總是揮之不去,作為學術界、藝術界影響頗大的“康殷文化”的主人,不為文紀念,我覺得愧對先生在天之靈。
一、友誼之花開在鐵窗之上
1964年或1965年,已弄不清了,春、夏、秋、冬,找不著頭了。反正在這段日子里,在知識分子中,暗中流傳我們“柜上”(專政機關)來了一位名流,叫康殷。日子多了,愈炒愈熱,真是如雷貫耳。可巧,我和康先生的辦公室(美工組)是鄰居,美工組熟人不少,我出入隨便。康殷來了,我出于好奇心,想看看這位名流啥個長相,就溜進了美工組。一間20平米的東房,有八九個人辦公,有于洪慧、今鳴、何燕銘等。因為我是那里天天見的常客,一進門也沒人理我。這時我見到一個座位上有一生面孔,年紀四十出頭,但面目較老,面部的肉有些松懈,唇上留有短須,眼皮厚而腫,正低頭刻一方鋼印。名人康殷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出現了,輪廓已定。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甭用人撮合,自然而然我們就湊一塊去了。全借工休時間,我們倆山南海北地“侃”起來,從薛濤小箋到女老道魚玄機,從釵頭鳳的唐宛到明末的窯姐,柳如是、李香君、顧橫波、董小宛、蕭靈犀。有時候于洪慧也參加,驚嘆:你們知道的“四舊”真不少呵!我和大康不知道他是贊嘆?是諷刺?還是準備小匯報的資料?于是就收斂了許多。但他一走大康的嘴就又沒把門的了,當然罵當局,罵時局還沒那個膽子,那有殺身之禍呵;但借機諷刺干部啦!罵罵積極份子啦!罵罵小匯報啦!倒是經常的事。他們美工組有一個賀××,專靠小匯報活著,令全體人員恨之入骨,當然包括康先生。有一次他當我面大罵賀××:“總拿自己當狗,別人都是黑狗,人家打狗時,他媽的就不論黑狗花狗了,一塊打。”
康先生什么時候研究古文字,沒頭。反正在這時他對我說:“小郭子,我在甲古文、金文的古文字形上,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了。”這是35年前的事,他的研究也不是從這開始,實際大康先生是用了一生的心血,才逐漸結出了碩果。在刻苦鉆研學問上,康先生不放過一秒鐘,連每天在食堂買飯都手不釋卷。70年代中,康先生的《古文字發微》自己油印了二十冊,給了我一本。現在的報刊說康先生研究古文字20年,好像自80年代初,其實是他們不了解情況。
“文革”之初,我所在的機關也是拿知識分子開刀,用當局的話說:“你會拉金尿銀,就是不用你。”我被拉下車間,差點斗死。康先生被關了禁閉室。但我們都有一個基本做人的標準,不能胡說。所以在劫后余生,考驗了我們雙方的人格,友誼之花開得更靚麗了。
這是值得一提的一件事:康先生的書法各體都臻上乘,唯獨草書稍嫩。康先生被禁閉了,收去了腰帶,蹲進高一米二、寬四米的水泥禁閉室,席地而坐,每天四個小窩頭,上、下午各兩個,兩杯涼水。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節省下半杯水,在水泥墻上,苦練他的草書。現在高掛在人民大會堂上康先生的筆走龍蛇的大幅草書,就是那時練就的。
二、風雪堯山憶故人
1969年10月末,是所謂“文革”十年的第三個年頭,是中國人民遭受苦難的高峰時代。就在這個當口,我們一大批“專政對象”像“一盆臟水”從北京潑向河北。在這一批人中有很多高級知識分子,有很多專家學者,我的朋友康殷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這“一盆臟水”,“盆”有多大?水有多少?不知道。反正到河北省后一下不易分下去,就都集中在邢臺地區隆堯縣隆堯一中,時間有半年之多。
在我們這些人中知識分子不少,但真正的刑事犯也不少。在隆堯一中的半年中,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這在我的《被革命回憶錄》中都有描述。此文專寫大康先生,別的只能擱淺。
隆堯縣,是由原隆平縣和堯山縣合并而成。隆平沒什么,而堯山縣則大有來頭。北京北,是燕山山脈,自此以南,直到徐州,這一大片是所謂華北平原,渺無山跡,連個丘陵也沒有,唯獨原堯山縣有座小山,因和帝堯有瓜葛,因此命名堯山。因為華北平原無山,而堯山雖小,就難能可貴了,其中最可貴的是“堯山山石窟”。
在一個彤云密布,欲雪將雪的天氣,我偷偷甩開了同組的人員,找到康殷和潘恭,同時還有總鬧胃病的何燕銘(反右時,工藝美術學院‘龐薰琴集團’成員),邀他們去堯山一游,三人欣然同往。
沒吃早飯,我和康、潘、何三位知識分子,像作賊似的偷偷溜出了堯山一中。遠離集體后,我們這才大搖大擺恢復了人的尊嚴。潘恭身高一米五多,高興得跳躍著,心情像一個孩子,又像一只被放了的麻雀。我們一路談笑,開心愜意,最終找到了小堯山。堯山不高、不寬、不大,用兩個小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就能游完全景。
堯山是個整體,縣的一些小官僚們,為了修公路非要穿山而過,山中已被炸得滿目狼藉,一片慘不忍睹的景象。又有一說是炸山燒石灰,不管怎樣,他們在犯罪,他們在破壞我們老祖宗帝堯給留下的寶貴遺產。這樣就把堯山一分為二,分成了南山和北山。當時正在施工,時時聽見爆炸聲,誰聽見都會心碎的。華北千里平原只此一山,歷代在山上都留有古跡。
當我們到山腳下,真令人欣喜,迎面見到一個三間小房的小酒館,這真是錦上添花。大康面有喜色,厚眼皮也張開了,潘恭高興得眼睛笑成了一道縫。只有老何面無表情,因此公有胃病,不善飲。我們四人落座,買了三個菜,我記得最清楚的一道菜是炒羊肉,冒尖一大盤,因為飯館是國營的,不會缺斤短兩。康殷有言在先:“別喝喇嘛了,點到為止,咱們主要是上山。”他是我們的領軍人物,不能有異議。三大盤菜,味道一般,可量大,我們在談笑中,酒不足,飯飽矣!
出了小酒館,沒費多大勁,沿南山小路就登上堯山之南山。這時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原始大石,在山之東懸崖上,面迎朝陽,高2.5米、寬也是2.5米,四四方方,被磨成了平面,正中間刻一秀麗飄逸的大字“天”,落款是明某某進士。我們都不敢多言,在名人面前不能不懂裝懂,就是真懂也不能先說,只能請教康先生。這么一塊巨石,為何只刻一個“天”字?康先生說:“此是何山?!堯山,‘堯天舜日’嘛,所以這個‘天’字很有意思。概括的也不是這一點:民以食為天,這又是面迎朝陽,實在大有深意,好!好!太好了!”聽康殷這一解釋,我們迷津點破如夢方醒。潘恭咬咬下嘴唇說:“最好拓下來!”我說:“傻鳥,你有這么大的紙嗎?石刻在懸崖上,你怎么登踩?想入非非!”潘恭鬧了個沒趣。
這時天氣有了變化,飄起小雪花來,落在身上,落在臉上。立堯山之巔環顧四周,更別有情趣。我們四人開始往里走,也就十米左右,發現一座石碑,東西走向,面南背北,密密麻麻,刻有很多文字。我和潘恭個頭小,費盡全力也看不到頂端。大康和老何能看到石刻的全貌。大意是清代一位新縣令,率眾出游至此,立碑為記。在此碑不遠處又發現一斷碑,上半截沒了,只剩半截。上有漢文和蒙文,但文字有下無上,很難讀懂。康先生斷定這是元碑。我們轉遍了南山,石碑太多,有的立著,有的橫躺豎臥,甚至有的重疊。天又下著大雪,碑文不宜看清,又無備而來,不能拓下,大康建議南撤北上。
下南山,上北山,途經正在爆破的公路通道,南北兩坡碎石層堆。我心想堯山又小,古跡又多,華北平原只此一山,修公路為何不繞一下,何必破壞?!內心不以為然。轉而一想,“文革”中的“破四舊”,大好山河都付之一炬,區區堯山何足惜哉!我們又很容易地登上北山之巔,直接地望見了堯山石窟,也就是唐武周大足石窟。大足是武則天稱帝的后期,公元701年,5月至10月改元年號。這時雪愈下愈大,遙望四周成了銀妝世界,整個天地處于圣潔之中,使我們這幾個流放人心曠神怡,忘掉了一切,只剩下快樂。
堯山石窟,面南背北,有十幾個洞,洞高3.5米至4米。我們四人揮揮身上的積雪,進入洞內。因光線不足,看不太清。壁上都是初唐壁畫,有《禮佛圖》。我想唐武周時代,武則天崇尚佛教,并拜五祖宏忍大弟子神秀為國師,《禮佛圖》就說明這個問題。還有《行樂圖》、《出游圖》,當然是壁畫必有之物,不足為奇。因為年代久遠,壁畫都已褪色,顯得很舊。不過康先生仔細觀察后,還是贊揚了唐文化的獨特性。他又細看了一下,發現《禮佛圖》的畫底,還存有被抹去的遺紋和遺痕,說明大足文化不是最早,但這遺紋和遺痕到底是什么年代?什么內容?就不可知了。說明堯山石窟的開鑿不始于武周時代,上溯多少年卻不清楚。十幾個洞口并不一樣,但洞內都有浮雕佛像,依墻而立,小的有如拳頭,大的如真人,可惜令人心碎的是,佛頭都被紅衛兵“破四舊”個個都打掉,堯山石窟遭到徹底的毀滅。十幾個洞口,我們四人數了一下,無頭佛像整整500尊。這時,康殷先生臉色煞白,大眼皮下滿含淚水,痛惜祖國寶貴文化遭此劫難,難忍之情,無以言表。他沉吟不語多時,搓了搓手,跺了跺腳,長嘆一聲說:“咱們走吧!”
我們走出石窟,雪下得更大了,好一個琉璃世界,千里雪毯,萬里冰天。老何的身體不好,有胃病,從口袋里拿出餅干咀嚼。康殷43歲,身寬體重。我和潘恭的身體是千錘百煉了,下山雪滑,就分別扶著他們下了堯山。在回來的路上,雪如鵝毛,紛紛揚揚,同時又刮起了風。康先生由于堯山石窟被毀的刺激,憤世之情油然而生,忽然他在風雪中停下,對我們三人說:“借風雪之興,我來一段昆曲《林沖夜奔》!”我們三人鼓掌。康先生翩翩起舞,甩袖蹲膝、白鶴亮翅、野馬分鬃,還真夠味!當唱到“懷揣著血刃刀”時,雖嗓音沙啞,特別提高了調門,咬牙切齒怒滿胸懷,我們理解他的心情,這是愛國熱血的噴發。舞止歌停,雪還在照下,我們回到了隆堯一中。
聽潘恭說,回校后,康殷寫了一封信《呈周總理座前》,由潘恭回京時投遞進信筒。那時是高層斗爭激化,周恩來哪有心思管什么堯山石窟呢?結果康信就如石沉大海了。
在此之后,康殷又獨身赴堯山多次,去拓堯山的石刻。為了紀念堯山之游,我曾向他索要拓片,以作紀念。他托人送到我手中,留存至今。
三、康殷先生軼事
康先生與夫人任兆鳳是遼寧省義縣人。先生曾考上吉林大學,讀二年綴學,報刊都說是愛國的義舉。康老伯母笑著告訴我說:“啥呀!那時候他正追你大嫂(任兆鳳),怕你大嫂跑了,才從吉林大學退學回來的。”解放前,他曾在北平的東安市場賣藝刻圖章。康先生說那時國民黨總拿他當共產黨看待。康夫人和康先生是自由戀愛。康先生在學校期間已嶄露頭角,書法譽滿全縣,偽滿洲義縣縣長要以女妻之,康殷告訴我:“仗著沒要,要的話我就完了,成了漢奸的女婿,我怎么抬頭。”
康先生的父親是職員,母親雖不識字,但極明事理,有大家風范,生有五子一女。長子康殷,次子康雍,四子康寧,五女康靜,六子康莊。康夫人不育,康殷無子女,他常笑言:“人家的夫人孵人,我的夫人不孵人。”康雍生有一子,小名龍友,學名默如,藝名少康。這里面除康靜外,都是當今書畫壇上的知名人物。開過“五康書畫展”,影響很大。四康都受大康影響極深,或深或淺有共同的風格,在書畫壇上形成了康氏流派,形成康氏文化氛圍,不管褒也好,貶也好,誰都不能不承認它的存在。
新中國成立后,康殷、康雍都投考到華北大學。24歲的康殷任廣州市文化館館長,經常與容庚、商承祚等學者進行學術交流。他非常尊重容庚先生。康殷藝高氣傲,有真才實學,我不反對他的高傲。
當改革開放后,他的古文字“新論”出版,我們曾通過信。他說:“最盼望的還是求你撥冗一閱拙作《新論》,提出高論,最好最需要的是反對的,找出破綻的意見想必有高見也!”我沒有自知之明,在名人面前沒掂掂自己的分量,就甲文中的“醫”字提出自己不同意見,認為其中的“矢”,應和針灸有關。康先生大不為然,差不多快把我“吃”了。我一想康先生是大家,我們是老朋友,我就拿話岔開,一笑了之。其實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的古文字著作有異議,他的論著論點有部分學者不同意,但又受到另一部分學者的贊同和普通知識分子的崇拜。康先生在“文革”中,被逼遠離京師,屈居河北平鄉小縣小村,饑寒交迫,生活陷入窘境。看來是壞事,但從他學術研究上又是好事。這時他成了時間的主人,在學術上可以“犀照黃泉三百丈,神游太古四千年”(后又改為六千年),最后在80年代,展現豐碩的成果,在藝術上、學術上給后人留下厚重的遺產。
記得在“文革”時期,有一次造訪康府。康殷拿出一張復制的殷周漆器圖案,自鳴得意地對我說:“小郭子,你看咱這玩藝線條多流利。”其實我對這門藝術是門外漢,他的得意,等于對牛彈琴。但有人告訴我在1954年或1955年,康先生復制了一批殷周漆器在北京展出,當時一東歐國家的考古代表團參觀,指責中國不善于保護文物。中方說我們這是復制品,代表團不信,為了說服他們,剝開其中邊角現出墊有報紙,對方才服氣。康先生能如此亂真,可見其才華之高。
也是“文革”期間,故宮博物院展出當時出土的殷周青銅器和西漢錯金壺,記得我和康殷并肩進入故宮北門,當時還沒有人能認出錯金壺上的文字內容。他站在旁邊,上、下看了兩遍對我說:“小郭子,我全認識。”說完把嘴一撇,一股傲氣直沖斗牛,可惜我是個門外漢,他讀完錯金文,我也全忘光了。“文革”中只有一種刊物《文物》上發表了錯金壺上的譯文,與康先生譯的只差一字,后來“文物”又為文更正,康先生對了,《文物》錯了。記得就是那一天,康殷還和我說了一件事:當時河北滿城出土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有大批文物,包金縷玉衣轟動海內外,但康說,這個中山靖王不是劉勝,他的依據是印章的風格,應是西漢末年某位中山靖王。這里的學問太大,我不敢表態,當他的巨著“印典”問世后,這才明白康先生是有他的依據的。
康先生是北方人,不習慣在南方生活,1956年提倡作家、藝術家創作專業化,他辭去文化館館長職,北上落戶北京香山煤廠路12號,搞起自由創作。刻一方圖章10元,當時帶魚是2角7分一斤。康先生時年31歲,由畫家劉漢的介紹,已是中央民族學院書法客座教授。值得慶幸的是康殷不在職,逃脫了1957年“反右派”的厄運。以先生的嫉惡如仇,看問題尖銳,說話尖刻,態度傲慢,如在廣州公職,準是頭一大右派。而此時,因沒人管,反而成了“反右”的漏網之魚。1956年來京時,大氣候還有些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的味道。當局對他還沒什么,但次年以后,以階級斗爭為綱,康先生是個自由創作的藝術家,派出所看他是一個危險的無業游民,又看見康府三教九流,進進出出,早就準備抓茬整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公安局的視野之中。在那個時節的知識分子,脫了初一脫不了十五,今天還是笑臉相迎的座上客,明天就是罪不容誅的階下囚。后當局借機把康先生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腳,20年沒能翻身。
后來,康先生在一家工廠就業,身份是長期臨時工,月工資62元,職業是搞美工,替各個企業設計商標圖案,記得當時社會上暢銷的桑菊感冒片的包裝就是康先生設計的。知識分子名氣越大,在我們的國度里,排隊挨整,準是排頭兵,康先生也不例外。1964年至1969年在這個工廠里,除了挨整還是挨整,批斗,蹲禁閉室是家常便飯。總之,沒過一天舒坦日子。
隆堯一中散伙后,康殷被分配到平鄉縣,潘恭被分配到威縣,我被分到河北臨西,因工資被取消,靠工分度日,我們都陷入了極度貧困之中,異鄉為客、苦難掙扎,這就是我們的處境,食不果腹,但也沒被餓死。從1970年到1978年底,我們就這樣活過來了。在我們被趕下鄉時節,雖窮,一到春節前后,也要到北京省親、聚首。
有一年春節,我買了一瓶二鍋頭赴姚家井康府,潘恭也到場。康先生“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仍在孜孜不倦地研究他的古文字和整理他的巨著“印典”。見到我們的到來,他大喜過望,又見有了二鍋頭,更是喜上眉梢。康雍見哥哥的朋友,都視若兄長,其實我和康雍是同庚。康家備菜,飲我的二鍋頭,真是人間一大樂事。酒過三巡,康先生略有醉意,興致來了,翩翩起舞,又唱起了《林沖夜奔》。舞興正濃,我和潘恭傾耳擊節,忽然停頓下來,怎么?康先生忘詞了,就問潘恭:“下面什么詞?”潘也是才高八斗的主兒,接薦一提,康先生又舞唱起來,直至曲終才歸座又飲,十分盡興。我佩服的不僅是康殷,還有潘恭,《林沖夜奔》的詞兒為什么他這么熟?看來也是廣讀博覽,我有些相形見絀了。
我們三人在苦難中能如此作樂,真是大歡喜、大快樂!此時康先生已三分醉意,站起來,扶著桌面忽悠問我:“小郭子你可知三郎是誰?”我當時就蒙了,要說是“活捉三郎”的張文遠,這不叫潘、康笑掉大牙?就連康雍也會看不起我。我想,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胡說現眼更丟人。我說:“康兄!不知道。”康先生喝多了,用醉紅的眼睛問我:“小郭子,你不應當不知道呀!”我尷尬到極點,在二康和潘恭面前,我大失水準、丟人。但我仍說:“康兄!本人才疏學淺,在諸公面前不能胡說,真是不知道。”這事就過去了,但我耿耿于懷。
后來請教了兩位高人,一位是沈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她說:“在唐宋時代,三郎是女子對情人的愛稱。”我又請教了一位1946年中國文學研究生畢業的老先生,人家脫口而出:“三郎就是李隆基呵!”這個事我終生不忘。
那天我們又談到睢景臣的《漢高祖還鄉》,談到劉邦當皇上的“開國大典”。康先生確實醉了,隨口而出:“主持劉邦開國大典的桑弘羊。”我內心一驚,康先生錯了,“報仇”的時候到了!我說:“康兄,您說錯了,桑弘羊是漢武時人,后卷入燕王劉旦造反的事,為大將軍霍光所殺,主持劉邦開國大典的應是叔孫通。”康先生頓時把吃菜的筷子放下,“噢!對。”大學問家酒后也會失誤,三郎丟面子的事,我找回來了!
記得那時我正在搞對象,并且有了眉目。我告訴了康先生,并求紀念品,康先生慨然應允,但當時沒兌現。不過康先生很反對這門親事。他是從現實出發,我身無分文,再背上一個家,怎么活呀!所以他以奇怪的口吻,歪著頭問我:“人家都離婚,你結他媽的什么婚?”其實這是無奈的關心,問得我無言以對。我當時的身世、環境、經濟狀況,確實在我們這類人中是無權結婚的。這時一向不開口說話的康雍先生也湊過來,善意地又帶有痛苦地對我說:“您要結婚?唉!有兩個雞蛋一個人吃多好,一結婚勢必一人一個呀!”挺風趣。其實當時我一個雞蛋也沒有。
為我的結婚,康先生送我一幅鐘馗,那時四人幫已倒,題詞我仍記得:“十年翻云覆雨,蠢爾社鼠城狐,老夫劍光射日,且看手段何如?”可惜我帶到農村給丟了,唉!我怎么向康先生交待,直到現在想起,仍是覺得對不起康先生,內疚一生。
我已喝得動不了了。潘恭告辭,我就醉倒在康殷的床上,一覺醒來,已日薄西山,我站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感覺有些失禮。這時在我面前站著一位老人,面無皺紋,非常白凈,只是白頭發多些。康殷介紹:“小郭子,這是我父親。”我大吃一驚,因為康殷少年老成、早熟、又著書立說,精力耗費過多。從我認識那天起,他就沒年輕過,所以父子二人站在一起,分不清誰是父親。康家人口眾多,老爺子沒地兒睡,總在單位值班,這是回家吃飯來了。我趕緊上前深施一禮:“伯父,您好!我是康兄的難友和老朋友,今日酒醉,有失體統,望老人家原諒。”老人笑哈哈,一再說別客氣,到此我趕緊起身告辭。
忘掉了年月,反正又是一年春節前后,我又造訪康家。康先生正在伏案工作,見我到來起身相迎。落座后,我們又閑扯天南地北的海聊起來。他順手拿來一張四寸照片,對我說:“這是國學大師容庚先生寄來的近照,還給我寄來30元錢,容先生不忘舊呵!”言之慨然,又順手拿出一封信,是天津大學歷史糸主任王玉哲來的。王玉哲是名教授,但漢字寫得出乎意料的難看,康先生說這是學術界正常現象,不足為怪。我看,來信是玉哲教授向康先生請教甲骨文,他知道此字是個少數民族的名稱,問康先生可否找到依據。接著又談到啟功先生的信,他看了《古文字發微》的油印稿后,對此著作大加贊揚,說該書圖文并茂、深入淺出,如能面世,是傳世之作。這說明,在那個年代里,康先生的古文字著作已得到社會上的認同。其實我在古文字上是文盲,認識幾個字也是受康先生熏陶,但康先生錯拿我當“內行”。關于“示”字的起源,康先生認為是人類幼年時代的靈石崇拜。他告訴我證據在全國東、南、西都找到了,就缺北方。全世界都找到了,就缺美洲。
一次我在一個師輩的家里,找到一本敵偽時期出版的、日本人鳥居龍藏著的《滿蒙考古記》送到康先生手中。康先生大聲說:“有了,這在國內全了!”滿蒙當然指的中國北方。他指著書上畫的幾座山石,上橫一石。鳥居稱為多爾門,西方稱為“桌石(Dolmep)”。此證在康著中多次加以引用。鳥居是日本有名的考古學家,后窮困而死。
已經改正上班了,大概是1979年,我在《人民日報》副刊上,見到美洲某城在某日傾城出動,圍著多爾門式的巨石進行徹夜狂歡的消息,想起康先生在世界上的“空白”,趕緊通知了他。康先生的幾大巨著《發微》、《新論》、《淺說》的新舊版本都通過別人送到我手中,但我實在是個古文字外行,辜負了康先生對我的厚意。
一次,一位師輩學者,為了寫“中國紡織探源”,需要古文字資料。我在西單書店買了一部楊樹達著《積微居金文考》。路過康府,見到康先生,康問:“你拿的什么書?”我說出書名,他又問:“多少錢買的?”我說“5元。”他說:“就是一塊錢我都不要!”弄得我尷尬5分鐘,呆若木雞。想一想,老朋友了,他就這個脾氣,我以傻笑圓了場。
四、紅映夕陽
1979年借落實政策之風,我和潘恭、康先生都回到北京。1980年,從衣著上回憶,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一個下午,康先生遠從香山來到鼓樓寒舍。寒舍是真寒,不是假寒,九平方米一間小屋,又家徒四壁。康先生左手拿著一張用甲骨文寫的條幅,右手托著半斤熟牛肉。雖然已是老朋友了,但我知道康先生的分量,讓我感到受寵若驚。潘恭也來了,他拿來一瓶杜康,這說明我們的生活水平已從二鍋頭提高到杜康了。我夫人炒了幾個四川菜,在僅能放下一個方桌的地方,我們擠著坐下,開懷暢飲。從下午六點到十點方休,一瓶杜康已底朝天。那天談些什么忘卻了,反正我們三人的嘴不會閑著,唯一的特點是放松,因為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壓力,沒有了饑餓的威脅,康殷也不再唱‘懷惴著血刃刀’了。
此后,因康先生遠在西山,平日工作很忙,只能一年看他一次。當此之時也,在學術界、藝術界康先生如日騰空,他的才華經幾十年積累噴薄而出。
從1979年到1999年,二十年間,康先生治學有三個高潮,第一,是《古文字流源淺說》、《古文字學新論》、《古文字形發微》的問世。在我居所的旁邊,有一私人書屋,有兩本《發微》,被一臺灣人買走后,在臺灣盜版。第二,以康殷為主的“五康書畫”的展出在古都北京書畫界反響極大。第三,《印典》的問世,這在中國文化長河中是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
記得有一次,他和我談到甲骨文中的“殷”字,他說“殷”和“醫”,古音相同,而“殷”字在甲骨文中是一副針灸圖。這樣他就把出現針灸年代在中國提前了一千五百年,這是實實在在的學問,這是實實在在的貢獻。這時的康殷已不是平鄉農(康在農村自稱)了。他的香山煤場路12號兩間西房,經常高朋滿座,盛友如云,座上都是學者名流。為此,為了不打擾康先生治學,我同他每年來往不多,但從未斷線。我每次遷居,康都以墨寶相贈。出于政府的關照,康先生由香山遷往方莊小區,這時一位韓國學者訪問康先生,見到康先生的新居,大為不滿,直言不諱地說:“這么大的學問家,居住如此簡陋。”康先生心想:昨天我還住兩間平房呢!
康先生的學術成果震動了學術界、藝術界,引起黨和政府的注意和重視,并有一些好心人在報刊上呼吁說:康先生當時還是個自由人身份,他的如此成就,如不和黨的領導掛鉤,怎合國情呢?我們之間是患難之交,布衣之交。我們之間無話不談,并為此交換過意見,我曾提出:去哪都可以,中央美術學院不能去,因為它容不下你。此事久拖不決。
后來把康先生落實到首都師大美術系,身份是研究員,他給我來信說:“工作問題,上面批下來而長久不能落實,北大師大這類沒落大家,名人甚多,我不愿去。大學不著急,我只好去師院了。”工資很難定,最后找到50年代他辭職的廣州市,定為高校8級。高校8級是多少,我不清楚,反正和50年代聯系起來,高不了。康先生一見面就說:“我是高8級。”頗有些調侃的意思,其實康先生很不在乎這些事的。第一,不坐班。第二,在家著書立說學校不干涉。第三,每星期四下午去學校開一次會。實際還是保持他自由的身份,而國家承認他是公職人員,不是個體戶了。
康先生治學的刻苦,是人所共知的,聽康夫人任兆鳳說,康先生不管天多熱,從不用扇子,如果一只手扇扇子,另一只手什么也干不了。由于他的刻苦,才有如此大學術成就。康先生是工作狂,但也不是沒有業余愛好,他酷愛京劇,并且非常內行。他愛看偵探小說,尤其亞森羅平。他喜歡動畫片,對米老鼠和唐老鴨評價極高。
現在,先生長眠于地下,年僅七十二歲,令人無比痛惜。他是國寶級人物,中華民族再塑造一位康殷,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什么時候想起他,我都會黯然神傷,這種神傷不是個人的,而是民族的。我把一個刊物對康殷所作的評價,作為本文的結尾:
大康,名康殷,祖籍河北樂亭,1926年生于遼西義縣。
大康兼擅諸體書,尤以金文為最。他寫的金文豪邁辛辣,蒼勁雄渾,如鑄如刻。入目三分,力感極強,把“金石味”發揮到極致。而且用字嚴謹、前無古人,也罕見于當代。他的楷書,寓北朝的人雄獷于隋唐楷的秀美規整之中,精光內斂,法度森嚴,形成了他的獨特的面貌,即世人所謂的“康體”。連他自謙為“所短”的行草書,也深沉蒼勁,氣宇恢弘,自成一家。他的隸楷書已出版了《漢隸七種選臨》、《鄭曦下碑》、《張猛龍碑》、《隋碑墓志》等,《大康印稿》、《大康學篆》、《五康書畫》等也都面世。
大康生平的主要成就,是對古文字形研究。發前人所未發之秘,解開了一千多個古文字形之迷,又發現了近百條古文字構造和變化的規律。在最艱苦的環境中,寫出了《古文字形發微》、《古文字學新論》、《文字源流淺說》、《說文部首銓釋》等共百萬余字,親自手抄。這些書已印發14萬冊,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矚目,震動。其次,是古璽印的研究、編輯。以三十余年之精力,輯成空前完備的大型工具書《印典》。第三位才是書法、篆刻,第四位是繪畫的創作、研究和鑒定。
大康曾為首都師大研究員、中國書協理事、北京印社社長、中國美協會員、秦文學會副會長、中央文化館館員等,還兼任著數不清的委員顧問等名譽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