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蘇里南

翻動記憶中的蘇里南，就像揭開自己身上一塊結痂不久的傷口，隱隱的痛楚中，我一下就想到了紫色。

南美熱帶雨林中有一種俗名“美洲豹”的稀有經濟樹種，紫色的樹心里布滿勻稱的豹紋，像飛揚的火焰，又如漾動的淺色血流。“美洲豹”木質堅硬細膩，扔在水里就會像石頭一樣沉入水底，抗蛀性強，適合雕制各種工藝品。因為稀少，也因為凝重的紫色中深嵌著瑰麗的豹紋，“美洲豹”在當地民間素有“木質黃金”之稱。離蘇前我用“美洲豹”做了幾付鎮紙，回國后全部送給了親友，自己一付也沒留下。

紫色是紅與黑的混合，沉實凝重，深而不暗，亮而不飄，難稀釋，不游移，是所有色彩中最具穩定性的一種。而我在回憶蘇里南的三年悲愴經歷時，內心呈現的紫色則是汗與淚的混合、血和火的凝結，凄愴悲壯的主色調里轟響著鋼鐵的音質，升騰著火焰的靈魂。付出了所有的心智、汗水、淚水，甚至員工的鮮血和生命，得到的回贈難道僅僅是記憶中一片沉重的紫色?

那片處處埋伏著危險的遙遠的熱帶雨林，已經進入我的生命，成為一塊不易愈合的傷口，因為痛楚而無法釋懷。

1．到西經55度線去

從波音747月狀窗口望出去，金橘般的太陽懸在前方，視線向下傾斜，是煙波浩淼的無邊大水，這就是大西洋了。

景致隨心，無心無景，我所期待的是盡快飛抵西經55度線。

8月，我在泉陽林業局副局長的崗位上接到中國吉林森工集團任命，讓我出任蘇里南吉森木業有限公司總經理一職。當時我只知道吉森公司購買的林地尚未開采就出了問題，員工隊伍也不理想，別的一無所知。就內心而言，我是不想去的，前幾年受集團之命我到非洲跑過，在喀麥隆幾經周折把項目手續跑下來了，后因各種因素未能開工。在境外工作充滿變數，天時、地利、人和，成功的三要素一樣也不占，更要命的是治安環境惡劣、國際市場風云多變。我在非洲時還出過車禍，兩根肋骨骨折，人算不如天算，心想事成的事在境外幾乎沒有?？晌沂枪伯a黨員，組織決定必須無條件服從。

一個啟動一年多時間尚未開工、還面臨著一大堆麻煩的境外項目對我意味著什么?情況不明，前途未卜，吉兇難測。在復雜而略帶悲壯的心境中，我已經飛到了祖國的背面。

24日晚上8時許，波音747在大西洋東岸偏南一側著陸，迢迢16000多公里的里程終于飛完，蘇里南到了。從國內出發時東北大地已是一派蕭瑟，長白山林區許多地方初雪已降，而南美大陸此時仍綠意蔥蘢。三天時間，兩個世界，有一種“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隔世之感。

2．第一張牌該出什么

吉森公司的全稱為“蘇里南吉森木業有限公司”，是根據中蘇兩國政府1998年9月14日簽定的“關于中國向蘇里南提供優惠貸款的框架協議”成立的援外森工企業，主要從事采伐及木材加工。中國政府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后，國有森工企業的采伐任務逐年銳減。從國家大局著眼，保護天然林意義深遠，惠及子孫萬代，但具體到國有森工企業則是陷入困境的開始。逐年限采，漸次達到停采，沒有原木，木材加工原料將失去來源，國有森工企業的生存和發展面臨著嚴峻挑戰。首批中國企業500強之一、擁有十余萬職工的吉林森工集團決策層深謀遠慮，把目光放投向海外，做出了“走出去”的決策，到森林資源豐富的國家找出路、要效益。經過考察論證，從1995年起，相繼確定了赤道幾內亞、巴布亞新幾內亞和蘇里南三個境外項目。蘇里南項目立項之初與另一家大型國企合作，于1995年底形成第一次可研報告，報批未果。1998年初夏第二次可研報告形成，報國家外經貿部援外司美大處。同年5月獲外經貿部援外司批準，被推薦到中國進出口銀行。1999年1月，根據中國進出口銀行的意見，蘇里南項目實施單位、中國吉林森工集團下屬的三岔子林業局組織班子赴蘇里南辦理林地等相關事宜。次年3月，項目評估獲中國進出口銀行通過，簽定借貸協議。項目總投資7500萬元，其中國家投入7000萬元援外優惠貸款，實施單位三岔子林業局出資500萬元，1999年10月，中國進出口銀行首批貸款到位。1999年11月28日，第一批人員抵達蘇里南，進行項目的前期準備，辦理相關手續。2000年4月16日，第二批人員到蘇，進行生產前期準備工作。

吉林森工集團“走出去”的決策具有重大戰略意義，新華社曾在內參上刊文介紹，引起國務院領導同志的關注。三個境外項目中，赤幾項目1996年底人員到位，1997年便投入了生產，巴新項目人員出境后也很快開始試生產，唯有蘇里南項目遲遲未能開工。集團領導著急，國家外經貿部援外司和中國進出口銀行也都格外關注。境外企業一般除接受國內總部直接領導外，同時也受駐在國中國大使館領導，中國駐蘇里南大使館對吉森公司的現狀及發展也極為關注。作為半路接手的總經理，我心里的壓力、責任感和緊迫感只有我自己知道。

“半拉子工程”、現加工廠距帕拉馬里博港46公里，距首都機場3．5公里，已建成活動板房750平方米，4494平方米的鋼骨架加工廠房和預工棚也已全部建設安裝完畢，并接通了1．6公里的自來水管線，修好了進入廠區的道路，只差設備基礎沒有澆鑄。加工廠用地不僅存在權屬兩家的嚴重問題，更致命的是選址極不合理，將大幅度增加木材生產成本。伐區至港口，若走國家公路里程為162公里。伐區至加工廠再到港口只有三條運材線路可供選擇，但均存在繞行現象，其中有一條路還必須投資40萬美元架設橋梁。繞行就等于“繞錢”，每繞行一公里，生產成本都會增加。除此之外，加工廠還有數項未完成的“投資”：在已經簽署的租地合同中，我方承諾為對方在該地區修橋一座(約需50萬美元)、筑路、為當地居民提供自來水、民用電、醫療服務，還需提供挖掘機清理河道六個月……諸項承諾加在一起，落實起來將是一個令人冷汗透身的數字。

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桌牌尚未開打已呈現出殘局態勢。半路上桌，第一張牌該出什么?我的尷尬無人可知。權衡再三，反復思考、論證，我決定把第一刀砍在加工廠上，另選新址重建。我知道這會使已經投進現廠建設的資金付諸東流，但是如不遷址，就要坐到法庭被告席上，耗資耗時，官司勝負難料。如果輸了官司，已經投進加工廠的資金就打了水漂兒，被迫卷鋪蓋卷兒走人；即使贏了，還要履行現租地合同上投入驚人的承諾，開工后高昂的生產成本也足以把公司壓死。決策在心中成形之后，我和副總姜長龍進行了溝通，他表示積極贊成。接下來相繼召開了干部會和員工大會，共同討論這一重大變更是否可行、是否必要。干部員工的意見完全一致，即遷址是必須的，否則公司將陷入無休止的困境。決策獲得干部員工首肯后開始選地，大致方位預先定在伐區至港口相對較近的地方，以求最大限度縮短運距，降低生產成本。實地察看、認真比較后初步確定了9塊地，然后進一步縮小范圍，權屬、面積、要價、位置、投入預算等各種因素都考慮進去，最后鎖定1塊，距國道不足100米，距首都26公里，距采伐林地130公里，交通便利，有自來水和照明電，附近散戶居民均在500米以外。更重要的是，這塊地與港口、采伐林地在一條直線上，建廠后進材、產品出廠集港都十分方便順暢。

到蘇里南赴任22天后，11月16日，我給國內集團總部發了一份傳真文件，匯報了公司目前面臨的困境和另選新址建廠的設想，請集團領導定奪。

3．埋著狗頭金的國度

蘇里南位于南美洲北部，東鄰法屬圭亞那，南界巴西，西連圭亞那，北瀕大西洋，屬熱帶雨林氣候，年平均氣溫23-27度，白天一般在30度左右。由于大西洋海風的影響，白天熱得人汗流浹背，夜里睡覺卻要蓋薄被。蘇里南原為美洲印第安人居住地，1593年被西班牙探險者占為屬地，1602年荷蘭人搶灘成功，開始到此定居。1630年英國移民遷此。1667年英、荷簽訂條約成為荷蘭殖民地。1815年維也納條約正式確立荷蘭對蘇的殖民主地位。1954年除外交和國務外實行內部自治。1975年11月25日宣布獨立，成為共和國。1976年5月28日與中國建交，此后兩國領導人多次互訪。蘇里南國土面積163820平方公里(含同圭亞那有爭議的1．7平方公里)，相當于我國江西省的面積，人口42．8萬，其中印度斯坦人占35％，克里奧爾人占32％，印度尼西亞人15％，叢林黑人8％，印第安人3％，華人3％，其他人種2嚦，另有18萬蘇里南人旅居荷蘭，官方語言為荷蘭語，民間通用蘇里南語。各民族均有自己的語言，4帆民眾信奉基督教，33％信印度教。全國行政區劃為一市，即首都帕拉馬里博市，和瓦尼卡、巴拉、尼克里、薩拉馬卡、馬羅維納等九個省。

1999年蘇里南人均生產總值為760美元，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為-0．8％，為南美洲經濟欠發達國家，失業率17．3％。貨幣名稱為蘇里南盾，簡稱蘇盾，1蘇盾等于100分。

蘇里南森林和水利資源豐富，森林覆蓋面積占國土面積的95％，1998年6月，蘇宣布將160萬公頃原始雨林定為國家保護區，相當于國土面積的10％。礦產主要為鋁土，已探明的儲量約為5．8億噸。另外石油、鐵、銅、鎳、鉑、黃金等儲量也頗豐富，據說淘金者曾在叢林地下挖到過36公斤重的天然金塊。民間將較大的天然金塊稱為“狗頭金”，如此大的金塊就是稱為“馬頭金”也不為過。蘇里南的工業以鋁土的開采和加工制造為主，采礦業產值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2％，制造業主要為鋁錠的生產，還包括進口替代工業，鋁錠業為最重要的生產門類，為世界第八大鋁礬土生產國。農林牧漁業有稻米、香蕉等水果，甘薯為主要農作物，此外還有棕櫚、咖啡、可可等。蘇里南自然資源十分豐富，經濟基礎卻相對薄弱，發展不平衡。近年來蘇里南經濟發展受挫，匯率不穩，物價上漲，通貨膨脹率上升。交通以公路和水運為主，鐵路總里程只有225公里。公路8837公里，水運可航行的河流總長約1500公里，有一小型運輸船隊，只有20多艘小船，輪渡可通往圭亞那和法屬圭亞那，緊偎大西洋的首都帕拉馬里博港為主要港口。全國只有一個國際機場，即首都機場，僅有四條國際航線。教育方面基本延襲荷蘭教育體制，對6-12歲兒童實行義務教育，大中學都是免費教育，官方估計成人文盲率為7％。全國只有一所大學，即蘇里南大學。

蘇里南一年中也有四季，但和中國的四季不同，每年的1、2、3三個月為大旱季，4、5、6三個月為小旱季。7、8、9三個月為大雨季，10、11、12三個月為小雨季。小旱季和大旱季并非無雨，只是降雨量相對較少，而且多為陣雨，雨后很快晴天。

以上情況是我出國前從有關資料上認識的蘇里南。

從文字資料上對一個國家的認識是十分有限的，遠不如親眼目睹、親身經歷來得具體和真實。蘇里南是一個基本上按西方模式運行的民主國家，由于歷史的原因，其政體和行業規則受荷蘭影響尤深。我到蘇時大選剛結束不久，新一屆政府上臺只有兩個月，給我的突出印象是各行各業罷工多，先是警察鬧罷工，理由是工資太低(警察月薪平均30萬蘇盾，約合100美元)，要求政府增加工資，鬧了近一個月才收場，期間由軍隊派憲兵維持社會和交通秩序。

警察剛復工，接著海關罷工浪潮又起，我們有一批出口物質，打包工作結束了，手續卻辦不下來，因為海關員工拒絕上班工作。護士也罷工，我們看到過一支五六十人的護士隊伍在首都街頭游行示威，打著橫幅，喊著口號。警察在前面引路，兩邊分別是摩托車和救護車，游行隊伍想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警察只負責保護，無權干涉游行路線。

有一天我和李偉、翻譯王建民開車到首都辦事，見一輛車停在路上，車輪旁邊躺著一個人。天氣炎熱，油面路發燙，躺著的人身下墊了一塊紙板。這景象很奇怪，我們停車問了一下，原來是出了交通事故，受傷的人躺在地上等待警察到來，身下的紙板是行人幫他墊上的。蘇里南交通部門規定，出了交通事故后，人被擅倒時是啥樣，就得是啥樣，不能移動，不能送醫院，必須等警察趕到，對事故現場進行勘查后方能將傷員送往醫院。

蘇里南的交通避車規則和我們正好相反，即左轉避車。香港在蘇投資的特高霸木業公司一輛大車在山路上避車時，司機向右打了方向盤，與迎面急駛的一輛車相撞，當即死亡兩人，重傷三人。因警察未能及時趕到，在事故現場等了挺長時間，結果又死了一名傷員。據說這種規定是延襲的荷蘭典律。

首都帕拉馬里博市內沒有一座立交橋，也沒有專門的交警，但規定行車不準鳴笛，無人報警的話很難看到警察的影子，但偶然也能碰上。我們的一輛大車拉著拖拉機向加工廠行駛途中，碰上警察把車攔住了。翻譯王建民下車交涉，警察說大型車輛不能通行。王建民對他說明了我們公司的情況，警察很友好，用摩托車開路把我們的大車護送到了加工廠。本地司機大都比較文明，見到開車的中國司機就打招呼，路窄時主動讓路。

一次我和李偉開車從岔道駛上主道，向主道上一位行車司機揮了一下手，示意對方注意避車或讓路，對方卻伸出手向身后指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后面的車車號中001，原來是總統的車。以往我們從岔道駛上主道時，都是先向主道上的行車司機打個手勢，對方一般情況下都是小心規避，或放慢速度等我們先行。我們跟著前面的車駛上主道，走出不遠遇到了紅燈，總統的車也停了下來，直到綠燈亮起后才繼續前行。

總統的車在首都行駛并無特權，也受交通規則管制，可見蘇里南的政治民主程度，但其運行機制效率卻不高，有兩件事在我們國內人聽來仿佛天方夜譚。一是副總統上任后，前任留下的奔馳車太破舊了，想換一輛新車，但須議會討論通過后才能換車。副總統到議會闡述了換車理由，報紙、電臺、電視臺報了好多次，幾個月過去了，議會仍未給出結果。二是兩年前外交部大樓發生火災，中國政府立即援助了6000萬元人民幣，幫助其新建一座外交部大樓，我到蘇時新大樓建設地址還沒有正式確定下來。我們到政府有關職能部門去辦理一些緊急事務，對方往往是態度熱情，效率卻令我們著急上火。

和美洲其他國家一樣，蘇里南基本上也屬于移民國家，除荷、法等歐洲人種外，許多亞洲人也涌進來從事餐飲等服務行業。馬來人、印度人、華人等開的餐館在首都鱗次櫛比。非娛樂性公共場所文明講究，穿拖鞋、敞衣襟等衣冠不整者人內不受歡迎。本國人出門前都要精心修飾一番，即使黑人也是如此。黑人身上大多有種異味，家里也都沒有什么財產，在家一般只穿短褲和拖鞋，出門時卻都要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身上灑點香水蓋住異味，背上“比比加”(背包或手包)，很紳士地走上大街。蘇里南人的休息意識非常強，許多商店星期天都停業。

走馬觀花，浮光掠影，最初的印象都是表象，吉森公司后來的經歷證明，蘇里南的社會秩序呈現對立的兩極狀態。

4．黑人的數學

我和李偉、王建民開車到采伐部看望山上員工，見路邊一個十六七歲的黑孩子叫賣烤熟的野豬腿。我停下車對李偉說：買條野豬腿犒勞一下山上弟兄。蘇里南民間的槍多得不計其數，內戰時許多槍支遺落民間，另外蘇里南是個不禁獵的國家，首都、省會等許多商店里公開出售槍支彈藥。叢林黑人家家有槍，既用來打獵又用來看家防身，一些好惡逸勞、品行不端的黑人則以槍壯膽打家劫舍。黑人打了野豬等大些的野獸后，一般就在林中住處用火烤熟拿到路邊叫賣。下車后見黑孩子賣的野豬腿小了點，山上人多不夠吃，我讓王建民問黑孩子家里還有沒有，如果有的話我們再買一條。黑孩子說家里還有一條，我們便跟著黑孩子到了林中的家里。

首都的黑人皮膚不是太黑，原因可能是人種混交或護膚美容晶的作用；叢林黑人黑得純正，油光發亮。黑人的家類似馬架房，四根柱子一支，上面苫著草，里面三根棍一橫就是床，再加一個三角架，吊鍋做飯，此外別無他物。房子周圍有點地，但一點糧食作物也沒種，零星種著幾株香蕉樹。黑孩子的父母都不在家，門口生著一堆火，火堆上面還烤著一條野豬腿。一條野豬腿黑孩子要價500蘇盾，李偉掏出1000蘇盾遞過去，做出要拿他兩條野豬腿的樣子。黑孩子堅決不干，推回500蘇盾，同時護住他的另一條野豬腿，嘴里不停地嘰里哇啦。王建民聽懂了：黑孩子的意思是一條野豬腿只能賣500蘇盾，不能同時賣兩條。李偉讓王建民給黑孩子解釋，說一條500，兩條不是1000嗎!黑孩子還是不同意，死活不改口。無奈，李偉只好給他500蘇盾，拿了一條野豬腿雙給他500蘇盾，拿了另一條野豬腿。黑孩子很高興，露出滿口白牙，邊笑邊扭起了小屁股。

黑人是一個最情緒化的人種，遇到高興的事又唱又跳又扭屁股，不高興了就發脾氣，甚至摔東西、砸東西。我們的運材司機經常路遇黑人攔車，有時是想搭車，有時要煙抽，得不到滿足不是說臟話就是吐口水。有點錢的黑人把音箱裝在自家的車篷上，開車外出途中放音樂，音量大得驚人，隔好幾條路都能聽到。成年黑人的數學水平也和那個賣給我們野豬腿的黑孩子一樣，賣香蕉、柚子等水果都是分成若干小堆，一堆多少錢；想買兩堆時必須先買一堆，錢貨兩清后再買一堆，兩堆一起算賬他們堅決不干。開始時我們個別員工把從國內帶去的“板鞋”偷偷拿出去和黑人換水果，一只鞋換一堆，再給對方一只鞋換一堆，想同時用兩只鞋換兩堆水果是不行的。賣蔬菜也一樣，一根老黃瓜500盾(當地人都不喜歡吃嫩黃瓜)一棵卷心菜500盾，不能用1000蘇盾買兩棵。

據說蘇里南男女比例為1：6，即一男六女，至少在1：3左右，原因是內戰期間死的男人過多。我們采伐部雇用了幾名黑人員工，都說自己有兩房或三房老婆。黑人幾乎拒絕接受文化教育，叢林黑人尤甚，很小就開始跟著父母混世界，成年婦女裸露上身很普遍，光身子在河里洗澡不避外人，十多歲的女孩渾身不著一絲也時有所見。婦女抱孩子一般只用一只手攏住，肥碩的髖部托著孩子，走起來搖出一路別樣風情。帶孩子上車，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胳膊拎上車來，像拎一件物品或一個小動物。女人是黑人家里的一把手，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屬于女人，女人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男人說話不好使。荷語是蘇里南小學教育中的必學語種，初中起學習英語，民間廣泛使用的是一種荷語、英語與當地土語的混合語。教育對黑人像一個死穴，不久后我結識的巴拉省省長，家庭條件應該說是很好的，可是孩子讀完初中后已十分滿足。蘇里南全國唯一的一所大學，規模和中國城市的普通小學差不多，據說只有幾百名在校生。

叢林黑人具有某種自然屬性，今朝有酒今朝醉，掙點錢趕快買一箱啤酒，喝到天亮，手五分文了再想辦法。守法的再去找活干，品行不正的要么人室偷竊，要么持槍打劫。我們采伐部雇用的黑人員工，開始時是每天給他們結算工錢，但他們經常拿到錢后第二天就不來上班了，早晚把錢花光后再來。生產受到影響，我們不得不采取措施，改為一周、甚至半個月結算一次，并且把發薪時間錯開，這幾個人本周發錢，另幾個人下周再發，用經濟手段控制他們的出勤率。

縱情享樂，從無遠慮、只想近憂，糧袋里只要還有一粒米，也不會去開荒種地，歸根結底也和數學有關——教育是通向文明的必經之路。蘇里南的歹徒多為叢林黑人，也頗能說明問題。

5．和尚軍與開放的女人

蘇里南女人開放，城市女人尤甚，和陌生的異國男人打情罵俏一點也不懼。在蘇里南生活一段時間后，許多人學會了幾句簡單的當地土語，特別是一些人體隱秘部位的名詞。在蘇中資公司幾名員工聽說首都一家餐館的侍餐小姐不僅曲線優美，而且穿著露透，晚上便去“喝酒”，果然大飽眼福，用兩杯酒蓋住臉后開始和小姐調情。一個中國員工指著侍餐小姐的胸脯說：小姐，你的兩個棒棒長得真美!小姐聽后捧腹大笑，笑得情狂意縱，胸脯亂顫。后面廚房里的幾個廚娘聞聲后跑到餐廳問發生了什么樂事，侍餐小姐指著自己的胸脯說：這位先生說我的棒棒長得美。廚娘樂得前哈后仰，差點背過氣去。原來，女人乳房在當地土語中叫“包比”，下身私處叫“棒棒”，那位中國員工把小姐的“上”、“下”稱謂搞顛倒了。

叢林里的女人也不保守，本國男性自不待言，就是異國男性用開玩笑的口吻夸獎哪個女人胸脯長得好，對方也會積極迎戰。要么笑著問“想看吧”，隨即做出要解開衣襟的樣子；要么果真解開衣襟飛快地一閃，接著再飛快掩起來，既像搞惡作劇，又像有意挑逗勾引。上身半裸的黑女人、印第安女人、混血女人，出門前噴點香水蓋住身上的異味，路上遇到車輛就揮手攔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笑：搭個車。上車后對司機的調情來者不拒，半推半就，摸摸捏捏，干柴烈火時在駕駛室里發生點浪漫事也未可知，在林中路上被人撞見的可能性極小。

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工作，員工和當地女人發生點桃色事件不費吹灰之力，稀松平常，其他中資公司這種事屢見不鮮。但是我不能允許這種事在吉森公司發生，我沒有什么秘笈絕招兒，就是用嚴格的組織紀律和規章制度管住自己的人。管與不管截然不同，我們一位運材司機一次在運材途中遇到一個年輕漂亮的黑女人，對方站在路上攔住車，說要去首都帕拉馬里博辦事，讓司機捎她一段。我們那位司機稍一遲疑，黑女人已拉開車門跳上副駕駛位置。人已上車，不好趕人家下去了，司機下意識地看了黑女人一眼，差點靈魂出竅。黑女人身材凹凸有致，上衣幾乎形同虛設，眼神風情萬種。司機定了定神剛準備開車，黑女人一只油亮的纖手突然伸向司機的褲縫兒，司機大驚失色，一手握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本能地去護自己的私處。黑女人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笑得花枝亂顫，邊笑邊嘰里哇啦地說著什么，纖手仍指著司機的下身。司機低頭一看，原來出車前小解忘了拉上褲縫拉鏈，立即紅著臉采取了補救措施，隨即凝神屏氣，好不容易把原木拉回了加工廠。那位司機后來用自我解嘲的口吻對工友說：黑女人太風騷了，那胸脯、那屁股要多好有多好，要不是公司制度定得狠、抓得嚴，那天我很可能要“失貞”了。

另一名員工有一次在林中運材道上遇到兩個黑人少女，兩個少女閃到路邊，突然轉過身去掀起裙子讓那名員工看她們沒穿內褲的光屁股，嚇得那名員工落荒而逃。

制度雖然有效，卻也不是萬能的法寶。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輔以充滿親情意味的思想疏導。為了讓“和尚”們都能過“女人關”，我們倡導多給家人寫信，以增強大家對家庭的責任意識，并承諾郵資由公司承擔。一封信從蘇里南寄到中國的郵資合十多元人民幣，有的員工一個月、甚至半個月就寫一封，幾十號人都寫信，合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領導班子成員中有人心疼，我說我也心疼，但是口子已經開了，必須落實，況且無論目的還是結果都是一種功德。信寫得多了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有的員工一寫信就動思鄉之情，有人甚至背地里“眼里出水”。感情如此脆弱怎么能打硬仗?我又積極倡導“男子漢精神”：要做一個有責任感的男子漢。

其他在蘇中資公司領導都說和尚軍難管理，管得太嚴部分員工會以“壓制人性”為由抗議。我認為“人性”并不只有一項內容，應是道德品格和責任意識的總和。能用理智落實責任的人，他的“人性”才是完整的。規章制度+思想疏導+責任意識：“出污泥而不染”，這是吉森公司管理和尚軍的基本方法。

6．11·27大劫

吉森公司遭受了到達蘇里南后的第一次重大打擊，群潛伏在叢林中的黑人歹徒突然現身，在夜色的掩護下，以“警察”的名義洗劫了采伐部駐地。事情發生在深夜與凌晨的相交時段，由于通信不便，直到次日早晨我仍全然不知。公司前期欠賬太多，許多工作必須齊頭并進。我一面讓李偉等人馬上著手新廠建設用地的談判準備，一面和蘇里南政府有關部門領導接頭，為公司開張后原木出口打通關節。公司籌建時的市場定位主要是向國內出口原木和板材，按照我到蘇里南后的計劃，2001年5月份我們要裝船出口第一船原木，而蘇里南政府有關部門原則上禁止原木出口，只允許在當地加工。

2000年11月28日上午9點，我如約赴蘇里南工貿部與張振猷部長就出口原木一事和他商談，以求第一船原木順利出口。

27日晚上11點左右，干了一天活兒的員工剛剛睡下一會兒．一陣尖利的槍聲打破了靜謐的叢林之夜。尚未人夢的員工清晰地聽到子彈劃過樹梢的“刷刷”聲，緊接著集裝箱外響起了“普利斯，普利斯!”(警察)的大聲叫喊，隨即又是一陣“砰砰”的槍響。采伐部經理鄭萬江被刺耳的槍聲和叫喊聲驚醒，同室的一個伙伴說：“外面有人來了!”鄭萬江是大學生，雖已畢業多年，但還有點英語底子，只是平時應用較少。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外面又傳來“普利斯”的喊聲。鄭萬江一出集裝箱，腦門就被一支冰冷的槍口頂上了，緊接著是一句“舉起手來”!鄭萬江立即斷定來者不是警察，警察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執行公務的。鄭萬江打了一個冷戰．但很快他就鎮靜下來：在歹徒面前害怕是沒有用的。歹徒又吼了兩句，鄭萬江沒聽清說的什么，于是就喊王金輝出來。王金輝也是大學生，是采伐部兼職翻譯。王金輝一出集裝箱，也被歹徒用槍頂上了。鄭萬江見狀又叫發電工趙軍連趕快出來發電，他以為光明普照后歹徒也許會撤離，即使不撤，也可看清歹徒的特征和嘴臉。趙軍連出來后直奔發電機，一個歹徒攔住了他的路，對準趙軍連胳膊上打了一槍托。

“我們是警察，是來搜查毒品和槍支的!”歹徒說。鄭萬江說：“我們是合法的中國公司，我們這里沒有槍支，也沒有毒品。”“你想活嗎?”用槍頂住鄭萬江的歹徒問完，槍口在鄭萬江前額上戳了一下，稍稍向上一抬，“砰”地就是一槍。鄭萬江覺得腦袋嗡地一下變大了，“我不想死。”鄭萬江說。歹徒又對鄭萬江喊道：“乎斯鮑斯?飛誰是老板?歹徒邊問邊故伎重演，擦著鄭萬江的頭皮又開了一槍。鄭萬江的本能反應是“姜總是公司領導，我得保護他”，于是堅定地說：“我就是老板。”夜色中，鄭萬江隱約看見集裝箱外共有四個歹徒，全都黑布蒙面，每人都是一手持槍，一手握著砍刀，其中有一個沒拿砍刀，手里卻亮著一支手電筒，附近的林隙里似乎還有人影晃動。

歹徒大聲吼叫：“出來，讓你們的人全部出來!”采伐部生活基地位于叢林黑人居住區，剛來時個別員工偷過黑人種植的香蕉，受到過副總經理姜長龍的批評。已經入睡的姜長龍聽到外面又是叫喊又是打槍，以為是種植香蕉的黑人找上門了，馬上起身從集裝箱里出來，一跨出門外就被歹徒摁倒在地上，接著身上挨了一頓暴踹?！芭肯?趴下!”歹徒一邊大喊大叫一邊開槍恐嚇。事情來得太突然，大家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過去又從未經歷過這種事，一時都有些發懵。和姜長龍同住一室的醫生兼廚師劉昭新心里不服，動作遲疑，出來后也挨了一槍托子，隨后又被踹了一腳。姜長龍此時想到的是不能讓員工受傷，他見歹徒手里又是槍、又是砍刀，便對被按倒在地上的員工說：“大家別慌?！?/p>

一個集裝箱里住八個人，中間開門，里邊用膠合板隔成兩間，兩邊各住四人，陳連豐、蘇祥、楊繼平等同住一個集裝箱。蘇祥和楊繼平出來慢了點，一個歹徒端著槍沖了進去，押著楊繼平出來，走了兩步后返身見蘇祥還沒出來，對準集裝箱“砰”的就是一槍。槍里裝的不是獨子彈，而是槍砂，近在咫尺，集裝箱鐵殼只有幾毫米，槍砂穿透鐵殼，大部分又將膠合板和集裝箱后壁擊穿，少數嵌進膠合板里面。歹徒開槍時幸虧里面的蘇祥正彎腰穿鞋，槍砂擦著他的頭皮風一樣掠過。如果歹徒開槍時蘇祥是站著的，胸膛或腦袋肯定會被打成篩子。

陳連豐從集裝箱里出來后閃到一側，見歹徒沒看到他，又悄然轉身回集裝箱躲了起來。歹徒逼迫所有人趴在地上，然后用砍刀將測量用的米繩裁成段，把每個員工的雙手反綁起來。一個歹徒大聲問倉庫鑰匙在誰手里，讓趕快交出來，好幾個員工清楚地聽到那是亨特里的聲音，身材線條也和亨特里完全一樣。亨特里曾是公司雇用的當地黑人員工，后因工作不好、不請假脫崗被解雇了，想不到他竟帶著同伙在夜色掩護下搶劫來了。膽子大些的員工不時抬起頭想看清歹徒的廬山真面目，歹徒立刻用手電筒的光束直射過去，晃得員工眼睛睜不開，歹徒同時大吼：“誰敢動就打死誰!”歹徒把所有員工都捆綁完畢后兵分兩路，一個人槍口向下看住被綁的員工，亨特里與另兩個同伙開始搶劫。亨特里對院內情況了如指掌，輕車熟路直奔存放油鋸的倉庫，因為沒要到鑰匙，他們將存放油鋸的倉庫門鎖砸開，七道尚未使用過的新鋸很快就被弄到了院內。接著歹徒進入員工宿舍，凡是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悉數搜羅，掃蕩一空。

一個歹徒端著槍沖進陳連豐藏身的集裝箱，陳連豐閃身躲到角落里，大氣不敢出。歹徒見迎面放著一臺VCD，抱起來剛要寓去，又見陳連豐放在邊上的電動剃須刀，于是來了個順手牽羊。陳連豐和蘇祥一樣幸運，如果歹徒進去時和他走個迎面或撞個滿懷，肯定一槍把他放倒。所有的集裝箱宿舍都被掃蕩了一遍后，一個歹徒喊了一聲“快走”。七道油鋸，每臺幾十斤重，加上從宿舍里搜羅的其他物品，如何帶走并快速逃離成了歹徒面臨的一個問題。這時一個歹徒發現了停在一旁的小皮卡，大聲招呼同伙：“裝車?！毙∑たㄊ且惠v日產豐田客貨兩用車，主要用于接送采伐員工上下班，歹徒不知從哪里找到了車鑰匙。

午夜12點左右，歹徒裝車完畢后，又對夜空開了一槍，跳上小皮卡，開著車迅速逃離。

7．“找老黑拼命去!”

躲在集裝箱里的陳連豐見歹徒撤離，趕快出來，把被綁的同伴一一解開，有的人因驚嚇過度，挺長時間站不起來。由于事發突然，從集裝箱里出來時大家都只穿著一件短褲。短暫的沉寂過后，人們清楚過來，有的人心有余悸，仍站在地上發抖；有的人怒不可遏，高喊著要拿砍刀去追上歹徒拼命。

副總姜長龍迅速理順思路，首先看了看員工少沒少，接著看了看有沒有人身受重傷。確信上述這兩種情況都未發生后，姜長龍說：“大家要冷靜，咱們先檢查一下被搶走了哪些物品，公司的和個人的，都仔細清點一下，列個清單，然后盡快找警察署報案。”被搶物品計有：皮卡車一輛，油鋸8臺(7新11日)，水泵1臺，電鉆1臺．VCD、CD錄音機各1臺，手表7塊，手提密碼箱1個，衣物及其他物品若干，另有現金300美元、150000蘇盾被搶走。損失物、款計約1萬美元以上，員工中有數人輕微受傷。姜長龍叫上鄭萬江、王金輝、沈作發，讓陳連豐開上一臺“V8”運材車到警察署報案，行前再三叮囑留在家里的人一是要提高警惕，以免再生枝節。距離采伐部生活基地最近的警察署在布朗賽，70多公里路程，姜長龍帶人敲開警察署大門時已是28日凌晨3點多鐘。姜長龍、鄭萬江、王金輝都會講點英語，一個為主，兩人補充，向值班警察陳述了遭搶過程和財產損失情況。

警察簡單地記了一下，說：“你們先回去吧?！薄跋Ｍ銈儽M快前去勘察現場，破案后幫助我們追回被搶的物品，我們公司正準備投入生產，非常需要這些設備。”姜長龍對警察說這句話的時候抱著很大希望。警察說：“我們會努力的?！?/p>

開車返回采伐部的途中，姜長龍等發現被搶走的小皮卡被棄路邊，車輛有輕微損傷，隨車工具被悉數卷走。員工都是多面手，下來一個人開著小皮卡，兩車一前一后回到了基地。天已經亮了。留在家里的員工也不可能人睡，地獄般的一夜，人們仿佛經歷了生死兩界，激憤的情緒仍未平息?！安荒馨资苓@種窩囊氣，找老黑拼命去!”“對，找老黑拼命去!”還有人大喊亨特里是叛徒，以后抓住他非把他弄“癟咕”了不可。姜長龍當干部多年，遇事比較冷靜，勸說員工：“大家不要感情用事，一是咱們追不上歹徒，二是即使追上了，你一拼命性質就變了，那樣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有理也說不清楚了?！?/p>

我們到達蘇里南后為干部辦理了當地手機，信號質量很差，服務臺也不是24小時開機。姜長龍走出挺遠站到一個小山包上，對準首都方向，才勉強要通了辦事處，報告了林場被搶的消息。接下來姜長龍召集大家開了一個小會，再次讓大家保持克制，消除恐懼心理和激動情緒。“我們是中國公司的員工，要在蘇里南樹立起中國員工的形象，對歹徒的搶劫行為要用理智的態度對待，用組織程序和合法手段解決問題。下一步怎么辦，等向朱局長詳細匯報后，再按合法程序和渠道交涉。我們不能因為這次被搶而垮掉，該吃早飯還得吃，吃了飯按時出工?，F在我們正處于作業準備階段，時間不等人，任務不能耽誤，這才是最重要的?！弊詈螅L龍要求大家上山后要提高警惕，相互之間距離不要過大，注意互相保護。員工們簡單吃了幾口早飯，就上山干活去了。遭受了從未有過的驚嚇，一夜未睡，公司和個人財產都受到重大損失，員工們身體和精神都不好，所以提前收工回來了。

直到下午1點多鐘，接案的布朗賽警察署才派人來到現場。警察在院內揀了幾枚彈殼，看了看集裝箱上的彈孔，從箱內膠合板上摳出了幾粒槍砂。我們的員工向警察談了可能是亨特里帶同伙來搶的，警察說：你們只是猜測，并沒抓住他，而猜測是不能作為證據的。說完匆匆走了。

員工們說的那個“叛徒”亨特里我見過。有一次我到林場看望員工，看見我們生活區附近搭了個黑人居住的小帳篷，我從一個員工口中得知住在里面的黑人叫亨特里，是采伐部雇用的當地員工。亨特里長得挺精神，身材高挑，肌肉發達，大眼睛，厚嘴唇，一說話露出滿口白牙，除了白眼仁白牙齒，渾身油黑油黑的。有的員工挺喜歡他，說黑人天真可愛，還經常給他衣物和其他小物品，我卻看見他的白眼仁里有股賊性，視線不時射向我們的倉庫或員工生活用品。我在非洲考察項目時遇到過好多這樣的黑人，看上去憨厚純樸，眼睛卻老盯著中國人的東西，一有機會就下手。有些黑人還經常自己張口向中國人要東西，給他就歡天喜地．不給他就摔臉子，或口出粗話，甚至向你做下流動作。叢林黑人最喜歡的東西有兩樣，一是槍支；二是油鋸。有槍就能進山打獵，出賣獵物后換取生活用品。油鋸在他們眼里更是無價之寶，有一道油鋸就不愁沒有活干，隨時可以找到雇主．可保衣食無憂，因此見了油鋸眼里就放光。

我在非洲期間，不止一次聽說過黑人雇工對雇主下手的事，有的是摸清情況后自己前往偷竊，有的是自己不動手，而是充當向導，帶著同伴結伙前去搶劫。我的間接經驗是：和黑人在一起，讓他們知道的情況越少越好，讓他們摸清了底細十有八九要吃虧。我對姜長龍說：別讓亨特里住在這里，他給咱們干活，咱付給他工錢，別的事讓他知道多了，不敢保證他不動壞心思。姜長龍隨即含蓄地讓亨特里搬離了我們的生活區域。這次采伐部深夜被搶，果然就是亨特里帶人來的。

8．討個說法不容易

公司是國家的，也是吉林森工集團的，同時也是每個員工的，這次突遭歹徒搶劫，大家心理上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盡管遭搶后姜長龍立即組織開了一個會，我還是又把山上全體員工召集到一起。我給大家講了我在非洲時親歷或聽說的一些事，說中國公司經常被黑人搶劫，重要的是不能泄氣，更不能因此一蹶不振?！霸诰惩鈩摌I要比在國內艱難百倍，什么意想不到的情況都可能出現，我們要有遭受挫折的心理準備，同時加強防范。只要我們大家團結一心，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我覺得有一股慷慨激昂的情緒在我心里涌動，我從員工們的眼神里知道他們此時的心情也和我一樣，我相信我們這支隊伍是任何困難也壓不垮、打不敗的。關于遭搶事件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果，我說我將盡我所能，力求在中國大使館的幫助下，通過合法渠道討一個“說法”。

我在緊張、匆忙和憤怒中度過了28日這一天。從采伐部回到首都帕拉馬里博后，29日，我向中國駐蘇使館做了詳細匯報。李建英大使對此事非常重視，隨即照會了蘇里南政府外交部、司法部和警察總監，同時致函總統魯納多．費內西恩，希望引起他的高度重視，敦促有關部門盡快破案。

大使館照會、致函，走的是國與國之間交涉大事的外交程序，莊重嚴肅，需要一個時段和過程，我覺得我還可以開辟一條民間道路，直接和蘇里南政府有關部門交涉，雙管齊下，也許效果會更好些。我首先想到的是工貿部部長張振猷先生。一天前我們剛剛進行了一次愉快的會談，出口原木的事已基本敲定。我知道工貿部管不著司法口，但和他傾訴一下，至少可以擴大這件事的影響，客觀上對引起司法界重視、盡力組織警力破案會有好處，可以起到一種外圍戰術的作用。我把采伐部遭歹徒搶劫的事說了，張部長說真是想不到，你們公司尚未正式開工就發生了這樣令人遺憾的事。他說：“朱先生知道，我是負責工貿方面工作的，無權直接介入案件偵破。朱先生可以給我一份公司遭搶的材料，我在部長辦公會上嚴肅地講一講這件事，以便引起我國各界的廣泛重視?！蔽艺f非常感謝張部長，隨即拿出一份隨身攜帶的文字材料交給對方。張部長能做到這一點，我的預期目的也算達到了。

隨后我又相繼約見了司法警察署部長西赫費里德．吉爾茲先生和警察署副總監山多基先生。按正常程序外國公司負責人有要事約見駐在國副部長以上政府官員，需先由使館聯系。許多公司老總帶隊在境外工作好幾年，不知道駐在國政府有關部長黑臉紅臉，高矮胖瘦，對高效、便捷地開展工作很不利。我認為事在人為，只要自己有辦法約見，減少使館的工作程序和工作量也不是壞事，前提是必須把握好分寸，不能造成什么外交麻煩。我約見司法部部長和警察副總監時，就吉森公司遭搶事件強烈要求對方予以高度重視，并盡快組織警力緝拿歹徒，給中國公司和中國員工一個滿意的答復。對方態度熱誠，一面真誠地表示歉意，一面承諾馬上責成有關部門組織警力破案。

我相信蘇里南政府高官們的話都是發自內心的，他們的愿望和真誠都不容懷疑，但后來的結果卻令人遺憾而痛心。最早接到報案的警察后來又到林場去過幾次，但卻讓人看不到一點作為。政府有關職能部門開始信誓旦旦，可是一直沒見有什么大動靜。大使館領導、商務處劉參贊和我又催促過幾次，每次催過都不見實質性的成效。這不是在自己的祖國，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屬于別人的國土上，討個“說法”真不容易。

9．別人的圣誕節

帶著“11．27”大劫留在心上的隱痛，吉森公司按著自己的計劃繼續前進，山上采伐部工作重新走上正規，新廠建設用地談判迅速進入實質性階段。

擬購的加工廠用地為4．5公頃，地主當時正在荷蘭做生意，在家的女主人開價13．5萬美元。我說我們公司成立的背景是中蘇兩國政府間的框架協議，具有經援性質．為了友好起見，你們把那個零頭去掉，咱們從13萬元起價開談如何?女主人略一思忖后答應了，隨后約定兩天后再談，我估計她是利用這兩天時間和遠在荷蘭的老公商量下一步談判的底價和細節。香港與大連某單位合資、1997年在蘇注冊成立的東輝木業公司建有加工廠，我找到該公司的總經理馬家齊先生讓他當參謀。馬總跟著我看了一下地面和其他條件后連聲說：“便宜，便宜。千萬別猶豫，買下來吧!”馬總接著說他們加工廠占地沒有我們這塊大，只有4公頃，地理位置、交通等其他條件也比我們看好的這塊地差得多，買時還花了12萬。我說我爭取再砍下一刀來，馬總笑著說怕不容易，見好就收吧，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過于挑剔了找不到媳婦。

正式開談后，一邊吹毛求疵一邊往下砍。從13萬砍到12萬，從12萬砍到11萬，接著砍到10萬?？车?萬時，對方不吃刀了。原因是已從荷蘭回到蘇里南的男主人不同意再降價了，談判陷入僵局，談判很艱苦，戰果卻不見擴大。幾輪談判下來，我已基本把握了女主人的心理，就是她很想把地賣出去，這樣價格就還有向下砍的可能。于是我采取欲擒故縱戰術，含蓄地透露出這樣一種信息：我們在建的加工廠也并不是非要舍棄不可，言外之意是你們到此不再讓步．我們很有可能說“再見”。僵持了幾天后，對方端不住架了。12月23日談判重新啟動，我又向下揮了一刀：8萬元我們就買下來。對方苦著臉說：朱老板，你太狠了。我微笑著說：談判就是商量，不成交也不能傷了和氣，我們中國人講究“買賣不成仁義在”。最后談到8．3萬，對方說這是底價，不能再降了，整個蘇里南找不到這樣的價格。對方的話我完全相信。

23日談成，24日就和對方把合同簽了。簽了合同就有了法律依據和基本保障，對方反悔就是違約。這場談判雖然艱苦，卻為公司省下了30多萬元人民幣。當天晚上是西教信徒十分看重的“平安夜”，我和李偉、唐平等幾乎徹夜未眠，不是歡度“平安夜”，而是緊急籌劃明天的行動。場地有了，新廠建設刻不容緩，必須馬上啟動。8．3萬元買了4．5公頃地，后來東輝公司馬總知道了，先是絕不相信，確信無疑后帶著些許妒意開了個友善的玩笑：還是朱大局長在蘇里南女老板面前有面子呀！

25日下午，公司在老廠召開了總經理辦公擴大會。我在會上說：“簽了合同，地就是我們吉森公司的了。時間我們已經耽誤不起了，必須爭分奪秒，新廠建設立即上馬。我決定開展一個‘百日工程”從2001年元旦起至4月10日，用100天的時間把新廠建起來，達到生產鋸材的水平!為了保證這一目標的順利實現，我決定成立一個新廠建設指揮部，我任總指揮，李偉任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唐平任一線指揮。會議結束后立即開赴新廠工地!”

10．卑鄙的蚊子

由于新廠開工建設過于急切，有些細節難免被忽略。有一天，工地上干得正起勁，突然有兩輛掛著當地牌照的小車緩緩駛進了工地。車子停下后從里面下來五六個人，為首一人走在前面，穿著板板正正的制服，身邊跟著警衛和提著文件包的秘書，很有點派頭。我讓翻譯王建民迎上去問問是什么人，來這里干什么。王建民過去和對方談了幾句后，過來告訴我；是巴拉省的省長，說有事要見大老板。

果然來者不善。我放下手里的工具走過去，通過翻譯禮貌地對省長說：歡迎省長先生蒞臨我們中國公司工地。省長見我穿著一身運動服，手上有泥，臉上流汗，可能不太相信我就是老板，扭頭向王建民投過一個詢問的眼神。王建民點了點頭，表示我真是老板，省長眼里閃過一絲欽佩。我問省長到我們工地上有什么事，省長說我們的工地在他管轄的省境內，已經開工建設了卻沒辦理相關手續，他接到一些人的反映，說我們沒有建筑許可證。我說：省長先生，我剛來不久，對貴國有關建筑、建設方面的政策、規定不了解。不過無論什么理由，沒有辦理建設手續是我們的失誤，請閣下原諒。省長仔細聽著，臉上沒有呈現出不悅的神情。我接著說：我們馬上補辦手續，省長先生你看行嗎?省長對我的問題未置可否。隨即在工地上走了走，我也適時向他介紹了吉森公司成立的背景。當省長看到我們員工一身汗水一身泥、人人忘我的吃苦精神時，眼里露出敬佩之情，十分友好地說：請你們盡快補辦一個手續，繼續建設吧。

第二天，我派人到巴拉省有關部門補辦手續，十分順利。這件事使我生出兩點感想，一是有人“舉報”一個外企沒辦手續就開工建設，省長親自到現場過問，確信沒辦手續后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不滿，并未立即勒令我們停工；二是我們補辦手續時有關部門亦未刁難或勒索。這種事如果發生在我們國內，怕就沒這么簡單了。

濕地是蚊蟲的天堂。工地上的蚊子如云如霧，驅之不散。干活兒時因為武裝整齊，加之人在不停地活動，身上臉上都是汗水，蚊子下口的機會相對還少些，稍一停頓，蚊子便蜂擁而上，叮上就不松口。白天蚊子的攻擊力稍差點，晚上就像無數亡命的轟炸機駕駛員，成群結隊輪番向人身上俯沖。吃晚飯成了問題，集裝箱里面擠滿床鋪和生活用品，不可能在里面吃飯。在集裝箱外吃晚飯時，頭頂、身邊全是黑壓壓的蚊子。沒有辦法，只好點上火堆，圍坐在火堆邊上吃飯，離火堆稍遠點都不行，蚊子照叮不誤。睡覺前洗澡也成了蚊子攻擊的良機，叮在身上的蚊子水都沖不掉。夜里出去上廁所都得穿長褲，要不然蚊子就往要緊部位叮，抖都抖不下來。即使這樣，解手回來褲筒里還經常帶回蚊子，不止一個員工的私處被蚊子咬得紅腫起來。

員工們笑罵：蘇里南的蚊子真他媽的卑鄙，專咬見不得人的重要部位。

蚊子多種多樣，有的叮在身上后你輕輕去拍它也不飛，“要血不要命”，被打死在人身上嘴上的吸管可能還插在肉里。有的蚊子機敏過人，好像身上帶有雷達，上身后人稍微一動，手還沒舉起來它已逃離危險區，過一會兒又向著人身上的“白區”俯沖下來。最奇怪的一種蚊子是，嘴上的吸管仿佛就是一個產卵器官，人被叮咬后過不了幾天，就會從針尖大的傷口里爬出一種小蟲子。一名員工耳朵后面被咬后先是奇癢難耐，繼而鼓起一個膿包，膿包破頭后從里面鉆出一條小蟲子。另一名員工私處被咬，也是起包、流膿，最后鉆出了小蟲子。

其他員工開玩笑：還是你老兄有魅力，母蚊子都到你命根子上下崽兒，肯定是只多情的母蚊子！

11．隱患終于爆發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那么容易，你們不能搬走!”老加工廠搬遷過程中又出了麻煩，酋長捎過話來，氣勢逼人。老廠用地是公司前期到蘇的同志從酋長手里租下的．租期2年，年租金2萬美元，已提前支付了兩年租金。酋長說我們現在搬遷屬單方面毀約，必須“談判解決”，否則決不充許搬走!

一片土地，兩家權主，林阿坡律師事務所讓我們“停止一切非法建設”的警告性文書剛避開，手里攥著合同的一方又找上門來。隱患總要爆發，該來的事情總是要來，這是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的事。盡管土地權屑存在爭議，可是我們畢竟和酋長一方簽署了合同，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我到蘇里南后在當地聘請了一位兼職資深律師，當我就此事向他咨詢時，他說：你們公司和酋長的合同期未滿，合同上承諾對方的條件又沒能全部履行，無論你們搬遷的理由多么充分，都屬單方違約，對方提出賠償要求從法律上講是合理的。況且酋長背景深厚，勢力非凡，這事怕有些麻煩，至于賠償多少是另外一個問題，一點不賠償恐怕很難談下來。律師的話當然在理，我在做出遷廠決策時已經考慮到酋長可能出來攔路，可是如不遷廠則后患無窮。箭來舉盾，兵來將擋，麻煩找上門來了，如果退避三舍，人家會把你當成窮寇追擊。我斷定酋長大張旗鼓地阻止我們老廠搬遷，無非是以我們沒有完全履行合同承諾為由，想再從吉森公司錢包里掏走一筆錢。但是，吉森公司的錢不是我自己家的，一分錢也不能輕易讓人掏走。

在這片名叫漢諾威的地界上，酋長跺一跺腳四周都發顫。我知道和酋長的談判一定十分艱難，于是決定先讓李偉帶翻譯王建民去和他談，實在談不下來時我再出面，這樣回旋余地更大些。李偉和王建民出發前我們一起先設計了一個方案，目標是解除前期來蘇同志和酋長簽署的租地合同，關于談判也定下了一些基本原則：我方預付了兩年租金，實際使用了還不到一年，爭取讓對方退還一年租金；如果對方不給或說他已把錢花了，他的村里有沙子，讓他給我們新廠工地送兩千立方沙子頂錢；最低限度是絕對不能讓對方再掏我們的腰包，千方百計爭取老廠和平撤離。另外去時要帶著我方擬好的協議文本，對方一旦同意，立即簽字。李偉遇事冷靜，精明果斷，辦事能力強。王建民畢業于解放軍外語學院，曾在偵聽部隊工作多年，思維敏捷，英語水平呱呱叫，到吉森公司工作前就職于北京某大公司。他們二人出馬進行第一輪談判，我是放心的。

李、王二人和酋長的第一輪談判出奇地順利。見面后李偉對酋長說：“我們老板因有急事回國去了，臨行前委托我前來和你面談?！鼻蹰L說：“你們工廠使用的場地和我是有合同的，你們不能就這樣搬走!”李偉說：“我們公司前期來蘇人員是和你簽過合同，但是由于我們的采伐林地發生了變化，所以必須搬遷，這塊地不能繼續使用了。我們這次遷廠是件不得已的事情，我方已在這塊地上投入了100萬美元以上，建起了鋸材工廠，還為你們的居民接通了自來水，修筑了道路，我們的損失是很大的。作為中國人民的朋友，相信你一定會理解?！鼻蹰L聽后頻頻點頭。李偉接著說，我方已經預付了兩年租金，到現在只使用了9個多月，就按一年算，請你再退還我們一年的租金。酋長果然說他手上沒有錢，李偉讓對方給我們新廠工地送兩千立方米沙子頂替應退的租金。酋長遲疑了一下，李偉接著說：“酋長先生，我們以后一定還有很多合作機會?！鼻蹰L的臉上有了笑容，說：“我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就按你們說的辦?！?/p>

酋長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方的所有條件，李偉拿出一份來前擬好的關于解除對方和前期來蘇同志所簽合同的協議書，酋長順利地簽了字。協議一式兩份，雙方各執一份。談判順利得讓人覺得有點不太真實。

過于順利的事背后往往潛伏著更大的不順利。兩天后李偉接到酋長的電話，說有事要找你們“大老板談談”。協議墨跡未干，酋長又變卦了?我讓王建民先給酋長打個電話，就說老板還沒回來，套一套對方還想干什么。王建民打電話給酋長，說我們老板還沒回來，不知你找他有什么事?酋長思忖了一下說：“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事，既然老板不在家，你和李先生過來一下也行。”我有急事要去新廠工地．臨行前交待李偉：“原定的原則不能變，酋長再提出任何條件都先不要答應，回來后咱們再商量對策。”我們分析可能有人給酋長出了新點子，想推翻前天剛簽的協議。酋長有自己的智囊團，里面有專以“幫助同胞”為由坑騙去蘇工作的單位或個人為業的在蘇華人，也有當政或在野的政界要員親屬。

李偉和王建民再次去會酋長時，對方態度十分熱情，客氣了幾句后說：“當初我和你們簽署租地合同時上面有見證人簽字，這次和你們簽署解除合同的協議也應該有租地合同見證人的簽字，否則不太合適。所以想請你們把協議拿來，讓見證人簽上字，這樣更合乎法律程序?！崩顐ズ屯踅裼X得也有道理，于是當即開車回去取我方手上那份協議。

兩個人拿了協議回到約定地點，酋長說的見證人果然在場。李偉拿出協議讓見證人簽字，對方簽字后遞給了酋長。酋長一陣狂笑，隨即把協議文本嚓嚓撕碎，抬手揚到了空中。緊接著從屋內套間里沖出來四個身材高大的黑人保鏢，每人手里都端著沖鋒槍，站在酋長身后，向李偉、王建民怒目而視。

“你們中國人想玩兒我?沒那么容易!”酋長居高臨下，口氣強硬，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指了指落在地上的紙屑接著說：“看見了吧，現在什么都沒有了!當初我和你們簽署的租地合同在法律上仍然有效，白紙黑字，合同上承諾的條件沒有全部兌現就想搬走，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我告訴你們，單方面不履行合同，這件事要是通過法庭解決的話，你們肯定要掏出更多的美元。如果你們還算聰明，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就和我私了吧。”

風云突變，李偉和王建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四個黑大個兒虎視眈眈，槍口對著他們。李偉問私了是什么條件?酋長說：“再拿出50萬美元，否則你們休想搬出一步!”李偉說：“50萬太多了……”酋長咄咄逼人：“50萬已經夠客氣了．你們還承諾給我們修橋、接電、清理河道、給我們解決醫療問題呢!你們兌現了嗎?”說著命手下人拿來紙筆，讓李偉按他開出的條件寫個字據，證明我方還得付給他50萬美元。事關重大，李偉當然不能寫，說：“這事我得回去和老板商量?！鼻蹰L遲疑了一下說：“回去告訴你們老板，明天我去找他!”

12．初會酋長

我知道酋長不是省油的燈，不會輕易放棄有可能到手的好處，剛剛簽署的協議一夜之間翻盤也不太令人意外，可是50萬美元的違約賠償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10萬、5萬，甚至1萬也不能接受。我必須親自出面了。究竟有多少勝算，靠什么去實現勝算，讓酋長的手伸不進吉森公司的腰包，需要潛心研究對策。我以前見過酋長多次，對他的經歷和背景略知一二。酋長叫阿爾福來得．賣克司，在軍隊服役期間曾擔任過蘇里南前軍方一位高官的警衛員。一次那位軍方高官遭到槍擊，他挺身而出保護上司，結果肚臍上方留下了兩塊彈傷，從此深得那位軍方高官的寵信，退役后雖表面上看只統轄著一個村子，用我們的話說就是一個村長．實際上稱雄一方，勢力頗大，那位前軍方高官的兒子就是他的心腹幕僚，經濟上和感情上都扭結在一起。酋長光頭刮得锃亮，脖子上掛著小手指粗的項鏈，參加任何活動、到任何場合都不穿上衣，粗密的胸毛幾乎覆蓋整個胸脯；大肚皮，褲腰褪到臍下，故意露出為保護上司留下的兩塊光榮印記，腰帶搭扣也從來不扣，兩端交叉斜垂在兩胯前側，一群保鏢前呼后擁，派頭大得驚人。

既然癥結出在合同上，就要在合同上做文章。于是我們又仔細研究了酋長和公司前期來蘇同志簽署的那份租地合同。從法律角度講酋長占上風，也許只有從合同上尋找漏洞，我們才有順利撤出的可能。這看上去有點非君子的嫌疑，但這不是一已之私，我必須要盡最大努力保護公司利益，讓公司少受損失，也就是維護了集團的利益。我終于從那份合同上找到了一些有可能成為點擊對方死穴的東西，就是合同上沒有吉森公司的印鑒。另外我還想到了一個問題，也可能成為對付酋長的有效武器，就是土地權屬的爭議，設若土地的真正屬權的確不是酋長，而是另一方．那么他就屬于非法出租了別人的土地。

第二天酋長果然來了，開著兩臺車，四個持槍保鏢，威風凜凜。我的目的是不想讓公司遭受損失，所以不能一開始接觸就把局面搞僵，于是帶著禮節性的微笑說：歡迎光臨。酋長挺著大肚子說：我是中國人民的朋友，見到朱老板我也很高興。我說朋友相見，我也很高興，中午我請你吃飯。我原本只想說句客氣話，沒想到酋長聽后連聲說“好，好”。覆水難收，我只能掏一頓便飯錢了。午飯氣氛還算平靜，酋長和他的保鏢只顧大快朵頤，基本上沒有提及索要50萬美元的事。走出餐館時對方說話了：我們之間的那件事總要解決的。我說：你定個時間，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酋長說：明天怎么樣?我說：可以。酋長說：請S小姐當翻譯，她是你們中國人，也是我的朋友。我說：不行。酋長問：為什么?我說：S小姐沒有蘇里南官方頒發的翻譯資格證。按照你們蘇里南有關方面的規定，談判或簽署某種正式合同、協議時．翻譯必須持有政府方面頒發的翻譯資格證，談判結果和簽署的文件才有法律效力。

酋長打了一下哏兒，只好答應了。

我剛到蘇里南就聽說了S小姐：一位70年代出生的華人，年輕且頗有幾分姿色，學過英語，在蘇里南混世界已有幾年，經常為新到蘇里南的中國公司或個人“幫忙”，或當向導、或任翻譯，或做說客、或幫助攻關，據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知道午餐只是一個序曲，明天的“大餐”會不會還這樣平靜就很難說了，走一步看一步。

13．獨赴鴻門宴

次日的談判地點是酋長在帕拉馬里博的一處豪華私宅，門口有人持槍站崗。據說酋長在首都擁有五六處私宅，都很氣派。我開車如約到達時對方已把陣勢擺好，酋長和他那位心腹幕僚、前軍方高官的兒子端坐正中，面前桌子上放著大口徑手槍，身后和兩側站著兩排保鏢，總數在十個人以上，人人手持微型沖鋒槍，我進來時槍口正好對著我。由于談判約請了持證的正式翻譯，王建民沒有跟我一起來。

整個一出鴻門宴!劉邦赴會時身邊還帶著樊燴和張良，我則孤身一人。三國時關云長單刀赴會手里還有一把青龍偃月刀，我卻兩手空空。我知道害怕是沒有用的，兩軍對陣．只要一怕，不用交火，百分之百就已輸定了。我分析他們也不敢輕易對我動粗撒野，我畢竟是中國在蘇里南的一家大公司老總，動粗、動武不但要冒很大風險，而且不能幫助他們達到目的，擺開這么大的陣勢目的就是威懾和恐嚇。我坦然落座，談判正式開始。盡管昨天晚上挖空心思做了一些準備，但我知道今天走的仍是一步險棋。險棋要想取勝，心里應有七成把握，另外三成靠審時度勢，隨機應變，關鍵時刻也不排除搞點“兵不厭詐”，虛實真假一起上，總之帶有賭的性質。酋長先發制人：“我是中國人的朋友，可是不因此廢除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你們公司以前和我簽署的租地合同白紙黑字，不能不算數，現在中止合同我的損失太大，你們必須賠償!”我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法器：“我們公司損失比你的損失更大。況且，我們公司前期人員和你簽的合同并不合法。一為什么不合法?”酋長反問。他身后那群保鏢小幅度地動了動手里的沖鋒槍，目光子彈般射到我的身上。

我說：“第一，我們租用的那片地所有權不是你的，還有一家持有權屬證據；第二，簽署那份合同時在場翻譯不是政府方面指定的，而是S小姐，她沒有翻譯資格，所以不能視為有效合同；第三，合同簽署后未經公證處公證；第四，合同全文中沒有一處‘吉森公司’字樣，落款處也沒有我們公司的印鑒，因此只能視為你和我們公司前期人員個人之間簽署的合同，本公司沒有義務履行上面的承諾?！蔽以谡f上述一番話時，心里竟出奇地鎮靜。對方被我的“一二三四”弄得措手不及，一時沒電了。我接著說：“我們公司目前和你真正存在法律關系的合同，就是三天前我們兩家剛簽的那份關于解除原租地合同的協議書，酋長不會如此健忘吧?”酋長聞言先是一愣，接著來了精神，攤開雙手得意地說：“解除原合同的那份協議書已經見鬼去了!”

我說：“請看這是什么?”說著我從兜里掏出一份文稿在他面前抖了一下，“你撕毀的那份協議書是我們的復印件，我手上這份同樣也是復印件，而真正的原簽正本我們已經呈送中國駐蘇里南大使館了。另外我們還復印了幾份，傳回中國政府有關部門了。這份協議書上有吉森公司的印鑒，也有你的簽名，真正具有法律效力。”對方有點發懵，嘴唇翕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我不是外交官，但我知道談判應該講戰術，用戰術保證目標的實現，剛柔相濟，伸屈有度，真假雜糅，最重要的是適時掌握對手的心理變化，審時度勢。弱勢時想辦法轉為強勢，強勢時適當給對手下驢的臺階，緩和局勢，見好就收。魚死網破、玉石俱焚，那是下下策。我放緩語氣給對方鋪設下坡的臺階：“酋長，你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你知道，我們在那塊場地里已經投入了100多萬元，一點效益都沒有產出，我們的損失大不大?我們平整了場地，修好了道路，接通了自來水，我們搬走后你們可以在那里蓋房子，出租或居住都可以，這對你們是非常有益的呀。另外你一向自稱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求我們賠償，這可不像朋友辦的事呀!”

酋長臉色極不自然地點頭，我知道他內心的霸氣已在一定程度被我瓦解，我開始要他的沙子：“三天前我們兩家簽署的那份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協議上有一項內容，就是你用沙子頂替應該退還我們的一年租金，白紙黑字，你不履行的話我們是可以到法庭上說話的。你不僅沒有如約履行，反而組織了如此眾多的人，帶來如此眾多的槍，對我進行恐嚇，這是朋友之間應的行為嗎?世上有用如此手段對待朋友的嗎?”酋長默然無語。我指著眾保鏢手里的槍，笑著說：“這些二戰時期的老貨，倘若在我們中國的話，它們只是一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廢鐵，連博物館都未必進得去。你們一定知道，中國是世界輕武器王國吧?”這最后一句話的真實性，即中國是不是世界輕武器王國我自己也拿不準，帶有半玩笑性質，目的只是讓對方知道；中國是個強大的國家。

酋長已明顯處于下風，可是還想要點錢：“……那你給我5萬美元。”

我說：“沒有，5000美元我都沒有?！睂Ψ揭獌r再次下調：“你至少得給我2000美元?！蔽艺f：“100美元也沒有，再說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必須賠償你2000美元，而你欠我的2000立方米沙子卻有證據!”對方目光散淡，一時無語。我覺得應該撤了，于是站起身微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歡迎你到我們中國公司做客?！鼻蹰L仍沉浸在一種失落的意境里，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倒是那群保鏢有了動作，手里的槍一陣唏里嘩啦。

我立即停下腳步，義正辭嚴地說：“你們敢向我開槍嗎?我告訴你們，我來前已經就今天的談判問題向你們蘇里南司法部長和警察副總監通報了情況，同時報告了我們中國大使館?！闭f著我故意向門外望了一眼，仿佛老天相助，我看見門口不遠處恰好停著一輛紅色牌號的轎車——駐蘇里南外國使館的車號全是紅色的。我指著門外那輛車說：“你們看看那輛車，是不是中國大使館的!”

一群保鏢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輛紅號轎車后，神色有點發慌。由于相隔距離較遠，只能看見車號是紅的，究竟是哪國大使館的車是看不清楚的。我乘勝追擊，又掃了一梭子：“你們竟敢用武力威脅中國企業領導人，我馬上就可以到法庭上起訴你們!但我現在還不想這樣做，我希望你們能改變想法，那樣我們還能成為朋友?！闭f完我轉身出門，開車走人。

14．我的車進退無路

回去后我立即和律師通報了談判的過程和結局。律師在電話中說：沒想到朱總竟談出了這樣一個完美的結果!我建議你們老廠要趕快搬遷，以防夜長夢多，節外生枝。我對律師說：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樣。我估計酋長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還要使出什么新招數，所以得趕快撤出酋長腳下那塊是非之地。

老廠那邊正緊忙活，一邊拆卸一邊向新廠搬運，我計劃在3月中旬搬遷完畢，新廠這邊在加緊建設廠房，進度基本上令人滿意。我決定到老廠去看看情況，督促他們抓緊拆運。原打算和李偉一起去，早飯后有點急事，我對李偉說：你和馮顯陽先走一步，我一會兒自己開車過去。

酋長果然還沒算完，他使的招數那樣詭譎奇特，帶有明顯的叢林土著色彩。

匆匆處理完手上的事后，我開車和王建民從新廠出發。那條路是我們自己修的運材路，距離飛機場不遠，兩邊都是叢林。不知什么時候起前面出現了一輛雙輪摩托車，開始時像為我們引路的，快慢和我的車速差不多，接近一片較高的林子時摩托車突然加速，轉眼間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我雖有點狐疑，但并未想得太多，繼續開車前行。突然，路邊兩三米處的一棵大樹“咔”地一聲倒下，不偏不倚正好橫在我的車前。我幾乎是靠本能的反應把車剎住的，車前保險杠距樹身只有三米遠的樣子，剎車再晚一點，車就撞到樹上了。那棵樹根部直徑足有80公分，攔在路上的部分也在60公分以上。

我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王建民說：建民，你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王建民剛準備開門下車，又聽“咔”地一聲，車后的路上又倒下一棵大樹。我的車被前后兩棵大樹夾在中間，前進不得，后退不能。智商再低的人到這時候也知道是個陰謀了，我立刻斷定是酋長帶人干的：他這片林子里埋伏下鋸手，提前把兩棵放倒后恰好能攔住路的大樹割過樹心，只剩一點連著，使其暫時不倒，等我的車一到，立即讓樹倒在路上，把我的車前后夾住……剛才我車前那輛摩托車的騎手就是為林中的酋長報信的。果然，王建民剛下車，袒胸露肚、腰帶搭扣斜垂兩胯的酋長從林中出來了，身后站著五個持槍的黑人保鏢。王建民問：“酋長，你們為什么把大樹放倒在路上?”酋長說：“我不能讓你們搬走工廠，不過今天我不再提賠償違約金的事了，而是另外兩件事。一是你們行車把我的路壓壞了；二是你們老板養的狗把我的羊咬死了，你們得賠償?！蔽覄倻蕚湎萝囋俸颓蹰L過招兒，這時李偉和馮顯陽已從老廠開車回來了，見我的車被夾在兩棵樹中間，立即明白了。李偉氣呼呼地罵了一句粗話，接著對馮顯陽說：“回去開裝載機來把老黑放的樹掀了!”隨即掉轉車頭向老廠方向絕塵而去。酋長身后一個保鏢見狀，把槍對準王建民說：“你們要是敢動，我們就開槍!”其他四個保鏢也分別把槍口對準了我和我的車。一個中國企業的老總不能被持槍歹徒逼在車里，那樣太丟中國人的面子。我立刻下車，對王建民說：“建民，你別動?！鼻蹰L見我下了車，沖我點了點頭，我也沖他點點頭。我對王建民說：“告訴他：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是中國人的朋友嘛，你一向都是用武器對待自己的朋友嗎?我們還沒向你要那2000立方米沙子呢!堵上路，端著槍，蘇里南政府會允許自己的國民以這樣的方式對待友好國家來的朋友嗎?”

酋長聽后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壓壞了我的路。”我讓王建民問他：“哪條路是你的!”酋長指了指壓在大樹下面的路。我說：“這路是我們公司修的，修好后我們還沒用呢，什么時候變成了你的?我們交了兩年的租金，到現在才使用了9個月!”酋長愣了一下，又說：“你的狗咬死了我的羊……”我說：“我的狗咬死了你的羊，下面再說咬死羊的事，一碼歸一碼，再說誰看見我的狗咬死你的羊了?”酋長說：“我有證人。”說著指了指身邊一個黑人保鏢，對方立即對王建民說是他親眼看見的。我問他我的狗咬死了酋長幾只羊，對方說三只，兩只小的，一只大的。我說你既然看見了，那你說說咬死羊的狗有什么特征。對方說是兩條狗咬的，一條大頭、長毛，另一條耳朵站不起來，短毛。證人說的兩條狗正是我們老廠養的護院狗，此時已經長起來了，大頭長毛的叫“大傻”，耳朵站不起來的叫“二賴子”。幾天前我曾聽副總程學光和幾個員工說：大傻和二賴子真行，把酋長的羊給滅了。當時我以為他們說著玩，現在看來果有此事。我們的狗咬死了人家的羊，不能賴賬，包賠人家的損失是天經地義的。

我對酋長說：“酋長，你們那位先生看到的咬死羊的兩條狗的確是我們公司養的。我看這樣，我們賠你三只羊錢，大羊多少錢、小羊多少錢，你說個數。”酋長想了想說：“我的那只大羊不能算一只，因為肚子里正懷著羊羔?！蔽乙娝奄~算得如此精細，干脆也來了個蠻不講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母羊肚子里的羊羔不能算，因為什么時候產羔、產下的羊羔能不能成活，誰也不能保證，所以我只能賠你三只羊。三只羊多少錢?你是中國人的朋友，咱們朋友之間來實在的，不能搞虛數?！鼻蹰L有些不甘心，又找不到反駁我的合適理由，只好說：“大羊12萬蘇盾，小羊每只6萬?！蔽艺f：“好，明天你到我們老廠找程先生拿錢!但你得把被狗咬死的大羊給我看看?！鼻蹰L命一個保鏢開車走了，不一會兒拉著一只死羊回來。我一看，死去的大羊兩條腿全被咬斷了，是“大傻”和“二賴子”干的。

酋長帶著保鏢呼呼啦啦地剛走，李偉等人開著裝載機回來了，隨車帶著油鋸，把兩棵大樹截斷推到了路邊。到達老廠后我對副總程學光和員工們說：大家加把勁，趕快拆運，越快越好。隨即對程學光說了賠酋長三只羊錢的事，酋長來要錢時讓程學光給他。兩天后的晚上九點多鐘，酋長又帶著四個持槍保鏢找上門來。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來拿那三只羊的賠償金。我說昨天你不是從程先生那里把錢拿走了嗎?他說昨天沒找到程先生。我想他沒有必要為三只羊錢說謊，就對李偉說：你先拿點錢給他，讓他馬上走人！

3月18日，老廠搬遷全部結束。我們和酋長的口頭官司至此才算徹底了結。后來我和酋長又碰過幾次面，他向我瞪眼，我也向他瞪眼，很長時間不說話。

15．喋血之夜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不可預知性，特別是身處異國他鄉，環境陌生而惡劣，溝坎、災難，甚至血腥，可能時時懸浮于你的頭頂，無論你的防范戒備怎樣周密，都無法阻止它們于某一時刻突然降臨，陽光下的正義總是不如黑暗中的邪惡強大。去年初我們和群發性虐疾爭奪員工生命時，我不止一次說過不能把任何一名員工扔在蘇里南。不幸的是后來還是有一名員工永遠地留在了蘇里南，那場悲劇成為我靈魂中永遠的悲傷和痛楚。

2003年的春節是2月1日，我照例要連續“趕場子”參加使館和僑團組織的春節聯歡活動，公司過年照例是象征性的，休息一天，大年初二全體員工都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段徹底停產后看上去公司收縮了不少，人員、攤點都沒有過去多了，主要任務變成了鋸材生產和銷售，特別是銷售問題，市場雖千變萬化，卻總不見向著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公司下一步能否按我和集團領導設想的路子順利走下去?計劃方案、銷售戰略，甚至一些細節，我都在不斷地反復推敲，根據實際情況隨時進行必要的微觀調整，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腦子里盤桓，使我無法擁有一個安然入睡的夜晚。

2月5日那天夜里我又睡得很晚，先是翻看了一點資料，又把近期要做的事在腦子里梳理了一遍，把要點記在工作日志上，躺到床上時已過午夜了。剛瞇上眼睛睡下不一會兒，估計凌晨2點左右，住在隔壁的王建民突然把我叫醒，說剛接到副總儀德金的電話：加工廠食堂進去了歹徒，開槍打中了楊澤時。我的神經一下繃緊了，急忙問：“老儀說沒說小楊的傷勢怎么樣?”“儀總說非常嚴重，現在已經送醫院了?！蔽疫叴┮路呎f：“建民，咱倆馬上開車去醫院!”我和王建民一路風馳電掣，大約5分鐘后就趕到了中央醫院，一進院門就看見了加工廠的車。我和王建民跑到搶救室門口時，看見陳連豐、劉曉寶和張大召三名員工垂手站在那里，人人臉上布滿悲戚之色。是他們三人把楊澤時送到醫院的，從加工廠到中央醫院二十多公里路程，可見他們的車開得有多快!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副總經理儀德金必須坐鎮加工廠。

我問陳連豐：“小楊的傷情怎么樣?”“不行了……”陳連豐說。我和王建民沖進了搶救室。楊澤時被平放在病床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眼緊閉，左側鎖骨下有一個雞蛋大的血洞，洞體斜向伸進心臟部位。我對站在邊上的醫生說：“你們一定要全力搶救他醫生遺憾地搖搖頭，說人已經死了。

我懷著一絲僥幸伸手摸了一會兒他的腕脈，找不到一絲微跳，僵板的皮膚一點彈性也沒有。據陳連豐等人說，醫院方面搶救非常及時，送楊澤時的車剛進院門，急救人員便跑出來接車，馬上用專用車將楊澤時推進急救室進行搶救，因為子彈正好擊中了楊澤時的心臟，再好的醫術也無力回天了。

我的悲痛無以復加。楊澤時只有37歲，在國內當過13年武警，2002年4月和儀德金一起到達蘇里南，在加工廠任保安兼廚師。楊澤時身材適中，長得挺帥氣，工作認真負責．和工友相處很好，想不到來蘇里南不足一年竟突遭歹徒槍殺。我從陳連豐等人的敘述中知道了楊澤時遇害的經過——

6日凌晨1點30分左右，加工廠十幾名員工幾乎同時被急促的狗叫聲從睡夢中驚醒。到達蘇里南后的坎坷經歷已使每位員工有了足夠的警惕性，狗一叫大家紛紛起床來到院內。加工廠有兩支槍，一支單筒由陳連豐保管，另一支五連發在楊澤時手上，沒槍的人也都處于高度戒備狀態，隨時準備和進入廠區的歹徒搏斗。楊澤時的宿舍與食堂連為一體，一端為廚房，中間是餐廳，另一端為宿舍，餐廳里有一臺電視機，故楊澤時提槍起來后首先看了餐廳，見里面沒有歹徒。加工廠共有兩條狗，這時一條狗不叫了，另一條狗從廠院門口沿圍墻向食堂方向跑去，邊跑邊又叫了幾聲。恰在此時．公司聘用的當地華裔銷售員沈杰從市內家中回到公司，夜間院門上鎖，沈杰翻墻進入院內。大家以為狗叫是因為沈杰夜歸鬧出了動靜，所以沒太在意，看看沒事兒就陸續回去睡覺了。有位員工進屋前建議持槍的陳連豐放一槍鎮鎮邪，陳連豐說：“我就剩一顆子彈了，放了就沒了?！标愡B豐進屋睡覺前一刻，又看了看院內，見楊澤時仍持槍站在食堂門口。

大家回屋躺下十多分鐘后，突然聽到楊澤時的宿舍傳來一聲槍響。陳連豐、杜永利、劉曉寶等沖進楊澤時的宿舍時，見地上一大攤鮮血，楊澤時癱倒在床邊，五連發獵槍放在床上，槍托靠近床沿，與楊澤時倒地時手臂的方向一致。楊澤時的左側鎖骨下方有一個斜向彈洞，彈丸走向直指心臟。陳連豐對劉曉寶說：“曉寶，你和老杜看住小楊。”說完轉身沖進了隔壁的食堂。公司幾次被偷、遭搶的事實表明，黑人歹徒偷竊或搶劫，一般都是“只要東西不要命”，他們最喜歡的東西是家用電器和油鋸，陳連豐知道食堂里有電視，估計兇犯是沖著電視來的。電視機還在，食堂的后窗開著，歹徒跳窗逃跑了。這時儀德金、戰保民、唐平及其他員工全都趕了過來。食堂房后就是院墻，院墻跟上是簡易狗窩，陳連豐跑到食堂后面時，見食堂使用的一把菜刀被丟在狗窩旁邊的圍墻下，狗也是拴著的。而第一次狗叫大家起來時，狗并沒拴，據此推斷，肯定是楊澤時回屋睡覺前把狗拴了起來。狗窩棚頂上有被人踩過的痕跡，狗窩一側院墻與地面相接處有一條潮水溝，因大西洋漲潮時有水通過，故修筑院墻時不能封死。

根據現場的情況推斷，兇犯很可能是從潮水溝里鉆進院內的，入室后與剛準備上床睡覺的楊澤時碰個正著，楊澤時彎腰伸手到床上抓槍時，兇犯搶先一步開了槍，故楊澤時肩胛下方的彈洞是向下傾斜并擊中心臟的。兇犯見楊澤時中彈，倉促進入食堂，但電視機太沉，搬不動，便順、手牽羊抓走了一把菜刀，跳出后窗，踩著狗窩翻過院墻逃跑了，那把菜刀在翻越院墻時掉了下來。銷售部經理戰保民是警察出身，又在副檢察長的崗位上工作多年，參與偵破過無數刑事案件，具有豐富的刑偵經驗，他對這樣的分析結果毫不懷疑，除此之外沒有第二種可能。

16．我們成了疑兇

人死不能復生，再大的痛楚和悲傷也救不活楊澤時，必須理性地對待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立即打電話給在加工廠的副總儀德金，告訴他楊澤時已經犧牲，讓他立即向附近警署報案，請警察馬上去現場進行勘察，并到醫院檢驗楊澤時的槍傷，以便盡快緝拿兇犯，使楊澤時的冤魂得以安息，我把醫院方面的事稍稍安頓一下馬上趕到加工廠。儀德金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已經向就近的警署報案了。我剛把電話掛斷不一會兒，幾個警察就趕到了醫院，說是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報警，也就是說，這些警察并非接到儀德金報案、勘察完現場后趕來的。我通過王建民對為首的一個警察說：希望你們完成這里的工作后，再到兇犯作案的現場去勘察一下，然后組織警力，盡快將兇手緝拿歸案。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僅令人始料不及，而且匪夷所思。警察看了看楊澤時遭受槍擊的部位、確信人已死亡后，問誰是中國公司的負責人，我說我就是。對方說：“請你們的人跟我們到警察署，全部都去，一個也不例外!”

送楊澤時到醫院的陳連豐等3人案發時在加工廠，讓他們留下來為警方提供一些現場情況是必要的，但我和王建民并不在場，況且我想立即趕到加工廠看一下其他員工。我說：“讓我們護送楊澤時先生的3名員工先跟你們到警署，把案發時的有關情況向你們談一談。我是公司總經理，我們的工廠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請允許我先到工廠去安撫一下我的員工。如果需要，我去看望過員工后再到警署協助你們的工作?！蹦莻€警察小頭目堅決不同意，語氣強硬，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在異國的土地上，有時候真是無理可講，況且每個國家的警察辦案都有自己的程序和方法，這沒有什么好說的。隨行就市，入鄉隨俗，人家的規矩你是動搖不了的。我和王建民及陳連豐等一行共5人，被帶到了帕拉馬里博市內一個警察分局，沒有一個警察前來問訊，就把我們干晾在那里。我讓王建民間他們的負責人：為什么不盡快“錄供”?對方答復說：要等去案發地點勘察現場的警察回來才能問訊，此外還要等刑偵局的人來。我再次要求警方讓我和王建民出去，到加工廠看看員工，留下案發時在現場的三個人等候問訊，對方還是堅決不同意。隨即收走了我們所有人的手機，這時已接近凌晨4點了。楊澤時尸骨未寒，這邊又被警察扣下了5個人，萬一加工廠再出亂子怎么辦?于是我又一次通過翻譯要求警方先讓我出去。

我說：“你們讓我們楊先生被害時在現場附近的三名員工留在這里，我不僅十分理解，而且非常支持，但是把我和我的翻譯一起強行扣留在這里是沒有任何道理的。第一案發時我們兩人都不在現場，而是在設于首都的公司辦事處；第二我是以公司總經理的身份趕到中央醫院組織搶救受傷員工的。所以我再次要求你們先讓我出去．前往工廠撫慰我的員工。”對方說：“不行，你必須留在這里!”我們已經失去了自由。假如以我個人失去自由為代價可以換取一個案情大白，將殘殺楊澤時的兇手捉拿歸案、并保證加工廠從此平安無事的話，我會十分情愿。關鍵是我不知道加工廠那邊現在處于一種什么狀態，身在加工廠的副總儀德金也不知道我們這邊出了什么事，連護送楊澤時的3個人都沒回去，不知道儀德金急成了什么樣子。一直等到上午9點多，出現場的警察和刑偵局的人還是沒來，倒是來了一伙換班的警察，把原來看管我們的警察換走了。我對接班的警察說：“我們在這里等待你們的詢問，五六個小時過去了，可我的副總經理一點也不知道，請允許我給他打個電話，向他通報一下這里的情況。另外，我們中國公司在你們蘇里南發生了員工被殺事件，我必須向中國大使館報告!”對方說：你不能打電話，在沒有破案之前，你們都是犯罪嫌疑人。我突然想起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以前因為林場多次被搶我曾不止一次找過他，嘴仗和他沒少打，也算老熟人了，如果能給他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這邊也許會先讓我出去?！拔乙o貴國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他是我的朋友?！笨垂芪覀兊木炷樌涞孟駢K鐵板，還是不同意。

蘇里南警察的“原則”性真是可以，葷素不吃，油鹽不進。我的經歷也不算太少了，差不多什么樣的河水都跬過，什么樣的坡路都走過，可是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悲痛、焦急、無奈、憤怒……我的心里真是五味雜陳，抽警察耳光的念頭我都產生過，但這是在遠離祖國的南美洲，作為公司主要負責人，我必須控制住情緒，否則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加復雜。

17．黃牛掉井里

下午2點多鐘時，刑偵局總算來了一個人。我以為問訊可以開始了，問詢一結束我就能抽身出去趕到加工廠，沒想到來人根本沒有理睬我們，而是和原來的警察辦了一個交接手續，又把我們全部帶走了。這次我們被帶到了一個較大的警察機關，王建民從警察相互間的說話中得知這里管著外九省的刑偵工作，我據此判斷是蘇里南刑偵總局。我通過王建民問他們為什么還不開始問詢，對方回答說還要等一段時間。我問為什么，他們說要等翻譯。我說我們這里就有翻譯，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外國語學院畢業的高材生，非常優秀。一張冷冰冰的臉說：“你們的翻譯不行，我們要請政府方面委派的翻譯!”我問：“你們政府方面委派的翻譯什么時候到?”那張冰臉說：“可能要到下午4點多鐘，翻譯來了就開始問詢?！蔽覀兊膯T工被害，陳尸醫院沒人管，加工廠十幾個小時和我失去聯系，他們那里卻像飯后散步一樣漫不經心，你還不能和他們發火動怒。老牛掉到井里，雖然有勁使不上，但至少還可以向頭頂的一小片青天發出一聲怒吼，我卻連一聲“牛叫”都不能發出。

就在我憤怒而又無奈地想著這些的時候，一伙警察簇擁著一個派頭挺大的警官呼呼隆隆地來了，隨意看了我們幾眼，和看管我們的幾個小警察嘰咕了幾句后又走了。就在他們轉身離去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那個被簇擁的大派頭有點眼熟，驀地想起是以前林場被搶后我去找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時在場的一個局長，我估計十有八九他就是刑偵總局局長。我立即掏出一張名片交給王建民，指著前面那個背影說：“馬上喊住他，說我要和他談談!”

“你找我要談什么事情?”那位局長把我和王建民帶到他的辦公室后冷冰冰地問?！拔乙蟪鋈?”我的語氣也不柔和。我知道在這種時刻和這種場合，說“我認識你的上級某某某”、或“我們見過面”之類的話毫無用處?！盀槭裁?”“你們把我關押在這里沒有任何道理!”“怎么沒有道理?”“我是中國公司負責人，且案發時我不在現場，你們憑什么把我也當成犯罪嫌疑人?另外我的員工在蘇里南被害，我必須向中國大使館報告。我們大使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派駐蘇里南的政府代表，他們接報后會代表中國政府做出反應，另外我還要盡快向我們國內的公司總部報告此事?！蔽业哪抗庖恢倍⒅俏痪珠L，他的表情開始發生變化，好像正在猶豫是否放我出去。我接著給他施壓：“我們中國公司員工在蘇里南被害一事你們理應負責，現在又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扣押我，倘若因此引發其他更為嚴重的后果，比如我們加工廠再發生什么不測，你們將要承擔的責任會更大。”

局長想了想說：“你可以先出去，但5點鐘得回到我們這里，我們調查案件有一些程序是必須要進行的，請朱先生理解。”我說：“5點鐘我會回來的。請你命令你的下屬，把我的手持電話還給我?！本珠L把收繳我們手機的警察叫來，做了一個還我手機的動作，那個小警察不太情愿地把手機還給了我。到此時為止，我們5個人被扣押在警察局已達14個小時之久。

我立即給儀德金打電話，扼要地把14個小時失去聯系的原因對他說了，隨即請他馬上給大使館打電話報告情況。儀德金在電話里說他已經報告了大使館，加工廠的員工現場情緒還算穩定。我從刑偵總局出來后直奔大使館，向商務參贊胡明同志詳細敘述了我和其他員工被扣押的經過。胡明同志是外交官，說話講究外交辭令和斟詞酌句，聽了我的敘述后對警察的做法也表示“簡直不能理解”。

大使館對楊澤時被殺一事非常重視。我要趕到加工廠時，胡參贊說：“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們的員工?！甭飞衔覍鷧①澱f：“從目前的情況看，警方基本上把兇犯鎖定在我們公司內部了。我要和蘇里南司法警察部部長談一談，請你幫我聯系一下?！焙鷧①澱f：“好，約定時間后我通知你?！?/p>

在我被迫與外界失去聯系的十幾個小時里發生了以下幾件事。一是大使館接到楊澤時被殺的緊急報告后，臨時代辦、政務參贊張晉雄立即打電話向在北京休假的胡大使做了匯報。胡大使接報后立即約見了蘇里南駐中國大使，希望這一嚴重事件能引起蘇里南政府的高度重視，隨后分別打電話給蘇里南政府外交部長和司法警察部部長，敦請他們以高度負責的精神對待此事，責成有關部門盡快破案。

二是接到儀德金電話報案的警察于凌晨3點多、也就是楊澤時被害1個多小時后到了現場。警察出現場的勘察過程連應付差使都算不上，更像一種必不可少的形式，或一個不得不走的過場。他們簡單看了幾眼楊澤時遭槍擊的地方，沒有拍下現場照片，沒有從楊澤時宿舍門框和廚房等處提取指紋，沒有搜尋兇犯留下的遺跡，沒有詳細向我們的員工了解當時的情況。到食堂后狗窩和圍墻處查看兇犯逃跑路線時，匆匆一瞥了事。戰保民等我方人員提醒他們注意狗窩上的足跡，建議他們從兇犯掉在圍墻下的菜刀上提取指紋，以及我方提出的一些分析，對方一概未予理睬。“你們趕快收拾一下現場吧?！币粋€組長模樣的警察丟下這么一句話后，帶著人走了。整個“勘察”過程前后不過十來分鐘，在國內辦過許多偷竊案、刑事案的戰保民看得瞳目結舌。警方此行的“收獲”是從楊澤時宿舍門口拾到一枚彈殼，收繳了我們的兩支槍，即分別由楊澤時和陳連豐保管的那兩支，連那把肯定留有兇犯指紋的菜刀都沒帶走。我們的槍支是用來看門護院的，購買時都辦理了相關手續。他們提出收繳槍支時我方出示了蘇里南警方頒發的持槍證，但是沒用。

三是出現場的警察離開不久，凌晨5時許，加工廠院墻外又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槍聲。據分析極有可能是兇犯仍潛伏在附近，對吉森公司報警的舉動進行警告和恐嚇。

18．約見司法警察部部長

加工廠的情況還算穩定，副總儀德金在楊澤時突遭不幸后沉著冷靜，報警、安撫員工、加強戒備等工作做得及時而有效。商務參贊胡明同志到廠后代表使館領導看望了員工，對公司全體員工在感情上是個莫大的安慰。在那種特別嚴峻的時刻，這種安慰非常寶貴。我站在楊澤時被殺現場，望著地上依稀的可見的紫褐色血痕，心里仿佛也在流血。

當天晚上6點鐘，刑偵局的人開始問詢和錄供。翻譯是蘇里南政府指定的，問詢非常細致，和出現場的警察形成鮮明對比。接近9點時才問完陳連豐等被扣押的3個人。楊澤時被殺的當天夜里加工廠共有16個人，每個人都必須過關。問詢時一次去兩個，錄完口供再去兩個。折騰了將近一夜，才把全部人員問了一遍。警方的“結論”也出來了：殺害楊澤時的兇手就在吉森公司內部!警方接下來的要求順理成章，就是吉森公司加工廠的任何一名員工都不能隨意離開。我和王建民、陳連豐等5人從醫院開始剛被軟禁的時候，警方對我們還只是懷疑，至少說得還比較含蓄，沒有過于露骨和肯定?，F在警方竟然明確告訴我們：是你們自己的人殺害了楊澤時。

從楊澤時被害的那一刻起，到加工廠全體人員被“詢問”完畢，悲痛、激憤、失去自由，把所有人折騰得幾近虛脫。到頭來楊澤時成了被我們內部人殺的，簡直荒唐至極。照目前的形勢走向發展下去，殺害楊澤時的兇手永遠不可能抓到了，楊澤時的沉冤永遠無法得到昭雪。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一聲不明來路的罪惡槍聲中消失了，無論從職責考慮還是從良心出發，我都必須給楊澤時的冤魂討個說法，讓死者得以安息，也為加工廠的員工洗清“疑兇”的不白之冤，難度再大也要窮追到底。

我請使館商務參贊胡明同志聯系約見司法警察部部長的事，走的是外交程序，再快也需要一定時間，但焦灼的心情使我一刻也無法等待下去了，我決定立即行動。楊澤時遇害第二天，也就是2月7日上午，我以公司總經理個人名義向司法警察部部長西赫費里德，吉爾茲先生呈交了一份緊急報告。我在報告中簡單陳述了楊澤時被害的前后經過，要求對方敦促有關方面嚴肅對待，組織警力盡快將兇手緝拿歸案。

我的報告行文還算斯文客氣，沒有把警方軟禁我們和把兇手“內定”為我們員工的事一并說出。次日，使館商務參贊胡明同志與西赫費里德，吉爾茲約定了會談時間。會談的開場白是胡明同志做的，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外交官，簡短的禮儀性客套過后，立即把話頭引向主題，接下來我開始唱主角。盡管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言辭還是難以做到和風細雨，在簡要陳述了楊澤時被害經過以及我到醫院組織搶救無端遭到警方懷疑、軟禁后，我說：“部長閣下，自從我們中國公司在蘇里南成立后，多次受到不法之徒的騷擾、威脅、偷竊和武力搶劫。開始是采伐林場連續四次被搶，隨后公司副總經理姜長龍先生又遭到綁架劫持，險些遭到暴徒槍擊，我們公司在歹徒的多次搶劫中財產遭受巨大損失。這次我們的員工楊澤時先生又在自己宿舍里慘遭暴徒槍殺，案發后貴國警察不是積極組織警力抓捕兇手，而是將我和我的員工軟禁起來，致使我本人失去人身自由長達14小時之久，我的另外3名員工失去自由的時間更長。請部長閣下能給我和我的員工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p>

西赫費里德·吉爾茲說：“據我們的警察說，這起兇殺案是你們中國公司自己的員工所為，是一場內訌的結果?！蔽艺f：“請問部長閣下，你們的警察做出這種結論的根據是什么?”

司法部長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臉色變得很不好看。胡參贊適時插話，以外交官的優雅神態和機警靈活、嚴謹得體的措辭，使僵硬的氣氛稍稍緩和了點。我的情緒也稍稍平靜了些，說：“我們公司是一支非常好的隊伍，來蘇里南前經過嚴格挑選和審查，每位員工都是人格最優秀、技術最出色的。所以我個人認為，你們警察說的那種可能性絕對不存在!”

“你這樣肯定的理由是什么?”部長問?！拔艺J為一般情況下歹徒殺人有三種原因；一是情殺；二是圖財；三是仇恨；第一，我公司員工中沒有一個女性，由于管理嚴格，我公司也沒有一位員工和貴國女性有染，所以不存在情殺的可能性；第二，我公司員工身上都沒有錢款，我們在蘇里南工作期間，工資由國內支付給員工親屬，故員工之間不會發生圖財害命的事；第三，我們的員工之間一向友好相處，甘苦與共，沒有任何矛盾，怎么可能發生仇殺?因此你們警察所說的‘中國公司員工內訌’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我的情緒又情不自禁地激烈起來，“部長閣下，我們公司采伐林場四次被搶，我曾找過您兩次。兩次會談中我都談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公司的安全問題不能引起貴國有關部門高度重視、不采取有效措施的話，必然會發生更加嚴重的后果，就是死人!部長閣下一定還記得吧?我們公司是根據中蘇兩國政府框架協議在蘇里南成立的，具有中國對友好國家蘇里南的經濟援助性質，為蘇里南解決了部分人員的就業問題，增加了蘇里南政府稅收和人民的經濟收入。我們是中國人民的友好使者，可是我們員工的人身安全和公司財產卻得不到基本保障，連續四次遭到暴力搶劫，公司副總經理被歹徒綁架劫持，這些案件一個也沒有偵破，現在又有一名員工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這是令人不能理解的。我希望部長閣下責成有關部門，組織最好的警力，以最快的速度將兇手緝拿歸案，讓不幸遇害的楊澤時先生的靈魂得以安息，也讓遠在中國的楊澤時先生的親屬得到精神上的撫慰。如果做到了這一點，也算給了我們公司一個滿意的答復，給了中國人民一個滿意的答復?！?/p>

場面有點尷尬，胡參贊立即插話說：部長閣下，朱先生是中國企業負責人，他的員工遭歹徒殘殺，心情悲痛，所以難免情緒激烈，我本人對同胞楊澤時先生的遇害同樣感到悲痛。中蘇建交已近30年，兩國關系一向很好，兩國領導人多次互訪，經濟技術合作也是令人滿意的?，F在出了這樣一件令人難過和遺憾的事，我相信部長閣下一定會高度重視，給出一個令中國人民滿意的結果。胡參贊到底是外交官，既掌握原則，又言辭適度，柔中藏剛，平靜中含嚴肅，我們倆配合得很默契。

部長舒了口氣，點點頭說：我們一定會把問題搞清楚。

19．嫌疑人“排除法”

為了給楊澤時申冤，也為了洗清我們自己，徹底推翻警方的所謂“結論”，蘇里南有關方面的大神小仙我都得找。接著我又約見了主管刑偵工作的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以前因采伐部多次遭歹徒搶劫我曾連續找過他，雖然最終一個案子也沒破，兩個人卻成了熟人，還在一起吃過幾次飯。但是這次不同于以往了，盡管一見面他就微笑著上前和我熱情握手，我卻“熱情”不起來，落座后就向他提出了嚴正交涉，強烈要求能盡快地給我們一個說法。

山多基先生堆著笑臉說：“朱先生，發生這種事我本人也覺得很難過，作為老朋友，請你相信我會努力去做的?！蔽艺f：“雖然我們是老朋友，但眼前發生的這件事必須嚴肅對待，通過我們楊先生被殺這件事，以及事發后的一系列事情，我對你手下的警察是極不滿意的。首先你們的警察對這一案件根本沒有重視，其次他們不是積極組織破案緝捕兇犯，而是轉移了視線，在沒有任何根據的情況下扣押我和我的員工，更為可笑的是竟然說兇犯在我們公司內部。這種不負責任的結論，不僅十分可笑，而且非?？梢??！?/p>

我已經無所顧忌，接著又把出現場的警察如何粗枝大葉、草率馬虎的行為歷數了一遍?！澳銈兂霈F場的警察其所作所為，即使在一些毫無警務常識的人看來都是極不負責任的，違背起碼的現場勘察規則。相反，卻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一口咬定是我們公司內部人殺害了自己的同胞。總監先生，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y”副總監一臉歉意地說：“朱先生，我們司法警察部部長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請你相信，我以老朋友和警察副總監的名義保證，我們一定會組織警力盡快破案，由我親自指揮?！蔽业淖炖镆膊缓迷賴娀鹦亲恿?，說：“如果真能做這一步的話，我代表中國公司員工向你表示感謝?！薄拔乙蚕Ｍ銈冎袊灸芟蛭覀兲峁┢瓢妇€索，比如你們覺得什么人可疑，可以告訴我，我會命令警方認真調查的。我再次請你相信一個老朋友，一個蘇里南老警察。”副總監又說，他的表情和話語都很真誠，沒有應付或緩兵之計的嫌疑。我立刻說：“我們可能向你提供一個嫌疑人?！备笨偙O眼睛一亮，馬上問：“叫什么名字?”我說：“威揚．一個黑人?！?/p>

其實楊澤時被殺后，我們立即懷疑這件血案十有八九和威揚有關。威揚是個叢林黑人，前后在我們公司干過一年半時間，自己家里有槍。威揚先是在采伐林場干過一段時間，后來又到加工廠鋸材車間干過幾天，其他時間都干門衛。此人看上去挺機警，對中國員工十分熱情，因在公司干得時間較長，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對于分配他的工作看上去也很積極。楊澤時一個人做飯，手腳忙不過來時也喊他過去幫忙，比如從鋸材車間往食堂后面推燒柴，請他幫助洗碗摘菜或打掃食堂后面的衛生等，他從不拒絕。威揚對加工廠院內的情況十分熟悉，但漸漸地我們發現他的眼里有了“賊氣”，眼睛經常盯著我們的一些小型設備，充滿羨慕的神色，特別是食堂里那臺電視機，更是一看見眼珠子就放光。半個月前我們正考慮解雇他時，他卻突然不辭而別，從此再未現身。以前威揚家里有事都是請假后離開，處理完家事后馬上回廠，這次卻突然失蹤，音信全無。

副總監說：“你能談談懷疑威揚的理由嗎?”我說：“第一，威揚對我們工廠院內情況了如指掌，特別是食堂里面，每件東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都知道；第二，威揚以前有事回家都是提前請假，這次卻突然不辭而別，再沒回來；第三，威揚喜歡看電視節目，他的眼神告訴我們，他非?？释麚碛幸慌_電視機。”副總監說：“我立即打電話給刑偵局，讓他們前去調查?！焙透笨偙O告別后我以為情況也許會出現轉機，只要抓住了兇犯，就可用事實推翻警方的荒謬定論?？墒侨f萬沒有想到刑偵局對威揚的調查竟是那樣簡單。

刑偵局根據我們提供的情況，并由我方人員當向導，很快找到了威揚的家。家里只有一個黑女人和一個黑孩子，警察問黑女人：威揚在家嗎?黑女人搖了搖頭。警察又問：你知道威揚什么時候回來?黑女人又搖了搖頭。警察還算負責，就在門口坐等威揚。一個多小時后終于把威揚等了回來，調查開始了。警察問威揚：5日晚上到6日早晨那段時間你在干什么?威揚說：我在家里睡覺。警察問：誰能證明你在家里睡覺?威揚說：我的老婆和孩子都能證明。警察問威楊老婆：那天晚上威揚是在家里睡覺嗎?黑女人說：他在家里睡覺。警察又問黑孩子：那天晚上你爸爸是在家里睡覺嗎?黑孩子點了點頭。警察接著又問威揚：最近這段時間你為什么沒到中國公司上班?威揚說：我患了感冒，身體不好，在家里休息。警察又問威揚的老婆：你丈夫最近是感冒了嗎?黑女人說：是感冒了，還吃藥呢。警察起身說：好了，你們可以做你們想做的事了。調查結束，威揚的嫌疑就這樣被排除了。

蘇里南的司法、刑偵程序和規則脫胎于荷蘭的司法成典，和我們中國的司法規則有很大不同，沒有“認定有罪”這一概念，即使物證再充分，只要嫌疑人死不認賬，又沒有人證，就不能將其認定為罪犯，“嫌疑”自然也不能成立。作為“外國人”，我們對此沒有任何辦法。

在洗清我們自己之前，敦請警方緝捕兇犯已無從談起。我們仍舊背著黑鍋，如何證明楊澤時不是被我們自己人所殺已成為最為急迫、最為艱難的任務，只有把這個問題弄得水落石出了，才能徹底翻盤，敦促警方緝拿真正的兇手?！爸袊緝扔?，員工中彈死亡”的消息在社會上不脛而走。首都一些報紙推波助瀾，紛紛發文，黑紙白字，言之鑿鑿，百文一詞。眾人都往一個人臉上抹黑時，即使你的臉再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也成了黑的。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我們公司卻背上了“內訌死人”的黑鍋。我們在蘇里南歷盡艱難闖出的牌子和良好信譽，因為這場顛倒黑白的命案受到了極大損害，我和公司全體員工承受的壓力無人可知。那段時間，平時相處較好的在蘇其他境外公司領導就楊澤時不幸遇害一事到吉森公司慰問一下，甚至只打個電話表示不相信“內訌死人”之說，都讓我心里感到溫暖。其中最讓我感動的是華人組織“廣義堂”從道義上和感情上給予吉森公司的旗幟鮮明的支持。

廣義堂創建于1880年，是蘇里南規模和影響最大的華人組織，擁有會員近2000人，現任堂長劉運平先生是位廣東籍愛國僑領。該堂辦有中文報紙(詢南日報)，上面經常刊文介紹中國的對外政策和國內經濟、政治情況。1998年中國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時，曾成立“幫助中國”賑災委員會，與訪蘇的中國雜技團協手組織演出，將收入的15萬美元匯往國內災區。我到蘇里南不久就曾帶著一點小禮物前往廣義堂拜訪，受到劉運平先生的熱情接待，(詢南日報)隨后對此進行了圖文報道，連我帶的什么禮物都拍成照片上了版面。不久后，劉運平先生帶著助手對吉森公司進行了回訪。廣義堂還辦有一所華語小學，我應邀參加他們組織的春節聯歡會時．劉運平先生曾就開辦華語小學一事對我說：目的是讓生長在蘇里南的中國孩子不要忘了母語，不要忘了祖國，孩子們長大后回國尋根拜祖，應該會說中國話。切切游子意，殷殷故國情，著實令人感動。楊澤時遇難后社會上傳言四起，真偽難辨，劉運平先生帶領部分華人代表攜禮物來到公司，對楊澤時的不幸遇害表示深切哀悼，并對公司其他員工表示慰問。數日后(詢南日報)上刊發了劉先生親筆撰寫的長文，客觀公正、實事求是地介紹了楊澤時被害經過，在吉森公司最困難的時刻，給了我們寶貴的聲援，真可謂雨中送傘，雪里送炭。

“洗冤”必須繼續，難度再大也不能停止，停止了就意味著接受了不白之冤，楊澤時的冤魂會永遠不得安息。我再次找到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就出現場的警察不取證、不搜尋兇犯留下的遺跡、走個過場就讓我們把現場“收拾一下”等眾多疑點，要求警方對現場進行重新勘察。我的潛臺詞也很明顯：出現場的警察為什么會那樣做?順著這個思路往下分析，其結果對警方是十分不利的。副總監想了想對我說：“朱先生，我接受你的要求，我們的刑偵專家和出過現場的警察一起，再到現場勘察一次，時間定在星期三。為了公正起見，中國大使館的官員和你們公司領導也參加，你看這樣行嗎?”我說：“可以?！北M管現場早已破壞，但重新勘察一次我覺得仍有必要。

20．有槍就會火并?

周三那天是2月12日。因在北京休假的胡守勤大使尚未回去，使館政務參贊、商務參贊都去了，政府方面委派了荷語翻譯，公司方面有我、戰保民和儀德金，警方由刑偵局專家和第一次出現場的警察組成，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帶隊。到達加工廠后先在公司會議室開了一個會，主題是對如何重新勘察現場統一認識，警方、中國使館和我們公司均可表態。警方先提出了一個方案，我們沒有同意，原因是和我們的設想相去甚遠。“我們勘察現場的原則和方法是根據荷蘭法律的成例制定的?！钡谝淮纬鲞^現場的一個警察理直氣壯地說。“這是一樁兇殺案，哪國的法律也不會規定勘察兇殺案的現場可以草率行事．否則怎么會取得對破案真正有幫助的實證和線索!”我說。

會上爭論得很激烈，最后勉強達成了一致。一行人開始重新勘察現場，此時已是楊澤時遇難后的第6天。因為第一次出現場的警察草草收兵時讓我們的員工“趕快收拾一下”，導致案發時的真正現場早已破壞，而“勘察”過現場的幾名警察卻說“就是現在這樣”。儀德金、戰保民等當時在場的我方人員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予以糾正，出過現場的警察立即變了臉，雙方再次發生爭執。我們心里明鏡似的：他們變臉的原因是今天他們的上司、警察副總監在場，如果讓副總監知道了真相，就證明他們失職，所以極力否認。我方人員在這關鍵時刻也決不讓步，嚴辭糾正，雙方互不相讓，爭執不下。

使館臨時代辦、政務參贊張晉雄同志見狀對我小聲耳語：小節上可以放他們一馬，咱們還指望他們破案呢。政務參贊的話是從全局著眼，我勉強把心里的火氣壓了下去。

無端失去了一位員工，公司又背上了“內訌死人”的黑鍋，使我那段日子里火氣旺盛到了極點；一開口就往外躥火星子。警方第一次向我明確表示楊澤時是我們公司內部人所殺時，我馬上反問他們下這種結論的根據是什么，對方說“因為你們中國公司有槍”。聽到這種荒謬的邏輯，我立刻火了，我說：“我們公司有槍就一定會相互殘殺?你們的警察人人都有槍，你們也經常向自己的同事開槍嗎?按照這樣的邏輯推理，每個家庭都有菜刀、水果刀等利器，林區許多家庭還有槍支，是不是每個家庭都經常發生血案?你們經常接到這樣的報警嗎?我們公司屢屢被歹徒搶劫，你們一個案子也沒有偵破，我們被迫買槍用以護院防身，況且我們的槍近一個月內一次也沒有擊發過，沒有開槍卻槍殺了自己同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對方被噎得張口結舌。

案發6天后對現場的這次重新勘察，其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孰是孰非仍是一鍋稀粥，但是我們一定要把扣在我們頭上的黑鍋掀下來摔碎。在雙方各執一詞、現場重新勘察未果的情況下，再次提起了“我們公司有槍”的話題。我再次重申我們公司的槍支一個月內沒有擊發過，同時建議對我們的槍支進行技術鑒定!如果經鑒定證明我們的槍一個月內沒有擊發過，警方說我們“內部所為”的結論將被徹底推翻。三方人員一致同意驗槍。

鑒定結果出來了：我們公司的槍一個月內的確沒擊發過，第一次出現場的警察在楊澤時被殺現場揀到的彈殼和我們的槍支口徑也不一致!至此，楊澤時是被蘇里南歹徒殺害，還是“中國公司內部員工所為”的懸案終于解開了。副總監和刑偵局的專家表示完全相信鑒定結果，楊澤時確系被人室行竊的歹徒槍殺，接到報案后出過現場的地方警察盡管臉色難看，但在鐵的事實面前也不得不否定了以前的“定論”。

有一件事特別讓我們感到慶幸，就是楊澤時遇害當夜，第一次狗91J時大家出來，有人讓陳連豐開一槍“震震邪氣”，陳連豐沒有開槍。假如那天晚上陳連豐把手上唯一一發子彈射向了夜空，吉森公司身上的黑鍋將一直背下去，永遠別想甩掉，楊澤時死于公司內訌之說也將成為“鐵案”。

后來我們分析，包括西赫費里德．吉爾茲部長和副總監山多基先生在內的司法上層，對楊澤時被殺案是嚴肅認真的，因為有中國大使的電話照會，他們對刑偵部門的下屬施加了很大壓力。蘇里南有16萬多平方公里國土，95％的面積被森林覆蓋，據說全國警力不足20叩人，偵察技術也十分有限。此前我們公司數次被搶都未能破案，在蘇的其他境外公司也發生過多起被盜、被搶事件，同樣沒有破獲過一起。這次楊澤時被殺后，接到報警的地方警察可能知道難以破案，故在第一次出現場時就已失去了破案的信心，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就讓我們“趕快收拾一下”。其后我又在使館胡參贊的相助下窮迫不舍，他們感到身上的壓力更大了，干脆以我們公司有槍為由，一口咬定這起兇殺案是我們公司內部人所為，試圖卸掉包袱，一了百了。當然這只是我們單方面的猜測，未必準確。真相大白于天下，警方開具了“吉森公司員工楊澤時被人室行竊的歹徒槍殺”的證明，中國大使館也出具了證明材料。

2月21日，公司在殯儀館為楊澤時舉行了追悼會暨遺體告別儀式。中國大使館政務參贊和商務參贊、吉森公司員工、其他在蘇兄弟中資企業負責人，以及部分蘇籍華人代表等數十人參加了告別儀式。國內早已不提倡為死者舉行追悼會了，一般只搞一個簡短的遺體告別儀式?？晌铱紤]再三還是覺得開個小型追悼會更合適，一是楊澤時在異國他鄉被歹徒殺害；二是事發后為敦促警方破案、給楊澤時及其親屬討一個說法，公司經歷了一連串艱難曲折、不可理解的事情，開一個追悼會對楊澤時的在天之靈是個安慰。

我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致悼詞。兩年多的時間里公司多次遭竊、被搶，副總姜長龍被綁架劫持，直到楊澤時兄弟般親切的身影從我們身邊消失，一系列坎坷悲愴的遭遇，在我宣讀那份簡短悼詞的過程中，次第涌上腦際，我的心情決絕而悲壯。追悼會過后，公司委派陳連豐護送楊澤時的靈骨回國，我到機場送行。飛機起飛時，我在心里默念著：澤時同志，回家吧……

21．擋箭牌應該是我

死者長已矣。生活還要前行，工作還要繼續，事業還要前進，作為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我必須和班子成員一起，帶領員工揩干眼淚前行。

楊澤時被害事件對公司的打擊是巨大的，以往的經歷使我們對蘇里南警方能否很快將兇手緝拿歸案，不敢抱有太大的信心。警方第一次出現場后，院外再次傳來的那陣槍聲，一直在許多員工心里響著，盡管嘴上不說，但誰都知道那是歹徒發出的警告：你們報案也沒用，小心點!追悼會過后，仍有一股驚恐情緒鉛云般壓在員工心上，特別是夜間，不少員工不敢睡覺，安全問題再次成為頭等大事。我一方面要給員工打氣，要勇敢地面對現實，在做好保衛防范工作的同時，努力搞好生產和銷售；另一方面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出第二個楊澤時了。

我再次想到了蘇里南三軍總司令邁克爾先生，想再請他伸出援手。半個多月來一直為楊澤時遇害一事焦心傷神，奔走申冤，工作重新啟動時手上積下了大量急等處理的事務，脫身不得。我派加工部經理唐平去找邁克爾先生，向對方轉達我的想法：吉森公司正處于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如果方便的話請他再派幾個士兵為加工廠站崗。唐平等人回來的當天，一輛軍車在加工廠大門口戛然停住，從車上跳下八個蘇里南士兵，每人一支手槍、一支微型沖鋒槍，威風凜凜。全副武裝的士兵輪流在院門口站崗值勤，員工們對蘇里南軍人的友情感念不已。邁克爾是中國人民的真正朋友。

想不到這次又給邁克爾帶來了麻煩，兩天后首都四家報紙同時發文對邁克爾和軍方提出質疑，說蘇里南共和國的軍隊不能成為中國企業的雇用軍。司法部警察部也有人開始對邁克爾發難：外國企業發生人員被殺事件，是司法部門和警察的職責范圍，軍隊的職責是保衛蘇里南國土，為什么要插手這種事?報上文章的觀點更是五花八門，花樣繁多，有的甚至質詢邁克爾是否收受了中國公司的好處，雖然空口無憑，卻足以擾亂大眾視聽，也在政界高層造成疑竇和誤解。數日后總統府直接把電話打給了邁克爾，話雖說得含蓄委婉，但意思十分清楚，就是軍隊為外國企業站崗名不正言不顧。熱情仗義的邁克爾四面受敵，承受著巨大壓力。

此時胡守勤大使已從北京回到蘇里南，我和胡大使商量，能不能讓邁克爾撤走一半士兵，只留下四個，白天晚上各兩個士兵站崗。胡大使說這樣似乎也不太合適，最后我們一致認為讓蘇軍站崗的事先停一停，免得給邁克爾造成更大的被動，甚至威脅到他的職務和政治前途?！爸煜壬?，我感到很遺憾……”邁克爾撤走所有士兵的時候，向我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我本人和我的員工都非常感謝你，但愿這件事還沒有給你造成太大的麻煩，你永遠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蔽揖o緊握著邁克爾的手說。

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警方一直沒能將殺害楊澤時的兇手抓獲歸案。此后我又多次見到警察副總監山多基先生，每次相見他都笑著說：“朱先生，請你放心，我一定會破獲楊先生被殺一案?！彼恼嬲\我毫不懷疑，可是對他的承諾我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剛來加工廠站了幾天崗的蘇軍士兵又被迫撤走了，稍稍安定下來的員工情緒又趨緊張，用北京話說我已經“沒轍”了。

我立刻從位于首都的辦事處搬到加工廠，和員工住在了一起，這是我當時唯一能做到的。此前我和李偉等幾個管理部人員住在帕拉馬里博是為了和蘇里南政府有關部門打交道方便，同時也有利于聯系業務，開辟當地市場。如今公司處于一個非常時期，我必須和員工同呼吸、共命運．我和員工住到一起，對大家是一種倚仗，精神上會得到某種安慰。生命都是一樣的，都是父母所生，都有妻兒老小，我這個總經理的生命也不比員工的生命值錢。經過兩年多的艱苦創業，克服了無數艱難險阻，我自信公司所有員工的素質都發生了質的提高和飛躍，已是一支非常優秀的境外企業隊伍。但是不能要求人人都像通俗小說中的江湖俠客．視生命如同草芥，斷臂掉頭不眨眼。誰不珍愛生命?熱愛生命和“貪生怕死”意義完全不同，除了少數極度自私自利者之外，絕大多數人珍視自己的生命其實也是對親人們的一種負責行為。況且蘇里南警方保護境外企業員工的能力我們徹底領教了，一個楊澤時的離去已讓我悲傷透頂．容不得再有任何閃失了。

蘇軍士兵全部撤走的最初幾天，員工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仿佛已到了極限，特別是夜間，一有動靜就心里發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天深夜，幾個員工突然叩響我的房門，邊敲邊叫：“朱總，食堂里有響聲，可能歹徒又進去了!”我立刻披衣起床，隨手抄起一件東西就往外走。一個員工說：“朱總，我們在前面吧。”我說：“每人隨便抄件家伙，跟在我后面!”說完帶頭悄聲走向食堂，幾個員工緊緊跟在我的身后。我心想：我是總經理，危險時刻能讓我的員工走在前頭嗎?即使真的又來了歹徒，我應該成為員工的擋箭牌，不能讓我的員工在我的前面挨槍子，最先迎接槍口的應該是我，而不是我的員工。進入廚房后發現碗架上的一只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只野貓見我們進來后嚇得四處亂竄。一定是野貓進到廚房里搜尋食物，蹬掉碗架上的一只碗弄出了響聲，導致一場虛驚。

次日早晨起床后聽說，昨天夜里聽到食堂的響動后有位員工嚇得當即趴到了地上。我覺得這沒有什么好笑的，也沒有想批評、斥責那位員工的念頭。吉森員工付出的已經太多，經歷了無數的苦難、驚恐和坎坷，我不能用以身許國、視死如歸的軍人標準要求他們。失去楊澤時的悲痛仍像滴血的刀鋒在心頭旋舞，剩下的員工我要一個不少地讓他們回到祖國，回到父母和妻兒身邊。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都不應該輕易交出。

22．踏著血淚前行

公司重新運轉起來，踏著血淚與創痛繼續前行，困厄之狀無以言表。

相繼出口國內的兩船原木、計1萬多立方米，經過一年多時間的銷售，仍有近兩千立方米壓在手上，發回國內的板材也還有一部分亟待出手。過去常說“酒好不怕巷子深”，我們無法擺脫的困擾是市場不認南美木材這壺酒，艱難銷出去的，絕大部分也是虧本的買賣。第三船原木出口計劃被迫取消。在蘇里南公司加工廠還有6500立方米原木和近兩千立方米板材積存，積存木材共占資金960多萬元人民幣。

國家貸款的首次償還迫在眉睫。一只看不見的手——市場，仍卡住公司的脖子。而市場蒼茫依舊，看不到任何云開日出的兆頭，吉森員工灑血流淚生產的南美木材像后娘養的孩子，沒人待見。賣不動的貨物還要硬撐著骨頭拼命往市場上背，那是愚人行為。

鑒于這種情況，2003年公司擬進一步壓縮開支，國內高薪員工擬減至15人，打造一支思想過硬、一專多能的精干隊伍，除重要技術崗位外，一般性工作盡量雇用當地員工。當地員工雖然管理上存在難度，弄不好還容易埋下隱患，但總體而言要比使用國內員工劃算，會使生產成本大幅度降低，而且符合現代跨國企業的普遍運行規則，只要管理得當公司就會受益。上年度公司人員變動較大，繼儀德金接替姜長龍任副總經理之后，加工部經理唐平被集團任命為副總經理，占公司一半以上的國內員工相繼回國。人員構成、生產格局、產品結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面對新的形勢和任務，隊伍建設顯得尤其重要。生產經’營上采取了四項對策：一是把工作重點轉移到鋸材生產和銷售上，盡快把積存的原木加工成板材，竭盡全力銷售出去。以減少原木積存過久、材質變壞造成的損失；二是提高板材加工質量，盡可能生產適銷產品，以銷定產，以產促銷；三是加快干燥刨光生產線建設，以期盡快生產出干燥刨光板投放市場；四是現存原木加工完畢后，如果市場出現轉機，再考慮重新組織原木生產；如果市場尚能維持，則考慮外購原木加32；如果市場仍然看不到希望，只能全面停產、忍痛撤出經營，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鋸材加工成為關鍵性生產環節。由于原木已積存了一段時間，材質等級不同程度地有所下降，加之后期采伐林地中經濟樹種有限、且樹徑普遍偏小，適銷材比例更低，故為加工中的選材、出材增加了一定難度。嫁不出去的姑娘不能生，適銷對路成為板材生產中必須首先考慮的因素。銷售任務更加艱巨，出口國內的原木和板材未銷余量已經不多，又有集團銷售中心全力運作，壓力不是太大；最大的壓力仍在蘇里南，一是木材存積量過大；二是市場容量十分有限。

干燥刨光生產線于5月份建成投入試生產。干燥窯設計能力為一次干燥180立方米，年干燥木材2000立方米。因干燥系統成本較高，每次至少干燥100立方米以上方可啟動，但二手四面刨刨光速度慢、效率低，干燥過后的木材不能及時進行刨光，存放時間一長含水率會發生變化，致使產品質量難以保障。故試生產僅干燥地板47立方米、加工刨光板15立方米，原想找到客戶后再大批生產，然而踏破鐵鞋客戶難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繼續生產會因大量占用資金而使身上的包袱更加沉重。

背運越走越背，希望又一次破滅，原本抱有很高期望值的干燥刨光生產線，幾乎一出搖籃即遭市場扼殺。志尚在，心不死，板材生產和擴大銷售仍按計劃向前突擊。在狠抓生產和銷售的同時，治安防范一刻也不敢松懈，白天輪流值守，夜晚枕戈待旦。管理上進一步緊縮腰帶，降低費用，成本核算繼續細化，修舊利廢，挖潛增效。至7月底，積存原木全部加工完畢。

銷售方面仍以蘇里南市場為基本攻擊點，繼續擴大在當地市場的占有份額。戰保民帶人四處出擊，憑著上年度打下的基礎，“吉森”的牌子亮度與日俱增，質量和服務在當地所有外資木材企業中信譽度幾乎無人可比。

加勒比地區國家和歐洲、北美等市場也沒有放棄，繼續努力拼爭，銷售總體情況有了一定改觀。

23．淚別蘇里南

由于市場尚可維持，進入8月后我們開始采取購進原木加工、銷售的方法，免去了上段采伐、運輸工序，從其他采伐公司直接購買原木加工，降低了部分生產成本。當月共購原木1800立方米，生產成品鋸材340立方米，實現銷售400立方米。單就鋸材生產和銷售而言，8月是全年、乃至公司生產全面啟動以來的“黃金月份”，然而一看利潤仍然讓我們倒吸一口涼氣。該月鋸材單位生產成本為1629元人民幣垃方米，平均售價僅為1562元垃方米，立米虧損67元，加上其他費用，當月公司賬面仍虧損50．8萬元。

“黃金月份”仍然不能盈利，我知道公司的悲劇命運已經徹底注定了，至少在一個時期內誰也無力改變，我的內心充滿感傷。

利潤像一個懸在半空里的金蘋果，看似伸手可觸，實際上你踮起腳尖、甚至拼上吃奶的力氣跳到最高極限也摘不到。而且這只黃燦誘人的蘋果四處游移，飄浮不定，我們從中國來到南美，把歷盡艱難生產的木材送回國內，沒有利潤；我們費盡心機躋身蘇里南狹小擁擠的當地市場，沒有利潤；我們使出渾身解數打進歐洲、北美市場搏殺，沒有利潤；我們進入加勒海地區諸國市場，雖有微利、成交量卻少得可憐。成交量上不去，銷售成本就高，懸在頭頂的那只金蘋果對我們來說更像一只風中的金色肥皂泡，好像近在咫尺，剛要觸到時或忽然飄遠，或突然破滅。

利潤遙不可及，生產和經營環境卻每況愈下。惡劣的治安環境自不待言，楊澤時在宿舍內慘遭殘殺已經說明了一切，生產和經營上也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連環絞索，不知不覺中給你緊一扣，隔段時間再緊一扣。蘇里南是一個綠色王國，幾乎遍地森林，樹種多達300余種，但是經濟價值較高的可采樹種并不多。采伐初期情況相對較好，公頃出材率也只有6％，后來蘇里南有關方面又對我們的采伐樹種和徑級進行了嚴格限制，公頃出材率下降到4％左右，致使生產費用和木材成本居高不下。各種稅費也一路飆升，營業稅由原來營業額的7％提高到現在的12％，胸徑10公分以上的木材出口稅由原來的5％陡升到現在的20％。SBB等蘇里南政府有關部門雖然對吉森公司另眼相看，以往曾給過許多關照，但其國家的政策調整并非針對吉森一家外資企業，客觀上對我們就是破不了的緊箍咒。

堅持到10月，我知道痛下決心的最后時刻到了。竭盡全力而無法擺脫困境的在蘇外資企業不止我們吉森一家，有的已被治安環境和市場扼殺，有的還在死亡線上苦苦支撐。建設規模和生產能力與我們相近的馬來西亞貝加亞公司、印度尼西亞木薩公司先后被迫停產，香港皇朝公司投資近1000萬美金的一家公司開工建設只比我們晚4個月，至今只銷出了300立方米木材，虧損數額幾近天文數字。香港與大連合資的東輝公司1997年開32，在尚未支付利息及其他任何費用的情況下，還拖欠員工一年以上的工資。山東投資的一家礦業公司屢遭搶劫被迫關門，老總連回國的機票都是從我們公司借的……治安和市場環境除外，蘇里南的情況比有些國家還要好些，比如政府官員基本上沒有向外資企業敲詐勒索現象。吉林森工集團另一家境外企業，受盡了當地有關部門的刁難、勒索之苦。該公司所在國林業部部長是本國總統的兒子，每出口一立方米木材他都要收取10美元好處費，后來增加到25美元，不接受就設法讓你干不下去。這就意味著立米成本在這一個關口上就要增加200多元，僅林業部部長一人，幾年間就先后向那家中國公司勒索人民幣達1800萬元，公司的窘境可想而知。境外創業，都有一本血淚賬。

吉森公司雖未遇到被當地官員勒索的情況，然而市場和治安環境卻像兩條看不見的巨大鎖鏈纏在身上無法掙脫。我靜下心來想過多次，感到蘇里南對于從事木材生產的境外企業來說幾乎是塊“絕地”。南美木材之所以不被市場認知，除了開發較晚、沒有形成規模之外，材質堅硬、加工難度大，致使加工成本提高是另一個重要因素，許多客戶只和我們做了一筆生意便不再做了。南美的氣候對于木材生產、加工也十分不利，大雨季上段無法采伐，必須為下段加工備下足夠的原木，大量資金被占用，迫使生產成本進一步提高。倘若繼續勉強維持下去，就是撞到南墻不回頭、見了棺材不落淚了。

親手停掉一個浸透自己心血和感情、凝聚著幾十名員工汗水和血淚的企業，痛心之狀無法官說，然而感情用事只能把局面弄得更糟。經營企業如同軍事作戰，當對手強大得讓你賠光老本仍無法取勝時，迅速抽身撤出戰場，盡最大努力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仍不失為明智之舉。

經集團領導和董事會研究決定：吉森公司全面停產，留少量人員在蘇看護設備，其余員工迅速撤回國內，一旦市場出現轉機、確實有利可圖時，或重整旗鼓，卷土重來，或尋求合作伙伴、以設備投資人股；假如市場一直大門緊閉，則可考慮將現有設備全部轉讓。關于貸款問題，擬向中國進出口銀行申請停息掛賬，假如公司重新啟動，繼續履行付息還本義務。

我開始迅速著手組織撤退。員工們和我的心情一樣，兩年多的苦難經歷，血淚中在蘇里南創出了一個當地知名企業，現在不得不停產待機，大家的心情悲愴凄然。

2003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和翻譯飛赴加勒比海地區洽談公司最后一筆生意。飛機著陸后天上下起小雨，頭頂陰云低垂，視野蒼茫如海，和我內心的情境十分吻合。突擊南美，進軍歐洲，開發加勒比，我這總經理親自擔任推銷員。除了乘機途中條件較好，剩下的一切都舉步維艱。落地后先找最便宜的旅館下榻，接著開始找客戶，吃飯饑一頓飽一頓，常常面包加礦泉水；談判桌上絞盡腦汁爭取利潤，最低限度是不讓對手“殺”得太狠……付出巨大，收效甚微。戰保民帶人在蘇里南當地的銷售也是如此，包括公司所有員工在內，我們像一群倒霉的農夫在遙遠的荒原里播種，虔誠用心，血汗澆地，秋收時發現收獲是那樣可憐……這是不是宿命?

這最后一筆生意只有40立方米，別的公司老總在公司謝幕時可能會選擇放棄，可是我不能，即使我不能把本錢全部撈回來，也要盡力少賠。300美元／立方客戶仍不能接受，290美元還是不行，最后在280美元上成交，比出口中國的平均售價還略高一點。至此，吉森公司在國際生意場上的拼爭將暫告停止。

副總經理唐平奉命率兩名員工留守蘇里南公司本部，負責維護設備、看守廠房，同時注意收集市場信息，其他干部員工都將很快飛回祖國。

撤離戰場時一般都保持低調，悄然離去，但我們畢竟不是軍事意義上的突然撤離，和蘇里南有關部門的一些相關手續必須辦好，堂堂正正來，坦坦蕩蕩走。生意場上不能留下任何債務糾紛，所有事務都得處理干凈，我辦事喜歡清清爽爽，盡量不留后遺癥。另外也必須向三年來以各種方式給過吉森公司支持的當地朋友打聲招呼。如是，我想悄然離蘇回國根本無法做到。

吉森公司停產、我要離開蘇里南的消息不脛而走，機票尚未到手，為我設宴餞行的預約電話便紛至沓來，政府有關部門、軍方、華人組織、在蘇中資、外資企業……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單位或老總親自登門、或派秘書前來預約。公司的善后安排細碎繁雜，容不得一絲粗枝大葉，所以能推辭的送行宴我盡量推辭，但有些宴請必須接受，相處三年，在配合工作的同時彼此之間建立了互信關系和友好感情，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SBB的局長克羅利斯先生在電話中說為我餞行時，我再三謝辭，因為森林局已給過吉森公司不少關照，我們給他們添的麻煩也不少，再讓他破費為我餞行覺得不太好意思?？肆_利司表示這頓飯他是一定要請的，并說他已經讓辦公室做了安排。謝辭不掉，只好答應，酒局設在一家高檔飯店，那個蘇共黨員、胡須有些灰白的可愛老頭帶著手下兩個副局長，熱誠至極。蘇里南政府職能部門宴請客人一般都具有禮儀和象征意義，菜品十分簡單，但那頓飯搞得比較奢華，氣氛熱烈友好，局長、副局長頻頻舉杯祝酒?？肆_利司說：“我為一家外資公司老板設宴送行，這是第一次，因為你們中國公司非常出色。對于你們公司的停產，我感到很遺憾，同時也真誠地盼望你們有一天能夠重新開32，森林局隨時歡迎你們回來。”我十分感動，舉杯敬酒致謝。宴會結束后，克羅利司和他的副局長分別向我贈送了禮物。

三軍總司令邁克爾先生的送行酒同樣無法謝辭。

宴會也設在一家高檔酒店，邁克爾帶著他的一班高級助手，開宴前先舉行了一個儀式，儀式的具體內容事先并未告訴我，氣氛搞得有點神秘。謎底很快揭開了，邁克爾代表蘇里南軍方向我頒發了一枚制做精美的金屬紀念牌，上面刻的銘文大意是表彰我為蘇里南軍隊建設做出過什么貢獻之類，另外還有一張證書，上面寫著“蘇中友好”之類的文字。我非常感動，蘇里南軍方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刻給過我們巨大幫助，我們雖也盡量投桃報李，聊表謝意，但和他們給予我們的幫助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我覺得邁克爾的紀念牌和證書不僅僅是贈送給我個人的，也是頒發給吉森公司全體員工的，是一種跨國軍企友誼的象征。儀式過后，賓主頻頻舉杯，暢敘友誼和離別的深情，接下來是一些互致美好祝愿的溫熱話語。

回國前的最后幾天，我一邊指揮或親自處理公司的一些善后事宜，一邊奔波于熱情的餞行酒場，在悲愴與疲憊中感受著溫暖的異國友情。蘇里南不僅有歹徒，也有重情重義的官員、軍人和各界人士。

2003年11月3日，當我和李偉走進帕拉馬里博國際機場的候機廳時，發現克羅利司和邁克爾雙雙攜夫人前來為我送行，此外還有許多在蘇外資企業的朋友。登機前我握著一只只溫暖的手，望著一雙雙充滿離情的眼睛——特別是邁克爾，他的眼里竟淚光盈動，我的內心暖流奔涌。我是一個冷面熱腸、感情內斂的人，有淚不從眼里流。我在心里說：感謝你們，我的蘇里南朋友。波音747像只巨大的銀色鴿子徐徐寓陸，飛上煙波浩淼、風起云涌的大西洋上空。從月洞狀機窗里望著漸行漸遠、很快就要從視野中消失的蘇里南，一瞬間，我的內心涌滿淚水。

再見，給過我激情、困厄、創痛和友誼的蘇里南。

再見，給過一群中國林企員工希望、痛苦、恐怖和血淚的蘇里南。

這樣想著，翼上的風云、翼下的洋面驟然消失，眼前呈現出一片無邊無際的紫色……

責任編輯 黃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