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 話
電話是在午后打來的。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我正坐在窗前發(fā)呆。窗外,秋雨掃過蕭瑟的槐樹,發(fā)出陣陣沙沙聲。一只麻雀在殘黃的樹葉間蹦來跳去,看上去跟我的內心一樣焦躁不安。說實在的,我有一年沒寫出任何東西。夏天出版的這部長篇小說,還是我去年寫的。我想寫,想繼續(xù)寫下去,而困難正在于此,原因是我想寫得更好一些,然而障礙重重。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挫敗感,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寫作能力。這是近幾年不曾有過的情況。
我點著一支“將軍”煙,剛吸一口,電話鈴就響起來。也許我過于沉溺于想象之中,竟被這不大的鈴聲嚇了一跳。
我抄起話筒。以往,我接電話時,習慣于先聽到對方的聲音。這一次,大概過去了五六秒鐘,話筒里卻沒傳來任何聲音。
“哪位?”我只好先問了。
片刻過后,里面?zhèn)鱽硪粋€低沉而又沙啞的男聲。
“請問,是劉作家嗎?”
我一愣。這聲音有點兒裝腔作勢,并且是陌生的。我馬上產(chǎn)生了警惕。
“是哪位?”我接著問。
“那么你肯定是了。”
“請問你……”
我故意頓下來。我有些反感,一是這種陰陽怪調的語氣,二是我不習慣別人稱我為作家。真的,如果你跟我不熟悉,面對面叫我一聲劉作家,你會看到,我的臉肯定漲得通紅。
“聽出來了,肯定是你,你的聲音一點兒沒變。”
聽他的口氣,我們跟多年不見的老熟人似的。我的大腦急速旋轉,搜索捕捉著有關這聲音的那么一絲的信息。可一點兒也沒有。陌生的,完全是陌生的。
“對不起,我還是聽不出你是哪位。”
“唉,你怎么能聽得出來。我在日本呆了這么多年,中國話都快不會說了。我想見你一面。”
日本?我笑了。
“你,搞錯了吧?我沒有朋友在日本。”
我很肯定地說。
“沒錯,我剛在晚報上看到你的照片和文章。電話號碼也是通過晚報編輯才知道的,怎么會錯?”
他這么一說,我心里釋然了。這一天的晚報上,確實有我的照片和那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梗概,以及一篇創(chuàng)作談,占去晚報整整一個版面,很顯眼的。是老相識不假了,可我還是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哪位。我從沒聽說老熟人中有哪位去了日本。我正要再問時,他卻把名字報了出來。
“江小魚,我是江小魚。”
江小魚?我的大腦深處經(jīng)過一片空白地帶,猛然就變得清晰起來。
老天爺,怎么會是江小魚!我喘著粗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住在白水城大酒店,2508號房間,你有時間嗎?”
“有,我一會兒就過去。”
扣上電話,我有一種很疲憊的感覺。一個失蹤十多年的人,一個被人們判了“死刑”的人,突然把電話打到家中,這讓我一時無法消受。是的,江小魚。我們有過一段共同的時光。遙遠的,幾乎被遺忘的。就像打開柜子找一件幾十年前的衣服,一層一層,在充滿著樟腦球的氣味中,記憶之手越探越深。
基 地
說來話長,那是1989年。
那一年我參加高考。那一年我們家還沒有遷到白水城來。而我的戶口卻在白水城。因此,我必須得在白水城參加高考。父親是一個野外地質隊的隊長,長年在野外工作。他像提一個包袱似的,把我從遙遠的地方提過來,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那是一個有14個人共住的職工單身宿舍。大家在通宵打牌、喝酒、談論國家大事。那一年,整個世界都鬧哄哄的。我的境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高考落榜。秋天,父親把我?guī)У桨姿菛|郊的郭店鎮(zhèn)。那里有他們地質隊的一個野外基地。人們都稱那里為郭店基地。那是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基地的院子很大,有兩座五層高的樓房,有幾排平房,一個蠟燭廠,一個籃球場,幾輛廢舊的老式汽車停在半人多高的荒草叢里,銹跡斑斑。基地的南面是一座四等小站,每天早晚有兩列慢車在這里停一下,然后開進30里外的白水城。盡管基地的院子很大,但平時,人卻少得可憐,大概只有二三十個人,多半又是蠟燭廠的職工。蠟燭廠的職工多為地質隊員的家屬。只有幾個男的,也多為老弱病殘,平時搬搬石蠟,勉強干點體力活兒。
我在這里等待就業(yè),等待市里的招工通知。然而,市里每年到年底才招一次工。蠟廠的廠長姓陳,跟我父親關系不錯,就說:“劉隊長,你忙你的,孩子交給我吧。”
于是我成了蠟燭廠的臨時工。
我發(fā)現(xiàn),蠟燭廠里竟然有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那些女人們都喊他小魚。小魚,過來……每個人都這么喊他。他個頭不高,圓臉,偏瘦,不同的是他戴一副亮晶晶的眼鏡。他不愛說話,沒事就窩在一個地方看書。他的工作是蹬三輪車,把大塊的石蠟從倉庫里運到生產(chǎn)蠟燭的車間。
“小魚,過來。”陳廠長朝他招招手,“派個兵給你,這你就不孤單了吧?”說完,陳廠長拍了拍我的肩頭。
我討好似的朝江小魚笑了笑。江小魚目光暗淡,表情也是冷冰冰的。“走吧。”+江小魚把毛巾往肩頭一甩。我們在三輪車前站下來。我愣了一下。
“騎呀。”江小魚說。
我又愣一下,“我,我騎?怕是不會吧。”
“不騎怎么會?”江小魚沒好氣地說。
我只好騎上三輪車,笨拙地踏起來。車把扭來拐去,很不聽話。
“扶好把,對,腳用勁兒,對。這不就行了嘛。”
江小魚說著,“噌”一下蹦上三輪車,我一時招架不住,車把朝一邊拐去,差點撞在墻上。我驚叫一聲。
等回過神來,我回頭一看,江小魚正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幫上,一臉壞笑。
那時候,電視機還談不上普及。基地上除去住家之外,僅基地工會的辦公室里有一臺21英寸的彩電。鑰匙在大個子老嚴手里。老嚴是個酒鬼,一到晚上,就兔子似的竄得無蹤無影。
我很無聊。父親的宿舍里有一本愛得加.斯諾的《西行漫記》,我?guī)滋炀涂赐炅恕:髞碛謴母赣H的箱子發(fā)現(xiàn)了一本豎版的《警世通言》。盡管難讀,但實在無聊,就讀,沒想到還挺有意思,<玉堂春落難逢夫>什么的,那些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挺讓人揪心。
有一天晚上,飯后沒事,我正歪在床上讀這本《警世通言》,江小魚推門進來,抄起我手里捧著的書,瞥一眼,便扔到床上。
“跟我出去一趟。”江小魚斜著眼說。
“去哪?”
“去不去吧?”
我正無聊透頂,別說江小魚,誰喊我也去。
我們出來基地大門,沿著基礎高高的圍墻,來到南面的鐵路下面。鐵路把小鎮(zhèn)一分為二,北邊是基地和鎮(zhèn)政府的所在地,還有一所師范學校和一所中學,那時的小鎮(zhèn)遠沒有現(xiàn)在熱鬧,一到天黑.到處都是漆黑一片。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的地方,即便是錄像廳,也是一兩年后才有的。南邊是一座鐵礦,給人的感覺黑乎乎臟兮兮,拉礦石的大型卡車把公路都軋變了形,汽車過后,留下的是嗆人的塵土。不過,鐵礦上有一家劇院,每周有兩晚上放電影,這是惟一讓人感到親切的地方。
江小魚領著我,但肯定不是去鐵礦劇院看電影,因為那天晚上沒有電影。我們沿著鐵軌,默默地朝鎮(zhèn)子外面走去。江小魚在前邊走。我在后面跟著。我不知道江小魚把我?guī)У侥睦锶ァN矣行┖ε隆N液徒◆~并不熟,僅僅是剛剛認識。但我覺得江小魚盡管有點兒神秘,卻并不像是一個壞人。
秋夜涼涼的,遠處的信號燈發(fā)著深藍色的光,有些鬼魅之感。一列火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強大的震動讓我的腳心麻癢癢的。小鎮(zhèn)、鐵礦、那座四等小站被我們甩在身后。火車駛過,我猛地聞到一股清爽爽的氣息。是莊稼的氣息。
這時候,江小魚在前面朝我擺擺手,示意我下鐵路。我被石子絆一腳,差點摔倒。江小魚把一個方便袋塞給我,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把刀子,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那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刀子。江小魚一摁,刀子便“啪”一下展開。我嚇得向后退一步,后脊梁溝一陣酸麻。江小魚“哧”一下笑了。
“跟我來。”
原來下面是一片地瓜地。
那天晚上,我們挖了整整一方便袋地瓜,足足有十斤。江小魚似乎還不解氣,又猴子似的鉆進玉米地,掰了五六個大棒子。我沿著鐵路往回走,地瓜很沉,在我手里倒來倒去。江小魚追上我,想把棒子塞進去,一看滿滿的,就抓起幾塊地瓜扔在鐵路邊,然后使勁兒把玉米棒子塞進去。他拍拍手,甩甩胳膊,輕松地吹起口哨來。基地傳達室門口亮著燈,我有點兒膽怯。江小魚說一聲怕個鳥,就把鼓鼓的袋子從我手中抄過去。他吹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若無其事地走進院子。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走,到我那里煮地瓜吃去。”江小魚鏡片后面的小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那是我第一次走進江小魚的宿舍。
最讓我驚奇的是,江小魚的宿舍里擺著一個沒加任何修飾的木頭架子,靠著半面墻,幾乎快到屋頂高了,很粗獷,被粗糙新鮮的木板間隔開,像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上面擺著一些石膏頭像模型,樣子怪怪的,眼睛似乎都盯著同一個地方.另外還亂七八糟地擺著雜志和書。用我當時的眼光看,那書太多了。“先別看書,來來來,洗地瓜,”江小魚雙眼賊亮,樣子很興奮。我們洗地瓜、剝玉米的空兒,電爐子上的鋁鍋已開始冒熱氣了。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我們每人捧著一個玉米棒子,咯吱咯吱地啃著,就像兩個餓壞了的賊。臨走時,江小魚扔給我一本書。封面是綠色的,有一個穿超短裙的艷俗女郎。“看點這個,別看那些老古董了。”《挪威的森林》,我敢保證,不管是正版還是盜版,那很有可能是中國最早的一個版本。
這就是江小魚,認識我不久,就帶我去偷人家的地瓜。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江小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詭秘、寡言,讓別人無法靠近他。他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他是一個跟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人。后來,他神秘地失蹤了,就像一團熱氣化開在空氣中,沒留下任何痕跡。別人都認為他死了,我也無法否認,可在我的潛意識里,我總覺得他有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
這不,這一天在十多年之后一個平常日子里來到了。
檔案袋
我洗罷臉,用發(fā)膠定了下發(fā)型,想一想,還是換了一套干凈的休閑服。我這個人比較懶散邋遢,但要面對一個十多年沒見面的朋友,還是利落些好,尤其面對的是江小魚,一個像氣泡似的突然消失,又像氣泡似的突然冒出來的人。
但同時,我的心總是吊著,總覺得還有點什么事兒,當然是有關江小魚的,但一時又捕捉不到想不起來。也許江小魚的這個電話過于突然,我一時蒙了。我坐進沙發(fā),點支煙,讓自己沉靜下來。
窗外,秋風裹著小雨,密密麻麻地下個不停。雨傘?這我不會忘掉的。包?不錯,我得往包里塞一本我的小說,因為江小魚就是看到它才給我打電話的。不知道江小魚現(xiàn)在還寫不寫詩和小說?肯定早就不寫了。他在日本,他不可能再用漢語寫什么東西的。是的,他曾經(jīng)是那么有才氣。我們幾個人中,他才氣最大。當然,娟子也不錯。對呀,娟子。娟子。娟子。對呀,檔案袋,用透明膠封著的。幾年前,娟子親手把它交到我手里。
我一下子蹦起來。檔案袋。密封著的檔案袋。
幾年來,盡管我搬了三次家,但我不會把它扔掉的。它在哪里?對,地下室。我脫掉那身干凈的衣服,跑到地下室去。
我打開地下室的門,一股潮味兒撲面而來。我打了一個噴嚏。我很少到地下室來,里面亂糟糟的,盡管天氣已冷,但潮霉的氣味還是這么濃重。里面全是一些讓我拋棄的東西,那架單人鋼絲床,我躺在它懷里,至少睡過八年;那張笨重的寫字臺,我趴在它上面,寫過至少五十萬字的東西;那個老式的書櫥里,至今仍塞滿散發(fā)著潮味的舊書,我甚至能從里面找到《西行漫記》和《警世通言》……它們曾經(jīng)都是我的朋友,而我什么時候又想到過它們,它們被我塞進潮霉的地下室里,實際上,它們早已死去。
好了,我還是找那個牛皮紙的檔案袋。娟子的檔案袋。密封著的。娟子把它交給我時,江小魚至少已失蹤了一年。我記得娟子說:要是他死了或者永遠消失了,就麻煩你把它燒掉;要是他還活著,有一天你知道了他的消息,你一定要還給他。
我曾經(jīng)把它放在書櫥中顯眼的地方。妻子曾經(jīng)問過我: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我忘掉我是如何回答的了。而我又怎么知道,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里密封著的是什么?
我把鋼絲床底下的紙箱子拖出來,吹掉上面的一層灰塵,掀開。里面全是書。老天爺!我早就把這些書忘得一干二凈。在兩本《收獲》雜志下面,是一本《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二冊(下),上海文藝出版社。綠白相間的顏色仍舊顯得很清潔。翻開扉頁,里面竟然是江小魚的簽名,日期是1990年12月,再翻開一頁就是存在主義以及加繆的《局外人》。再下面是《美國小說五十講》、《鬼作家及其他》、《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竟然還有一本韓少功翻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無一例外,書的扉頁上都有“江小魚”三字。
我是不是在做夢。在這樣一個深秋的雨天里,我真的產(chǎn)生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沒想到,一個消失多年的人,又突然離我如此近,近得不可思議。他的肉體和身軀,就在離我?guī)桌锫吠獾哪骋粋€角落里。他那喑啞的聲音還在我大腦里糾纏著,我手里攥著的是他曾經(jīng)翻過的書;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他灑脫的字跡。
我知道,這不是做夢。我記起來了,那是江小魚失蹤兩年多后,單位把他的宿舍又分給剛來的畢業(yè)生。那時候,我早就在白水城化工廠工作了。但白水城化工廠離郭店基地很近,因此我一直住在基地里。他們收拾江小魚的房間時,我去了。我從那里撿回兩箱子書,并且還抱回一尊斷臂維納斯。那尊潔白的斷臂維納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而這兩箱子書,竟然跟隨我輾轉多年,至今仍臥在我的鋼絲床下面。
我又打開另一個箱子,一眼就看到那個檔案袋,那幾個曾經(jīng)鮮紅的字,已被灰塵遮去光澤。它靜靜地躺在這里,一臉自信的樣子。我拂去上面的塵土,一行雋秀的鋼筆字映入眼中:“請送還江小魚。一九九五年夏。”里面到底是什么?詩稿、情書、日記……我的內心突然充滿強烈的好奇。我捧著它的手指在輕輕抖動。我控制著我的欲望。娟子的面孔也越發(fā)清晰起來。
娟 子
第一次見到娟子,是在一個早晨。那時候天還沒熱起來,大概是五一節(jié)之前,因為穿在娟子身上的那件紅毛衣特別惹眼,所以我記得清晰。那肯定是個星期天,我睡了個懶覺。那天太陽肯定特別好,樹葉嫩黃,如同清水剛剛洗過。我在水管前刷牙。我看到水管下面的臉盆里泡著兩件衣服,開始我并沒注意是誰的。在這排平房里,住著的只有江小魚,還有從野外摔斷胳膊,回來養(yǎng)傷的張庫。
我心里還打著鼓,想,是哪個懶鬼變勤快了?這時候,眼前突然紅光一閃,我的眼睛也隨著一熱,如同被一團火苗燙傷似的。我一扭頭,愣住了。我看到一個女孩,穿著一件火紅的毛衣。毛衣的毛長長的,在陽光下一閃一閃。也許我的樣子太傻了。她朝我齜牙一笑。牙白白的,整齊均勻。我往旁邊閃閃身子,她撈起水中的衣服,使勁兒擰幾下。水還有些涼,她的十根手指紅彤彤的,而指甲蓋卻是亮晶晶的。她是個圓臉,留著齊耳短發(fā),頭發(fā)稍顯疏黃,皮膚嫩白。看樣子,她比我小。
她是誰?
這時候,她已把衣報撐起來,搭在晾衣繩上。她并著雙腿踮著腳尖掛衣服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腰很細,屁股很圓。我再一看那件衣服。媽的,那不是江小魚的嘛!
我刷完牙向回走時,看到江小魚松松垮垮地走過來,頭發(fā)蓬亂,一手提著茶缸,一手攥著牙刷,懶懶散散地朝水管走去。江小魚朝我眨巴一下眼睛,鏡片后面又露出那種只屬于他的壞笑。
狗日的。我低聲罵一句。
那應該是1991年春天。那時候,我正在張庫和江小魚的感召和鼓勵下學習寫作。張庫已在《山野文學》上發(fā)表了兩篇小說,正處在信心十足激情澎湃的時候。張庫還編著一本叫《綠帳篷》的油印刊物,每期印五百本,分發(fā)到各個地質隊員手中。我和江小魚是他最積極的作者。不過,江小魚和我不同,他大學畢業(yè),有才氣,不光能寫,還會畫。他畫風景畫山水,畫得有板有眼。他經(jīng)常一個人背著一只綠色畫夾,提著裝墨條和顏料的小桶去基地東邊的軍用機場附近寫生。在《綠帳篷》里,他總是為自己的文章配上很漂亮的插圖。
我這個人卻比較笨,基礎也差。如果不是張庫苦口婆心地點撥和啟迪,我根本不會有進步的。張庫的那份《綠帳篷》的確給了我信心。當看到《綠帳篷》上出現(xiàn)我的名字時,我心里還是美滋滋的。張庫回基地養(yǎng)傷期間,我?guī)缀跻挥袝r間就往他宿舍里鉆。我從他那里借來最新的雜志和書,張庫給我更多的是鼓勵。比如他說寫小說要重視細節(jié)要重視人們普遍的感受。他最佩服作家馬爾克斯,談起馬爾克斯的小說,他便手舞足蹈。他說哎呀呀,哎呀呀,那種感受,哎呀呀。當然,他也在隨時教導我,他說,你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太敏感,這很要命。
我很贊同,張庫一語中的。比如江小魚,我和他在蠟燭廠共事半年,我知道他是地質大學畢業(yè)的,比我早來三個月。可我卻不曾細想過,一個大學生,為什么會一畢業(yè)就臥在小蠟搬石蠟蹬三輪車?這應該讓我好好琢磨一番,而我從來沒有琢磨。他似乎就應該干這樣的活,因為我從沒聽到過他抱怨的話。當然,在我離開蠟燭廠后不長時間.江小魚就不蹬三輪車了,他成了推銷員。我只是在他失蹤后才聽別人說,他的工作受到那次學潮的影響。所以我這個人是很笨的。
好了,還是回到第一次看到娟子的那一天。那天我放下牙刷后,就溜進張庫的宿舍。張庫正盤坐在床上,挺胸屏氣微閉雙眼,受傷的左胳膊被套在脖子上的布條吊在腹部,而右手則在胸前豎成刀狀。我知道張庫正在修煉一種什么氣功,據(jù)說練這種氣功的時候別人是不能打擾的。我只好悄悄地坐在椅子上,等張庫把功練完。
張庫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我知道可以說話了。
“嗨,張庫,江小魚那小子帶回來一個女孩。”
“知道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嘛。”
“一大早就給他洗衣服呢,哎,你說,他們是不是昨天晚上住在一塊了?”
張庫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渾濁的聲音,接著一口濃痰噴射在地板上。他使勁兒清清嗓子。
“你告訴江小魚,中午我請他和那個女孩吃午飯。”
那天中午,張庫請我們吃的是蘿卜燉排骨。我們三個喝掉兩瓶白酒。娟子不喝酒,臉蛋卻紅撲撲的,始終微笑著聽我們胡吹。
我漸漸才弄明白,娟子是白水城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也是一個文學青年,寫詩寫散文。娟子把她的作品交給張庫看,并且一口一個張庫老師叫著,把個張庫老師叫得心花怒放。張庫老師把兩只血紅的眼睛蹬得跟牛眼大,最后說了一句話:“好,馬上就進《綠帳篷》。”娟子的兩腮飄起兩團紅云,她瞅一眼江小魚。江小魚正自斟自飲,他話最少。張庫老師借著酒勁兒,大談文學的純潔和高尚。我從未見到張庫如此慷慨激昂,張庫老師那天顯然是失態(tài)了。最后,他的目光中已經(jīng)沒有我和江小魚。
那天,娟子得趕下午的火車回學校,當江小魚陪娟子離開張庫的宿舍后,我明顯地看出張庫的失落。張庫老師不無悲哀地說:“媽的,江小魚這小子不是東西,第二次見面就把人家女孩給睡了。”
后來我才知道,江小魚和娟子是在校園舞會上認識的。江小魚的娟子到基地來玩。娟子果真來了。當晚他們就睡到了一張床上。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舞池里跳舞。他們第二次見面就在江小魚那怪誕的房間里做愛了。他們很直接,一步到位,省去那么多的環(huán)節(jié)。這就是江小魚的風格,粗獷、迅猛、簡潔,并且有些神秘莫測。
而娟子則是一個單純率真的女孩。有很長一段時間,娟子幾乎每到星期六星期天都來基地跟江小魚呆在一塊兒。盡管基地上風言風語很多,但江小魚和娟子似乎并不在意。他們手牽著手,共進共出,誰都不避諱。江小魚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帶娟子去軍用機場附近的山下寫生。我也陪他們去過兩次。那地方風景不錯,有山有水,有好大一片果園。江小魚畫畫,娟子寫詩。休息時,他們就彼此摟著膀子親一下,他們的行為讓我羨慕而又嫉妒。我挖苦他們說:你們是不是也經(jīng)常到果園里偷吃蘋果什么的?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聽后咯咯直笑。
江小魚對娟子說:“守著老弟,我們得檢點一些,老弟還是童男子呢。”
我聽后臉便紅了。娟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她把臉扭向別處。
也該江小魚走運,自從他干上推銷員后,石蠟突然成為緊俏商品,有那么兩年,市場上石蠟奇缺,江小魚因此變得闊綽起來,他的社會關系也變得非常復雜。有時候,我很長時間也碰不到他一面。別人知道我和江小魚走得近,就經(jīng)常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我不置可否。對于那些問題,我是真的不知道。
但我還是覺得江小魚在變。有一件事兒我記得很清楚,那應該也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從食堂里打飯出來,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原地轉了一圈兒,才看到江小魚站在離傳達室不遠的地方朝我招手。我走過去。那是冬天,我記得我端著飯盆的手凍得生疼。
江小魚抖著膀子,輕跺著腳,兩手放在褲子口袋里,他低著頭,若有所思。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輕聲跟我說:“麻煩你點事兒,娟子今天要過來。可我有急事,得馬上趕火車進市里,來不及通知她了。等會你見到她,跟她說一聲。”
“行,你忙你的去。”我心想,這還叫事嗎?
我抬頭朝江小魚笑笑。掠過江小魚的肩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傳達室外面的墻角處有一個女孩正抻著脖子朝我們這邊瞅。看到我發(fā)現(xiàn)了她,她又忙把脖子縮回去。
江小魚兩手揣在褲兜里,顛顛朝門口跑去。我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江小魚進市里辦事,他的包呢?平日里他出門沒事也會挎著他那個綠帆布包的。他今天為什么沒背?那個躲在墻角處朝這邊看的女孩又是誰?想著這些,我的腳禁不住朝門口走去。我端著飯盆,冷風灌進我的脖子。是的,我還是看到了他們。江小魚和那個女孩,一前一后,相隔不到半米,盡管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四等小站的水泥花墻后面,但我還是看到江小魚的綠帆布書包正挎在那個女孩身上,我能感覺到,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
那天,興沖沖趕來的娟子吃了閉門羹。聽到敲門聲,我走出來。娟子戴著一頂紅色的圓氈帽,腳下穿著一雙高筒皮靴,很洋氣,很時尚。
“小魚進城去了。”
“進城去了?”
“他有急事,來不及通知你,讓我告訴你一聲。”我盡量把聲音和表情放得自然一些,但我還是感到自己像個拙劣的演員。笑容凝固在娟子臉上。
“這么冷的天,進來坐吧。”
娟子走進我的宿舍。
以往,守著江小魚。我和娟子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相反,江小魚的話最少,并且,他很少把話說透說絕)。可那天,我單獨面對娟子,一時卻不知說什么話好。
那天到底說了些什么,我早已忘掉,但娟子滿臉的失望卻似乎還留在我腦子里。對了,好像是娟子剛結束了研究生考試,本來說好要慶祝一番的。
“他總是這么神神秘秘,天知道他腦子里存著些什么……”
似乎娟子有這么一句話。從這句話里,我嗅到娟子和江小魚之間的隔閡。
日本女孩
我把檔案袋塞進書包,準備見到江小魚時送還給他。
這個被塵封已久的檔案袋對我充滿強烈誘惑。這里面到底是什么?也許它會給我的創(chuàng)作帶來靈感。但一想到娟子那凄婉蒼白的面孔,我就覺得我不能私自把它留下,把它拆開。好奇心是一個方面,而良心又是另一個方面。
“請送還江小魚。一九九五年夏。”
算一算,已經(jīng)十年了,沒有什么傷害不可以忘卻。江小魚能給我打電話,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證明這一點。
出租車穿行在秋雨中,周圍高樓林立,馬路寬闊,一座座酒店,門口彩旗飄展,樂聲悠揚。護城河對面,白水城廣場顯得凄美而憂郁。所有這一切都是最近幾年的變化。一方面,城市變得越來越漂亮;而另一方面,城市又變得越來越陌生。人們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喜悅中,有誰再愿意回顧那些令人喪氣的過去。我坐在出租車里,想象著江小魚的面孔。而那張面孔卻總是在閃爍跳躍,時明時暗,斑斕相間,猶如透過百葉窗的陽光落在上面似的,即便是那樣,陽光也是十幾年前的陽光,陳舊而暗淡。
我在大堂里往2508號房間打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也許江小魚出去了。我不放心,又問服務臺。
“江小魚,2508房間,對,麻煩你了。”
漂亮的服務員敲擊鍵盤的聲音異常悅耳。
“什么?江一郎?日本商人?噢,也許……對吧……”
我語無倫次,撓著頭皮退到沙發(fā)前。坐下。我一邊翻著當天的報紙,一邊不時地瞄一眼酒店的自動旋轉門。
我在等江小魚,不對,是江一郎。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是否還能認出他來。江小魚?江一郎?
也許名字算不上什么,也許名字的背后隱含著無盡的苦衷,也許只是為了方便而已……也許沒有也許。只是,我即將面對的有可能不再是一個過去的朋友,而是一個日本商人。
我正胡思亂想。旋轉門里走進一男一女。那女的很洋氣也很青春。一頭長發(fā)染成金色,身材高挑。她幾乎高出男人半個頭來。那男的白凈清秀圓臉,深色的棒球帽下面是一副亮晶晶的眼鏡。我一眼認出來,他就是江小魚。
“江小魚。”我站起身。
江小魚笑瞇瞇地朝我走來。他是那樣穩(wěn)重,步子沒有一絲的慌亂,那女孩跟在他身后。在離我大概有一米多點的距離時,他伸出手來。
“你好。”
他輕輕躬了下脖子。我們握手,然后迅速地松開。簡潔,大方,一副日本人的做派。
沒有激動,沒有興奮,沒有中國傳統(tǒng)的見面方式。我們彼此理性沉著。
江小魚輕輕挪開身子,跟后面的女孩低聲哇啦了幾句什么。那女孩立刻笑容滿面,她齜著一口漂亮的牙齒,雙手矜持地放在腹間,輕輕點一下頭,用很不標準的中國話說:“你好。”
我也忙說你好。
“這是靜子。”江小魚朝我說。
我朝靜子點頭。
“到房間去坐?”江小魚問我。
我猶豫一下,指著側面的茶座說:“這里挺好,安靜,還有音樂。”
“也好。”江小魚跟日本女孩說了句什么。
日本女孩“嗨”一聲,又笑著朝我欠欠身,便扭頭朝電梯走去。
“要點什么?”
坐下后.我問江小魚。
“來杯綠茶吧。”
“兩杯日照綠茶。”我跟服務生說。
窗外秋雨不溫不火地飄著,室內音樂低徊纏綿。我和江小魚一時沒了話說。江小魚不時地朝我微笑著點點頭,樣子很真誠的。我也只好朝他回笑,有些尷尬。
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在來酒店的路上,我想過,我們見面后,會是一種什么樣情景?熱情?平淡?激動?沉默?尷尬?坦然?還是不知所措?我們還能否達到彼此理解?我們還能否一同追憶那段時光?追憶那些共同的朋友?
這些確實是問題。對面的江小魚,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江一郎(也許在江一郎的心中,江小魚早已死去多年了),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思想準備呢?肯定的。他給我打這個電話,是需要勇氣的。強大的勇氣。這不僅是一個電話,這也許是一個靈魂的復活!
“回國,是生意上的事?”
“不,旅游,純粹旅游,我們老板的女兒長大了,想來中國看看。”
他跟原來最大的不同,是在語氣和說話方式上。記憶中的江小魚是聰明狡黠,說話閃爍其辭,有些玩世不恭。面前的江小魚則是成熟穩(wěn)重,彬彬有禮,說話時身子幾乎一動不動,只是頭不時朝前傾一傾。對于江小魚,這十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個日本女孩,你老板的女兒?”我有點不太相信,他們老板怎么會放心把一個花季少女交給一個像江小魚這樣的中年人呢?
“嗨。”
“你們不會是——情人吧?”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有點不妥。但江小魚很大度地笑了笑。
“不,不是。我們盡管睡在一個房間里,但我們不是情人。這樣只是為了省一些錢。”
我“哦”了一聲。但江小魚的口氣很真誠,不像是撒謊。也許這是真的。我不能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去考慮日本人的行為。
但這些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即便是江小魚跟那個日本女孩天天做那種變態(tài)的性愛,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來這里面對的不是江一郎,是江小魚。我想跟他談一談過去。再復雜再簡單的事情的發(fā)生都不會是沒有原因的,比如他和娟子的關系,比如他的突然消失。
鋼 軌
1993年春天。一天晚上,我正在父親的宿舍里構思一篇小說,江小魚突然推門進來。那時候,母親和弟弟已經(jīng)遷居白水城,父親也結束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野外生活,回到他們單位在白水城的總部做總經(jīng)濟師。他們讓我回白水城住,而我堅持留在郭店基地父親的宿舍里。因為這里離我工作的化工廠近,更主要的是我已經(jīng)習慣一個人住。那段時間,除去上班之外,我沒黑沒白地寫小說,我的幾篇小說已經(jīng)在正式刊物上發(fā)表了,我正忘乎所以勁頭十足。
江小魚坐在我床上,吸著煙,滿臉疲憊。
“怎么了?這么頹廢。”我問。
“娟子住院了。”江小魚昂起頭,吐出一個大大的圓圓的煙圈兒。
“住院了?怎么回事兒。”
“宮外孕,他媽的,手術還算順利,不過,得至少住半個月的院,我托人給她造了病假條,總算應付過去了。”江小魚長長地吐一口氣。我很吃驚,吃驚的不是娟子的宮外孕,而是江小魚說話的態(tài)度。江小魚像這樣開誠布公地跟我講話,是很少有的。也許這一次,他內心的壓力太大。跟我說這些,是為自己減壓。
“別跟別人講,為了一個女孩的聲譽。”江小魚嘆口氣。
我點點頭,我想問我能幫他們做點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是呀,像這樣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江小魚又嘟嘟噥噥跟我說了些別的。那天江小魚的話特別多,語氣中充滿疲憊和厭倦。
如果生活是一條河,那么時間就是流淌著的水,魚蝦、水草、泥沙,所有的漂浮物,都會隨時間之水消失殆盡。當我再次見到娟子時,娟子還是原來那個樣子,活潑而落落大方。如果不是江小魚告訴我娟子做過手術,我根本看不出她幾天前還躺在醫(yī)院里。只是她燦爛的笑容兩側,出現(xiàn)了兩道淺淺的皺紋。
“祝賀你,我在雜志上看到那篇《浮萍時代》了,寫得不錯。”娟子的兩頰紅彤彤的。
在我的印象中,紅色始終伴隨著娟子。那火紅的長毛毛衣,那圓沿的紅氈帽。以及這紅彤彤的兩腮,如果我沒記錯,娟子還有一首以“紅色”為標題的長詩。可我在那一天,眼瞅著娟子,出現(xiàn)在腦子里的卻是一攤殷紅的鮮血,那并不僅僅是從她的子宮深處流淌出來的,它還會從她的腦袋里從她的心里流淌出來。我為我眼前出現(xiàn)的景象而感到恐懼。我禁不住全身顫抖了一下,幾乎失口喊出來。
那一次娟子來基地,是為了張庫的升遷。那一年春天,張庫從一個野外地質隊員,一躍成為院辦秘書。張庫進城報到之前,我們在基地旁邊的一家飯店里相聚,為了“純潔而高尚”的文學,為了美好的未來,我們杯酒言歡,喝得一塌糊涂。萬種滋味涌上心頭,張庫哭了。
張庫說:“同志們啊,我張庫有今天,感謝文學呀。沒有文學,我張庫還得像游魂似的在田野里游蕩。沒有文學,我張庫不會在白水城有立錐之地的。我張庫眼看就三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我慘哪。文學不僅拯救了我的靈魂,它還將拯救我的肉體,我感謝文學呀……”
張庫同志正用接近抒情的語言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時,江小魚“撲哧”一聲笑出來,隨之演變成哈哈大笑,江小魚捂著肚子,全身上下像發(fā)電機似的抖個不停,如果不是娟子托著他,他肯定滾到桌子下面去了。
笑罷,江小魚說了一聲“放你娘的狗屁”,便起身而去。娟子滿臉憂郁跟出去,那場酒喝得不歡而散。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睹江小魚狂放而外露的一面。那一刻我想到,跟江小魚交往了三四年,我能了解他多少呢?
我跟張庫同志連喝三杯,我是真誠地祝愿他。我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心情是真實的。這么多年,張庫同志在野外一直受性的困擾,一直處在性饑渴狀態(tài),如果不是有文學支撐著,他可能早就垮掉了。張庫同志讓江小魚的行為搞得心情一落千丈,我覺得江小魚做得有些過了,我當時的理解是,江小魚在嫉妒。
不僅如此,我對江小魚對待娟子的態(tài)度上也存有異議。他有時帶別的女人回到他那間怪誕的宿舍。他們在里面干些什么,這根本不用去猜。我很羨慕江小魚,他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從容自信,他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態(tài)度。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基地所有的人都對他的行為嗤之一鼻。他依然我行我素。而我,卻時常想到娟子臉上那燦爛的笑容。我可憐她。她被蒙在鼓里,如果她知道了江小魚的所作所為,她受得了嗎?一個寫愛情詩的女孩,一個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并且,她還為他墮過胎。
令人擔心的事情發(fā)生在那年夏天。有一天夜里,我起來撒尿。我住的平房前面是水泥小路,小路前面是一片開闊地,每年夏天,這里荒草蓬松,夜蟲低鳴,時常還有刺猬在里面走動。每到夜急時,我總是閉著眼睛從屋里闖出來,叉開腿站在水泥路沿上,朝荒草叢中嘩嘩地掃射一通,然后再抖著膀子跑回屋內。這個過程基本上不用睜眼。而那天夜里,在我撒尿的同時,我昂著脖子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于是睜開眼睛。由于哈欠涌出的淚水罩在視網(wǎng)膜上,所以天上的星星異常清晰,弦月像孩子微笑的嘴巴,單純而生動。夜是那么安靜。就在我扭頭想回屋的時候,我猛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籃球架下面蜷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我的頭皮一下子乍起來。基地面積大,草高人疏,再加上各種各樣的傳說,嚇得我像兔子似的竄回屋里。我手腳冰涼。
肯定是撞見鬼了,我心想。
但這只是瞬間的想法,等我的心平靜下來,我覺得剛才的想法很荒謬。怎么會有鬼呢?此時,我已睡意全無。我扒開窗簾。那團白色還在那里。那更像是個人坐在那里。我盯了半天,那團白色一動不動。
肯定是人,我想,并且是個女人。
想到這里,我突然下定決心,想看個明白。我抓起手電筒,又順手抄起一根木棍,走了出去。我離那團白色越來越近,后來,我肯定了那是一個人,是一個女人。深更半夜,一個女人坐在這里干什么?而我的樣子也很滑稽,一手攥著手電筒,一手提著一根棍子。我沒有打開手電筒,我怕嚇著對方。畢竟我不知道對方是誰,又不知道她是為什么坐在這里的?因為在基地上,兩口子吵架的事常有。我心里在抱怨自己多管閑事,我的腳步猶豫了,有些進退兩難。就在這時,對方說話了。
“是我。”女聲,聲音很小,卻很清晰。
我熟悉這個聲音。
“是娟子吧,怎么坐在這里?”
我的聲音也很小,像是怕嚇走星星似的。但我離娟子很近了,我看到娟子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腳下有一個書包,江小魚肯定不在家,我首先是這樣想的。
“江小魚不在,你也該說一聲啊,你不能在這里坐一夜吧。”我有些抱怨地說。
“你能告訴我,跟江小魚睡在一塊的那個女人是誰嗎?”娟子輕輕地說。沒有憤怒,沒有指責。
我愣在那里。
“先到我屋里坐一下,這里涼。”
“不,我就坐在這里,等到他們早上出來。”
我只好回到屋里,穿好衣服,又把我的一件干凈的襯衫拿上,回到籃球場邊。我把襯衫給娟子披在肩上,然后坐下來。
我能說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也許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陪她坐在這里。在北邊,在幾十米外,在一個正對著我們的房間里,江小魚正跟一個女人摟在一起,進入夢鄉(xiāng)。而在這里,籃球場邊,籃球架下面,我和他的戀人坐在這里,仰望天上的星星。
再也沒有那樣的夜晚了,野草清新的氣息,小蟲輕聲的鳴叫,火車一掠而過的吼聲。還有,一個女孩深深的失落。
我們沉默著。無聲無息。如同星星、月亮、房屋、樹木、野草一樣,無聲無息,沉默著。
后來,娟子把身子朝我這里挪了挪,然后,把頭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累了。
而我,卻僵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我感覺到那發(fā)絲的柔軟,我嗅到那比野草更為濃郁的氣息。而在此之前,還沒有一個女人離我如此近過。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
“咱們走走去吧,干嗎坐在這里?等什么?”我的肩膀有些支持不住了。
“好吧。”娟子把頭挪開我的肩膀,吐了口氣。
我沒想到娟子會答應。我站起來,肩膀麻木了。我甩兩下胳膊,提起娟子的書包。
傳達室門口的電燈亮堂堂的,好在看大門的老人已進入夢鄉(xiāng),我們悄悄地推開一側的小門,走出基地。
此時,我的全身已放松下來。我們彼此沒有說話,腳下卻不約而同地走向鐵路。
我們沿著鐵路朝白水城的方向走。鐵路上的燈火鬼魅深邃,石子不時地絆著我們的腳,火車吼叫著從我們身邊掠過,強大的氣流推動著我們的后背。火車過后,兩道鋼軌在燈火的反射下閃著幽暗的光,向前,消失在黑暗深處。
娟子突然說:“我們也許就像這兩道鋼軌似的……”我等著娟子下面的話。娟子卻停住不說了。
我知道娟子說得“我們”,是指她和江小魚。娟子似乎想聽我說點什么,可我什么都不想說。
就這樣,我們走過了整整下半夜,當曙光布滿天空時,我們走到白水城。在一個汽車站牌下面,娟子把襯衫脫下來。
“謝謝,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么長的路。”
她把襯衫塞進我手里。襯衫潮乎乎的,被露水打濕了。娟子跟我告別,濕乎乎的頭發(fā)下面,一張清潔而蒼白的面孔上帶著微笑。
過 去
“這茶不錯,口感和顏色都屬上品,真是日照產(chǎn)的?”江小魚品著茶,連連點頭。
“當然,”我說,“日照綠茶越來越被認可了,號稱‘江北第一茶’,這才幾年工夫,火遍了大江南北,如今南方的茶葉常常冒充日照茶,賣得好。”我就跟一個推銷茶葉的茶葉販子似的。
我打開包,把我的書拿出來。那個密封的檔案袋靜靜地躺在包中,我猶豫片刻,沒有拿。
還不到時候。我想。
“請多指正。”我把書雙手遞給江小魚。江小魚搓搓手,接過去。
“沒想到你還在堅持寫作,你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特別高興,所以才給你打了電話。”
“沒有辦法,混口飯吃不容易呀。”
“印了多少?”
“五千冊。”
“五千冊?這么少,這在日本是不可思議的。”我的臉微微發(fā)熱,心想,五千冊就不少了,五千冊也賣不掉的。
“日本的書店里也有中文小說,不過,賣得不好。讀小說的日本人越來越少了,特別像這些嚴肅的東西。大家都看一些卡通漫畫什么的。”江小魚很內行的樣子。
“中國也一樣,”我說,“你,在日本干什么?”
“我在一家咨詢公司工作,天天緊張得要死,沒時間看書。”
我和江小魚談了半天時間,全是如上這樣的廢話。我想跟他談一些我感興趣的話題,比如我們的過去,或者談談江小魚當年為什么就突然蒸發(fā),消失得無蹤無影。但江小魚只字不提,我也不好直問。難道他把過去的事情全都忘掉了?別的忘掉也罷,但娟子他不能忘啊,他為什么不問我娟子的情況?是愧疚還是回避?想到這里,我便感到有些氣憤。我想,如果他首先不問娟子的話,我決不會先提的。此時,我突然想起張庫來。張庫他不會忘掉吧?于是我說:“張庫你還記得吧?”
“記得。”江小魚瞪了我片刻,然后很平淡地點點頭。
“這小子早就不寫小說了,如今發(fā)大了。成為白水城首屈一指的房地產(chǎn)商。資產(chǎn)有幾千萬。”
“噢,”江小魚點點頭說,“他是一個成功者。”
“怎么樣?晚上讓他請客。”
“不必了,我晚上六點半的飛機,去上海,靜子看了電影《花樣年華》,特別想去上海看看。”
說完,江小魚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我有點兒尷尬。看來,江小魚對張庫的話題并不感興趣。
我低頭輕嘆一聲,說:“六點半的飛機?太急了,本來我想帶你回郭店基地一趟。多年沒去,那里也不知變成了什么樣子?當年,我們可是在那里一塊兒呆了四、五年哪。”
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還是首先提到那個草荒人疏的大院。
“還能變成什么樣子?”江小魚笑了笑,表情很平淡,似乎那個地方跟他沒有一絲關系。
我有些驚訝。江小魚那略帶輕蔑的口氣,江小魚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它們令我驚訝。也許是我的驚訝浮現(xiàn)在臉上,讓江小魚看在眼里.于是江小魚說:“北京我也沒去嘛,我在北京念了四年大學,應該是有感情的。但不去也就不去了,沒什么,真的。”這一次,江小魚盡管聲音平靜,但臉上的笑容卻沒有了。
我知道,過去的東西是不容易忘掉的。江小魚回避過去,肯定有他回避的原因。就像當年他為什么要消失一樣?如果不是他給我打這個電話,我怎么會知道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干嗎這樣死氣白賴的非得讓人家回顧過去?江小魚是個聰明人,今天,他是備好金鐘罩的。他拒絕談過去,談個人,談一些共同的朋友。也許在他內心深處,有他拒絕的理由。
但不管怎樣,娟子他是應該問一句的。這不需要理由。如果他永遠地消失了,那另當別論,可他就在我對面坐著。還有,我的包里有娟子送給他的東西,他不提娟子,我怎么給他?
更主要的是,這東西還重要嗎?事過境遷,滄海桑田,有些密封著的東西是不是該永遠密封下去……
我和江小魚的談話頗為尷尬。我們經(jīng)常沉默,不知所措。好在茶社內輕柔舒緩的古典鋼琴曲不時地幫我把情緒放松下來。而我眼前,那頂紅色的圓沿氈帽卻一直在旋轉個不停。
失 蹤
在江小魚失蹤前不久,他和娟子的關系又重歸于好。
有一天,娟子戴著那頂紅氈帽和江小魚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有些吃驚。本來我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娟子了。我想娟子是不會原諒江小魚的。然而,過了不到三個月,當天氣變冷時,她和江小魚又并排著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們臉上笑盈盈的。娟子的肩膀靠在江小魚的胸前,臉上一副滿足的微笑。我一時迷惑,似乎又嗅到了那股野草般的氣息,以及那個有弦月的夜晚。
我不了解女人的心理,但我感到,娟子是愛江小魚的。為了愛,她可以原諒他做的一切。這種愛讓人心痛。
那天,他們是來請我過去吃火鍋的。
那是一個陰天,暮色中,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樣子。幾只麻雀唧唧喳喳著掠過我們頭頂,落在不遠處的籃球架上。那天晚上我上夜班,我看到娟子有些遺憾的目光。
“買了三斤羊肉片呢。”娟子說。
“下次吧。”我說。
“沒事的,”江小魚說,“哪天你們有時間,咱們去逛書店,吃海鮮,再去娟子他們學校里跳舞。下周怎么樣?”
“好啊。”我說沒問題。
“真的?”娟子也高興跳起來。
江小魚說出口的話,是不會輕易食言的。
有一天晚上,我口袋里沒煙了,去江小魚屋里找煙抽。江小魚正撥拉他那把吉它。
“坐下,我給你彈兩曲。”
看到江小魚煞有介事的模樣,我禁不住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點上煙,坐下來。
江小魚彈的是《走過咖啡屋》。曾經(jīng)很流行的一首歌,我忘掉是誰唱的了。江小魚的吉它彈得不錯,彈吉它的樣子也很酷。身子向前傾著,昂著脖子,眉頭緊鎖,微閉兩眼,眼鏡幾乎耷拉到鼻子尖上,腦袋還隨著節(jié)奏一翹翹的。這首歌的意思是說一個女孩走過咖啡屋時,總會懷念起自己跟戀人在咖啡屋曾經(jīng)度過的那段美妙時光。很哀婉很傷感。江小魚彈這首曲子時,我的腦袋里總會浮現(xiàn)出娟子的模樣,戴著那頂她最喜歡的圓沿紅氈帽,滿臉的憂傷。
吉它聲一停,我禁不住鼓起巴掌。過了半天,江小魚似乎才從旋律中走出來。他齜牙朝我笑笑。
“明天有空嗎?”
“去吃海鮮?”
“你小子就知道吃,逛書店,跳舞,怎么樣?”
“好啊。”
然而,我怎么也不知道,那是江小魚向我們告別的方式。
第二天,江小魚、娟子和我,我們先是逛了白水城路上的新華書店,又在聚豐德飯店吃了海鮮。我們沒去師大的舞廳,而是去了解放閣附近的一家舞廳。那是快樂而瘋狂的一天。在舞廳里,江小魚似乎只想跟娟子跳,他的樣子很自私,即使是在樂曲的間隙,他也攥著娟子的手不松開,生怕娟子被別人搶去似的。我和江小魚在一起跳舞并不多,所以他的樣子讓我好笑。我想諷刺他兩句,但一想到他和娟子剛剛和好(這當然是我自己瞎猜的,江小魚從來沒跟我流露過他和娟子之間的隔閡,如果不是那個夜晚,也許我永遠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當然,這肯定是我理解錯了,我太不了解江小魚,我小瞧了他),就沒開他們的玩笑。
當《友誼地久天長》那首曲子響起來時,江小魚和娟子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相互把下巴抵在對方的肩頭上,微閉著雙眼,沉浸在旋律之中。然而,這樣的時刻過于短暫,樂曲很快結束。當所有人紛紛退場以后,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誰又能想到,這快樂而瘋狂的一天竟為我們之間的友誼和他們之間的愛情劃了個不完美的句號。這一切皆由于江小魚的神秘失蹤。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到基地。剛放下自行車,陳廠長就急乎乎地鉆進我屋里。
“小劉,這兩天你看到江小魚沒有?”
“沒有啊。”陳廠長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的確好幾天沒見到江小魚了。自從那天跳完舞分手后,就再也沒看見他。但這樣的情況以前常有,我經(jīng)常好多天見不到江小魚一次,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但陳廠長的臉色卻異常難看。陳廠長沒再說什么,便走出去。我也沒再多想。
大概又過了三、四天。有一天我下夜班回來,剛躺進被窩里迷糊著,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小劉,起來一下,來我辦公室一趟,有點兒事問你。”
是陳廠長的聲音。我答應一聲,又低聲罵了一句。
當我迷迷糊糊走進陳廠長辦公室里時,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看到院里的幾個領導都坐在那里,我父親也在。盡管心里七上八下,但還是叔叔伯伯地喊了個遍,守著父親,我必須得變乖一點兒。
“小劉,沒別的事兒,就想問你一下江小魚的情況。這不,江小魚已經(jīng)十多天沒見人影了。他也沒出差,也沒向陳廠長請假,這幾天,院里也沒有一個人見過他。平時你們不是常在一塊玩嘛。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聽院長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嚴重。于是我就把十多天前,我和江小魚還有娟子在一起吃飯?zhí)璧氖聝赫f了。
“從那天以后,我再沒見到他。”我最后說。
“他女朋友在哪里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在師大讀研究生呢。”
“能不能幫我們去問一下?”
“怎么不能?”
于是院長派司機開車把我送到師大。找到娟子時,娟子一看是我,挺意外的樣子。
“怎么是你?”娟子笑著說。
“這幾天你見江小魚沒有?”
“沒有啊。那天咱們跳完舞,就沒再見面。這幾天我跟他聯(lián)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怎么了?”
娟子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她似乎也意識到什么。
“江小魚十多天不見人影了,這不,他單位上的領導讓我來問問你。”
“真的?”娟子張著大口,愣在那里。
那天,娟子跟隨我一塊兒來到基地。院里的領導問了娟子幾個問題后,決定撬開江小魚的宿舍門。
撬門時,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害怕門一打開,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具直挺挺的尸體。娟子比我還緊張,她兩手捂著嘴巴,紅氈帽的帽沿下面,黑黑的眼睛里浸著淚水。
門終于被撬開了。還好,宿舍里的東西似乎沒有被動過,那個怪誕的腳手架似的木架上依然擺著書和雕像;那把吉它被斜掛在墻上,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什么;粉白相間的方格床單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一線溫暖……一切如舊。
陳廠長說:“小魚的脾氣有點怪,又不太愛說話。他干什么事大伙也不知道。看這樣子,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大伙都表示贊同。
“換把新鎖,屋里的東西別動。”院長吩咐,“下午跟他老家聯(lián)系一下,看看有沒有回老家。”
人們都散開了。我留娟子吃飯,娟子不答應,我陪娟子去坐回城里的汽車。娟子悶悶不樂。
“沒事的,你看屋里的東西,一動也沒動。”我試圖安慰娟子。
娟子搖了搖頭,苦笑一聲,卻沒說什么。
臨上車時,我和娟子互相留了對方的電話。
“我有種預感,真的,不好。”
娟子含著淚,沒再說下去。
后來,我從父親那里了解到,江小魚手里有蠟燭廠購買石蠟用的三萬塊錢現(xiàn)金。三萬塊錢,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并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再后來,我聽說江小魚在農(nóng)村的父親來過單位。再后來,我聽說單位報了案,警方也介入了這宗失蹤案……再后來,一切都不了了知。那幾年,整個社會的變動很大,變化太快,像一個人失蹤這樣的小事兒,人們很快就把它給忘掉了。
現(xiàn) 在
江小魚又一次抬腕看表。我扭頭看不遠處的服務臺,在其后面的一排石英鐘中,我找到了北京時間:下午的4點30分。還有兩個小時,江小魚和那個日本女孩就要登上去上海的飛機。我知道,我們見面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看來,江小魚不再想談過去的事情了。然而,他在日本的生活,他也談得很少。他根本就沒跟我提他到底生活在日本的那座城市。他一會兒談東京,一會兒說扎幌,又一會兒談大阪。我?guī)状蜗雴査愕降咨钤谀淖鞘?但我還是忍住了。我發(fā)現(xiàn),江小魚在避實就虛。他總在跟我說一些浮光掠影的話,他根本不想跟我談得太深。有時候,我甚至在他的目光和語氣中,能感覺到他有些后悔跟我的這次見面。
我想到我包中那個密封著的檔案袋。我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失蹤后,我還寫過一篇小說,叫《生活無痕跡》。”
我用了“失蹤”兩字。
“噢,是嗎?”江小魚齜牙笑了,“真是難為你了。”
“你父母還好吧,當時你父親好像來過一次。”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兩年前我父親也去世了。”
“是這樣。”
我想我要不要把娟子的事情告訴他,難道他就真的不想知道?還有他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娟子的事情?我搖搖頭,覺得這種可能不大。
我臉憋得通紅。我猛抽兩口煙。我還是告訴他吧。畢竟,他們在一起度過那么一段時光。畢竟,在娟子眼里,他是最重要的。
我張開口,正想說什么。江小魚的手機響起來。江小魚迅速地掏出手機,用日語輕聲地嘀咕兩句。肯定是那個日本女孩催他該走了。
果然,關掉手機后,江小魚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實在對不起,我還得趕飛機,我該走了。”
說完,他朝服務員揮了下手。
“我來。”我說著,迅速地向外掏錢。我臨出門時,裝好了錢,本來我想晚飯要好好請他撮一頓的。
“別,”江小魚壓了下我的手腕,說:“我們AA制,自己付自己的吧。”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目送江小魚把二十元人民幣送到服務員手中,內心百味俱生。
但也許,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讓我驚訝的事情并沒有結束。我付完茶錢,轉過身來。看到江小魚用雙手捧著我的那本書,恭恭敬敬地跟我說:
“故事我已在晚報上讀過,很有意思。書,我就不帶了。我實在是沒時間讀,很抱歉。”
那是一張真誠的面孔。那是兩道坦誠的目光。我突然感到它們是那么溫柔。溫柔得讓人感動。我接過書來,旋即,臉熱得要命。
我們再次握手。我目送他走到電梯口。他回頭朝我揮了下手。雪白的牙齒。閃爍的眼鏡。咖啡色的棒球帽。一閃而過。
我手里攥著書,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里。
外面,雨還在淅瀝瀝地下著,暮色中,一團薄霧漸漸升起來。
我是不是在做一個夢?
我在懷疑眼前的一切。也許是煙抽多了。腦袋暈乎乎的。
我把書放進包里時,又看到了那個密封著的檔案袋。
我沒把檔案袋還給江小魚。我對嗎?
我知道這一次,江小魚是真的消失了。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比起十年前,他這一次消失得更為徹底。
紅氈帽
1995年夏天,白水城被一團團熱浪吞噬著。人們的處境比狗強不了多少,只有張著嘴巴喘粗氣的份兒。那是我在化工廠的最后一個夏天。我的工作環(huán)境無比糟糕,我的工作間就在一座高速運轉著的大型機組邊上。攝氏60度的高溫,噪音98分貝。我穿在身上的粗綢防酸工作服已被汗水浸透。我歪在工作室里一張用三角鐵焊接而成的長椅上。對面,是一臺自制的電扇,它丑陋粗鄙,像一頭齜牙咧嘴的怪獸似的朝我叫著。我疲憊而怠倦,在機組的怒吼下昏昏欲睡。
工作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噪音驟然大起來。班長站在門口,一臉壞笑。
“嘿,有人找你。”
娟子站在班長身后,穿一身藕荷色的連衣裙,臉蛋通紅,汗津津的,她身子縮著,有些怯意。她正笑瞇瞇地盯著我。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
“哎呀,怎么是你?”我特別驚訝。
我有一年多沒看到娟子了。自從江小魚失蹤后,盡管我們都相互留了電話,可能是因為沒有江小魚的任何消息,我們誰也沒跟誰聯(lián)系過。說實在的,我?guī)缀蹩彀丫曜油袅恕?/p>
娟子好奇地打量著我的工作間,眼睛亮晶晶的,她對眼前的一切都覺得新鮮。
“這是我第一次進工廠呢。”
“這是生產(chǎn)車間,熱、吵,有毒有害。”
“開玩笑吧?”
“真的。”我說,“在我們這里工作,就是慢性自殺,那些二氧化氮什么的被我們吸進肺里,進入血中,到不了退休,就玩完了。”
“別說得這么恐怖。”娟子笑嘻嘻的。
從她的表情和目光中,江小魚失蹤的陰影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汗水從她額頭上淌下來。我想把毛巾遞給他,但我的毛巾黑乎乎的,有股汗臭味兒。娟子看出我的意思,忙從口袋里掏出小手絹來,說我這里有。“這么熱的天,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會不會有了江小魚的消息?我心里猜測著。“研究生畢業(yè)了,留校當老師。”娟子嘆口氣“總算熬出來了。”
“祝賀你呀。”
我從內心替她高興。
這時候,娟子的臉色猛地變得凝重起來。她猶豫片刻,從身邊的塑料袋里拿出那個密封著的檔案袋。
娟子說:“要是他死了或者永遠消失了,就麻煩你把它燒掉;要是他活著,有一天你知道了他的消息,你一定要還給他。我先謝謝你了。”
我接過文件袋,什么都沒說。我覺得娟子是想有一個了結。是一次感情和精神的了結。我理解她。
氣氛跟我工作間的環(huán)境一樣令人窒息。我想松弛一下這種氣氛,就說:“哎呀,娟子,我經(jīng)常想起你戴著那頂圓圓的紅氈帽的樣子,又天真又可愛。”
娟子慘然一笑。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也許這就是命。一個喜歡戴紅帽子的女孩子。有時候,我就想起那個童話來,那個《小紅帽的故事》。你知道吧?我覺得我特別像那個小女孩,不掉進一次狼窟窿里,是不會長大的。”
我愣了一下。娟子接著說:
“你別誤解,我不是說江小魚這樣的人是狼。我是說生活。生活,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說:“我剛寫完一篇小說,叫《生活無痕跡》,就是寫江小魚失蹤這事兒的。”
“這樣的環(huán)境,你還在寫小說,真不容易。”
不知道娟子說的環(huán)境是什么?工作環(huán)境還是社會環(huán)境?
“實際上,不管江小魚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我都不會記恨他的。他有他的苦衷,真的。我最擔心的是……哎呀,不說了。我得走了。”
我想留娟子吃飯,但一想到天氣這么熱,我又離不開崗位,就算了。
我把娟子送到車間門口。
娟子突然笑著問我:“找女朋友了沒有?”
我搖搖頭,臉有些紅。
“這么說,還是童男子?”
我不置可否,挺尷尬的樣子。
“開玩笑開玩笑。”
娟子揮手跟我告別。
那年冬天,我離開化工廠,去一家雜志社幫忙做編輯。我想約一組稿子。當然,娟子也在我約稿的范圍之內。在一個飄著雪花的下午,我去師大中文系找娟子。我并不知道娟子在哪間辦公室。于是隨便敲了一個辦公室的門。
“請進。”一個女聲。我推門進去,一個中年女人坐在一個辦公桌后面。
“你找誰?”
我報上娟子的名字。
我看到中年女人的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你是她什么人?”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能說我是娟子的朋友吧。我說我是雜志社的,是向娟子來約稿的。
“噢,”那個女人噓了口氣,說:“她不在了。”
我不明白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請問,她到哪里去了?”
“她出車禍了。”那個女人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是怎樣退出那個辦公室的。沿著灰暗的走廊和樓梯,我踉蹌著來到院子里。雪花寂靜無聲地飄落著。三三兩兩的學生靜靜地穿過大學廣場,沿著落滿雪花的塔松消失在樓的拐角處。巨大的偉人塑像矗立在廣場中間,他揮著手,慈祥地注視來來往往的學生們。
本來,迎接我的應該是那張笑臉和那頂圓圓的紅氈帽的。
晴朗的天
我決定回郭店基地去看一看。
這幾年,我?guī)缀醢阉袅恕V皇桥紶柭牳赣H提過兩次。一開始說基地要賣,據(jù)說地皮很值錢。后來又說不賣了,要搞開發(fā)。如今它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說實在的,心里挺悶得慌。
一旦有了想法,心便急切起來。
江小魚走后的第二天,天氣晴朗,秋高氣爽。我背上包,包里放著那個密封的檔案袋。如今,去郭店的公交車特別方便,我坐上一輛K系列的豪華公交車,用了不到半小時就到了郭店。
鎮(zhèn)上變化很大,街道寬闊整齊,兩旁店鋪密集,還有漂亮的綠化帶,一排排白色的住宅樓在藍色下顯得特別干凈清潔。我沿著街道大概走了五分鐘,就看到火車站。從遠處看,火車站倒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低矮簡陋。不過,不同的是,火車站下面,跟鐵路平行著,卻多了一條寬闊的馬路。
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基地呢?我加快步子。
果不出我所料,這條寬闊的馬路占的正是基地的地皮。那兩幢五層高的樓房早已不存在了。基地的大門、圍墻、籃球場也消失得無蹤無影。我沿著火車站下面新建的馬路走著,眼前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住宅小區(qū),整齊的鐵柵欄圍墻里面,有花園、噴泉、怪石和涼亭,彩色地板磚鋪就的路面上,停著一排漂亮的小汽車,十余幢造型別致的住宅樓如同積木似的擺著。
蠟燭廠呢?那一排排平房呢?還有一排排的白楊樹,以及銹跡斑駁的廢舊汽車?它們消失得如此徹底,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還有荒草叢中的那些刺猬,它們去了哪里?
盡管天氣清冷,但汗水還是從我的額頭上淌下來。僅僅幾年的時間,世界就變了個樣兒。如果我領著女兒來到這里,面對這座美麗的花園式的小區(qū),向她講述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以及我在此的青春歲月,她肯定會咯咯地笑起來,說我能編會造,說我撒謊。她不會相信的。
這一切殘酷嗎?當然殘酷。然而,面前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好?似乎沒什么不好。
難道這就是答案?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密封的檔案袋沒有交給江小魚是對的。它確實沒有那么重要了。
我蹲在一個垃圾箱旁邊,從包里掏出那個文件袋,然后打開火機。不一會兒,火苗便騰地跳起來,牛皮紙開始蜷縮變黑。秋風吹來,有一些黑色的灰燼像蝴蝶似的飛起來。在晴朗的天空下,它們顯得生機盎然。我的心情也伴隨著它們飛翔的姿勢變得輕松起來。
一列火車吼叫著飛馳而過。
回到家中,我在一堆舊雜志里翻出我寫的一篇叫《我為什么寫作》的創(chuàng)作談。
里面有這么一段:
“……我是從1991年開始學著寫小說的。當時,有一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就是我的一個幾乎天天見面的朋友突然失蹤了。他是蠟廠的推銷員,卻喜歡美術,在他的那間小屋里,堆滿了染料畫筆和石膏人頭塑像。我們時常在那兒學跳舞、彈吉他、聽音樂,可他突然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父母不知道,同事不知道,他的這些朋友也不知道。他沒留下只言片語,他的小屋子里也沒缺少任何東西。就在他失蹤的前一天,我們還在一塊兒逛書店,沒有絲毫的預兆。一開始,我們深信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想法逐漸變得尷尬起來。他是被謀殺了呢,還是到南方做生意去了?他是偷渡去了國外,還是出家做了和尚?一年過去了,二年過去了,沒有關于他任何蛛絲馬跡的消息,直到現(xiàn)在。無論是什么樣的可能,都阻擋不了他在我們面前消失。也許沒有人再想起他來了。但后來我就想,如果他不是被謀殺,而是出于某種目的消失的話,那么他的腦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責任編輯 劉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