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秋天適合訴說。
一
那個時候,這座隱秘的小城還沒有被發現。
籽粟和年年住在Z城已經有許多年。這是一座幽暗而安靜的小城,日夜涌動著深秋般潮濕的涼風。淺灰色光線四處漂流,牽攜著沒有邊際的冰涼幻覺。
自始至終。
天空綻放嫣紅色云朵。
她們住在Z城最寬闊大街旁的小巷里,與所有人素不相識。
二
“年年,我們還找得到來時的路嗎?”
她慢吞吞地想了一下,默不作聲。
籽粟的眸子里露出狡黠的璀璨的光點。
“那我們就再也不用回去了。”
年年伸出手,慢慢撫摩著籽粟絲緞樣的長發,從發根到發梢,到她光滑的背脊,它紫色刺繡的有杏花辦觸感的裙帶。
她是一朵盛放在枯井里的野漿花。
年年是這座城市里唯一的玉匠,她的小樓上擺滿了翡翠、瑪瑙、藍水晶的原石。年年喜歡那些石頭上散發的來自渺遠的時光的痕跡,那是被鑿痛時受傷的痕跡,草木腐爛時滲入汁液的痕跡,雨水的痕跡,光的痕跡。
年年是個愛美的孩子,即使她有著一張過于蒼白簡淡的面容。她依然愛深邃和濃烈的美,宿命般地熱愛。
許多年前,她第一次看到大海。那時她多么高興啊,在揚著白帆的木船上,她用手捂住臉,孩童樣的眸子在因快樂而發顫的指間露出來。
“我好想從這里跳下去。”她很認真地說。微微笑著,小心翼翼地向著船的邊緣走去,在深藍色變幻莫測的海水面前,她的眼神開始下沉,變得深遠、迷茫,她的嘴角像一朵盛開的梔子,微微笑著,一片潔白。
他上前拉住她。她微微地顫動一下,無法掙脫,他的手那么大。年年微微啜泣起來,她又一次被阻斷。當美到極至的時候,年年覺得,是一定要與他融為一體的。人這么可憐,只有死,這一種途徑可以實現純粹。
大海這么美。他是她的愛人。
四
認識年年以前,籽粟是Z城里最有名的歌妓。她從遙遠的山和海的那邊被人帶來。灌下了可疑的紫色藥水,從此一無所知。
只是歌唱,紫羅蘭般的粟。她穿紫色的長裙,唱紫色的幽暗的歌。她只覺得身體里有什么在日夜傾瀉。涌動。她要大聲唱出來,不然心會堵住。
優柔而美好。這個季節,原色桑蠶絲置于灰蘭色天空下,發亮的,一直鋪展。
年年看見籽粟的時候,她就斜倚著窗欞,逆著光吟唱。歌聲忽高忽低的飄浮著,像一個沒有謎底的假設,一分一分將人瓦解。
年年的手中是她雕刻了三年的“輕寒”,瑪瑙色玉器。她毫不猶豫賣掉它,替籽粟贖了身。年年為做輕寒收過幾十萬押金,為此她們背上了沉重的債亦是心甘情愿。年年從城關的大院子里搬出來,和籽粟住進了臨時租來的破舊木樓。
“粟,從第一眼看到,就覺得一定要帶走你。沒人可阻止我。我讀得出,你眼里的迷途的等待……”
籽粟的唇微微張開,望著年年的堅定眼神,什么也沒說。她能說什么,她該說什么?
命運的匣子緩慢開啟,她感到心里流淌不定的河。
年年看著她。籽粟,你的眼神依舊是一個飄來蕩去的謎。
五
為什么要那么果斷就賣掉“輕寒”呢,年年想。
她嘔心瀝血了三年來完成她。那是千年一成的離山寒玉,兩年的朝夕相處,她刻進了Z城的秋天和愛的記憶。給它喑啞的光芒和凝固的流感。它那么重。
“因為我愛籽粟。”她想。
籽粟和她是一樣的,因此可以彼此交換。
六
她們給小巷里的木房子取名叫做“逝水樓”。
因為在窗口可以看見遠方自北向南而去的大海。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波瀾起伏的海面,是Z城最動人的寬廣與平靜。
籽粟卸去了濃妝,放下高高盤起的長發。她的頭發在陽光下是有一點點黃褐色的,干燥而纖細。她們用色彩華麗、質地粗糙的窗簾綢縫了些又大又寬的裙子穿上。
在每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在矮矮的木脊涼臺晾曬記憶。
在舊舊的Z城與幻覺相遇。
與嫣紅色云朵互相張望。
七
更多的時候只有粟在窗前彈琴,年年躺在床上,擺一個閑散的姿勢看著她或者天空。
陽光用很妖嬈的姿勢從一格一格的窗框射進來。
“粟,你知道嗎,我是一個衰老的女子。”
她回過頭看著年,露出陌生的無法作答的神色。
年年不再說話,她的衰老是一次塌陷。她不能告訴粟這些。
粟是極盡其妍在怒放的花。是為了無法清晰想起那個人的臉而痛苦幾日的孩子。
可是自己。年年把手放在胸口,那里老去了嗎?
她總覺得心中有一條長長的路,前方是微弱閃爍的光亮,為了那光她要一直走,一直。即使結局是虛無。
她要用一生的時間穿過所有苦痛,所有別離。她要把一切當作過程以獲取隨時抽身而去的勇氣。
她覺得心在下沉。年年逐漸對一切失去了敏銳清晰的感觸,如同心上一片片舊傷未好就刻上了新的傷痕。她在疼痛中察覺心跳越來越鈍重。
周圍人是沉溺的,她覺得可笑。她亦不知真正值得用生命去相信的。是否存在。
這是一個預謀好了的故事,自己手無寸鐵地站在它的中央。
八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又一個冬天匍匐著爬過,在地上留下一層荒涼的冰凍的痕跡。死寂的季節,大街小巷空蕩蕩的,籽粟趴在窗口,望著自南向北而去的大海,望著喧鬧的人群隱去,車馬稀疏。
隨著風的呼嘯,幻覺叢生。她對年年說,她看見他了。從她來到Z城就反復夢著的那個人,會拯救他,帶她去天涯的他。
年年面無表情,嘴巴微微張開,又決絕地合攏。于是溫暖的臉龐中露出冰冷神色。
籽粟繼續說,他叫隕墨,是穿行于夜間的月蝕殺手。有著消瘦而不羈的輪廓。籽粟嬌癡的敘述,眼中出現了無盡的燦然的虛無。這不像她。
“他的眉,像是清墨化在水中起的第一道漣漪。”很多時候,籽粟就像是走人了一個夢,微笑閉目,慌亂地尋找救贖。她看到的,是隕墨從破敗的小樓,從盛放的花樹下帶走她。是隕墨手夾一束蒼蘭,安靜地為她放在窗口,眉頭深鎖,表情黯然。他們會去天涯,去沙漠的盡頭。她會穿火紅色嫁衣,義無返顧燃燒所有腐朽的過往。
她說通通都看見,她的明日天涯,他的明日天涯。
年年有時也會走人她的故事中去,安靜傾聽。年年亦有許多如此這般的信仰,在她的心還不曾老去的時候。但是更多時候她會因此而突然地恨她,沒有原因。
這就是籽粟一直所相信的故事,在這所封閉的城中。于是在每一個寂寞轟然綻放的冬天,她在了無生機的街道上看見他們。
他們的聚散離合。她的綿延歲月。
每年立春以后的第七天是年年的生日,那個男人在每年的這一天黃昏策馬來接她。有時他們去河岸,有時是城郊。但從不去看海,雖然籽粟知道那是年年最愛的。
年年似乎說過他叫涉江,若籽粟再問下去,年年就會遲疑之后皺起眉,進而低聲呵斥她。
于是籽粟知道那是年年不愿觸碰的往事,她回到窗前用飄浮的神色和幽暗的表情彈琴、唱歌,或者只是游走。在年年的視野之內。
九
春天鋪天蓋地地到來。雨水一遍遍沖刷著萌發與腐爛交織的泥土。上一個輪回留下的陳舊開始下沉。
整個世界都是新的。
籽粟趴在窗前,玩弄著手中的筆。她已經有些日子不彈琴了。這個城市太過匆忙與陌生,沒有人耐心停下來聽她彈完一首歌。
年年離開了一些日子,她去Z城南邊的闌香山采集山石,并把冬天雕好的石頭賣掉。
這日的陽光明媚而略帶憂傷,籽粟一直到午后才睡起。昨晚給年年繡鞋子到很晚,那是她為年年做的第一件手工,她一點點琢磨,嘗試。是她從沒做過的精巧物什。
她梳完發髻就聽到樓下有人進來,她慌忙跑下樓去,看見一個持劍的白衫男子,騎在馬上進了大門。男子看起來長她許多,但是俊朗非凡。
籽粟覺得他微微有些面熟,以為是年年的朋友,便走過去招呼。
他卻不說話,定睛看了一眼籽粟,眼中微露幾分霧靄一樣的笑意。然后轉身離去,籽粟看到他走開的時候,神色有一絲刻意把持。看上去溫文爾雅。
第二日男人在午后出現,他騎了黑馬在門口慢慢走過,抬起頭,似有似無地看了一眼樓上的籽粟。她又開始在窗前唱歌了。
籽粟從清早就守在窗口,她好像突然起得格外早。等到男人在樓下經過的時候她已經感覺索然。她坐在樓上,看清了他,他的鼻梁如同抒情者的手指,以及溫柔卻硬朗的下頜。
她開始傾注了感情去看。她以為,他是清澈的,像童話一樣。
整個春天在圍攏。
十
到底。俗世不朽。
十一
“你餓嗎?”“喂。”
“你冷嗎?。”“嗯。”
“你困嗎?”。不要問下去了好嗎。”
“你寂寞嗎?”
“我討厭做作的方式。不要故作了。”
于是,你害怕嗎?
你空虛嗎?
你想逃走嗎?
你累嗎?
你明確意義嗎?
你有路可走嗎?
你只有睜大了眼,你看到什么了?
親愛的,讓我親吻你因清醒而茫然張開的唇吧。
十二
Z城。某年某月。
我叫籽粟,生在庚辰年七月初七。這是娘親留在我貼身的布兜上的,除此以外我對自己一無所知。
注視這個城市,我常常充滿著感情。
雖然關于故鄉的記憶早已不復存在,但含混的直覺中它如同是錯落有致又兵荒馬亂的。既然命運要我來Z城,我會安然接受。它安然而靜默,它很美。
這個世界有太多無從思考,也無法解答的事情。每一個細節、安排,每一種選擇、解答。我與它們對峙的唯一方式只是歌唱,唱在我的生命里化為灰燼的正在飄散的。世界像長著巨大的灰褐色眼睛可以一點點將我吞噬。因此我常常會有恐慌,因此愚蠢的人太多了。年年我只能愛你不是嗎?
你說過我是個比你更純粹的人。是因為我只會唱歌嗎?是因為我是你的?
親愛的,你是否覺得我從身體發膚至內心角落,應對你展露無余。可是這次我對你做了隱瞞。那日闖進院子的男子,我與他相識了。那日我停了琴,下樓去見他。他多像一個英俊與天真的小王子。
他不是多年來我夢到的,要拯救我的隕墨。他仿佛是直覺中,屬于最初的人。
十三
水燕節。年年和籽粟同去水邊放生水燕。這是Z城相傳百年的傳統節日。年年挑選了一只紫色襯底有青色暗花的燕。它現在就在籽粟的手里。
四月初九的黃昏河畔,籽粟在水邊密集的人群里看見他了。他們的目光有一瞬間的交集,但那慌忙的微笑還沒有蔓延到嘴角,她就看不到他了.他也找不到她了。
年年意識到這些,雖然她并沒看清他是誰。她拽開了表情奇怪的籽粟并且不發一語。籽粟低下頭,也重新恢復了冷峻的神色。
仿佛適才只是一蕩若有若無的漣漪。
十四
年年坐在窗口,籽粟每天彈琴的那個地方。陽光投射在她蒼白而簡單的面孔上,微微地暈紅。她剛剛喝了半杯波斯來的女兒紅。
“籽粟,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的眼睛越來越亮了。你在變得像個孩子。可是真美。”
“粟,你知道嗎,時間并不是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大海般奔流一去不回的。它可以逗留在任何一個地方,一件舊物上。安靜沉睡。有時僅是一個眼神,一種天氣,一個聲響,就可以把你從當下輕易地喚回去。輕易地。就像有天你有了曾經我那樣的眼神,接下來會怎么樣呢……記憶它從不曾死去,不曾。從不曾比心先一步老去。”
“對了,你見過大海吧。深藍色的讓人暈眩的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她環在床欄上一只手臂終于垂了下去。
籽粟看著她倚著一只手臂睡著,輕聲地應了一句:“親愛的,你忘了嗎,我是從海上來的。那是我最后的記憶。”
“粟,你要怎么才能知道,你不可以整天想著別人。我是愛你的,我們已經糾結到一起了。你是我的。”年年在心里念著,溫暖又決絕的年年,她死死地抓住她,是她虛度華年的意義所在。
是美到極至的幻覺盛放。
日色漸暗,西斜的光線打在籽粟微黑的皮膚上,泛著柔和的光暈。她的謎一樣的目光微微慵懶地望向窗外遠方無限的虛無,彎曲黝黑的睫毛河流一樣延伸。忐忑等待。
她看不見。她聽不見。
十五
想像如此的一座城。如此的籽粟、年年、背后的涉江。霧氣、夕陽、秋草、街道。
以及遠方大海。日光之下,波光瀲滟。
這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極為迂回、反復、幻覺糾纏。
但他們是真實存在的,若你能在這雜亂的詞句中尋出些許脈絡。
你要用自己去填充,你要用回憶去解讀。也便會在其中看到我。
十六
自始至終,他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籽粟和那日出現在院子里的他。聲音會建立一種真實不留余地的關系,細密的語言,根基卻是虛無。會讓籽粟和他之間輕淺卻牢固的牽念變質。
愛是從來不會與聲音或表情發生關系。愛不是漂泊,不是挖掘意義。只是降落,回到自己的路上去。和誰一起。
年年繼續和有了一點古怪的籽粟過平常卻不守法度的生活。她們開始每日歡飲達旦,相擁而眠。白日年年做玉雕,籽粟就彈琴,穿著曼美的紗裙在小樓上游蕩,或者去院子里照顧花草。年年已經很久沒有看它們了。在年年一個人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經那么愛它們。但現在她是忽略,甚至是遺忘了它們。
十月,年年去了山上采集山石。
他有天騎馬進了院子,令籽粟吃了一驚。她在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杏樹旁看到了他,他坐在馬鞍上,一邊看著她,一邊露出了英氣的氤氳著日光與霧氣的笑。籽粟手抓著木樓梯的欄桿。她終于笑了。
十七
又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籽粟開始坐在窗邊寫詩。
一陣一陣的大風,溫暖而含糊,不甚分明。她在曖昧的風中撿拾著屬于他的信息。她隨意地撥動著琴弦,心思愈加煩亂。
“我用淚水讓鮮花盛開,我用雙手讓季節更改。
你讓我相信一切,就是即將到來的一切。”
籽粟寫完這幾句話時突然覺得有些累,她把手無奈地砸在琴上。琴發出漫長和鈍重的巨大聲響,她在逐漸的敏感并且天真起來。
今天是年年的生日,黃昏的日光已經隱到了樹梢之后。整個城市黯淡下來,涉江還沒有來。很多日子了,年年在變得奇怪,她頻繁地對籽粟發脾氣,她時常地失去耐性并且對籽粟隱晦不明的微笑和言語厭煩無比。每天晚上年年都要用力地吻籽粟,讓她疼痛地哭泣再逗她,看她的癡笑。今天剛人黃昏,年年就幽幽地走下樓去,即使她裝出很不在乎的神情,但人人都看得出她在專注地等著。等待涉江的出現。
從日色西斜到太陽落山,沒有人走進院子。年年覺得心被掏空,風不停灌人,吹得她想哭。
樓上籽粟起身想要去安慰失落的年年,卻不小心碰歪了琴的一角,琴下壓的剛寫完的詩稿從窗口翩飛出去。
從天而降的輕薄詩稿,是寂藍天空下的一個偶然。年年此刻看到了它。失重的紙張載著籽粟輕逸靈動的字跡上下飄飛,年年定睛就看到了翻來覆去出現的“一切”二字。
籽粟寫得那么自然,確定。年年看到了高高飄揚的勇氣。
于是她感到空虛,繼而痛苦。年年沒有一切,她在她唯一的籽粟身上開始感到絕望與嘲諷。她的。所有的。占有。
年年的感情像深秋的藤蔓盤根錯節,僵持之中日漸枯萎。當她想要找尋什么作為清醒時的支撐時,她再次看到涉江的遠離。年年很累了。連他也走了。
籽粟關切地下樓走向年年,眼神閃爍。
卻沒想到年年突然用力地推開她,把她推出門外。她一遍遍喊著:“你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你快走吧。”
籽粟哭著被趕出了院子。
年年“砰”地關上院門,背靠著門蹲在地上,慌亂氣憤中她從地上拔起一把一把野草發泄,她的指間滲出血她用胳膊抱著腿,把臉埋進去。年年終于也哭了出來。
這些日子來籽粟在不自覺地遠離她,從心里某個秘密的地方開始,年年一直痛苦地注視她的遠離。她在沒有準備的條件下將籽粟趕走了,一個偶然而已。
很久以后,她開始盡情地哭泣,于是這些日子來無形地束縛她的心緒在淚水下解禁了。
十八
籽粟穿著單薄的輕紗走在寒冷的街道,她在走過兩條街后就收起了難過和無辜,露出從前那般幽冷驕傲的神色。籽粟快步地走,雖然她知道自己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但她不像年年,會輕易陷入無助和茫然中。
也許這就是天真無畏的幸運兒,與強大卻多慮的救贖者之間的區別,后者心思永不平靜。
想這些時候,籽粟一無所有依然毅然決然。她身上暗涌的紫色生命力,是真正的年少。
那些終生不復再有的勇氣,來自這個城的孕育。
只有Z城,讓她胡亂地信仰自己依然趾高氣昂。
十九
There is nothingIO dreamabout.
昏暗之下。愛的,被愛的,中間的,都是面容模糊。
Sky has not opened yet.
二十
籽粟穿過市中心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她。是的,在此時總會出現一個人,像他這樣從背后用溫暖的手掌拉住決絕前行的她。她回過頭,他的眼神專注而溫和。她一時間不知所措,充滿委屈,哭著甩開他的手。他用沉默讓她發泄她的難過,要她順從。
慢慢地,終于籽粟沒有了力氣,只用含滿淚光的大眼睛注視著他。那里面寫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 許久以前,曾讓她坐立不安的年年對她一舉一動的控制沒有了。
這些日子來,她反復想念猜測的人現在正拉著她的手。
氣憤、難過、期許、依賴都沒有。或許有的只是天真。
他俯下身輕吻了她的脖頸。
籽粟像個嬰孩一樣笑出聲來,像個嬰孩一樣,她的笑是環繞著太陽的光亮的,她唱歌,而沒有發出過如此純正甜美的聲響。
他問她:“我們回家嗎?”
她點頭。他扶著她走了。
二十一
入夜以后,年年坐立不安起來。讓籽粟一個人在城里游蕩該是多么危險的事。年年還未來得及穿上外衣,就開了院門跑出去。
在這么小的Z城,年年轉過兩個路口就看到了一臉幸福微笑的籽粟。那樣的笑在憂悒美麗的籽粟身上,如此如此的稀少。它太過天真與心安了。令她在初春夜晚的大風中,散發出無限光彩來。
年年當然也看到了旁邊的涉江。這些年在每個春天的黃昏來看她的涉江。他用一只臂膀小心地繞在她的肩,他又變得像最初了。
那是我的涉江嗎?年年這樣問自己。那就是她的“他”嗎?
年年站在這個空蕩的多余的街角。她感覺所有人都在用譏笑的眼神看著她,她感到所有回憶都在聚攏,刺傷她。
她在街角蹲下來,抱著臂膀哭了。她覺得很冷,因此用手指把身上的衣服拽了又拽,她縮成小小的一團用自己溫暖自己。
當過了很久她覺得沒有什么好哭的,她便在堅強的神色中站起,大步走回她的逝水樓。
在這些互不相識的人面前流了這些眼淚已是過分,她不是籽粟,她于這個城市不帶絲毫妖嬈感情或幻覺。
風很大。飛舞了離去的衣裙,滿城馨香。
她在樓上把籽粟的衣服物什都扔到了院子里。只留一把琴。年年輕輕一撫,玉碎般的琴聲就縈繞梁上。
這真是一把好琴。她說,蒼白的臉上恢復力度,又露出多年前充滿斗爭意味的笑。
有時候,人的軟弱多慮只是因為癡纏的感情過多了。
二十二
曾經,人們都有某種愿望。把一些意義寄托到一個人身上,然后試圖控制他,使自己得到救贖,包括伴隨著的痛苦。
她們是什么樣的人呢?在大多數人看來,她們是年少美麗,又多少有點古怪的尋常少女。
但在她們還不懂得什么的時候,就過上了一種理想主義的生活。一種感情至上,幻覺和感情填充的生活。
她對她的占有。這才突兀·地顯現出來。
二十三籽粟和涉江對她的感情一度是她以為恒久不變的必然,早已在她心里生長成了絕對。他們的相愛年年沒有想到。她一直把他們在心中劃分到兩個世界去。
現在年年開始強迫自己把心中屬于他們的部分拋卻掉了,這個過程是艱難和疼痛的。有幾次她甚至拿起了刀子,在身上刻下橫橫豎豎的傷口。滾動著的灼人鮮血流出,沖淡對命運和無奈以及怨恨.也讓自己時刻銘記不再想起他們。
年年用多么巨大的看似堅強偽裝了內心無盡的恐懼。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年一個人守在逝水樓。什么也騙不了她自己了。即使她可以拿起刀子,她可以把屬于籽粟的東西統統扔出。
再后來,年年為了忘記,甚至顯現出天真無比的跡象來。像第一次陷入戀愛不知所措的少女,抑或因過度驚嚇而微微失態的受害人。
她開始對一切顯示出遺忘。
涉江與籽粟于年年的意義,便是和Z城的磚石、草木一起構成了她的記憶。現在他們從年年心底結合成牢不可破的整體出走,年年把他們從記憶深處抽離。
年年無法控制這一切。
起初的幾天她不敢上街,涉江和籽粟像是無處不在的詛咒。她將自己反鎖在小樓。
后來,她常常在午夜一個人跑到街上。那時到處寂靜。她睜大了眼睛,像無所畏懼的孩子那樣,像受了什么鼓舞那樣走,四處看。她去小時候最喜愛的街,去孩童時記憶的處所。
她路過河岸,曾經每年春天她和涉江流連整日的河岸。無法認出它。
她路過她們常去的首飾店,像個旅行者。
她為了從心里把他們擠掉是不惜把自己也擠掉的。
她從一個施與者,變成了追悼者。又何嘗不是乞求者。
二十四
讓所有的燈火傾覆吧。讓一切悲傷沉淀。當回憶終于失去重量,被風刮進了黯黑色深不見底的洞。
涉江,請抓緊我的手。當明日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會是你嗎。
年年說,我是有著怒放的生命力而從不為明日擔憂的女子。她太絕對了是嗎?原來我們都一樣,當這一日到來,所有女子將都會如此忐忑。
年年今天莫名地把我趕出來,她又在變得奇怪。以前她總是要我說,我們會一輩子守在一起,我將永遠愛她。但從今后也許我再也不會回去逝水樓。
有天等年年不生我的氣了,也許我會回去教她唱歌。她說很羨慕我能這樣歌唱,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夸獎我。是不是只要能把一切唱出來,心中就會平靜,年年才能真正如她面容那般簡淡如水?
年年。中止你的氣憤吧。你有那么多的岔路可以選擇,而我只有這一條路。你只為我留的這一條路,我要沿著它走了。我慢慢地,也是突然地讀懂你。
謝謝你曾為我贖身,但我厭倦于你對我縝密的觀察。
你只看到了你意愿中的籽粟。涉江卻拯救了我。我們的區別是,我比你更有勇氣并且從不需要為自己編造任何意義或者理由。
親愛的,我又看到大海了。
原來從涉江的窗口也可以輕易遙望它。
二十五
Z城不為人知。人們無法在任何一張地圖上指出它。它只屬于他們。雖然它無處不在。
年少的盡態極妍綻放在少女冗長的青春年歲里。
她們走不出那些龐大的幻覺和充沛的無法付諸于任何形式的感情。她們在其中呼喊、祈禱、盼望,熱烈地愛,不發出聲音。她們迷失,悵惘,跟隨自己單薄的回憶漫無目的地流浪。
來自外界的傷害還不曾真正刺痛它們。Z城這樣安全。她和她陪伴、廝守,彼此需要,又相互怨恨。
有一天她們終于會離開Z城,以某種不可知的方式。那時他們就不再年輕了。至少內心將喪失這種品質。
那時一切都消失。Z城陷落。長人歲月漫長的年輪中成為一段滴著水的曾經。
二十六
這一日年年很早就起床。她的情緒忽然有些振奮,一早就起床收拾已經狼藉遍地的小樓。她穿上了嫣紅色有乳白絲緞刺繡的長裙,坐在鏡子前為自己蒼白的面頰補了些胭脂。她花了兩個小時為自己梳梅花式的發髻。最后在裙子外穿了一件白紗。
她已經很久沒有碰它了。那輕盈迷幻得有些奢侈的紗,從前她和籽粟會穿上它們在街上相攜游玩,奔跑。在最初的日子里,她們是這個城里最動人的少女。孩子氣的白紗和絲緞垂得很長很長,拂在地上卷起粒粒香塵。
年年回想著。記憶美得太不真實。
有這些就足夠了吧。她想。
二十七
年年拖著雪白瀑布一般傾斜的長紗,穿過樓閣上她雕鑿的一片片玉器的林:青色、紫色、深杏色、玫紅色、翡翠藍,像層層疊疊的山巒。她徑直走出門去。
毫不猶豫地向涉江的房子走去。
她和他早在十年前就相識,三年前的一個秋季相愛。就在不久前,涉江依然時常來找她。他的家,是她張望了多少次回顧了多少次的方向。
現在涉江打開門就看到了她。他的眼睛中有突然的閃爍,年年在他遲疑的片刻一步果斷地跨進門。她上了樓就看到了窗前百無聊賴地把玩發辮的籽粟。年年沖過去,一把抓住籽粟,把她拽下樓。
他把她們攔在了樓梯口。“年年,不要這樣。把籽粟還給我好嗎?”
年年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睛面對自己時是這樣這樣的難過。
而對于籽粟,是這般翻江倒海的溫柔。
年年揚起頭看著他,烏緞一樣的發絲殘留在臉頰。她輕輕地,不帶絲毫喜怒地說:“她是我的,你忘了嗎?”
我們的年年,她幾乎要為自己的冷靜而微笑了。
涉江問:“你要帶她去哪里?”
“還記得我們每年去的那條河嗎?我想知道,冰都化了嗎?”她緩慢吐出的音調像是觸手生溫的玉石,溫暖純粹。
他看了她半晌。像從前一樣。她是他永遠都弄不懂的。
他只是去牽了兩匹駿馬過來,他們一起去了河岸。
二十八
三個同行的人。
在一條這樣長的路上。懷揣著各自的想法。
年少和俊美,使他們如同這個城的王子。
還好他們在一直前行的馬上,還好他們在變化莫測的春之圖景和陌生注視的人群中。
緊張、激動、驚異、擔憂被解脫,每個人慢慢地恢復自身。
年年為她即將要做的事保留了足夠的勇氣。
二十九
二月。河面。
“涉江,我問你三個問題。只三個。”
年年說道。
河上的冰果然還沒有化,現在他們站在上面。這個春天的風太大了,天氣暖得格外緩慢。在結了冰的河床上,年年的眸子異常地發亮著。像堅忍的柴禾,終于點燃了自己。她開始燃燒了,義無返顧。
籽粟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意識到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化解年年的決心。
她了解她。
涉江看著年年。“你問吧。”他說。
“你記得十九歲那年,我刻了一塊黛青色的玉佩給你,那時我剛學成雕刻,花了半個月做它給你。你還留著嗎?”
涉江從身上取下它。臉上有微微難過的神情。
但年年沒有看他,她盯住不知道什么地方,眼睛猛烈地發著光:“籽粟是我的,你把她搶走了,你比我更愛她嗎?”
她不給涉江時間回答,又忽然有些急促地說:“那你還愛我嗎?”
年年看著涉江,停止了發問和眼中火光閃爍。她終于覺察到,這已經不是曾和她癡纏多年的那個他了。一瞬間,她皺起眉,疲憊和茫然在沉寂中喧噪著,像暮色里的鼓。
他的唇微微動了動像要回答。
她沒有給他機會。
那一刻他才發現年年今天是佩了劍的。
三十
“親愛的。”她說。“我終究沒有讓你說出來。”
是的,涉江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年年的劍早已沒人他心口。涉江看著她,看著光線一般進入他身體的寶劍,一分分倒下。
她殺死了他。
鮮紅色熱血淌出涉江的胸口,流到了冰面上。他的眼睛分不清是閉是合,修長的睫毛安靜搭在眼瞼。這時候,涉江腳下的冰層被著哀傷的灼熱血液溫暖,飛快滲出水滴,進而在一片“啪、啪”的聲響中斷裂。
他終隨著純凈的冰晶去了河底。消失在年年的視線。
哀柳滿堤,殘留的葉子上寄居著殘存的雪。
涉江沉下去的時候籽粟的目光中含滿了淚,但她還是捕捉到他的眼神。她感到他的眼睛在發光。他沒有死,因此籽粟明白。他到河水深處,開始另一次旅途。
在她和年年的世界,涉江開始退出了。此刻她們的心中,有塌陷的聲音充斥并無限放大。籽粟在哭。無法停止。
三十一
眼淚如春水,一分一分浸潤心中貧瘠苦澀的土壤,于是,它們終不再開出妖冶的花。
欣燦退去,她對他的愛在冰冷的河面上開始發了瘋地生長。哀絕美艷。
誰都沒有想到,她又一次在年年面前妥協。籽粟用力地撕扯著頭發,發飾散了一地。她一層一層解開衣帶,在冰亮如鏡的河面上現出了銅體。
她的愛恨都已被瓦解。她看著年年,像一塊含淚的冰晶。
“我要對你忠誠,不是嗎?我也會對他忠誠的。”
剛才涉江站的地方只剩下了河水滿溢,籽粟走過去,瞬間沉入河流。
年年愣在原地。
一場盛大的告別早已開始。
三十二
于是,年年被突然抽空。她大笑,繼續大哭。整整一天一夜。后來她昏倒了,醒來后一人在光滑如鏡的冰冷湖面流連。
有一種愛,只能用恨去描述和解答。年年不知不覺中已受制于它,她去控制籽粟,她一直誤讀了涉江。
她跪在江面,向著溫柔而純凈的江水深處輕喚:“江,她多么像多年前的我啊。你早就發現了不是嗎?你只是不告訴我。”
一種真正的痛苦要開始了嗎?
她看到江面下奔涌不止的水,仿佛連著另一個世界。
他們從這一片風雪啟程,將會到達另一場繁花似錦。
三十三
年年最后一天出現在Z城是一個晴朗的有風的日子。陽光花白,分割濃郁的綠蔭。Z城的感覺仿佛突然明亮和輕淡起來。讓人覺得陌生。
年年鎖上了小樓的門,緩步下樓。這日她只梳了一個松散的發辮,小樓有些日子沒有打掃,塵埃飛揚。然后她想起籽粟。一抬頭,看到遠方夕陽下那讓人暈眩的蔚藍大海。
于是微笑。
她和她的回憶要遠行了。
孩子,回到大海深處去吧。
三十四
……空白。自始至終……
三十五
昏暗的天空之下,這是一條迷惑和發亮的路。
是一部黑白的舊戲,演了千萬遍。悲歡和絢爛始終揮發,揮發。
她們放肆地在暗無天日,幻覺涌動的Z城奔跑。
發絲,裙角上光華流淌。
然后她們離去了。
一整個城在背景里無限地黯淡下去。
責任編輯 劉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