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

聽說法院要來宣布幾個重犯的死刑判決書。今天整個看守所戒備森嚴，關鍵的部位都加了崗哨，并通知所有的審訊室都不得使用。法院來了很多人，分別進了幾個審訊室，然后通知看管干部按名單把犯人提出來。這是粉碎“四人幫”撥亂反正的1978年，我剛好這段時間在看守所辦案，由于我還沒有看見過法院給犯人宣讀死刑判決書的場面，經請示同意我可以進到審訊室旁聽。

“報告大軍、二四二四號犯人提訊出所。”“走！”看守所監獄大門崗樓上的哨兵發出了可以邁出監獄大門警戒線的口令。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犯人用繩子提著沉重的腳鐐懶洋洋地走了出來。他在看管的帶領下走進了四號審訊室。我也隨他們走了進去。

審訊室里已經有很多人，有法官、有法警、還有法醫。（法醫在場，主要是怕犯人聽見宣判死刑后嚇昏了，搶救所備的。）該犯人進來看了看所有的人后，很自然地坐在了房子中間的石凳子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法官看看他后對其他人說，開始吧。就對犯人嚴肅地命令道，站起來！犯人乖乖地站了起來。

你是李印祥嗎？法官問道，犯人隨意地答道，是。法官繼續說，今天我代表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你所犯罪行進行宣判。你要聽好。下面開始宣讀判決書。罪犯李印祥，男，18歲，昆明人，初中文化，無業人員。罪犯李印祥伙同黃某某、羅某某、夏某某，在某年某月某日夜晚把兩名女青年強行帶進某宿舍，在李印祥的指使下對兩個女青年實施強暴輪奸。事后其中一女青年不堪侮辱而自殺死亡。在整個犯罪過程中李印祥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純屬犯罪集團首犯。本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現根據我國刑法第某某條、第某某條。判決如下：輪奸集團首犯李印祥，犯強奸婦女罪、輪奸婦女罪、教唆指使他人犯罪罪。判處死刑。如對此判決不服十天內可上訴高級人民法院。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在整個宣判的過程中，我一直關注李印祥的反應。只見他站在那里，頭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沒有什么反應。當法官最后一句問他，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時候，他看都不看法官一眼就說，我可以坐下來說嗎？法官說，可以。他慢慢地坐下后說，我還有什么可說的，不就是槍斃嗎！我有思想準備的。抓我那天我就知道我是死定了，因為我犯的就是死罪，沒什么可說的。不過也沒什么可怕的！人生不過就是如此，槍斃就槍斃嘛。我沒什么說的了，等死了！人生不就是這個樣，死了也就了了，不說了。要是你們辦完了，我可以回監所了嗎？法官看看他的態度說，要是不服你還可以上訴嘛。他馬上回答道，我服、我服，我沒有說我不服！我也不上訴，我不上訴。我還有必要？我的惟一希望就是等死，死的越快越好。法官又問他，你對你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就不后悔？他反問法官，我要是后悔可以不槍斃嗎？可以嗎？不行吧。所以我不后悔，因為后悔是沒有用的。你就一點都不內疚？法官又問他，他的態度越來越不好，好像很有理的說，我犯了罪，你們殺了我，扯平了，為什么內疚？法官順口說了一句，不可救藥。他接著說，你能救得了我嗎？法官說，像你這個樣子誰也救不了你。你有什么要求沒有？他想都不想就說，沒有。法官再問他，要不要見見你家里的親人？比如你的母親。他大聲地叫道不要！不要！我不要任何人來看我，不要，就是不要。快死的人了，一個死刑犯還有什么臉見人，我什么人都不見。法官看看他這個樣子說，好吧，今天就到這里，有什么問題還可以通過看管干部找我們法院。然后就讓看管把他帶回監所去了。

整個宣讀過程還不到半個小時，該罪犯在全過程中的表現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法官們對他的表現也沒有什么反應，好像很正常。我的感覺是這個人怎么就一點人性都沒有，他為什么就不想想他的父母親人。年輕輕的就犯下了這樣的罪惡而且不光彩的被槍斃了，他就丁點后悔和內疚都沒有？我想，一個人昧良心的事做多了，道德也會起繭子，精神也就麻醉了。但是，他說：“一個死刑犯還有什么臉見人，”這一句話給我留下了一點印象，至少說明他還是要臉的。還有那么一點點吧！

事過幾天后的一天，下著大雨，有人告訴我說，今天李印祥的母親來了。我說，他不是不要任何人來看他嗎？他們講是法院的人主動為他安排的。我放下手上的工作跑到監所前想看看情況。這時我看見一個50多歲的婦女，在幾個法官和警察的帶領下走進了一間審訊室。我到門口看了看這位母親。她看上去很瘦，很疲憊，面部很憔悴，眼里充滿了淚花。我想，一個母親養了這么一個兒子太慘了！做這樣的母親真苦、真累！

腳鐐聲響了，只見李印祥被看管干部押著拖著沉重的腳鐐，慢慢地向這邊走來。他看著周圍的人還冷笑了一聲，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天上下著雨，明明可以走到沒有雨的過道，可是他非要走有雨的路上去讓雨淋著，還慢慢地走！看管只好給他打傘，他還高興地笑了起來。也不管大家怎樣看他。可能他認為反正是要死的人了，看你們怎么辦，無所謂。

當他一進審訊室的大門，一眼就看見了他的母親的時候。但見他先是愣了一下，馬上他就跪爬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媽！——聲音之大，好像一聲驚天劈雷，把在場的人都怔住了。他大叫著大喊著媽，連爬帶滾地爬到他媽的面前，雙手緊緊地抱著他媽媽的腿大哭著說，媽你來看我干什么？我不配當你的兒子，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你白養了這個兒子。媽！媽！我沒有聽你的話，沒有給你老人家，也沒有給家里爭氣，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人民的罪人。可憐的媽媽始終抬頭看著天，一眼都不看兒子，拼命地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音來，眼淚像小河一樣的往外淌著，一直流到了兒子的臉上。兒子繼續哭道，媽！我不是人，做的不是人事，告訴弟弟千萬不要學我，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做一個好人。你就像沒有養過我這個兒子一樣，讓弟弟好好地孝敬你給你養老送終吧。這時媽媽突然抬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同時大叫了一聲“天啊！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東西啊！”說完拉開兒子抱住她的雙手就往外走。兒子撲過去抱她，她甩開他又走，兒子再一次撲上去死死地緊抱著她的腳，大聲地喊道，媽！你打的好，這一巴掌兒變鬼都要記住的，我死也安心了。他放開媽媽的腳跪在地上給他媽磕了三個響頭。當他抬起頭時，他媽已經走出了審訊室的大門。這時的他又大聲地叫了一聲，媽——你多保重！媽媽聽見了停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雨還在不停地下，媽媽在雨中消失。

這一幕讓人感動，使我看見了李印祥的另外一面。在他媽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懺悔，那一番痛苦的表白，誰能說他是一個沒有人性的罪犯呢？死之前，多少他也有那么一點點好的一面吧！同時我也想到，生命的長度是無法控制的，可是可控制的，是生命的寬度，也就是說，一個人活多久，那是天數，但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你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就事在人為了。這一點他是很明白的，他也知道這一切都只能怪他自己了。

時間已經到了要公判他的這一天，法警把他押出監所，給他打開了腳鐐，同時用一根繩子把他捆了起來。在捆他的時候，法警問他，捆的緊不緊？（因為捆緊了血液不通人是會昏倒的。）他說，隨便。法警又警告他說，今天要對你進行公判，在公判會上你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聽見沒有？他盯著法警說，馬上就要死了，我還說什么？動什么？然后冷笑一聲說，放心好了，我會乖乖的，死人是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行了吧！

公判大會是在一個大型萬人體育場舉行的，整個會場十分嚴肅，到處是警察和軍人，可謂森嚴壁壘。因為今天要槍斃的不止是李印祥一個，還有他的同案犯及其他幾個罪犯。一個法官宣布大會開始，大聲說，把罪犯押進會場。法警把罪犯依次押進會場，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的是所犯罪行和姓名。這時會場上引起了一些騷動。宣讀判決書后，市法院院長下達對罪犯執行死刑的命令道，現在把罪犯李印祥、黃某某、夏某某、朱某某押赴刑場，驗明正身，執行槍決。法警把罪犯押出會場，提上卡車押赴刑場。

在當時槍斃的人是要先游街后，再拉到刑場的。因此罪犯被押出會場后，就拉到本城的主要街道慢慢的游行。隊伍很壯觀而威嚴，前面摩托車開道，警車、法院、檢察院的車緊跟其后，幾輛軍用大卡車上站滿了頭戴鋼盔的，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罪犯被押在車箱的前面，掛著牌子低著頭，軍車的后面還有宣傳車和一些警車。警笛不停的叫，宣傳車上的喇叭里反復地播著李印祥等罪犯的犯罪事實。教育人們，警告壞人。沿途圍觀的人很多，街面的兩邊也增加了不少警察。當車隊剛剛出了城，李印祥說話了，大軍，已經出城了能不能讓我抬抬頭，反正已經沒有人看了。求得武警的同意后他抬起了頭前后左右地轉了轉腦袋說，這下好過多了。突然他問武警說，大軍，槍響了以后多長時間才死得了？武警告訴他，幾秒鐘就死了。他聽了以后高興地說，那還怕個球！

刑場是在離城很遠的一個大山溝里，四周的山上都戒嚴了，四處可見警察和武警。刑車到了以后按刑場職責要求各就各位。罪犯被押到法官面前驗明正身后，推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坑前面按跪在地，李印祥看見他的同案跪在他的旁邊就說，兄弟，我先走一步了！那個同案說道，我馬上就到。這時一個武警軍官命令道，射手注意，舉槍，預備——放！幾聲槍響罪犯倒下了，烏呼哀哉，死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