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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主

2005-04-29 00:00:00
滇池 2005年10期

趙世里狀訴趙明修誤醫(yī)殺人一案由省垣第三民事廳受理,決定民國廿七年九月三十日開庭。傳票送達時,惟一被告趙明修手里正捧著一張《震旦報》,且眼睛正在兩尺見方的文字域中搜索屬于自己的那一條消息。他在瞬間感到,世界有如一條死巷,只要進去了,什么物件,即使一只老鼠,都會撞著你,且無端地在可以下口的地方,(順便)地咬上你一口。終于看到了相關(guān)的似乎就是他的標題《庸醫(yī)殺人,堂叔藥死親侄;同姓成仇,苦主破門掠財》,但冒著冷汗將內(nèi)文檢點下來,卻云里霧里,再看,再再看,依舊霧里云里——絕早出門,碰到的街坊鄰里都朝他作揖打拱,平日欠賬不還,見了繞道的都一臉恭喜發(fā)財?shù)囊笠笮σ猓椭澜^無好事了!“看了?”有人小心地問他。自然是搶先看了報紙才來試探的!但這則消息像是說另一件事:“庸醫(yī)”固是“庸醫(yī)”了,你治死人,不是庸醫(yī)還是什么?但文章里說的這位被告姓錢,簡稱“錢某”,與死者是嫡親叔侄關(guān)系,而他趙明修與趙世里卻是遠親關(guān)系,即趙世里的曾祖是他趙明修曾祖的妻弟,只是糊里糊涂都姓了趙,“同宗”都未必,至多是遠房姻親。但出事前不這樣說,乃是“親得不得了”,因處緊鄰,兩家的房子只隔著一條滴水巷,趙世里一家三口大小病痛都仰賴了趙明修的“明善堂”,恨不得屙屎一坑,困覺一床,吃飯筷子都拿索子穿著。出事了,趙明修是惟愿“遠親”“破門”的,可人家偏偏不破,而要趙明修“當孝子”——怎么個當“孝子”,下面再說。這一層報紙尚未知曉。至于文章里說的苦主家世顯赫,若干若干親子正在抗戰(zhàn)前線服務(wù),故此案牽連國家安危與戰(zhàn)況前途,已引起省府及司法官廳之關(guān)注并多有憂慮等等,儼然又是“另一碼事”了。可細想下來,有這樣多的“庸醫(yī)”么?有這樣多的求藥而被藥死者么?趙明修便暗自慶幸了,幸而至于“遠親”并無皇親國戚,死了的這個14歲的獨子是個傻子,再就是兩老,至今,也未見援引出什么舅子姨子同盟國來。你要藥死,要殺,就得殺這樣的人(家)!趙明修簡直有幾分得意了。猛然間又自驚:這是你的思想么?當然不是了。是日本人的想法,當然是。滿報紙,其實最可讀的是日本飛機要來轟炸的消息:《論日本意欲滅我之必然》、《國策有弛無張,百姓無吃有瘴》等等,哈哈!庸醫(yī)!苦主!大約世界上就這兩種人,或只有這兩種人的聲音:苦主悲訴,庸醫(yī)矯情——荒誕!哈哈!

趙明修的“哈哈”沒哈出聲來,便叫一聲斷喝嚇回去了。發(fā)出此等凌厲喝聲的是隔壁趙世里家的丫頭常姑,才幾天,趙明修已然習慣了被死者家人喝來喝去,將仿喊狗。常姑來說,絲綿坊和大樹營村的人都來了,楚石館里的人也將來了,叫趙明修去“開錢”。所有這些來人,都與三天前死者的裝殮有關(guān)。絲綿坊六斤上好的湖棉是墊棺材底的;大樹營送來的八籮松香也是給棺材墊底的,至于畫像館不叫楚石館,只是用楚石給死人畫像,常姑弄錯了。當時急用,除了一口香柏木棺材是趙明修花了兜底的三百大洋從萬鐘街抬來的外,所有裝殮物件都是賒的,說好三天后付賬。貨主不怕賒,因為此類事體,家家得顧及體面,尤其兇死禍死一類,生怕再有不吉,連還口小價的人家都沒有。當然,貨主自稱為善,趁著人家死人敲杠子的倒是沒有。這世界只有到了死人的時候才顯得通泰,似乎充滿了祝福。

常姑忘了的還有香燭錢、壽衣錢、供果錢、燈油錢、麻線錢、買冥錢之陽錢,買黃白錢之陽錢、買紙人紙馬之陽錢、買開路經(jīng)、買奈何橋、買“七七”道場之陽錢!自從惹下禍殃,不用說裝殮發(fā)喪,就連趙世里家的一個紅漆馬桶也換了新的,就連趙孫氏的裹腳布也新扯了三丈三,這一切用度,盡由趙明修這里開銷,更別說從此而后的油鹽柴米醬醋茶,蘿卜黃瓜姜蔥蒜。趙明修慶幸的只是吃長齋的趙孫氏一家沒有復又吃起葷來。故而,丫頭常姑一天總有三五次來門前喊,將仿死了人倒開成了個貨棧!而趙明修在裝殮當日就磬空所有,這停靈三日,他得四下借貸,以備“七七”后發(fā)喪之大用。三天下來,趙明修自覺將死,不記得是否吃過一口熱湯,天將亮時昏昏糊糊醒了過來,發(fā)覺肋下疼痛,一摸,有物件圪著,掏出來看,卻是半個鹽餅子,餅子似乎還可吃,但長衫的胸口處卻浸出大片油漬,看上去像一枚一級國防勛章!一秒鐘之內(nèi),他記起了,是昨晚路過竹子巷口,他掏錢付給黃包車夫,當啷一聲,有什么掉地上了。黃包車一走,一個賣鹽餅子的小販從地上拾起一枚半開遞上來說:“先生,是你家的錢!”當時他好大一陣子感動,于是,收了半開,又從零碎錢里撇出一毛,買了兩個鹽餅子,不要找補。他慶幸自己腦子尚能轉(zhuǎn)動,他的機靈還在,最能證明這點的是,事發(fā)當日,他自知大難臨頭,國將不國,即刻將夫人和女兒打發(fā)到老家宜良暫住,以免禍亂紛至沓來,殃及她母女;再就是他的籌措借貸,只找平日里景況與自己差不多的人,如若人家好得多,自然怕開了先例,成了積善之家;景況差的呢?樂禍尚且不及,上門找咒么?而景況差得不多的,卻能將心比心——現(xiàn)在看來,這想法是對了。再下來,就是典賣店鋪、藥材——無論何等樣的判決,賠償一條“命錢”是逃不脫了。總而言之——這個家是完結(jié)了。完了的多了!炸彈下來,大家都完了!想到這層,“賴活”的頑韌性三天之內(nèi)就培植完畢,他在藥罐里撮了十來粒米洋參,藏在衣角里,間或摸一粒養(yǎng)著氣,頑性更加地豐茂起來了,譬如,任憑常姑喊叫,他自顧沏一壺普洱,啃一口鹽餅子,呷一口茶,竟能同時品出前者的油香和后者的陳香來。

死者三呆是八月初一(即九月廿四日)那天犯病的。三呆即趙世里的兒子。生下來就傻,還是個蹩腳,連個名字都沒有。三呆!三呆!這么叫著,習慣了。叫三呆,倏地他轉(zhuǎn)過頭來,朝你極友善地笑著。這孩子有個好處,對人絕無侵害。且更大的好處是任由他人侵害,從不吶喊與反抗。舉個例子說,三呆平日里好在一個木車里曬太陽,只見丫頭常姑將他從門里推出來,往門邊上一靠,就轉(zhuǎn)回去不再理會,來一伙娃娃,專門蹂躪弱小動物的那種,將三呆推到了“小人橋”橋頭,再往坡下一送,三呆便在風馳電掣中發(fā)出亦或快樂亦或恐怖的叫聲,末了,是連人帶車的顛覆。三呆的手腳和頭顱還尤其地堅實,無非從“明善堂”里討幾個水膏藥貼上了事。故三呆顏面腦袋上常有六七個膏藥覆蓋,大有國土全部淪陷的悲哀。即便這樣,三呆決不記仇,亦或原本就沒有記性,他有什么可吃的,多任那伙娃娃分肥,他呵呵地撒著,手舞足蹈,似乎徹底拿去還特別地高興。攤上這秉性,沒法招人憐愛,也無法施以同情。三呆就這樣活著,活成他自己的一道風景。

初一那天絕早,丫頭常姑來說,要拿一副藥。店鋪還沒開,伙計正下鋪板。趙明修扣著衫子出來問,哪個不好了?常姑說是三呆,三呆打噴嚏,“清鼻涕淌得像吊桶索”。趙明修想也沒想,抓了一副小柴胡湯給過去。沒開方子,當然也沒收藥錢。常姑還在店鋪里轉(zhuǎn)悠,正往外挪鋪板,這姑娘左右擋攔著,伙計口中沒好氣,大約說了句什么不中聽的話。常姑就說,“沒到你開染坊的時候,別一臉的顏色啊!”趙明修恰巧聽到了,心下還想:“囈,平日不見這丫頭這般厲害嘛。”忙出去問:“姑娘還有什么吩咐?”這算是破天荒給了下人面子。常姑笑吟吟地道:“叔爺,昨日我給太太老爺煮了點青包谷,不想他家就通夜打嗝,將仿養(yǎng)了一秧田的青蛙。”趙明修也笑了:“那是傷食了吧。”順手抓了一包山楂遞過去,常姑這才一扭一扭地走了。沒想到才三個時辰過去,就出事了,還是常姑來喊,趙明修沒踩穩(wěn)趙世里家門檻,就聽趙孫氏呼天搶地,老太爺拿個頭當鼓棰往兒子床沿上敲。三呆直僵僵仰著,一臉青紫,脈象全無,已然氣絕。接下來便是廝打,趙孫氏一口一個:“你鬧死他了!還我兒來!還我兒來呀!”無數(shù)次地沖來,以頭猛撞趙明修的胸口,接著是揮舞一支鋒利的簪子,以及一切可以到手并且投擲出去的武器。他的腦袋上挨了一蠟燭臺,斜刺過來的簪子以及稍后從針線籮里取用的錐子剪刀,在瞬間將他的長衫裁成了破布幡子,由于當時戰(zhàn)況甚為劇烈,趙孫氏一味進攻,趙明修就只能一味退卻,及至逃命回來,更加驚愕的“明善堂”女主人連忙叫伙計將掌柜的藏在一個衣柜里,蜷縮在黑暗中的他一經(jīng)樟味醒腦,方才有些回過神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死了!一味柴胡湯就死了?那三呆體弱是實,時常的傷風感冒都是這一劑湯藥啊,故而說拿藥就拿過去了,也沒有切個脈。哦!錯就錯在沒給呆子切個脈,或許這殘兒原本極其虛弱,一切發(fā)散藥類皆不能投,或許那呆兒患有什么重癥,正命懸一線,好了,這一激,完了!你啊你啊!你怎就如此糊涂?命定!活該著的!想到這一層,“人命官司”幾個字就撞到腦門上來了,他即刻暈厥過去,直到夫人將他喚醒,他耳畔響著夫人的哭訴:“死了!死了!都死絕了就干凈了!”

參湯灌醒了的他,使勁地哭了一回。夫人說:“事情已成這樣,你難過,你想不開只是一層,你還要想著娃娃,一家人咋個活?”一聽這話,他便醒了大半。其實不醒沒道理,夫人說警察都來過了,先去隔壁,揭開死人的蓋臉布,只看了一眼就說:“趕快抬去埋了!”趙世里家說要抓人。警察問:收個活人收張嘴,你來開銷?日本飛機要來了,明日宵禁了,南屏大戲院都關(guān)門了,再吵再鬧連你們也抓——莫戳拐了!趙世里家就說要告官廳!要賠兩萬!后來說三萬!最后說三萬都不止,要五萬!警察哼哼鼻子說:打鼓伸冤這可是你們的事了。說完就轉(zhuǎn)到趙明修門上,趙夫人連忙遞上一疊小錢,說是給差公們的茶錢。兩個警察見鋪里人仰馬翻,手忙腳亂,人事不醒的藥鋪老板還停在床上,面面相覷道:“兄弟,看明白了:有錢買酒不買命,人參(生)到頭一根筋。”走了。

趙明修黯然想了半夜,到天亮前有了主意。連忙叫伙計雇了一輛馬車,將夫人女兒送回宜良老家。伙計說:要不要送了夫人,我就返回來?趙明修說:多個人不如多條主意,我死扛著得了。

人一走,趙明修反倒多了幾分受死的勇氣。他收揀了銀柜中所有現(xiàn)鈔,裝在一個羊皮褡褳里,貼身綁牢了,又罩一套貢布秋袍,哈一頂安南帽,再拎上一根文明棍,這身行頭和裝備,當然是預備著受了攻擊,還能綏靖,還能退卻,還能在談判后“全身”履行平等與不平等條約的。果真,在趙世里門前,他尚未躬下身子來等候傳喚,就撞見了從門里出來的賈三哥,他即刻明白這告官的狀紙在一個時辰之后就會送達省垣衙門,不禁冷汗涔涔。但再一細想,這賈三哥只是得勝橋頭的一個寫字公公,用馬糞紙代書信札兼算命占卜的一個前清老貢生。何不找這條街上伸手遮天的訟棍何老把呢?只為著錢!錢啊!賈三哥只一角小錢一份尺牘,如若訟狀代呈,是五毛。而何老把包攬官司,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但即便不是何老把,交三橋頭還有中等貨色,也有懂得民國法制能寫“文明狀紙”,掛著大學士文憑的“專文局”。冤了!趙明修陡然覺著松懈,似乎長板坡不再是長板坡。才想到這里,一身白麻布披掛的趙世里就出現(xiàn)了在門洞里,接下來就是吐沫,就是尸水(洗死人身子的水,預備了用來潑仇家的),就是不甚明了的轟轟然詈罵。說實在的,比之于趙孫氏,趙明修是一點都不怕趙家掌柜的。趙世里捐過貢生,做過安寧縣衙的小員司,后來做過府綢生意、皮草生意、苧麻生意,總之做什么都成不了什么,直至一天,趙世里來問“明修世弟”“躉山貨草藥有沒有賺頭?”——趙明修就明白這位“世兄”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你燒香燒到廟山后,問路問到路心子里來了!你也要吃這一口?你好仿!我是癟虱子叮著干牛皮才叮了個小洞洞,世兄你有懶福,滿口金瘡,就且安歇著吧!”——當時他趙明修是何等器宇軒昂。沒想到,現(xiàn)時是他屈伏門下,別說唾罵,就是宰他也只有長伸著脖子了。

接下來,便是趙世里一手拽了他,命他在兒子尸體前下跪,他也從了。雙膝剛落地,騰地,黑暗中出現(xiàn)趙孫氏——她從一張床上嘶喊著撲下來,要趙明修鉆到死人的床下“跪伏”,趙明修方才明白,他的刑法真正算開始了——這是要他當“孝子”,此后的程序是,在裝殮、守靈、發(fā)喪的漫長歷程中,他必須作為“三呆”這個年方十三四殞命的傻兒之子(!),披麻戴孝,要么匍匐、要么跪行在棺材之下,以盡“子孝”!那一刻,趙明修忽然明白,他的辱死和那個傻兒的藥死,都有同等的含義,都是命定的、被設(shè)計被預謀的!他不從,他想申明綱常倫常,他想說天下哪有叔叔給子侄“當孝子”的?還是同宗!(顧不了是與不是!)還是差不多一鍋香的緊鄰!(顧不得相間一條滴水巷!)——但他終于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趙世里及趙孫氏的二十個指甲同時深陷在他的脖領(lǐng)干里,那里毫無防備!且是他未曾意料的事變。他早被掀倒,復又被反轉(zhuǎn),徑直被踢著墩著,連忙趴在了死人的床下。他哭了,他真的傷心了,不似早先災難臨頭的恐怖,是不如死了的難過,他為妻兒難過,因為從此無臉做人。他為辱沒祖宗難過(這回是為他真正的祖宗!)。然而,過了一陣,他覺著這比下跪似乎要爽適,至少世兄無法也鉆到床底下來施虐,傻子的木板床下有些布滿灰塵的棄物,自然還有老鼠的糞粒和尿跡,他鼻子底下有一個紅紅的東西,竟是一顆棗子!他從未在床底下這么呆過。其實這壓榨之下的扁型世界,因空間窄小,反而安全多了——呵呵,難道戰(zhàn)爭的目的是讓我這么趴著?免了投降者的苦役?割地賠款?孝子就孝子,反正并非同宗,即使同宗,也是強迫的,即使強迫,也無人來看趙某的窘態(tài)!他自覺一種頑韌正在生長,堅實地支撐著他的生命,他覺著可以這樣活他五百年!

好景不長!聽見有人進來了,堂屋里有說話的聲音。是那丫頭常姑吧:“棺材鋪來打問訊,說壽材——”趙孫氏喝斥道:“他老子沒死呢,什么壽材不壽材?”常姑的聲音小了下去:“……那要說什么呢?問要柏木?還是杉木?”仿佛點燃了炸藥桶子,趙世里跳著罵著:“拆他家靈牌頭!抬他家裝老的材子來!要他扯三十丈的白幡,豎二十臺高香紅燭!要要要……”還是常姑的聲音:“即便要他家來承當,就不能讓他家掌柜總趴在地下,這也不像個當孝子的樣子啊。”這一句話,雖是細聲細語,卻讓世兄家的智慧在瞬時被動員起來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前頭已經(jīng)說過:大凡死者裝殮及一切用度,包括一口棺材,盡由趙明修開支料理。趙明修得以從死人床下釋出,一連聲地承諾道:“當然是香柏木(的棺材)!當然當然!”

依著趙明修的想法,這丫頭算是救了他。懷揣銀子的趙明修原本就是準備著來破費消災的。無奈被捉在死人床下,動蕩不得。這下他拍了衫子上的浮塵,連忙打理一切。而世兄家的刑法也稍加寬宥,改為趙明修須入夜守靈,而白天則應付喪葬周支,世兄及世嫂自然只負責一任地發(fā)散悲哀。丫頭常姑斷然明白她輕輕彈出來的一句話使無序的戰(zhàn)亂轉(zhuǎn)入有序的攻守,功莫大于一個外交次長,也就有了幾分主子的顏色。此時,她來傳喚趙明修去付賬,便是徑直走進堂屋里來的,在趙明修整理衣裝的當口,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甚至將一個青花藥壇子差點扳倒摔在地下。

經(jīng)趙明修里外打理,到掌燈時分,傻兒的靈堂已然富麗燦爛。依了條約,他就該“守靈”以盡“子孝”了。此時,世兄倆老經(jīng)兩個晝夜的鬧騰,終于氣力不支,昏昏然倒在隔壁的鋪上睡去,亦或作為原告也接下了第三民事廳的傳票,當?shù)乳_庭來審決“誤醫(yī)殺人”案,而罪犯割地賠款,已誠然伏法,沒有什么不安妥的了。隔壁傳來了漸漸高漲起來的鼾聲,堂屋里是一點聲響都沒有。趙明修膝下有蒲團,看四下并無動靜,索性盤腿而坐,看著燭火結(jié)了燈花,看著香柏木的棺材高蹺著棺首,新漆閃著光芒,而棺材前面的案幾上是水飯,兩枚雞蛋和堆壘如山的水果點心等貢物,心下突然陣陣悲戚:自己的老父母過世時何曾享有如此輝煌?那棺材里睡著的傻兒,固然可憐,但除了一臉傻笑,并無些許印象給他,如今他竟然坐貫長夜,為其戴孝守靈,這是何等樣的冤孽!

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趙明修知道是丫頭常姑來剪燈芯,即刻坐姿一改跪姿。只見常姑的麻布裙裾在供桌邊上蕩了一圈,忽地轉(zhuǎn)到蒲團這邊來了,一雙罩了白布鞋面的大腳公然陳列在他的眼下,他大駭,抬頭來看,常姑卻向他勾勾手,又指指堂屋后面的甬道,甬道后面的天井。意思是要規(guī)避這里,她有秘話要說。人這種東西,怪了!趙明修的脊梁即刻就彈直了,且隨著那黑暗中一根指頭的勾引(!),竟不由自主地前行,行至甬道的最幽暗處,趙明修倏而警醒:這是遭遇媚狐了么?回想常姑方才俯身一瞥,那嫣然一笑,那在劉海下閃動的眸子,那從隆起的胸部垂下來的烏黑大辮,還有還有……那自纖腰下如一盤小磨擺動的軟肥的髖部……處處透著一個熟透了的女人如同一條魚那樣的腥氣。然而,趙明修腳下卻決然走向死亡,勝過他自遭難以來的所有勇氣。

“世叔只管再靠近一點。”是常姑的聲音,甚至是拂面的馨香氣息,趙明修準備著投入那血口。

“這里說話最保險,里面是什么也聽不見的。”常姑似乎拽了他一把,趙明修在迷幻中稍稍開眼,卻已經(jīng)站在世兄家的廚房里頭了。

“我有事要讓世叔曉得——”常姑指指堂屋那個方向,憤憤不平地道,“那個傻子生前不過潲水糟食,現(xiàn)如今死倒死成個人了!”

趙明修此時是大醒如常了:“你不能……不能這么說……”

常姑吝吝地一笑道:“世叔是一大好人,這些天來,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樣的慈心善人如今的世上找不著了。一個找不著,半個休想遇。觀世音菩薩好,只是稻草胎子泥巴心,像常姑我這樣下賤的人兒,連一根香火半兩功德都捐不起,還會望著菩薩看顧么?”

趙明修張著兩耳,只怕那邊有動靜。

常姑道:“世叔不急,公爹及公婆我是在茶里添了從世叔那里抄來的睡覺藥的,再醒來就是明兒辰時了……”

趙明修大驚,直跺腳:“早上你搬動罐子?那是秫米?是酸棗、柏子仁?”——這幾樣都是安神除悸的藥,如果是,并無大礙。

常姑道:“世叔嚇傻了!放心,只是常量。常姑雖是下人,理事卻有上心。故所以有膽量來闖白虎節(jié)堂!”

趙明修愕然不能言語:“你說……什么?”

常姑突然一把拽住趙明修的膀子,一字一頓地道:“傻子不是你害死的!”

趙掌柜懵了,覺得手腳忽地冰涼,但他想到的是洗洗耳朵。

“你要應我一件事,我就說出來。”常姑道。

半晌,他覺著血液在回流,在沖撞他原本明智的頭腦,他勇氣倍增,大過他承擔苦難時的一切。但他只是點了點頭,將下頜伸了過去,從一個十分逼近的角度審視著這個小女人的眼睛。

“知道世叔是一個誠信的主家,不忍你背著誤藥害人的罪名。再者——你和世嫂也隔墻聞聽,知曉一切,常姑在傻子家過的什么日子,名義上是丫頭——服侍這個呆傻不說,老婆子挑剔任意,非打即罵,裹腳布要我漿洗,曬晾稍不伸展,就拿臭布條勒我,賞我上吊;米飯里有半顆稗子,就罰我跪火炭;最可恨是那公爹不將我當人看……這些,只怨常姑命賤。但傻兒一死,常姑必被轉(zhuǎn)賣;即便世叔你陪他千金萬銀,與我何干?”

趙明修只能一口一個:“是是是……”

常姑正色道:“我助你勝訴官司。日后離開他家,世叔收我做使喚。”

其實,聽到半截,趙明修已然揣測出這小女人的心性,此等人,死拼硬奪,不過是為一條生路。但故意(!)沉吟一陣,猶豫而后果決的樣子:“也罷,趙明修倘能保全身家,不用說是家里添一個飯碗,就是該上香,該立牌坊,該磕頭的自會磕頭!”

常姑長長噓了一口氣。道:“那你來看——”她只一轉(zhuǎn)身,從一個柜子的暗處摸出兩包東西,端到趙明修眼前。

從未有的驚訝:那是兩個湯藥的紙包,上面明明有淡墨水劃下的“一,已未”三個字,這是鋪里的伙計按習慣例定要在藥包上作的記號:“一”即八月初一,“已未”即干支,既記日子又記干支,才不致混淆,而如趙家既處兩鄰,便省略了病人的名姓,要不還要劃上“趙某”、“李某”等等。再捏捏紙包,鼓鼓的,打開來看,卻是那天撿的“小柴胡湯”!這副藥原封未動,好端端在著哪!

常姑垂下一個指頭撥拉一下里頭,道:“趙掌柜難道沒看出少了哪味藥?”

趙明修連忙細看,按湯頭掰著指頭,大惑不解:“棗子……惟獨沒有了棗子!”

常姑道:“對了!公爹家的習慣,例定要我服侍湯藥,所以然之故,大凡藥從鋪子里抓來,第一件是涮了藥罐,再分藥,或先煨或后煎,一概按規(guī)矩來。可那天,我才涮著藥罐,傻子就進來,并不防著他翻了藥包,忽然聽得他嗷嗷直叫,接著往屋里躥,我跟了去,卻見他手里攥著從藥里撿出來的棗子,嘴里大約還有,卻吞咽不下,傻兒噎得胡亂抓脖子,兩眼暴突,臉色烏紫,我嚇得跑去喊人,待公爹趕來,傻兒早已倒地氣絕……他是偷吃棗子給噎死的。”

趙明修聽得一身冷汗,手腳冰涼,忽然想到他趴在傻兒床底下時,確曾見到一顆棗子,那應當是他被噎著時,在地上打滾,從手里掉在地上的。看來,傻兒噎死是實了。連忙問:“他爹媽曉得實情么?”

常姑道:“對了,我忘了一件事,傻兒被噎,抹脖子捶背都不行,我一急,轉(zhuǎn)身去找水,那藥罐里不是有涮罐子的溫水么,順手提來給他灌了。到公爹來了,掰著傻兒的嘴巴一聞,有藥味,嘴巴上還有藥渣,自然認定是服藥所至,就跳腳捶胸,炸藥桶子似地炸開了。天塌地陷這般快,我也懵了,公爹倆老不由分說一根筋認死理,從來沒有我插話的份,而我呢,因看顧不及,叫傻兒偷吃棗子,生怕說不清,反倒牽連自身,便連忙藏了藥,不敢多話……這多天,思前想后,他家如此待我,恨還來不及呢;退一萬步,即使有恩,也不致承情承到一條人命的份上,讓叔公你背這副棺材板!不如翻了盤!不是有包青天包大人開棺驗尸那樣斷案的么?那棗子還噎在傻子嗓管里,摳它出來就冤情大白天下……”

開庭算來還有整三天。趙明修左右盤算,一時將自己演成法官,一時又將自己演成苦主,一時又將自己演成證人——也就是那個丫頭常姑。這些天,他好生將這個女人揣摩來揣摩去,末了,自認最不解的是女人。常姑非同一般,豈止!簡直是墳臺里冒出的媚狐子,幕簾后面埋伏的刀斧手!而正是他趙明修要同這樣的人,結(jié)成同盟國!自從那半夜暗通以來,所有關(guān)節(jié)似乎都握在這個下賤女人手里,趙明修依了她的安排,若無其事,照樣通夜守靈,照樣披麻戴孝,照樣磕頭上香,其實昵,世兄倆老照樣困覺,而他,也就由常姑在棺材頭前撒開一床稿薦,又安置一個香香的靠腦,此等感覺,不啻于一具外國鋼絲床!有一次,竟然夢見常姑了,夢里的常姑與其同床共寢,有云也有雨,醒來嚇出一身冷汗,冷汗之后,便覺爽適無比,再看常姑,無論晝夜,都有異樣之處,常姑好似也有同樣的夢,要不,那一顰一笑,何似一個小妾?

自然,臨近開庭,樣樣安排均是密鑼緊鼓:常姑看守證據(jù),包括秘藏那兩個藥包;好在棺材是闔了蓋的,死人氣管里的堵塞物不會自己飛走,例規(guī)是起靈安葬前才要釘死棺材蓋,因此,如若“開棺驗尸”,只需移開棺蓋就行,是一點不犯難的;趙明修已經(jīng)差人要“明善堂”伙計在三十號前趕來,他因書寫藥包,也是一個重要證人;而趙明修自己,則以籌款(現(xiàn)時是不需要了!)為由,抽身躲進鋪子的小隔間里,書寫自家的反訴狀紙,啊,那真是意氣飛揚,暢快之致,淋漓之致!他再次慶幸,何以老天爺讓他有此歷險又柳暗花明,春風得意?他要成名人了,那個臭《震旦報》,還一味小視他的案子,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豈知他趙明修不犯案則已,要“犯”則驚天動地!庸醫(yī)?他趙明修神醫(yī)不說還是神探!”明善堂”不僅不垮桿兒,還要發(fā)達了!還有小妾,如夫人,對!如夫人!當然是!常姑有救命之恩,夫人她豈能堅拒?趙明修一下年輕了十歲有余!

這天夜里,趙明修甚至塞給了常姑一支鐲子,柞草花的。常姑一推道:“世叔要對常姑好,只在以后,現(xiàn)時常姑要多一件東西,叫公爹看見了,反而戳出拐杖來。”趙明修連聲道:“是,以后以后。”

趙明修自覺勝券在握,好比坐了莊還自摸了同花大順,舒坦得沒法形容。今天是八月初五,是傻兒的第五個難日。早起,世嫂就大呼小叫,要丫頭常姑撤換新鮮供果,還要設(shè)兩桌菜飯,一齋一葷,一律“十二錦”。素齋要鐵峰庵的尼姑來做,至于葷席請誰主廚,沒說。常姑說:例規(guī)是“七七”擺食,以伺鬼神。世嫂便抬起一個拖線的蠟團投擲過去。趙明修對常姑使了個眼色,連忙道:“第五日擺食,也是興的。一般‘七七’之頭尾是擺大席,屆時連做道場的師傅在內(nèi),恐怕不下二三十個人,我思謀著,在門口搭一個涼棚,懸幡結(jié)花,看上去也熱鬧一點。”說到這份上,世嫂的臉色才稍稍轉(zhuǎn)晴。趙明修這里忙掏錢遞給常姑,常姑不防地分出半疊還到趙明修手里,陰陰地道:“七七?嘿!”他自然明白內(nèi)中的隱語:哪里有什么“七七”?后天民事庭開庭問案,到時候,大盤子一翻,只怕世兄哭還來不及!趙世里自然是賠不出這些花銷來的,只看那時的心情,我趙明修磕過多少響頭,你就磕還幾個!至于“當孝子”之大辱,自是不能了了,如何“還”?尚未想通透!小賬就算了,大賬——譬如香柏木壽材,那要記息,至少三分的利!

才想著,常姑就回來了。回來的常姑提籃丟了,一只鞋子也丟了,一臉凄惶:“滿街的人哪!都聽日本飛機來了唼……往北門跑,往一窩羊跑,往席子營的墳地跑……腳接腳,頭拱頭,螞蟻子都踩死完了耶——哪里還有什么街子,店鋪都杠死門了!”

世嫂正上香,手里還秉著三根香火,正要跪下去,回頭來看常姑,一眼落在她只有一只鞋的腳上,老女人突然前撲,將香火刺上去:“小賤貨,你還穿的撒花鞋?你以為不拿你陪死是你福分高?你這回是無主的母狗好撒野?你通街賣騷還編排周吳鄭王?”

常姑一邊閃避,一邊大喊:“你們挖挖耳朵!你們挖挖耳朵!”

趙明修是聽到了,一種凄厲的鳴聲,自天頂壓下來,向四下擴展——是“警報”!日本飛機?啊呀——好像似乎亦惑是聽說過這事,也許大約恐怕真是——日本!狗日的日本!來了?來了怎的?轟炸?什么轟炸?怎么轟炸?炸什么來著?他覺這需要用很長時間來想這件事,以確認這是真事,但這些日子——怎么說?他一個中國人是死到臨頭又強生,哪里想得到有外國人要來殺中國人?

趙世里披頭撒發(fā),跌跌撞撞出來了,語義不明,仿佛念經(jīng)。似乎是說“板壁都篩糠一樣地響了”,“房頂?shù)囊黄AЯ镣叩粝聛砹恕保暗貏恿耍〉貏恿耍 ?/p>

正此時,轟隆一聲巨響,整座屋宇嘩嘩地搖晃起來。

趙明修大叫:“是日本飛機(來轟炸)!”

趙世里木珠似的眼睛盯著這位世弟:“日本?日——本?什么日本?”

趙明修此時才看清了世兄是蓄著一頭道士的長發(fā)的,平日藏在瓜皮帽下并未顯露,那油油膩膩的灰白長發(fā)大約是捐了貢生的紀念,此時,像一些破氈片披撒在他的肩頭上,而且他手頭明確地持有一件武器,一把長長的馬尾拂塵。

“我不管你長毛,短賊!不管你東倭、西寇!害我的我曉得!現(xiàn)時我就曉得有你!就看準了你!”他咆哮著,將拂塵一擋,斷了一切生路。

又是一聲轟隆,似乎就在當街處爆炸,有什么整塊的硬物被拋起來,砸在鋪板上,只聽常姑哭喊:“媽呀!一個死……死人……”

從街面上噴射進來的灰塵,充滿了硫磺味,屋里不見人。

趙明修大喊:“世兄!躲過一頭吧……遠處沒法去了……我家后天井有口糟藥的大石缸……世兄!世兄!”灰塵稍定,世兄與世嫂儼然泥塑的金剛,聯(lián)手把著門。那趙世里見趙明修有動靜,一把攫住的后領(lǐng)脖,接著是老婦人更加猛烈的推搡。趙明修知道,也領(lǐng)教過這個極善使用頭顱的武夫人——讀書人尚且知道腦袋的重要,然而這樣的人不是,到她垂下堅韌的頭顱發(fā)起沖撞,任是什么防線都將崩潰。趙明修又覺著現(xiàn)實的呼救是徒勞的,是為飛機下逃生?還是從中國人這里逃生?其實根本來不及想,他就被按在了棺材板上,而且充分地被展開了四肢,以一個明確無誤的“大”字,護定了棺材板。而倆老左右各置一端,指甲深陷他的皮肉,以各自整體的墜力,牢牢將他扯平!

轟轟轟,不絕于耳,到后來,他聾了,只見一堵堵從木樓倒塌下來的屋架里迸射出來的強光在斬殺一切。他只有一種知覺:正在一個無所把持的空洞里翻滾,有一陣,他智慧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棺材里是最把穩(wěn)的!他將用何等樣的方法去替換那個奢靡的死人?接著,他眼睜睜看頭頂上,那巨大的靈牌頭倒了下來,他兩眼一黑——天空就此晴定:無云,一縷輕薄的黃色煙霧拽著他沉落沉落……

有時,所謂活著與死了之間毫無知覺,在這個魔獸狂舞的狹小地獄,你不知道它哪一口將吞下你,哪一腳將踩死你,你無法逃逸,等待著死的間隙同死沒有距離。而此時,這“間隙”漸長漸長,長到使你有了還“活著”的感覺了:他不清楚自己何以被一個巨大的簸箕壓著頭,半身掩埋在有著酸餿惡味和滲透著白色汁水糟物里,他看到了一個被網(wǎng)格分成許多條縷和洞孔的世界,在那一分鐘里,他確認自己變成了一種蟲子,蒼蠅或者蚊子,已經(jīng)在火海中涅了槃。他是以一種蟲子的姿勢爬出來的。整整半個時辰,他才明確眼下是人的世界,是一個被人摧毀的人的世界。他所處的位置是與他的藥鋪隔著一條小街的對面,與世兄家稍斜:不知什么力量將他拋到了這里,落在那個豆腐坊的后廠里,讓一個裝豆渣的簸箕扣著他,否則他早完了。現(xiàn)在,又讓他像坐在頭排看電影一樣看著自己的那半邊街面在倒塌燃燒。他不止一次看過電影《桃李劫》、《一江春水向東流》什么的。但他從未看過只有一個觀眾的“電影”。過了很久,不知從哪里跑來一些人,大呼小叫,亦或是在看熱鬧,同閑常看熱鬧一樣,因為他們在指指點點,在說話,很長很長的話,忽而,他們又散開,因為一所房子又垮下來了,灰土噴得很遠,待灰土落定,他們又踩著瓦渣再次聚攏,繼續(xù)說話;末了,人越來越多,占滿了他的“銀幕”。突然,有人在猛烈地推搡他,一個聲音在喊:“叔公啊——叔公!你還活著啊——你,你真還活著啊!”隨著這一聲喊,看“電影”的人突然齊刷刷地轉(zhuǎn)了過來。一齊看他,推搡他的人轉(zhuǎn)到他的正面,正抵近他的鼻梁:“叔公!我是常姑!我是常姑啊——”接著,抵近他的這個叫常姑的人扯起袖頭揩他的臉,從他的顱頂扒拉下許多豆渣,她喊了一聲:“哪個有水?哪個善人給一碗水?”就有人遞過一缽水來,咽了一口,咕隆一響,他的耳底忽然開放,他聽了,他聽到人們說話,原來在頓足唾罵,個個聲大如雷。他要逃跑,被幾個男人上來按住,有個人扯伸他的一只腳,原來他被一個瓦罐割破了,血順著褲襠流,就有人用水澆,似乎在朝他吼:“撐住咯!是鹽巴水!”再下來,還是那兩個男人架起他,噼噼叭叭地周身磕,末了大吼道:“哪里疼?說啊——哪里疼?不疼?不疼?好了——菩薩保佑你!”周圍的人散去,“銀幕”敞開,火的大幕,越來越大。常姑這才像只貓似地嚶嚶咽咽地哭訴道:“我找了半天,我以為叔公你也死了呢,我公爹公媽統(tǒng)統(tǒng)死了,傻兒棺材化成灰了耶……”

是的,化成灰了,連同那個砸在他腦門上的靈牌頭。

常姑哭喊著:“叔公,你的鋪子也在燒,得想法子救……救……”

是的,善明堂在大火里滾,嘿,一條街連著燒,火從這家蔓延到鄰家,再往上往下……有些黑影在火光前躥來躥去,不知在干什么?善明堂的火是很明亮的,燒到二層的山墻了,再往上,便是他的閣樓,那里有他的書房,還有新近得的兩個宋版書,這就燒了,你們聞得見其中的古墨香?你們連通街的藥香味都聞不見?那個藏在多寶隔里的麝香瓶子也一定爆裂了,這是一條香街啊!

哭聲是在稍晚才聽到的。

咽咽的哭聲、突兀的嚎叫、長長的仿佛唱念咒經(jīng)的哭聲,更長的敘說死者以往的仿佛一個話本的哭聲,還有一種哭,是哭訴者將頭顱埋在死者身體胸口,亦或是埋在地下的哭聲,這哭聲直入地底又彈射出來,在空中回蕩,最令人怵然。夜空是絳紫色的,黑的是煙,紅的是火,故而漫天青紫。被轟炸的街區(qū)是一個巨大的墳場,未亡人就在每個墳堆上哭泣;還有些人在廢墟里找,喊著不知誰的名姓,似乎被不歇地呼喚的人躲在了某一個地方,只是不出來而已。趙明修聽到了那么多的名和姓,亦或有的只是一只狗或貓。

他已經(jīng)在隔壁世兄家的余灰上轉(zhuǎn)了兩個時辰,據(jù)說,世兄與世嫂是躲在兩道夾墻里被埋死的,世兄趙世里大約還活了一小會,因為他的一只手伸出土堆,已經(jīng)作出呼救召喚的樣子,要不是那只燒焦的手臂那樣突兀,也許收尸隊一時半時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里有死人。趙明修去看時,身體還暴露在瓦礫里,由于是窒死,死相不似燒死皮開肉綻那樣猙獰。一個收尸人蹲著仔細琢磨世兄燒糊的手里依然緊攥的一件東西,趙明修說:“那是個拂塵的把兒,馬尾巴的骨頭節(jié)!”收尸人宛然道:“我還以為是他老人家給自家準備的口含玉呢?”收尸人又問:“你是他們家什么人呢?”趙明修囁嚅道:“緊鄰,只是緊鄰。”那收尸的指指臂上的白袖套道:“棺材是慈善會捐了,那三丈裹尸布我找誰去收呢?”趙明修趕快掏掏口袋,尚有一疊零錢、幾枚半開在,盡數(shù)倒在收尸人面前道:“你老行行善吧。那邊還有一堆灰呢。”他指指傻兒停靈的地方。收尸人數(shù)著錢,頭也不抬:“是那個吃藥鬧死的憨包?您說吧,是單裝(殮)還是并攏了?似生前這樣的,還是有個照應的好。”趙明修極含糊地點了點頭。

傻兒的棺材化成一堆灰,矩形的,甚至有著棱角。確確實實是灰,焚化得徹徹底底的白色灰燼。因為棺材里包裹了那樣厚實的絲綿,墊了那么多層的松香,凈是發(fā)火助燃的材料,想必著火時一定明亮如炬。至于那喉頭塞著的異物,自然是與人俱焚了。因著同樣的原因,趙世里家積攢了那么多的燈油、香燭、紙錢,幾乎就是一座隨時可以焚來化成陰功的冥府,這下,干凈了!真干凈啊!

常姑在灰堆里轉(zhuǎn)了半天,哭著,念叨著同一句話。她只找回了屬于她自己一柄帶蝴蝶墜兒的銅簪子、一個百雀靈的鋁制雪花膏盒,一條濕漉漉的繡花頭巾和一件燒掉一邊袖口的棉袍子……至于這個丫頭終日盤轉(zhuǎn)的灶房,她一腳踢出一口鐵鍋,還有一把沒了木把的菜刀,她就揮著它胡亂砍殺。她的“秘藏”——那個預備著的證物——兩個紙包——強得過生鐵么?

“善明堂”呢?更慘!趙明修不明白,何以三層的木樓,高出趙世里家整整一個火墻頭!怎么垮了下來,竟是一撮灰土呢?論高大不如世兄家,論灰之色度亦不如其純白,他不是也儲著硫磺、儲著蜜蠟和數(shù)十麻袋藥材這些可以為炸彈助威的東西嗎?只有“善明堂”招牌,尚余得“善”之下“口”、“明”字斷裂成“日”、“月”,“月”的下半也燎糊了,看去卻也是一個“日”字,“堂”字呢?上下都殘斷,剩中間的“口”!“善明堂”看了去儼然是“口日日口”,趙明修大惑,繼而大喜:“剩他個‘丁口’,不是大吉么?”復又轉(zhuǎn)悲:“日日皆口,哪里去討口呢?”

天將亮,下起了小雨,廢墟里明火漸暗,升起了一股股柱狀的白煙。依然有不少人在灰堆里轉(zhuǎn)悠,他拾起一根木棍,明明是一根用來撐牖窗的桿子,也隨人家的樣子刨啊找啊那些劫后可用甚至可食的東西,突然,一樣亮亮油油的東西——一種圓潤的顆粒被他的眼睛截獲了——拾起來一看,明明是一粒棗子!還是那粒棗子!他在傻兒床底下嗅到過,且把玩過,他作藥引給傻兒入“柴胡湯”的棗!看看那廢墟的地形方位似乎也是!他蹭了蹭灰,他甚至舔了舔——大凡是善明堂出的藥哪怕是配伍在十數(shù)種的湯劑中的某一味——梗、葉、根、全株、生熟片、丸散、膏丹等等,只要他看一眼,別說拿在手里了——他就能即刻認定是否自己的貨!而眼下,這棗子自然是他那天開出去的棗子,只是怎么它就是大棗,而不是小棗呢?如果用的是只有大棗一半大小,核兒極精細,但價錢也貴的陜棗,傻兒是不是就會因此不被噎死呢?想來只有一種情形,那便是趙世里家歷來用藥是白用,例定不朝這邊擱錢,故無論伙計還是他,抓藥均是扣著抓,說扣著,非指方單要減,而是單一味藥,能用便宜的就用便宜,又不損功效的——長久下來,而然已自然。看來,終歸是他趙明修害死了傻兒,如果傻兒不死,就不會有裝殮喪事,也不會有趙世里倆老的死纏硬磨,不會有闔家守靈——也就不會他滿門的滅殺!天哪!趙明修你喪德以盡,天良何在啊?

他在廢墟上大哭。一個警察揮著花棍喊:“喂喂喂!說的就是你!這條街管制了!有家回家,無家找個地方好好呆著!閑雜人等不許搗亂!”

趙明修自言自語:“日本人又來啦?”

警察手里的花棍往街口一指:“學生要游行了!”

說著,游行的隊伍就過來了,跑在最前頭的幾個后生往燒焦的電線桿子上貼標語,有個女孩子竟然站在一堵翻倒的圍墻根上,在人們頭上撒傳單。又有幾個人爬上了高蹺的墻根,用大喇叭筒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血債要用血償!”“要為抗日死!不為亡國生!”喊到高昂處,就有圍上來的市民跟著喊。那個女孩子接過話筒,用手一指,趙明修直覺著那就是在指自己!“你、你、你,還有你,和我——不死未死的中國人!醒醒吧!這是你昔日的家園嗎?你的親人在哪里?在凝固汽油彈燒焦的瓦礫下,在比血更紅的新墳中,不!他們還在,就在你的身后,他們的骨血被撕碎成粉末,他們的血液被散播在空中,他們明亮的眼睛被蒸發(fā)為黑煙;他們連接的兩個心室被各拋在一個地方——中國人啊,是這樣一種死法!于是,這死,不被記憶!這死,易遭忘卻!這死,會被制造者抹殺!只有一樣:我們也造成復仇的歷史!鄉(xiāng)親們,父老們,姐妹兄弟們,我們要團結(jié)成一個人……”

游行的隊伍又滾動著前行了,一個青年給了他一只小旗子,他糊里糊涂跟了一段;一個更小的孩子接了過去,爬上一處只剩一個屋架的很高的危樓……

雖說亂,法院還是開庭了。

趙明修以為開庭就是打開這個大廳的大門,所以他以為法官是這里穿著黑色制服的任何一個人,他同樣看到每個進來的人都朝每一件黑衣裳微笑。他看見常姑來了——她來做什么呢?“同盟國”難道還存在么?她看到他,而且緊挨著他的席位在后面坐定。

有人宣布:“起立!”宣布完“起立”的法警又回到宣判大臺下面去了。法官不像京劇里開場鑼鼓迎來的人,其實還沒“起”沒“立”,法官——一個頭上頂著麻花卷的很瘦的中年男人就有氣無力地坐上他的座位了。法庭里只有一個法警,那些穿堂繞室的大約只是過路人,如同他的那條街。

“被告趙明修!”法官在一張白紙后面道。

“趙明修在!”這應答他練了一個晚上,一個童子軍教的。

“其實,身體若有傷痛不便,坐著就行。”法官臉上的白紙移開一個角。

他方才知道是可以坐下來的,他右腿紅白相間的“彩褲”一定是讓法官看見了。常姑往他屁股底下塞一包東西,一個小包袱,他飛快擋住……

法庭里響起了呼隆聲,原來那個老法警蹲著抽起水煙筒來了。

突然,抽水煙筒的法警猛喝一聲,放下他的重炮,敏捷地抄起花棍沖了過去,原來,是幾個叫花子進來了。接著,他請走了一個醉鬼。這樣,法庭里的旁聽席上就只有兩三個人。常姑和另外兩個不知為何也相關(guān)的人,后來,又走了一個女人,剩下的一個大約不會走,睡了。又進來一個女的,端一個賣卷煙的托盤,沒走,警察給她賒了一盒。

法官卷起了袖子,還閑熱,又褪了袍子,這下,趙明修看清了他里頭是一件沒啥看樣的灰色長衫。

“如若不便,請不要起立——被告趙明修,你姓名無誤么?”

趙明修急忙點頭:“趙錢孫李的趙!明白的明!修持的修!”

警察喝喊道:“羅嗦!”

常姑在身后戳了戳他:“你說成找錢送禮了!”

趙明修已然一身大汗。

法官倒也豁達,左右看看空空的法庭,似乎是說給什么人聽,悠悠道來:“你身為執(zhí)照醫(yī)師兼經(jīng)售藥材,店號什么,善明堂……哦,這里要說給你,貴照印花怎么是民國二十六年,即去年的呢?”

趙明修吃驚不小,語無倫次:“印花有!多得來,貼處沒有……”

法官翻了翻執(zhí)照鏡框,將一大片反光射來射去:“我區(qū)咸寧街33號附一號之趙世里狀告你一貫欺世盜名,蒙騙鄉(xiāng)里,為斂錢財,草菅人命……(照念)民國廿八年八月初一辰時,吾兒趙少邇有疾,當即向趙明修之善明堂求醫(yī),時趙明修坐堂,并不前往診視,亦無問切,竟倉促將二包草藥給以煨服,不想所煎之湯藥入口,吾兒即七竅流血,四肢僵直,瞬時殞命。吾二老膝下無雙,獨子單傳,此即害我無后絕嗣也……等等;上訴者要求被告賠償若干若干等等。”法官草草翻過后面的文字,來問趙明修,“被告,對上述訴狀——告誤醫(yī)而至這個趙少邇一節(jié)有何異議么?”

趙明修撓撓頭,似乎在問自己:“只是這個‘趙少邇’不知是不是就是那個趙傻兒?”

法官輕輕一句:“捉刀之人總得放幾個文屁,不必深究。問你對誤醫(yī)致死有無異議?”

常姑在他后背上戳了幾下,不見效力。她欠身付著趙明修的耳朵道:“棗子!他偷吃棗子,噎噎……”

趙明修終于抬起頭來,望著法官免冠腦袋之上空,空洞而肯定地道:“無有異議。”

常姑急了,探出大半個身子在他耳邊嚷:“……即使無證,要抵死不認……”

法官喝道:“下面的是什么人?”

法警仰起腦袋:“恐怕是個證人,法官大人。”

法官拿起他的麻花帽揮揮:“證人未經(jīng)傳喚為何私自闖入?出去!”

法警過來扯走了常姑。她在門邊上有幾個跳躍,但無濟于事。

法官轉(zhuǎn)來再問:“你對告你亂投惡藥,致人死命一節(jié)認了?”

趙明修從自己的膝蓋上抬起頭來:“認了。”

好大的無聊。法官垂手取來水煙筒,呼隆聲籠蓋廳堂。

法官歪起煙筒邊上的臉問:“你睡覺了么?”

趙明修應道:“睡了?”

“吃也吃了?”

“吃了。”

“沒有哪里不妥帖?”

“沒有哪里不妥帖。”

“哪你——被告你的腳……”

“法官大人,趙明修右腿為前日日本飛機轟炸所傷。”

法官放下煙筒,一口唾沫滅了紙捻:“呃,據(jù)說原告也有所傷創(chuàng)?”

趙明修起立,道:“世兄一家倆老都死了。”

法官自覺驚愕,偏下頭來向著法警。那法警指指他手中的紙捻,法官搓開紙捻來,彈了彈火灰,看一遍便不作聲了。

好長的無聊。

法官兩個指頭搓著一個煙絲球,久久地搓,搓成一些碎末。道:“本庭將發(fā)布此案公示——公示,明白嗎?十五日內(nèi)再開庭,若有苦主原告——也就是死者親屬接著告你,便接著審理。明白了?現(xiàn)在休庭!”

鎮(zhèn)木落了下來,無聲,那法官接連敲擊幾下,如同敲木魚,依然無聲。

法警抬頭喊到:“大人!是警報!警報!”

法官再聽,是警報,胡亂抓了幾件東西,挪開了椅子,轉(zhuǎn)身來看,趙明修孤零零站在法庭中央,喊到:“樓子下面有地下間,你出不去了!也來也來!”那法警原本護持著大人,這下覺著再僵持不行了,扯了趙明修的膀子就往樓道里拽……

趙明修緊緊靠這水門汀的墻面,他的頭頂上懸著一個罩在鐵絲網(wǎng)里的燈泡,渾渾的光投下來,照著法官的禿頂,也照著他粗隆的如同一座趙洲橋似的眉骨,故而,“橋”下是一片黑暗。法官每隔半個時辰必從懷里掏出懷表,再從長衫的某處掏出眼鏡,就著光線來看表,接著報出時間:已經(jīng)有整整三個小時,仍未解除警報。他就重重嘆息。嘆完之后又是沉默。并不在意有一個被告在一邊,且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摸一摸懷中的表,趙明修是不需要時間的,如同他與之比肩的那個人——他們的存在意義完全不同。

所謂地下室,就是一個不知通向哪里的地下通道,曾經(jīng)有過許多人匆匆通過,踩著他人的腳,消逝在黑暗盡頭,包括那個老警察。末了,剩下了法官和被告。

法官最后的嘆息在尾聲里變成一段戲文,大約是《空城計》里的“我站在城頭觀山景,忽聽得城下人馬亂紛紛……”還有小鑼及二胡,就在這走板里,法官從腰間取出一個軟包,剝開,是一個圓圓的飯團,似乎還有幾樣蘿卜絲酢之類的咸菜。

趙明修忽然想到他腰里也掖著一個這樣的小包袱,是常姑塞來,又不便遺棄在法庭里才攜到這防空洞里來的。捏捏,軟和;聞聞,知是吃食。他才打開一個盤結(jié),法官的“趙洲橋”就轉(zhuǎn)成了南北向,顱頂?shù)墓廨x照耀著這里的一大堆冷片牛肉,照耀著鹵鵝肝、白斬雞以及至少兩枚白面饃……

法官舉舉他手中的飯團,那意思是吃!吃!

趙明修極小心地將一枚白饃掰開,放了雞塊、牛肉冷片及鵝肝遞了過去,指著道:“夾饃!夾饃!”

法官似乎笑了笑,依舊舉了舉手中的飯團,那圓球已然缺了一個大口,故法官兩腮飽漲,點頭間只有“喔喔喔”。

“原本要請先生上……上映江樓,如果先生不嫌棄,敝生以為最合口味的是共和春,共和春的醬鴨子,天下至味!”趙明修湊過去半尺,他已經(jīng)看到那飯團下飛快小下去,法官的喉頭上下節(jié)奏發(fā)力遒勁,且十分有序,“大人,非為別的,敝人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同一個人說過話了,將來之以后,也是如此——并不知道要怎樣地活……”他將整個吃食包袱推了過去,自己試著捻一點送到口里。

法官已經(jīng)將最后的蘿卜絲及一些可食之碎末撮進嘴里,又朝這邊點了點頭,算是宣布關(guān)于午飯之“休庭”,瞬間,就聽水門汀的墻壁瑟瑟地在鼾聲里震動起來……

空空的街,一只狗在太陽下一瘸一瘸地走。

趙明修像這里許多沒有了家的人一樣每日每日地來這里看他們沒有了的家。

灰燼、依舊是灰燼,只是落過幾場早秋的小雨,有細流將硬物表面的灰洗去,露出了很多殘損的肌理來,趙明修發(fā)現(xiàn)他門前的石墩更加蒼白;而陰溝里的黃苔卻轉(zhuǎn)綠了,那個他落座過的豆腐坊,依然只見殘破的屋架。倒是主人家來過,將傾灑在地上又發(fā)了芽的黃豆鏟到一個個簸箕里抬到街面上,就會有更窮的人家來收走,如此幾次,便沒有了主人也沒有了來人。

常姑有許多日不見了,女人的消失其實比男人快。男人消失在茶館和酒肆里,至多是陋劣極了的娼寮里,因為男人有面子是藏不住的;而女人則可能消失在任何一個地方,如同水之無形。前些天趙明修要人帶話給宜良老家,說伙計不用來了,關(guān)于“日本炸城”之事“多屬誤傳”,“其家尚好,只是世亂,生意寂寥”,“至于麻煩事,總因時局故尚未問提”等等,純屬一派謊言。一來,他不想引起妻女驚恐;二來,這些天他幾乎生死無定,越來越覺著活下去的艱難,連說句話都多余,況乎其真假?三來,他晝夜來守望這堆灰土,似乎一切之難題終歸會守出來,他由此相信“守土抗戰(zhàn)”的說法。但他已然破產(chǎn)如何來應付日后的賠償?即何仍能敷衍少許又賠給誰?這真是沒有勝方的戰(zhàn)爭。

趙明修恍惚記得在全城公祭大發(fā)喪那天,常姑來說,要跟了去看看公爹倆老葬在哪里?以便日后他家有人問起來,總得有個引領(lǐng)的去處啊。他因傷腿化膿還在發(fā)燒,這問過之后究竟誰去了?常姑呢?還是誰?便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現(xiàn)時,這“苦主接狀”倒是個事兒了。“他家有人”么?歷來并未聽說。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趙明修剛剛起建“善明堂”,來了個人,生意上搭過手,碼頭小爺那號,人稱“平老七”,說要領(lǐng)他去認個宗門,轉(zhuǎn)個身就進了—戶板房人家,一個精瘦男人夾個馬料袋出來打拱,連稱:“本家本家!以后處鄰,拜托照應照應!”這人就是日后的趙世里。換過帖子,趙世里大出他一輪還有余,故他稱他“世兄”。如此而已。自打法院出來,他就去廬陵商會打聽過,人說“平老七啊,您說的是屏邊販煙土那個矮老七?死啦!早死翹翹了!不知官軍殺的,還是自家殺的,總之他那樣的是人人可殺。”聽到這里,他不再敢往下問了。所以去廬陵會館打問,是他隱約聽世兄說起過江西的許多事,“老表”如何,“老表”如何,便斷定這位世兄實自江西來滇。這一想,又記起城里還有一家江西綢布店,大約在吹簫巷口,世兄家的紡綢料子還是從他那里進的貨呢!去了,一問,店鋪老板打個呵欠說:“善明堂旁邊那家么?他哪里姓趙呢?連姓什么也不曾姓過!一個光人哪!早先伢子一個在軍中挑夫啊,后來到處逃啊,給一家姓董還是姓侗的上門當小姑爺,實在就是人家的馬夫,再后便是一爿綢布店當伙計,撿了個下江女人做老婆,如此而已,他哪里配姓趙?不就是揀著百家姓里好姓的來姓嘛!”趙明修尚覺不甘心:“這也怪耶,你說他是個人,總該有個來歷,沾親帶故的總有吧?”掌柜的覺著遇到煩人了:“我說你這個人啊?誰說是人就要有來歷呢?龍主席倒愿意認了龍了,姓馬的呢?還有姓蛇(佘)的呢?姓牛姓豬(朱)姓狗(茍)姓砍頭刀的呢?”

民國廿七年(1938年)十月十三日,省垣第三民事廳復又開庭。

法官開頭就問:“原告苦主來了沒有?”

法警換了一個,年輕的。打了個立正說:“報告大人來了。”

法官說:“我是來了,問你原告來了沒有?”

法警搜尋了一下,原告席上確確實實立著一個人。再打立正報告說:“大人,被告真呢來了一個。”

趙明修眼睛暴將出來了:他的右手“原告”席上怎么會站著常姑呢?她是站錯位了!包袱呢?那個裝了牛肉冷片白切雞鹵鵝肝白饅頭的蘭花小包袱呢?再看下去,他已經(jīng)有少許明白,常姑是換了一件貢緞旗袍的,還有一個披肩,一塊空花絲線披肩,那翹起來故意遮著臉的左腕上,甚而至于套著一只滿綠的手鐲,更加不祥的是她燙起頭來了,燙頭便意味著時尚,時尚便意味著有錢,有錢便意味著有了靠,有了靠就意味著要贏官司!他更信了男人死之容易是男人死了面子便是死,女人不易死是死了身子才死。

法官指著原告席說:“她要接著告你!”

趙明修連忙點了點頭。

法官翻了一下面前的卷宗道:“現(xiàn)接此案原告者……什么什么?喂,你叫什么來著?”他指問的是新的常姑,新常姑應了個什么,好似不是“常姑”,而是什么“珍”啊“英”啊之類,甚至回頭來看趙明修,趙明修知道這一眼要收獲的是什么?輕蔑!鄙薄!敵意!歉疚亦或無奈——盟國的叛變!他趙明修誓死不受。

法官念著狀紙(!):“上訴者洪美英,昆陽人氏,年一十九,民國十八年五月初三誕于省垣小雞村。父洪齊,早年為營兵,戰(zhàn)亡;其兄洪勝臣,曾為滇營兵,亦亡。母憤死,遺孤美英,僅九歲,四顧無親,畸零無依……”

法官聲腔竟然哽咽,趙明修覺著“盟國”明顯地強大起來了。但平心而論,這篇狀紙比之于世兄五毛錢的貨色來,強得多了。

法官搖頭晃腦:“故于次年,即不滿十歲時賣與趙世里家為養(yǎng)媳……”

趙明修大驚,差點跌下座來。

法官看看這里,順手拎起一張舊朽的紙頁來,大約總是文契之類,念道:“昆陽法馬村民丘仁信者,愿以大洋壹拾叁圓將甥女洪美英(小名常姑)者賣與冷水溝趙世里家為養(yǎng)媳,以后生死不問等等。下面是當事雙方印信手印——這個丘仁信來了沒有?”

法警說:“來了呢,在外面候著。”

法官:“叫他現(xiàn)在就進來。”

進來一個哆哆嗦嗦的老人,將一領(lǐng)蓑衣擱在腳下,張皇四顧。

法官大聲問:“你是這個女子的什么人?”

法警將這個佝僂人徑直推向前面去,其實,他一路在應答:“合轍叫舅,叫舅,她媽合轍是我家三妹子,合轍他爹我們喊三妹夫,合轍……”

他一口一個“合轍”,“合轍”是昆陽土話,意思是“應該”,法官在“合轍”時,耳朵檐就抖,大聲鎮(zhèn)住:“民國十八年,你將這個女子賣給了趙世里家么?”

“實情稟告大人,妹子妹夫一年雙亡,其子也亡,一門竟無男丁,債家催要甚急……”老倌并不糊涂。

常姑在那里嚶嚶啜泣,竟肩頭大聳,將個披肩掉在地上。

趙明修長嘆一口,心下連念兩回:原來如此!

法官突然大喝:“妻舅賣甥,論舊法當斬!知道么?”

老倌撲騰一下跪倒:“實出不得已啊……”

“讀過書么?”法官有話癮子。

“只是心讀,一字不識。”

“我看也是,說出話來乍聽以為私塾不下三年,原來草莽也非草包——聽戲聽來的,還包攬鄉(xiāng)間詞訟?是么?”

老倌連連磕頭:“只是雞零狗碎,并未侵擾公堂。”

法官低頭對法警道:“聽著警報!”轉(zhuǎn)來道:“再問你,這女子賣與趙家做童養(yǎng)媳,可曾合婚?”

老倌斜睨這邊一眼,連忙應道:“趙家小子年方四歲,不,約莫三歲。又……又軟成一條泥索,湊不起還放不下,腦殼丁零當啷,甩成撥浪鼓——傻得沒法,哪里圓得了房?你說是么大人?”

常姑那里突然大放悲聲。

法官道:“明白了。”

老倌膽子大起來了,跺跺腳大罵趙家:“我家姑娘嫁給他家真是冤之枉之啊……”

法官轉(zhuǎn)來問常姑:“你狀里稱你是趙世里家惟一兒媳,有賣身文契及當事證人若干,你的舅舅即是其一,故并非鄰里所知你只是一個丫頭使女,是么?”

常姑咽咽地道:“是的。”

法官又問:“你既是趙家兒媳,趙家身后財物及兒子死后官司判定之賠償當由你所領(lǐng)承,是么?”

常姑想說什么并未說,趙明修知道那女子的眼光又要射來了,“盟國”大可不必遮掩了,中國人吃透這一套了,趙明修估摸官司已經(jīng)走到了末尾,他想到的是他祖上在巫家壩尚有十五公冷水田如何賣了的問題。

只聽法官道:“洪美英!此狀中大凡在趙家所受一切不必贅述。我只問你:你為何在14歲時私離趙家,又到哪里去了?要據(jù)實說清!”

突然,常姑大哭,撕扯身上的物件,將鐲子、項鏈、還有耳墜兒統(tǒng)統(tǒng)拔了擰了摜了還躁了:“我命苦啊——苦啊——一百處偷生偷不得,一千處尋死尋不著啊——我恨、恨、恨……”

法官拎起一頁紙,讀來十分簡約:“你那年逃離趙家……后為巡津秋月樓所收儲……那里的派局所有案底……三年又三月你逃回趙家……但你仍然是在冊登記的娼妓,依法,此從業(yè)者不得領(lǐng)有正當公民之權(quán)利。”

趙明修忽然奮而挺身:“大人!大人!常姑她早早從良,早早改正了啊!她受苦在前,她現(xiàn)在也在受苦啊!大人……”

常姑早已剝棄那些物件,只緊緊裹著那襲披紗沖到了門口。

法官拎起煙筒,搓著煙球道:“經(jīng)法庭驗明:申訴人洪某不得作為苦主。故法庭宣布:趙世里訴趙明修誤醫(yī)案因原告趙世里亡故,又無法定之苦主接訴,本案自即日起撤消。”嘣!一響。

法警拾起手鐲、墜耳掂掂:“假的!我說呢!”

十一

民國廿九年(農(nóng)歷八月廿八),即1940年9月30日,日本飛機再次轟炸昆明。平民損失慘重。

而咸寧街幸免于難,那年,趙明修在原“善明堂”舊址上又建了一座樓,尚未油漆,黃色的松木彌散著清香。

這天,抗日共濟會及反法西斯大同盟在咸寧街遭受轟炸最烈死傷最眾的南角舉行聚會,征集死難者親屬抗議簽名。趙明修站在再未復元的豆腐坊前,向有著些旗幟的地方張望,他注意到卻無一人向天空張望,盡管層云聚集,還落了小雨,后來瞬時的放晴又有炙人的陽光……

那個大臺子上有人用擴音喇叭在喊:“張玉珍、三口!”

這張玉珍街坊知道,寡居,有兩女,都死了。是兒子上去畫的抗議名字。

“宋五常,死六口!”

這也知道,宋家是搟面的,一家都在碾坊,自然全歿。侄子上去畫字。

“李小和,死一口!”老伯是彈片穿膛死的,不信警報,不跑。老媽子還活著,被人抬上臺去簽了名。

“趙世里,死兩口!”

他們念的是趙世里,確鑿是世兄!

——不是兩口,應當是三口,你說說,那沒裝殮的,沒抬埋的,沒上香沒禱告,好好躺在棺材里聽著家人念叨的,他就不算活人?那這么算,我把你小日本祖墳掀了就不是事!

——三口!不是兩口!

——兩口!就算兩口的賬他賠得起么?

臺上并不知曉這臺下的爭執(zhí),主持人等著應答,久了。另一個找來一張單子,翻了翻,對了對,指著其中一個格子,宣布:“沒有苦主,是絕戶。”

突然,臺下喧嘩起來,上去一個女子,陰丹藍的頭巾,素短裝,是常姑!

臺上的人聚攏來,吱吱哇哇。

“是!她是——”趙明修不知自己就出來了,他大喊:“她是苦主!”

“請問您與死者的關(guān)系——”臺上一個后生伸手下來拉趙明修,要他就近說明。

趙明修抓住常姑的手,要她來說。

常姑低聲道:“弟兄。”

咸寧街沒有聽到這些話,喧嘩聲太大,不知何由,一群瓦雀從豆腐坊的荒墟上飛起來,撲楞撲楞地,還真響,旋大圈時,一個俯沖一個上揚,將震耳的響聲撒一地,藍陰陰的天空麻麻花花的,你別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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