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初識田豐
記得在1994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走進傳習館,看到穿著地道民族服裝的山民們,他們幾十號人像花匠精心伺候花園一般,盤弄著一塊小菜地,其余時間就是唱啊跳啊,終日音樂歌舞聲不斷。我在想,我這是來到了哪里?
田豐,他讓我們看到一個令人驚異的存在!
1994—1995年我曾在中央電視臺當了一年臨時編導。就在為中央臺拍片的過程中,我跟隨我的被拍攝對象走進了田豐的傳習館。這時的傳習館是在安寧縣原西南林學院的秋木園內。這次的拍片時間短而印象深刻。接下來的1995年上半年,田豐一次回北京辦事,曾約我和家人一同吃飯,席間他曾不經意的說了一句:還是回云南吧,北京有什么意思。其實,在我走進傳習館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這里有個“大意思”存在。半年后,我果真放棄了在北京辛苦攻下的陣地,回到了云南電視臺。后來通過努力,我使我的紀錄片拍攝和這個“大意思”聯系在了一起。
“像個老外”,普久芬這樣形容初見田豐的印象。阿芬(普久芬的小名)是傳習館的第一批彝族花腰支系學員,家住云南綠春縣牛孔鄉土嘎村,此地離越南邊境線不遠了。到阿芬家要坐兩天長途汽車抵達綠春縣城,接下來的第三天需再找一輛馬車或搭一輛順風車坐三四小時(找不到車就只好走路),然后再走一陣子崎嶇山路,震人發懵的神鼓就是出自她的村子。田豐第一次進村,村里人嚷嚷說,來了個老外:眼睛有點藍,頭發有點黃,還用橡皮筋扎著個馬尾。田豐這個模樣的照片,和阿芬家人的照片密密麻麻地裝在一個鏡框里,赫然地掛在正對門的墻上。在鏡框上方,是一張面容慈祥的毛主席像。這是1997年春節我們攝制組住在阿芬家時看到的,這和我們后來認識的理著傳統分頭發型的田豐不一樣。
我們云南電視臺攝制組正式進入傳習館拍片是在1997年1月。當時傳習館在經歷了開辦初期的紅火之后,由于沒有后續資金,他們的處境很快變得艱難起來。當時我和我的制片人馬曉東都對這樣一個問題深感興趣:面對經濟大潮沖擊,田豐傳習館在中國的國情下,到底能走出一條什么樣的路來?他們將會有些什么樣的遭遇?在1996年底,制片人和我一起找田豐商議此事。記得田豐當時問:什么叫“紀錄片?——相當于資料片吧;資料片?這個主意不錯。這時田豐傳習館因為缺錢已經遭遇了三次搬遷,最后一次是搬到安寧縣太平鄉妥樂村農場。在我們開拍后的一天我跟他說:田老師,攝制組在你這里拍片,要吃要住的,我們得交點錢。田豐不答應,最后說:你們實在要交錢,就在每次從昆明下來時,給我們的師生帶點肉來吧。
其他關于田豐的信息是:田豐成長于孤兒院,當兵、上大學、工作分配到中央樂團。著名的音樂作品“為毛主席五首詩詞譜曲”在文革中唱響全國;粉碎“四人幫”后一度沉寂,后因其一系列音樂作品被譽為中國樂壇的新生代代表人物。田豐于十年前離婚,沒有再婚;有一兒一女,皆已成家。女兒定居國外,兒子是北京一家電腦公司的總經理。

2、田豐的想法
傳習館自辦館之初就一直存在學術紛爭。一些國內外專家學者認為:根據美國印第安文化保護和印度尼西亞巴厘島經驗來看,田豐走的路是被證明不可取的;另一些學者認為:田豐傳習館的方式方法和目的與前兩者不盡相同。世界上還沒有先例,很有試驗性,一旦成功,將對世界人類傳統文化保護起到積極作用。
傳習館的辦館方式涉及到人類學領域“就地保護保存”(即在文化形成的原生地進行文化的保護保存)和“異地保護保存”(脫離文化的原生地,在另一地域進行文化的保護保存)的概念。“把魚撈出水來養”是一些主張“就地保護保存”的一些國內外學者對田豐傳習館的形容。但田豐認為:傳習館首要保存的是那些瀕于失傳的、經歷了幾千年文化積淀的、動態的、具“精典性”的云南各民族的音樂歌舞而不是那些傳統日常生活習俗……
1997年,有一次在傳習館拍片,我問田豐,在他的概念里,他所說的“生活文化”和“經典文化”如何區分?
〔田豐語〕……生活文化就是在生活里有一些習慣,一些傳統的社會組織習慣、生活習慣等等,隨著商業文化的發展它就要逐漸消失。但是我們講的幾千年形成的那種經典文化,比如工藝制作、繡花、歌舞,還有祭祀所表現的歷史,這些東西就應該很好的通過人來保存。通過把優秀的人集中在這里的方式,讓他們傳授給他們的子女,一代人一代人的去做,這個做法,雖然現在還有很多的疑慮,但這個做法我覺得至少它是創造性的。今后能不能辦成,還很難說,我現在也沒有能力說,我一定能辦成。但是通過三年多的情況來看,得到社會上很多的肯定,保存活著的傳統文化這個事沒有人這樣做,這個做法肯定會有很多不同的意見,這是很正常。所以我想,我們是通過實踐來看它將會怎么樣,我還是抱有希望……
1997年6月,北京音樂采風團一行人到傳習館參觀,來人全是中國正統音樂界的大腕兒,也是田豐的老朋友,與田豐事業齊肩的人:喬羽,趙季平等人,隨行的還有中央臺綜藝節目的著名主持人劉璐率領的攝制組。在這次交流中田豐如此說道:
〔田豐語〕我覺得云南的民族文化太豐富了,它的智慧遠遠超過我們每一個個人。所以說假如這些動態的活著的傳統文化不進行保存的話,我們這一些人就是對下一代人的犯罪!因為到了下一代的時候,這些文化就消失了。我們這些老師都是五六十歲,六七十歲的,他們知道傳統,年輕人都不知道。所以這些事促使我要辦傳習館……
1997年4月云南山林文化公司和田豐傳習館達成合作協議,9月在安寧昆鋼賓館,他們邀約了昆明地區的一些文化人來對建設云南民族文化保護區的構想做可行性探討。記得當時田豐在電話的那一頭興沖沖地對我說:小劉,已經有工程設計師給我們設計了一些圖紙,你們一定要來拍。參加這次會的,有畫家姚鐘華,詩人于堅,云南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郭凈,云南建筑設計院建筑設計師齊偉等10人。在這次會上,田豐講起1994年美國周文中教授組織的國外專家考察團來傳習館參觀考察的情景,再次闡述了自己的想法:
〔田豐語〕上次不是來了很多人嗎?就是美中藝術文化交流中心邀請來的那些人,他們提出來很多很多不同的觀點:第一個是傳統文化沒法保存,它必然要自生自滅等等一些觀點。在那個會上我就提出來,我說貝多芬是不是你們的文化的代表人物?算不算你們的歷史傳統?他們說當然也算。我說:貝多芬的總譜能不能燒毀?他說:那不行,要保存。我說:貝多芬的東西要保存,為什么我們人民創作的就不能夠保存?他說現在人是要變的。我說,對的,是要變的。隨著商品社會的發展,人的思想變化是可能的;你們西方也在變,貝多芬時代跟你們現在不一樣,你們現在演奏貝多芬的作品,解釋就跟貝多芬當時有所區別;但是它總譜是絕對是不能變的,總譜變了就不是貝多芬了。所以我們的傳統文化也是這樣的,比如云南花腰歌舞,近一百套,這一百套已經形成了它一個固定的范圍和模式,如果我們把它保存起來,通過音像,通過記錄,為什么非得要它變?它變了是以后的事情。所以我們傳習館定位是在五十年代以前,保存的是在五十年代以前的那些東西,五十年代以后發展的那些,比如說現在他們那個地方已經開始唱卡拉OK了,把傳統的東西跟現代的亂七八糟的詞結合在一塊了,這個就不屬于我們保存的范圍……

在1997年—1998年期間,云南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郭凈經常到傳習館和田豐探討傳習館的辦學思路:
郭:田老師,你的整個保護計劃,是一個學校的模式,還是一個村寨的模式?
田:既有學校的,比如它叫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但是下面又有一個云南民族文化保護區,里頭有各個村落,在南、北、中方向有各種各樣的建筑。
郭:你這個村子里的構想和巴厘島是不是一樣的?
田:不一樣,我有一篇文章寫了《巴厘島模式和云南傳習館模式的區別》:“……印度尼西亞藝術學院的院長班頓博士請我到巴厘島參觀了五天,這次訪問使我對巴厘島模式和傳習館模式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并堅定了我對傳習館工作的信念,因為巴厘島的民情和云南的民情存在著極大的差異,第一個是巴厘島的民族成分較為統一……
1999年11月全國人大教科文委員會考察小組到云南作立法調查(一個正在醞釀之中的有關中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保護法規)。這一天他們來到傳習館參觀,我們看到田豐很激動,傳習館的師生一個個也神情嚴肅。其中一位聶先生(據陪同人員介紹,他曾經擔任過中央宣傳部的副部長)的講話讓人聽了很受震動:
……前些時在大理州舉行座談會的時候,有一個地州文化局的負責同志提到這樣一個問題:在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當中,少數民族的文化究竟占一個什么地位?他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得到足夠的承認。我非常同意他這個觀點。這幾年興起的文化熱,我覺得整體來說是好事,但是里面難免有偏頗之處:就是有一個兩個關系的處理問題:一個是少數民族文化,一個就是主體民族——漢族文化,中原地區和邊遠地區文化之間的關系,怎么樣恰當的處理;就是所謂的精英文化和民間文化之間的關系怎么樣處理。在這個當中是有偏頗之處的。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更重視的是所謂上層的精英文化,更重視的是所謂主體民族的漢族的中原地區的文化。最后歸納起來,由于這個關系處理不當,最后所謂的振興中華傳統文化最后就剩下一個孔老夫子了……我有這么一個觀點:現在先進國家,經濟發達的國家,它一方面對發展中國家,落后一些的國家,一方面進行的是文化掠奪,另外一方面就是這些民族的文化資源被它占有,因為他們有錢;另外一方面它又實行的是文化占領。現在的電影市場不是被它占領了嗎?電視劇市場不是被它占領了嗎?上次我到云南來調查,日本人、美國人走村串戶,去買我們的頭飾、被飾、衣服等,在他們那里辦博物館。美國有一個博物館,有五百件苗族服裝,我們自己的博物館里沒有這樣的東西,這是一個危機。另外一個就是大家生活進步了,生活進步了以后,人們就不愿意再按傳統那樣的方式生活了。誰都不愿意阻擋這些民族向現代化邁進,但是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兩難的選擇,這就是怎么既要前進又要能保住本民族傳統的東西,這是個兩難的選擇;還有一個時間差的難度:現在了解這個東西的價值的人是少數,多數人確實是還不夠了解。可是當多數人都明白的時候,了解的時候,這個東西已經沒了,時間差的問題,這個問題難解決,又是一個難題。我非常同意朱主任剛才的說法,就是你們在這個時間差的當中,做了一件艱苦卓絕的開拓性的工作。時間差的這個當中,如果沒有少數人做這個工作,誰來延長這個線?一縷生機啊誰來延長它?如果一旦這個線斷了,等到全民族一旦都覺悟了,說這個東西太重要了,沒了,哭都來不及……

3、田豐下鄉
田豐自1985年受邀來云南作曲后就每年都來,來了不在昆明呆著,直奔鄉下,走村串寨,一泡就是一兩個月。這期間他用一個小錄音機錄下的云南民族民間音樂達一百多盒磁帶。下鄉的方式不外兩種:搭順風車或乘長途公共汽車,更多是后者。票當然是自己去買了,也沒有要到什么地方報賬的事,一切都是自己愿意。而大凡有好山歌的地方,僅憑坐車是坐不到的,要走路才進得了村,這一切是我后來跟拍傳習館才體會到的。田豐就是在攀爬這些崎嶇山路時深入領悟了云南民族民間音樂歌舞的精髓,并就此與云南民族文化結下生死結。
在1997—1998年期間,我們攝制組曾跟隨田豐多次下鄉招生,田豐這時已經有了自己的專車:安寧市委市政府在1995年期間為支持困苦的傳習館,送了一輛130卡車。田豐在此之后經常乘坐它自由出入于云南山野鄉村。我們攝制組為了跟拍,也經常搭坐他的130卡車。在跟隨田豐下鄉的途中,田豐和當地干部的聊天,使得我們越來越明白田豐辦傳習館的用心:
〔村干部〕……有沒有錢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要看這個傳統有沒有人來傳來帶。經濟發展了,人跟現實跑。傳統,它不是說你有了錢,傳統就有了。傳統的問題是:你這個族的傳統要有老人來教來傳,這樣才能傳下來。現在沒有人整。為什么沒有人?就是老人跟現實跑。過去一直都沒有人來做這件事,這樣下去老傳統都要丟,全都忘了,傳不下去了。這件事很困難……現在沒有人教,在學校學了人還會忘記呢!不上學幾天就忘了。哈尼族傳統的東西很多,對年輕人來說比較復雜。他們做好了服裝不愿意穿,跟著社會跑,電視看多了,電影看多了,社會的潮流就是這個樣子……
在怒江,也有不同的聲音和激烈的爭論:
〔怒江福貢縣文化局長〕你的那個學校叫什么?
〔田豐〕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傳授的傳,學習的習。
你認為我們福貢傈僳族的傳統,已經快要完蛋了?還應該繼續傳下去,是不是?這一點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我認為這不屬于你考慮的。
〔田豐〕你說這個應由誰來考慮呢?
〔局長〕這個問題我認為應該由實實在在的人民自己去考慮,你用不著去為人民考慮。
〔田豐〕現在人們都在想著錢。
〔局長〕錢這個東西,沒有錢你還要為他們考慮,你說你怎么考慮?只能是靠老的……那是叫我們復古了嘛,復古了以后再去發掘嘛。你這個人,社會主義把人民拉過來,你還要把人民拉回去;共產黨是把我們人民往前拉,你卻要把人民拉回原來的地方,叫人民重新搞那些東西。
〔田豐〕我跟你講我的觀點:文化和經濟是兩個概念。你看這個法國人,他在云南跑了一圈,他任何地方(的節目)他都不要,就到傳習館去看了一下,馬上就請傳習館的到法國去。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別人非常尊重各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傳統文化就是無價寶,不存在過去的就落后,現在的就高級,沒有這個概念在文化上不應這么分。在經濟上生活上,大家都在提高。
〔局長〕怎么悲慘我們也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用不著怕,我們相信江澤民。像你們這樣稀里糊涂地亂搞,哪個都不可能……你們打著關心少數民族,研究少數民族的牌子,人民群眾在這里窮得共產黨每天都在扶貧,你們就不講扶貧。拯救,拯救什么?
〔田豐〕這個觀點就是現在一些國家干部的觀點。我跟你講,我們這是最大的扶貧,最好的扶貧,你知道嗎?將來我們的學生到了那個地方以后,讓他們在保護區里生活,那是最好的……
〔局長〕就說你們是最神秘的文化扶貧得了,最神秘的文化扶貧。但我也不相信這個是扶貧。最起碼有一點是最神秘的文化侵略。
〔田豐〕這些事情,我跟你說呀文化局長……
〔局長〕重要的東西已經被你們破壞了,也被你們消滅了。
〔田豐〕被誰?
〔局長〕被你們這些先進民族……
〔田豐〕……你想我在中央樂團,跑到這里來做這個事,為什么呢?就是熱愛各個民族,要把這些民族文化保護下去。
〔局長〕好像沒有這個民族,你們就生活不下去了。
〔田豐〕不是我們生活不下去了,是我們對不起各個民族。
〔局長〕如果今天楊老師不在(這里),我還以為你們是江湖騙子,打著這個名義……

〔田豐〕我在你們云南寫的東西多了,《云南風情》,《愛的足跡》,還有楊麗萍很多舞蹈的音樂。
〔局長〕一個著名的人,來到一個混蛋家里,和混蛋談話,到后面談不攏,而且承受不了……
〔田豐〕能說這些話的人就是好人,現在壞的人不說真心話,都說假話。
〔局長〕我還懷疑你是個壞人呢……
在和社會的交往方面,田豐因辦傳習館受到人們贊譽,也遭遇了一些白眼:省里文化部門有干部說,你又不是云南人,來管什么閑事?田豐正色答道:“我不是云南人,可我是中國人。云南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也有人說:“亂花什么錢,你有錢給我們買輛拖拉機得了。”總之,越往鄉下走,就會聽到更多的人說田豐“不是傻子就是瘋子”,要不就是“江湖騙子”。因為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上學不交學費,每天唱唱跳跳,還給零花錢?!
4、田豐辦館
田豐辦傳習館的念頭起于1985年以來的每次下鄉:第一年去,村里還有這個東西,第二次去,村里人不愿演不愿唱了,說是封建迷信,第三次去,老人死了,那些東西再沒人會弄了……他回來和云南文壇的朋友們述說他的痛心感受,大家七嘴八舌出了不少主意;他回到北京到處說云南的東西怎么好怎么珍貴,沒了可惜……圈里的人知道田豐是搞音樂的,耳朵尖得很,他說好的事,總有道理。于是一筆來自西藏某水利工程兵部門捐贈的十萬塊錢來到田豐手上,這是1992年,此時田豐開始了傳習館的籌建……
1993年11月,由田豐親自下鄉招收的第一批教、學員到館;1994年1月,云南民族傳習館正式掛牌成立,至1996年初,人數多達90余人,有彝族、哈尼族、納西族、藏族(1997年后又增加了佤族、怒族、獨龍族、傈僳族)。之后因為缺錢,先后在安寧縣境內搬遷三次:最初在西南林學院,后遷往一個農村小學校。“苦啊,那時候”,傳習館人回憶起來這樣說。當時原有的資金眼看要用完了,新的資金尚沒有著落,傳習館到了快沒錢買米下鍋的地步。田豐把大家召集起來,含著淚說:如果實在不行了,就請大家先回家,等我找到錢了再請大家回來。
最后安寧縣委和縣政府為挽留田豐和傳習館,無償提供給他們一個農場小院,同時還送了一輛130卡車(田豐喜歡往鄉下跑,這輛車解除了他的最大憂慮)。除此之外,安寧縣委和縣政府還以200元一畝的價格出讓3800畝山地由田豐承租70年。于是傳習館第三次搬遷到太平鄉妥樂村農場。
在有了一塊可供傳習館使用的土地之后,田豐鑒于傳習館長期不能自給自足而全靠乞討支撐的痛苦經歷,萌發出辦云南25個民族文化保護區的想法。1997年4月,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和云南山林文化發展有限公司達成合作協議,由山林公司每月投入3萬元人民幣以保證傳習館師生的基本生活并由雙方共同開發建設云南民族文化保護區。
據我所知,此期間傳習館的主要經濟依靠是西藏部隊捐獻的10萬元人民幣,之后是福特基金會的一筆5萬元美金的扶貧款;廣西的一位韓先生贊助了12萬;昆明市鴻運經貿實業總公司自1995年之后一直每月無償提供一噸大米,這情形維持了四年。
5、學術紛爭
七年來,盡管學術界人士各有所見,前來傳習館參觀的國內外專家學者、企業家、記者、海內外的學生、各路熱心人士仍絡繹不絕。僅1994—1996年間,到傳習館參觀的人達30批次計2000余人。各路新聞媒體也紛紛競相報道,有諸如以下標題:“一個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嬰兒’”,“深山里的花兒最美麗”,“把根留住”,“苦旅癡情”,“在理想中煎熬”,“守望未來”,“悲憤的獨行者”,“原始文化生死結”……
傳習館的師生此一時期多次應邀到法國、日本、美國、臺灣、香港等地參加國際文化交流活動。譬如:1997年參加法國“圣弗朗”藝術節(5人);同年參加日本“東方”音樂藝術節(10人);1999年傳習館的兩位老藝人受美國著名現代舞編導Ralph.Lemon邀請,參加他的大型現代舞的創作和演出,該劇在紐約著名的BAM劇場上演,獲得很大成功……傳習館的師生每到一處都受到熱情的歡迎和贊揚,極大地為云南民族文化揚了名。但在經濟方面,因為都是純文化交流活動,館里不僅沒有一分錢收入,反而要陪錢,比如:為出行師生辦護照、簽證、健康體檢、道具運輸、國內范圍的車旅等等費用。記得一次是馬來西亞舉辦國際民間舞蹈藝術節,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全體師生受邀參加,對方負責提供來回程國際航班機票和抵達馬來西亞以后的所有食、宿、行費用。但由于傳習館無力支付全館出行人員的護照、簽證、健康體檢、道具運輸、國內范圍的車旅等等費用,不得已放棄了這次出訪機會。
此時期來傳習館訪問交流的國內外音樂舞蹈藝術家也很多:1995年美國西雅圖“大地”搖滾樂隊來訪,他們看了傳習館的節目,熱淚盈眶,說“這是真正的音樂”;1997年,聚集了全國音樂界大腕的“北京音樂采風團”來訪;1998年瑞士駐華公使及日內瓦市文化部部長率瑞士日內瓦市芭蕾舞大劇院30余名演員來訪;同年著名音樂人何訓田、朱哲琴來訪;著名舞蹈藝術家楊麗萍在傳習館吸取傳統民族民間歌舞精華,排練了她的舞蹈“女兒國”……
6、田豐的苦惱
“二十世紀的堂·吉柯德”,這是云南油畫家姚鐘華先生送給田豐的雅號。
田豐在北京音樂界曾經是很活躍的人。自從他駐守在云南安寧辦傳習館后,經常有北京的老朋友來探訪他,這其中大多是文化人。
〔田豐的老朋友〕這么多年干下來,感覺到我們畢竟還是文化人,在中國的國情下,要做大一點的事,沒有政府的支持,寸步難行。
〔田豐〕是。一個美術家給我畫了一幅畫,他畫了一幅唐·吉科德送給了我。他覺得這個事不可能。他說他養兩個兒子都夠嗆。現在這些人全要你養,剛來的時候全要養。不僅要供他們吃、住、行,每個月還要給他們一些補貼。都要靠我去乞討,四處化緣來養活,所以這三年多時間(1995年后)我簡直是苦透了,壓力太大……
這一時期,云南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郭凈經常到傳習館看望田豐,他們兩人除了經常討論傳習館辦校的問題,也在一起聽田豐的音樂。
〔田豐語〕我現在正在寫《屈原》,已經開始寫了一部分了。因為屈原這個人是我崇拜的,他是中國歷史上我最崇拜的一個人。他那種豐富的想像力,那種浪漫主義的思維方法,我認為在我們現在的作家里面,還很難有超越他的;而且他這個人非常正直,給我們留下很多東西,所以我一直想寫。我在云南接觸各個民族以后,我發現云南的楚國文化可能是被保存得最好的之一。比如說在屈原的作品里有很多得不到解釋的問題,在云南都能得到形象的認識,比如說“背向先行”,干嘛要“背向先”?它是指在祭祀過程里,比如撒米就是退著走,這不就是“背向先”嗎?還有很多的問題,比如“招魂”。我是楚國人,湖北人,現在招魂在我們那兒已經沒有了,但是在云南少數民族地區,那種招魂的場面,招魂的儀式,招魂的音樂內涵,我覺得太豐富了。如果我能通過這個東西,又用現代的技法,寫出招魂的場面,那它既是屈原那個時代的東西,又是現代的東西。假如我不了解不懂得這些東西我只是憑我個人的感覺,招魂,怎么個招法?寫一些曲調不三不四的。那么在這些現有的人民創作的曲調里,經過幾千年積淀下來的東西里,我可以從這里進行升華,可以搞得更好。所以說,我們的作家絕對不能離開傳統,絕對不能離開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民族……
1998年4月,傳習館和山林公司在合作中產生矛盾,山林公司停止向傳習館提供每月的生活費,傳習館重陷生存危機。田豐一方面靠作曲稿費支撐傳習館六七十號人的生活費用,一方面向社會尋求支援。此時,昆明西部集團無償資助傳習館9萬元,昆明市鴻運經貿實業總公司繼續每月無償提供大米一噸。1999年3月,為減輕經濟壓力,傳習館和云南旅游藝術團達成協議,傳習館大部分學員到旅游藝術團協助演出一年,其生活費用由云南旅游藝術團負責解決。
記得有一次我在安寧的一個加油站遇到田豐,他坐在130卡車上大聲招呼我并且突然地說:我不想干了(指不想做傳習館這件事了)!田豐說出這樣的話讓人很吃驚,這和他平素一貫表現出來的堅定很不相稱。
〔田豐〕……基本上就是這些問題。中國農民沒有把這事當成是自己應該為之自豪、為之奮斗的事業。我不是說大家,只是其中有少數人是這樣,多數人還是好的。所以看來不采取一些約束性的措施,過去那種來一個就養一個的做法是不行的。這個問題別人早就說過,但是我們這里又有矛盾。矛盾是在于我們這兒辦事的人太少,有這么多的事情但誰去辦呢?張老師也年紀大了,很多事拖拖拉拉的,過了就忘了,事情發生時才想起來,事情不發生就忘了。這樣的事都沒有辦過,也沒有經驗。過去我從來不愿意搞這些事情。這事你辦了就必須在這兒呆著,所以自己給自己套上了枷鎖,沒有辦法。不干也不行,干了呢困難很大。不僅內部的還有外面的,有各種各樣的謠言,“田豐又不是云南人”,云南的事為什么非得只能是云南人來做?云南不是中國的一部分?排他性。云南這里的峽谷意識厲害得很!……當然了,什么事都是這樣的,辦得成,那當然好,盡自己的力量去辦,真的辦不成了,假如哪一天真的一分錢也沒有了養不活了,怎么辦?現在面臨的問題,經費的問題是很大的,買土地我已經交了12萬,我們現在根本沒有什么錢了,這些錢都是討來的,買土地不得不交錢,不交就沒有辦法簽字,不簽字這個土地就不能屬于你,所以這個問題就多了,我們自己要去掙錢,但是這個錢到哪兒去掙?
1998年4月,荊林和田豐在改兩方合作為四方合作,同時將傳習館改建為“云南民族文化有限公司”一事上產生矛盾,山林公司停止向傳習館提供每月25000元的生活費用,傳習館又陷入生存危機。
在這一年的秋季,傳習館發生了很多事情:哈尼教員曹學芬的兒子和佤班的姑娘談戀愛,遭到隋嘎的阻止,曹學芬一氣之下帶兒子離開了傳習館,哈尼班就此沒有了教員;佤族班和彝族班一些師生請假回家;田豐則經常在昆明奔走,想把傳習館的節目拿到昆明市博物館演出。這一時期,傳習館的日常生活主要靠昆明西部集團總經理梁楚云的資助和田豐作曲的稿費維持。
1998年5月《北京青年報》記者來到傳習館,田豐在接受采訪時充滿憂慮:
〔田豐〕剛才講的那個是很重要的問題,在社會經濟發展時期,人們要從貧困走向富裕,這個路程是很艱難的,而且很遠,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達到目標的,這個時候,給人的思想帶來的問題超過了一切。因為現在人們只是想生存的事,所以人們抗衡經濟上的誘惑,的確很難……
1998年6月,旅居香港的民間舞教授許淑英在香港申請到了一筆文化演出經費,她邀約的舞蹈家楊麗萍、張培武、馬慧仙等人,把傳習館的節目經過6個月的排練加工,于1998年12月帶全體傳習館師生到香港演出。田豐因事務沒有同行,田豐委托楊麗萍擔任此次出訪的團長。
1999年3月,因經費緊缺,田豐和云南旅游歌舞團團長王紅云達成協議,傳習館30名師生到云南旅游歌舞團演出一年,在此期間的生活費用由云南旅游歌舞團承擔。
1999年6月,云南山林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解除與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的合作協議并要求賠償110萬元。
2000年2月,云南玉溪水松紙廠出資成立“云南田豐音像制作有限公司”,該廠長出任總經理,田豐任藝術總監。田豐想要以他的創作以及傳習館的歌舞錄制成音像作品,用這些換來的錢以支撐傳習館的生存。這一時期我們看到田豐還在和人談論有關傳習館的發展前景問題:
〔田豐〕所以現在我正在考慮,到底這個保存事業怎么做?現在還有一些新的想法。應該說它的影響還是有的,這個影響沒有和經濟上聯系在一起,(田豐傳習館師生在七年時間中曾經多次到過外面演出,但都屬于純粹的國際文化交流活動,在經濟上沒有收益)這個就和我初期的設想有比較大的矛盾。因為我原想通過這個東西,影響大了以后,會不會得到別人多一點的贊助支持,現在看來,別人說這個重要,但真正拿出錢來的人,包括國內外的人,都是很少的,所以這個做法還是困難。現在正在想一個辦法,比如這次香港的學生來,這個事情對我啟發比較大,我想是不是可以比如在紅河地區,大理地區辦一些分校,短期的學習三個月,我們把一些老的民間藝人弄到那里,專門教那些傳統的東西,這樣效益比較高,這樣反過來對我們保護區的開發和發展會不會好一些?因為這個東西目前都是在摸索,這些都是事先想不到的……
作為一名紀錄的旁觀者,我看到田豐到這個時候都還念念不忘他的建設云南民族文化保護區的理想。看到后期處境艱難他還是那樣執著那樣絮絮叨叨的對幾乎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闡述他對保護民族傳統文化的各種想法和方案,他使我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所不同的,祥林嫂是為了自己被狼叼走的孩子,田豐的理想卻不是為了個人。
2000年5月,昆明市中級法院開庭宣判,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敗訴。有記者打電話關心此事,田豐情緒激動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準備好了去做牢。”
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很快被迫解散。
2000年8月田豐在接受我的最后一次采訪時說了三句話:沒想到自己會敗訴;傳統民族文化保護工作沒有政府支持參與,光憑個人力量搞不成;我要專心作曲了,寫歌劇“屈原”。
2000年9月田豐的女兒從國外專程來云南,想接他走,但他執意不肯,因為此時一個有財力的人答應他,要和他一起做保護保存云南民族傳統文化的事。
2000年11月,田豐因身體一直持續低燒在昆明住院,同年12月轉住北京中日友好醫院,很快被確診斷為肺癌晚期。此時田豐還不知自己的病情,在2001年春節他還急著要出院,要回昆明,說“有事要做”。
在田豐住院期間,中國中央樂團領導向醫院表示:田豐的病需要什么藥就用什么藥,希望盡全力搶救,因為這幾年來,他從來沒有花過單位一分錢醫藥費,也從來不向單位要什么。在云南辦傳習館,這是為國家為人民為我們民族做好事。
2001年6月29日,因醫治無效,田豐在北京中日友好醫院逝世,終年67歲。
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從1993年籌建到2000年5月解散,歷時7年。是我國第一個以保護保存民族傳統文化為主旨、完全由個人操辦并完全依靠民間力量生存、主辦人和民族學員長期生活在農村的學校。
作者簡介:
劉曉津,云南電視臺資深紀錄片導演。1994年—2005年期間一直關注、拍攝、整理和編輯有關 “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的紀錄片,目前已先后完成有關田豐傳習館的四部紀錄片:
《館長田豐》(30分鐘)
《怒江招生》(30分鐘)
《傳習館春秋》(90分鐘)
《田豐和傳習館》(270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