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當我看見那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多年以前,曾有一位重要人物穿著雪白的襯衫站在翠綠的玉米地里拍下的一張照片。那種情緒上的和諧與色彩上的反差,總是讓我忘記照片的原始題名。有好幾次都激情澎湃地想為其重新命名:在人民中間。
然而,父親站在玉米地里的時候,卻從來都沒有給過我那種視覺上愉快的沖擊。在土地的眼里,身材高大的父親可能就是一棵會走路的玉米,他和他的玉米站在一起,有一種不分彼此的和諧。
在那些干旱的日子里,太陽如沾滿汽油的火球,在天空咝咝地滾動,火的雨便照亮大地,照亮莊稼,也照亮父親如泥土一樣厚實的身軀。豆大的汗珠從他青筋暴突的額頭滾下,滑過黝黑的皮膚,有如水銀滾過土地。
總感覺那些飽含鹽份的水珠落下來的時候,一定會在干如面粉的土地上濺成四散而去的飛沫或伴著咝啦啦的響聲騰起一陣白煙,而此時,如果父親略微地皺一下飽經滄桑的眉頭,堅毅的目光投向遠方……即便算不得偉岸也該叫巍然吧!但父親卻總是頭也不抬地繼續他毫無美學意義的勞作。而那些從他身體上流下的汗水,從他生命里剝落的最基本顆粒,卻如他的存在一樣,無聲無息地溶入泥土,暗淡而沒有一點神圣和新意。
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父親默默地耕種著幾乎惟一一種莊稼——玉米。那也是我所知道的最粗糙、最廉價的糧食。許多年的耕作,讓父親諳熟土地的性格,他們彼此忠誠,彼此信任,不棄不離。每一個春天,父親把金色的玉米撒進油黑的土地,然后像小心地封好一封重要信函一樣,合上田壟。這是一種近似于神圣的交付,把希望和寄托交付給了土地——農民心中的神祉。然后,再把自己也抵押給土地,做土地的奴仆,以耐心以汗水以虔敬,守候在土地之上,一個日子一個日子地企盼風調雨順,一個日子一個日子地期盼秋天的來臨。
玉米在土地上一天天生長起來,那是土地在一分一寸地兌現著自己的承諾。
直到收獲季節,父親再一次向土地彎下他的身軀,帶著莊嚴而凝重的情緒,但此時他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笑容,他堅信土地和玉米不會如多變的人一樣言而無信。
在每一個耕種及收獲的季節里,父輩們躬身而作。這常常會讓我想起那種信徒對自己的神靈的膜拜的姿態。幾千年來,在土地上耕作的農民,插秧、播種、間苗、薅草、收割……一直都無法放棄他們這種姿勢或者說姿態,對于這些向土地求生存的人來說,不僅以身體,同時也要以心靈向土地朝拜。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難逃的宿命。
玉米是父親惟一的信仰。除了玉米,父親似乎對其他品種的莊稼全都不屑一顧,他從來不認為除了玉米之外還會有哪一種莊稼能讓他體會那么多收獲的喜悅。在父親的心里,對于糧食,不能用價值來衡量,而只能以產量來衡量,惟有讓人咂舌的產量才是莊稼的本分。我曾親眼目睹許多個秋天,父親曾手捧著玉米熱淚盈眶地說:“大苞米不騙人啊!”
在北方玉米的產區,玉米的價格一直很低廉,所以種玉米的人所付出的勞動及其自身價值也就和玉米一樣的低廉。正是由于父親對玉米的迷戀,那么多年,我家雖然糧倉里堆滿了玉米,但我們從來沒有富裕過。日子亦如“大苞米”一樣清苦、單調而乏味。上頓下頓的玉米餅子,曠日持久的玉米餅子,曾讓我一見到由玉米面做出來的食物,胃里就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有一些時候,在我們的眼里,父親及鄉親們對玉米的熱愛及執著是一種固執甚至愚昧的行為。
當多年以后,我偶爾在一份資料上看見,我的家鄉,大部分土質實際上只適合玉米等少數種類的莊稼生長時,才認識到,父輩的作為和情感不過是安于天命的一種表現罷了。實際上,是土地選擇了莊稼,是莊稼選擇了耕種者,而耕重者不得不面對別無選擇的命運。
不管風從哪里來,不管別人的觀念如何,寡言少語的父親,從來不屑以語言相對,他只尊重事實的裁決。就像玉米從來不用葉子說話,而是用秋天的“棒子”說話一樣。
那年大早,土地絕收。第二年出現了大面積饑荒,苦情彌漫四野。而我家由于前年存貯了很多沒有賣出的玉米,再加上母親的省吃儉用,讓我們在荒年里免受饑餓之苦。那一年的父親雖也常有愁苦掛在臉上,但更多的時候能讓我們看到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豪,因為靠了他的“大苞米”他的孩子沒有像別人的孩子一樣在饑餓與死亡線上掙扎。每當他以那粗糙的大手輕拂我們的頭時,我們都會感到父親原來要比我們一直以為的要高大得多。
然而,在童年的某一個時期,我不但不知道理解和尊重父親,而且還處處和他作對,幾乎他說的所有事情或提出的意見都是我極力抵觸和反對的。他說要好好學習,我就謀劃著哪一天怎樣逃學;他說一個人要學會適應環境,我就說我無法忍受身邊的一切……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有痛苦而失落的神情映現在父親的臉上,而我,內心里會有一種儼然勝利者的快意。
想起來,這種敵對情緒似乎毫無來由,但有心理學家分析,越是性情相近的父子之間,越有可能形成這種無法開釋的敵對。難怪許多父母面對自己的不肖子女,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會大聲喟嘆:冤家呀!但這種敵對的情緒,多數只是發生在少年人處于半成熟狀態的那一個時期,當這種近于仇恨的情緒一旦在某一天借助某一機緣轉化為理解與親切,那將是一種從骨髓到靈魂的融通和升華。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突然感受到了父親這個詞的可親可敬和神圣——
那是一個燈火迷離的黃昏,剛剛吃過晚飯的我們躲在暗處,火炕一角,悄悄地,聽隱隱的哭泣從鄰家傳來,看一語不發的父親坐在燈前吸煙,對面墻上投射出他巨大的如傳說中神靈一樣的身影,一縷縷悠長的煙霧從父親的口中吐出,絲絲裊裊,繞梁而去,那神情,對我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既木然而又深遠。看著看著,我突然感覺沉默著的父親,很像一顆被心事纏繞的玉米。那種有如植物的寧靜與神圣,使我的心不由得一顫,一下子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伸出手,偷偷摸一下自己的臉,已經有淚水流了下來。
后來曾多次反思那久遠的一幕,卻始終難以命名,或許那就是最初的感恩,或許那就是最初的哀傷,或者正有一種從來不曾感受的力量從生命中醒來,那就叫愛。
(二)
那三匹馬突然長鬃倒豎,不約而同地騰起四蹄,瘋了一樣地向玉米地飛奔而去。身后的膠輪車一路揚起煙塵,車上的木板發出哐哐的巨響,很多的玉米咔嚓咔嚓地應聲倒下,我死死地抱住一塊車箱板,拼命地喊著讓馬停下來的口令,但似乎沒有一個馬能夠聽到,沒有一個馬肯聽,它們就那么一直狂奔下去,風馳電策。后來,似乎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馬的四蹄叩擊土地、我張開的嘴、繼續倒下的玉米……一切都沒有了聲音,世界一下子變成了一幕啞劇。只有那些折斷了的玉米秸,那些破碎的茬口、撕裂的纖維,在不斷地流出綠色的漿汁,越來越多,越來越洶涌,后來就在地壟里不停地流淌,再后來,綠色就一點點地變成了紅色,再后來我就看見了父親倒在血泊之中……
這個惡毒的夢魘,在父親去逝后的幾年里不斷地糾纏著我,讓我在很多個夜晚從睡夢中猛然坐起,大汗淋漓,淚流滿面。
父親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關于他的死,許多年我都一直不敢面對。因為猝不及防的突然,因為目不忍睹的悲慘,也因為父親的死同時在我們的心靈上留下了一條不可愈合的裂傷,所以我幾乎沒有詳細提及和將其變成文字以示人的勇氣。也許是母親在悲傷中說的一句話,讓我在潛意識里把父親生命的殞滅同一顆玉米的夭折聯系起來的。母親說:“多么硬實的一個人,說沒,咔嚓一聲就沒有了。”就這樣,“咔嚓一聲”,讓我想到了人的生命原如一顆植物一樣脆弱;“咔嚓一聲”,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經久不息的疼痛。
父親扛著鋤走在田間小路上,像一顆剛剛抽出紅纓的玉米一樣年輕而健壯。那時,父親是遠近聞名的種田能手,他種的玉米在同樣的年份里,總是要比別人的長勢好,桿壯、葉肥,遠遠地看上去,像用墨染過一遍似的。那時,在純樸的鄉里,來自老人的、孩子的、女人的、男人的艷羨的目光,常常如春天里的和風環繞著父親,撣去他身上因常年勞作而蒙的風塵。
在爺爺、姑姑及鄉鄰們支離破碎的言辭和斷斷續續的描述中,父親布衣后面的光環不僅僅來自土地,而是來自于更加遙遠的夢想——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共有的夢想。最美麗的夢境往往誕生于最黑暗的夜晚。沒有誰比不識字的人更加崇尚知識和文化,也沒有誰比匍匐于土地上的人們更向往著飛翔。只因為父親能打一手流暢的算盤臨時做過人民公社的會計,臨時當過生產大隊的會計;能把任何一本古代的章回體小說或唱本以蒼涼的音調傳唱給鄉鄰,也因為父親從小就失去母親而自己卻能夠親自縫縫補補過上囫圇日子,就把很多美好的向往和美麗的傳說加給父親。年輕的父親,有時是鄉親們一種愿望的表達,一種情感的抒發。
然而,土地上的人們終會深陷于土地,皈依于土地,即使剛強、聰慧如父親。雖然父親曾在少年時有過超人的傳奇與輝煌:曾于五鄉會考中拔過頭籌;曾經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向一個奇怪的牧羊人學成一手很絕的珠算技巧;曾在平地修梯田的農業“革命”中擔當過一段爆破專家;曾險些成為人民公社的正式會計;曾只身去大興安嶺探求生路……最終一切都變成了徒勞的奔突和落空的努力。
我曾經看過放鷹人在草原上捕獵野兔。放鷹人常常是騎著馬在草地上奔馳,腰身挺立,目光如哲人般瞭望著四野,鷹就搭在肩上或帶了護套的手腕上。一旦有獵物出現,放鷹人一聲大喝,順勢向空中送出獵鷹,那鷹便悠然躍入當空。令人驚異的是,只要鷹被放出去,并沒有哪一只獵物能逃出獵鷹那銳利如鋒刃的目光與爪。特別是那些在地上奔跑的野兔,不管逃與不逃,不管跑得快慢,不管使出什么解數,最終總是不能幸免于難,掙扎是沒有意義的。
每回想起父親曾有過的輝煌和最后的結局,總不免心生凄惶,原來父親的種種姿態,只是在大地上留下了掙扎的痕跡。命運是鷹,人是鷹翼下掙扎、奔突的野兔。對于一個已經扎根于土地的人來說,最后只能是泥土中的一棵莊稼。
父親在世時,習慣于把自己稱作草民。應該說,這定位是準確的。只是我們怎么也沒有料到,他會以一種如此慘烈的方式,撕毀了曾與命運訂下的合同。
(三)
賣玉米的馬車隊一直排到“公家”看不到的地方。那時,鄉親們習慣于把家庭以外的一切勢力范圍都叫“公家”。國家是公家,政府是公家,代表國家辦事的機構包括生產隊、國營糧庫等都叫公家。
在一個已經逝去的年代里,人們似乎已經十分習慣于死死地站在一個地方等待著什么,因為所有的人都被編進了一個固定的程序,所有的人都有固定的任務,所有的人所做的事都是這個大程序中的一節,一個人該什么時候做事,以怎樣的方式做事,都是被安排好的,剩下的就是時間問題。由于一個大的程序經常會在某一個環節上出現故障,所以不可避免地要使這個環節以下的部分處于癱瘓狀態,于是便需要等待,需要不抱任何幻想和堅忍不拔的等待。
除了一些抽象意義的等待,比如說上級精神、領導的指示、處分意見、秋后的收成、將來的處境等,等待的方式大多體現為排隊。賣糧食要排隊;買種子、化肥要排隊;領布票要排隊;下飯店要排隊;開會入場要排隊;甚至于到供銷社買一塊花布也要排隊。那時,排隊是一種紀律、一種秩序,也是一種普遍的生活方式。
等待了大半天的賣糧隊伍,終于在日影西斜的時候發生了潰亂。許多的人把牛或者馬從車上卸了下來,讓牲口伏在路邊就地休息,裝滿糧食的車被用磚頭、石塊固定在原地,而駕車的人則穿著羊皮襖枕著金黃色的玉米昏昏睡去。整個隊伍看上去像一部散了架的老牛破車,精神疲憊而又形容襤褸。父親望了望一片混亂的前方,望了望太陽的位置,又回頭看了看我,臉上現出了一絲無奈。從這幾個連續的動作中,我破譯了父親心里當時想說但卻沒有說出的話:這隊伍怎么連動也不動啊,太陽都偏西了,今天還有指望嗎?但是凡事要有耐心,你還小,以后還經常遇到這種事情,人生就是要學會等待,手表會有的,好心情也會有的。
我會意地回望了父親一眼,我理解父親的心情,我也知道父親的不易。當頭天夜里決定賣掉這車糧食給我買一塊腕表的時候,我的心既感到了無比的驚喜也感到了惶恐不安。我在心理上沒有足夠的承受能力接受父親的饋贈,我不忍心拿父親一年的辛勞,換我一刻鐘的精確。雖然我以我自己的學業實現了他的夢想,終于讓他在這片卑微的土地上揚眉吐氣一把,但還是沒有資格向一生艱辛的父親邀功請賞。但同時,我也很清楚,寡言少語的父親,輕易不說話,說什么就意味著做什么。
想當初,由于家貧,爺爺已經沒有能力供他繼續上學,爺爺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炕沿上抽了一個晚上的悶煙,第二天,15歲的父親只說了句我不念書了,就自己扛著鋤頭下了地,從此一生務農,并沒有誰聽到從他嘴里發出過一次怨言。
在賣糧車隊緩緩前行過程中,父親反復展開那個用墨汁歪歪斜斜寫著129號的小紙片,那是我們的排隊號,好像那幾個數字寫得不夠清晰或存在什么錯誤,他通過一遍遍確認號碼沖減著心中的焦慮。
隊伍終于在黃昏時刻迅速縮短。糧庫決定同時開兩個口子接納賣糧的農民,可能由于工作人員的饑餓,辦理手續的速度也明顯加快。
排到了我們的時候,我和父親都被告之要從車上下來,只允許一匹轅馬、車和糧食站到地磅上。過磅之后就進入了最關鍵的環節:檢質。檢質員手里拿著一個帶斜口的細長鐵皮筒,從車上的玉米里撮起一筒玉米,在手上捻一捻,掂一掂然后以一個專家的自信斬釘截鐵地說:有破損粒,有雜質,三等,去兩個水兒。這個結果好像是大出父親的意料。當這一串術語從檢質員口里飛出時,我看見父親慘白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父親用平生最多的話向檢質員進行辯解,大概的意思無非說這些玉米都是精選出來最好的,怎么會有雜質、碎粒和水分呢,這么多年我賣的玉米從來都是一等的,要不你再仔細瞧瞧。在父親解釋的過程中,那人始終半低著頭一言不發,等父親話剛剛停下,他突然抬起頭問父親,你到底想不想賣,想賣就卸車,不想賣就拉回去。父親像一下子被一顆飛來的子彈擊中了心臟,嘎然停止了辯解,仿佛連呼吸都被凍結在那個凜冽的初冬。他的臉上一下子掛了很厚一層悲哀,那不是憤怒的而是疼痛的神情,我看見淚水在他眼中盤旋。
后來父親還是把玉米賣給了糧庫。這個結果是檢質員和父親事先都心知肚明的,一個農民不賣糧食靠什么生活呢,可是賣糧食不在這里賣到哪里去賣?一切都是指定的,安排好了的。父親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狠狠地抽打著那兩匹他一直喜歡的馬,一下下,感覺就像抽打他自己的臉一樣。
父親后來又賣了一些糧食,湊足錢在供銷社給我買了一塊“鉆石牌”的手表。接過父親遞給我的表時,我的心突然緊縮,像被什么燙了一下,很難過。但我沒有掃父親的興,我保持了和父親步調一致的笑容。
后來,那塊表我一直戴了很多年。特別在最初幾年里,我懷著一種親切、溫暖的心情把它一刻不離地戴在腕上,偶爾放在哪里找不到,心里生出的并不是丟失東西時的那種懊喪,而如失去親人一般的悲涼。其實,上學時手表對一個學生也不是很重要,只要你不離開集體,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都有人提醒,跟隨著大家走就是了。但是,對我,這只手表卻有不同的意義,在那些遠離家鄉和父母的年月,因為這塊表,我從來沒有誤過回家的火車,從來沒有忘記每月很認真地給父母寫一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