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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絕

2005-04-29 00:00:00任繼敏
滇池 2005年10期

那一天實際上與平時是完全一樣的,秋老虎的最后熱潮經過長夜的浸漬后,變成早晨涼爽的氣流擠在門窗和厚厚的石墻間,與濃厚的人汗味扭結著,凝聚在黑暗中喘息的西南山區農民吳興旺的家里。吳興旺這天早晨照樣聽見雞叫第二遍就起身坐在床上,摸索著從床邊拿過他一年四季都穿著干活的那套勞動布工作服來,憑感覺拉著衣服領子熟練地穿起來,可他始終不能先把右手從熟悉的衣袖里伸出來,心里很煩才換穿左手,這在他60歲的記憶里是沒有的事,他從來就是頭天晚上把衣服一件件套好,第二天一提起衣領穿上右手就開始干活兒的。就連那次他半夜揮舞著斧頭去砍給他戴綠帽子的奸夫劉跛子時,起床時都是按照老規矩準確地穿好右手才穿左手的。“他媽的,今天是咋個搞的,撞了鬼了!”他剛咕噥著罵出鬼字,就意識到自己犯了農村早晨不說鬼的忌諱,用那只正在努力想幫助左手伸出衣袖的右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這時他突然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才摸到門枋上的電燈拉線拉亮電燈。

紅暗的燈光一下子就把他那非常肥胖的老婆閃亮在面前,看到她那肥胖的身軀占去床的一大半,一堆白亮亮的肥肉軟癱著,他覺得自己又被她糟蹋了一次,沖進鼻腔里的全是胖婆娘身子里那股濃濃的臊味兒,有些惡心。這肥婆年輕時并不胖,外貌也端正,但他不太愿意與她結婚,她比他整整小了15歲,只大他前妻生的女兒幾歲,更主要的原因是怕肥婆母親有名的風騷對肥婆會有不好影響。但最終還是招架不住年輕姑娘對遠近聞名的勞模英雄的崇拜,與她結了婚。他以一個35歲成熟男人的精力與她同床時,就被包圍在這股騷味里招架不住,越來越瘦,臉上只有一層泛著青色的皮包著險峻的顴骨,凜然地突出一雙眼神的銳利;而她卻越來越胖,那股騷味也越來越濃。他知道她越來越肥的原因是不斷有不同的男人在她肥胖的欲望里加溫,使她膨脹起來,幾乎把房子的空氣都要擠炸了。現在,他看見肥婆那副癡迷的睡相,竟忘了他開燈是為穿衣服,恨恨地注視著她流著口水、丑惡的甜蜜樣,紅暗的燈光使肥婆的白肉戴上一層紅亮,他有些奇怪地盯著她,看著看著,發現她那肥胖的臉上竟然真的涌起陣陣紅潮,漸漸沁出汗來,身體也在不目覺地扭動著。吳興旺怒從心起,很想做點什么。其實,自從發生雞蛋事件以來,這只是不敢再放蕩的肥婆放蕩春夢時,千百次輝煌中的一圈小光環,吳興旺是無法制止的,雖然他敢背殺人犯的罪名去制止肥婆的淫蕩,但卻斬不斷她淫蕩的春夢。就算這樣,吳興旺還是想起他那把斧頭。

雖然這時已經是公元1988年,開放后的農村有很多事情都變了樣,但吳興旺照樣珍藏著那把輝煌的斧頭,那把十年前把肥婆的奸夫砍得落花流水、三年前把犯了盜竊罪的大兒子嚇得魂飛魄散的鋒利的斧頭,這時他下意識地想起那把斧頭。可他的背脊下突然冒出股冷氣順著他的身體往上竄,使他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這才想起衣袖的事情,才發現衣袖塞在袖筒里。今天怪了,一起床就怪糟糟的,他的衣服頭天晚上竟然沒有理好!于是他以一個60歲的農民純熟的鄉野罵人作風演義開來,足足罵到他把包谷從床頭的大柜子里舀出來、收拾停當,摸索著走到灶房里來開始準備早飯時才停止。因為一進灶房里他就聞到空氣中蕩漾著一股死氣,腐臭的爛肉似的死氣,四周游離著一種令他不寒而栗的黑暗,像一層黑油浮在臟水上,而且這種黑暗緊緊地裹著他,使他感覺每一個毛孔陡然豎起了一根根針,刺破衣服在黑暗中寒光閃閃。這一刺激讓他突然清醒地想起在床上做的夢,夢里他就是被浮在臟水上的黑油樣的黑暗緊緊纏繞著,身上的毛發寒光閃閃地向四周放射開,寒光中,女兒浮萍飄了起來,變成一股輕煙纏繞著他,隨著他的身體繚繞飛升上去,他想拽住她,卻始終差著一小截。他看不見她的臉,總有白紙似的硬霧阻擋著,中間還模糊著女兒說的一些不真切的話,后來浮萍快速升高要消失時,虛著聲音要他把喂來過年的兩頭豬殺來辦酒席請大家吃,他追著問請哪些“大家”時,夢斷了……想到夢和女兒,吳興旺心里的寒冷加劇了,他聽見他的頭發一根根瘋長后直豎起來,颯颯地響,空氣中傳遞著這怪聲,越來越響。這時他才意識到太安靜了——廣播沒有響,他每天起來不久廣播就響的,于是他出聲地罵了一句女兒:“懶鬼,又不起來開廣播。”

后來出了事他才醒悟過來,悲劇就是從那只穿不進去的衣袖、那個奇怪的夢,還有這不響的廣播開始的。

那天早晨廣播一直未響,到晚上七點該聽廣播時還是未響,這種事情很少發生。但是除了吳興旺,誰也沒有注意這事情。自從桃樹坪這個離縣城并不很遠的小鎮有了電視之后,很多人就不再把聽廣播當作惟一的消遣了。每天廣播準時開關是吳興旺與女兒暗自交流的一種方式,雖然女兒并不知道這種方式。播音員那悅耳動聽的話語常常會讓吳興旺覺得那就是女兒在與自己交談,這天早晨廣播未響,一直讓吳興旺心慌慌的,他覺得這事與那夢有關,卻又說不出關系在哪里,渾身不自在,到傍晚時更煩躁,有火從心里往外竄,竄到舌頭,變成惡毒的語言向他所看見的每一樣東西噴射,甚至連已經分了家、守活寡的大兒媳也不放過,這是不常有的事。

大兒媳是他大兒子的初中同學,因為在縣城中學早戀被勒令退學后,回到桃樹坪來復讀初中,一來就相中吳興旺一表人材的大兒子。自從初中二年級時與大兒子在吳興旺家里,在肥婆親自指導下超前試過男女之事后,經過多次練習終于讓肚子大得超過了學生守則的原則,然后就拋掉考試的痛苦,名正言順地住進吳興旺的家,16歲就當了“娃娃”媽媽。肥婆雖然教會她在床上怎樣做女人,卻仍然沿襲婆媳不相容的老法則,一腳把未成年的小兩口和更小的孫子踹出了自己還算殷實的家,然后在每天的黃色玩笑里加進兒媳的笑料進去,把婆媳關系惡劣到了極點。相對來說,作公公的吳興旺雖然開始反對這樁婚事,希望兒子通過讀書走出農村、跳出“農”門,但肥婆喜歡兒媳的乖巧,把兒子的婚事生米做成熟飯后,他還是皺著眉頭咽了這事。婆媳倆鬧到不可開交時,他總是暗中幫助兒媳,把娃娃帶娃娃的痛苦從經濟上減輕了許多,直到大兒子因為盜竊罪進了監獄才使吳興旺改變了對兒媳的態度,但他也僅只是對她不理不睬,像今天這樣惡毒地咒罵她的情況是沒有的。

這個兒媳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伶牙俐齒在桃樹坪出了名,要不然,怎么會哄得肥婆支持她和漂亮的大兒子的婚事呢,而以后在與肥婆的斗爭中又鍛煉出很多罵人的絕活,以前對吳興旺還有幾分尊重,原因是有利可圖。自從她丈夫進了監獄,吳興旺心里有些怪她,不再幫助她,她心里對他的恨就積攢起來,苦于找不到機會發泄。這時聽吳興旺言語不對,早把她那細眼睛“笑”成一條縫,空氣中也抖動著她的刻薄。

“喲,話咋能這種說?喪門星、掃把星是我嗎?我害你的兒子還不是你那肥婆娘親自教的?你兒子進牢門又不是我叫他去偷東西的,哪個叫他不長眼呢,去偷派出所所長的錄音機!再說,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他故意要進去的嘛,里面吃飯不要錢,又不用養家活口,哪家教出來的龜兒子是這樣不負責任的?他不故意去打派出所所長還進不去呢!你說話要講良心,你兒子出一次獄就給我弄一個娃兒出來,我守活寡還給你養三個孫兒,你這個男盜女娼的老龜兒說話注意點!”

吳興旺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有,我還沒有讓你兒子像你一樣去捉奸拿雙的,又沒有讓他去砍我的野老公當殺人犯,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扯雞罵狗。以后啊,我的娃兒我教育好,兒子不讓他們去蹲班房,女兒不讓她去當婊子。你有時間就去管管你那個小娼婦吧,不要讓他遭野漢子搗昏了,白白浪費了那張花貓臉……

吳興旺一聽她罵到女兒浮萍身上,心中埋著的不祥突然釋放出來,心頓時被掏去了一樣,哇的一聲,一口血沖出來噴在毫無準備還在眉飛色舞地罵人的大兒媳身上。

到天黑定時,忙著收工回家看《霍元甲》的人已經聚集到有電視的人家門口了,好不容易等驕傲的主人做夠臉色打開電視,頻道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只有雪花點點在閃耀,畫面就是生動不起來。大家這才意識到差轉臺沒有開,才想起開差轉臺的浮萍來。站在人家門外等著看電視本來就有許多不自在,有人為了少看主人的臉色,腿腳勤快地到處找浮萍,差不多用梳子梳理了一遍桃樹坪,連廁所都沒有放過,就是找不到浮萍的蹤影。大家開始罵罵咧咧的,把她漂亮的臉蛋和嬌氣的作態結合到她母親淫蕩的遺傳問題上加以夸張,罵到最后歸結到一個結論上去——她被他的野漢子日昏了。鄉民們罵到重播的《霍元甲》可能已經開始時簡直怒不可遏,那是他們一天從早就盼起的惟一娛樂,看不成可不是壞了一天的興致。有些人再也不怕得罪吳興旺,竟然罵到街上去了。

大家并不知道,這時浮萍早已死在任何人都不可能去那里死的絕壁下,她再也不可能開差轉臺了。

那天肥婆卻什么預感也沒有,照樣坐在縫紉機前干她的老本行——縫衣服。后來吳興旺與兒媳婦的吵嚷聲像團爛抹布似地堵在她的胸口,悶得她出不了氣卻又特別暢快,這團爛抹布似的高興減輕了她的心臟病——過于肥胖的身體壓給心臟的負擔。她坐在縫紉機后面那根她坐了20多年的短高板凳上,有滋有味地側頭看著比她大15歲的干癟男人與年輕的兒媳婦吵架。腳放在縫紉機的腳踏板上有意識地空踩著,空轉著的縫紉機打出的節奏與兒媳婦不高不低的聲音和諧起來,奏出她最愛聽的調子,竟咯咯地笑出聲來,露出兩顆翹起的老虎牙邪惡地瞪著吵架的人,而眼睛卻被快意硬擠成一條縫多余地皺在臉上,全身的肥肉笑得亂顫,在肆意地跳舞,像瘧疾發作時一樣歡快。當肥婆看到丈夫的血吐在兒媳臉上時,她的快樂簡直開了花,她出聲地罵道:“老天總算開了眼,讓惡人去斗惡人吧。”

她繼續做衣服,毫無不祥的預感。

自從結婚不久學會了這門手藝,她就一直坐在縫紉機后面做衣服,這實際上是她與吳興旺結婚的主要原因之一,身為生產隊長的吳興旺要避嫌的顧慮,終于沒有阻攔住她為此事算計了很久的決心,硬是撒潑耍賴地鬧著到縣縫紉社吳興旺的姐姐家,跟吳興旺的姐姐學會了在縫紉機上做衣服,回來后把生產隊的副業組開在自己家里。當年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在臉朝黃土背朝天地掙一天兩毛的工分時,她就這么坐在家里旱澇保收,而且成為生產隊的主要財源。因此她最有資格指責那些工分少的困難戶。一到分糧時她就坐在她家當街的縫衣鋪里唾沫橫飛、指手畫腳地罵那些“多吃多占”的困難戶,他們在她面前畏畏縮縮的樣子使她很開心。要不是后來公社成立聯合社辦企業,把她聯合進縫紉社出了那件丑事,她肯定會得意一輩子的。

實際上肥婆的肥胖是以那件丑事為分界線的,她那肥胖的欲望到那時才有了施展的機會。平心而論,肥婆開始對吳興旺是很滿意的,以她家的富農成分和她母親有名的風騷影響,要在桃樹坪這個小鎮上找到年輕而又相當的丈夫是很困難的,除非到高寒山區去,肥婆絕對不愿意。肥婆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婚姻的困難,也把桃樹坪的年輕男人扒拉一遍,沒有誰愿意娶自己。有其等到成為老姑娘才無可奈何地嫁個二婚男人,還不如主動先挑個可靠的二婚男人,總算是自己看上的,吳興旺就是她最理想的對象。可隨著三個孩子的出生、吳興旺帶頭給公社修公路難得回家后,肥婆漸漸覺得身體里那股不安分的情緒騷動起來,常常帶著一種饑渴與男人打情罵俏,尤其是公社那些來做衣服的干部。沒遮沒掩的下流話讓桃樹坪還很緊張的階級斗爭空氣都緩和了似的,人們茶余飯后都在反復玩笑著肥婆和某某干部的語錄。這令吳興旺很難堪,于是時時提防著她紅杏出墻,可是,未出墻的紅杏在家里綻放也是一件讓吳興旺招架不住的災難,白天辛勤勞動,夜晚精疲力竭,他被掏空了元氣,不能再滿足她那無盡的欲望。恰好吳興旺因為組織生產隊修電站搞資本主義進了一年監獄,失去自由的吳興旺使肥婆的褲頭得到無限自由,以后再也不可收拾。等到1978年肥婆進了公社新成立的縫紉社,雖然吳興旺每天派已有十歲的浮萍去守著她,她仍然不缺勾引與他一起做衣服的劉跛子的機會。那跛子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走路雖然招搖,卻以非凡的能力喂胞了肥婆的饑渴,使她反常地起早貪黑去工作,讓吳興旺覺察出了問題。

終于有一天,方圓幾十里飛快地傳遍了這么一個消息:肥婆的奸夫劉跛子被吳興旺砍了13斧頭,手臂被砍下來一條,人竟然沒有死。

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穿過肥婆縫的衣服,沒有人不認識她,尤其是女人們特別羨慕她坐在家里拿工分,又有一個勤快、得民心的生產隊長老公,把里里外外的活完全包下來,讓她養了一身幾百斤的肥肉,身上的所有縫隙都撐得圓亮亮,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這些優勢與她們不到30歲就成了黃臉婆相比,肥婆無異于生活在夢想的天堂里。天堂的帷幕如今完全被撕了下來,原來里面的靈魂奇丑無比,所以很多人高興出了這么一件丑事,舌頭上的翅膀發了狂地瘋長,把事實和虛構夸張在一起,要讓唾沫把肥婆腌制成一堆臭泥。

可那事對于肥婆來說,實際上只讓她恐懼了非常短的瞬間。當時她躺在寬大的裁衣板上正沉沒在裁衣板瘋狂的顛簸之中,絲毫沒有感覺到狂亂于她那座肉山上的劉跛子的慘叫聲,等她發現她摟著一條單獨的胳膊時,她也慘叫了一聲,這一猝不及防的發現讓她失聲叫了起來。當她看見她那才50歲就已經很蒼老很萎頓的男人舉著斧頭向她砍來、被他身后的女兒拖住砍在裁衣板上拔不下來后,她知道已經沒有危險,大搖大擺地起來穿上褲子,走過去給正在竭力勸阻父親的浮萍一記耳光后,自自然然地回家了,想都沒有想被她丈夫砍傷的人逃到了哪里。過后,她在吹噓此事時對那些嚇得豎起了汗毛的婆娘們說:“當時我巴不得爛雜種把那個跛子砍死,他殺人償命我才高興呢!”當然,按農村不成文的傳統做法,吳興旺是在維護一個男人的尊嚴,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那跛子雪上加霜又成獨爪手也是活該,誰叫他去偷人家的老婆呢?已經毫無顏面的劉跛子自己不好意思告狀,就無人去追究責任和法律上的是非,再說,被砸成破爛玩藝兒的公檢法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只要沒有出人命,誰來管這些破事。這個結局確實很讓肥婆失望:她希望兩個男人在這一次事故中都像煙一樣消失掉的愿望落空了,她想像中的自由飛了。不過,這是她事后分析出來的一種希望,事發時她只是為了追求身體的快樂,并未陰謀籌劃這場災難,甚至當時她也并不希望出這個丑事,畢竟她是一個很有知名度的女人,而且還未淫蕩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后來她倒是時時后悔當初沒有籌劃好這事把吳興旺給再送到監獄去。肥婆這樣想的時候實際是因為吳興旺和她父親一樣用狠毒的招法,使她再也沒有能力去謀劃這件事情了。當時劉跛子被砍下來的手臂并未挫殺肥婆的勇氣,反而使她破罐破摔,有了長足的勇氣放牧她那膨脹的欲望。吳興旺那把揮舞的斧頭只好不斷砍伐伸出森林邊緣的所有細枝末節,而肥婆那春草似的觸覺總能無孔不入,把她找得到的空隙都塞滿腥騷的淫蕩,以至于把三個漸漸長大的兒女都薰出了異味。

這終于使吳興旺下定決心用他老岳父年輕時對付他年輕時放蕩的老岳母的方法,挑選了一個又小又鮮又薄又脆的雞蛋用文火煮了三天三夜,連他最疼愛的浮萍要吃,他都一巴掌把她的饞相打了回去。第四天夜里,他把肥婆撥得興奮起來后,乘機把那個雞蛋一勞永逸地填進了她那永不滿足的欲壑里,堵塞了污染他正直名聲的陰溝。

人們聽到肥婆凄厲地叫了半個月后,病病歪歪地出現在她家的縫紉機后面,還干她的老本行,只是這時候土地都承包下來,她給自己找錢,但卻不好找錢了,因為縫衣鋪多起來,另一個原因是她的壞名聲。不過從此就沒讓吳興旺操心過,肥婆太知道她肚子里的雞蛋會如何,她知道她母親早死的原因,更知道如果胡來弄破那個雞蛋的慘狀。但她終究是太渴望那件事情,經常忍不住眉飛色舞地炫耀她過去的輝煌,從粗俗的玩笑中得到一些享受。那天她女兒死了,她照樣津津有味地咂摸著她想像中的快樂,粗俗地開著低級的玩笑打發日子。直到晚上有人叫到門上來喊浮萍開差轉臺,她才想起有好久沒有見過浮萍了。而這時她家豬圈里的兩頭豬突然長咝咝地叫了一聲后,口吐白沫轟然倒在地上。這叫聲把空氣撕成七零八落的碎片,一下子全砸進正在剁豬草的吳興旺不太寬敞的心里,把心室里的血全擠出來,噴射到墻壁上,那紅慢慢映開來,一會兒淹沒了整座房子。桃樹坪的人說:那天吳興旺家的房子血光沖天,把黑暗的鎮子映紅了大半,老遠都能看得見血在房子里奔流。

那個奇怪的夢應驗了,恐懼使吳興旺想起繚繞上天的浮萍。失蹤的浮萍和病倒的豬交錯成一把鋸形的繩索,捆著他的心在旋轉,痛苦而空虛,一定得抓住什么,做點什么!于是心里空蕩蕩的吳興旺來到浮萍的對象家,雖然就在他家下面幾步遠,但他從來沒有來過。他對浮萍這個對象一點好感也沒有,堅決反對浮萍跟他好,但浮萍卻似鐵了心,寧愿照吳興旺的意見斷絕父女關系也不斷絕與那對象交往,這不太像孝順又乖巧的浮萍的做法,還說了一句讓吳興旺莫名其妙的話:所有的關系都是要斷絕的,到時間你想拉都拉不住。這話他想了好久都沒想清楚,好在浮萍根本就不在他面前說有關那對象的一句話,他也沒見過她和對象在一起,于是就裝聾作啞,只是絕對不理這個對象,哪怕已經臉對著臉、鼻子對著鼻子。他看不起那對象因為家里成了暴發戶就閑游浪蕩的樣子,一想到他就在心里罵他流氓阿飛。吳興旺這時迫不得已來到浮萍對象家,找到正在四樓上打麻將的浮萍的對象,那浮萍的對象說他也正在找浮萍。吳興旺看見他說話時謊話不斷地往外擠,順著臉上的汗毛流淌出來,七顏八色的謊話模糊了他的面容,有的涌起來竟然像茅廁里的蛆一樣蠕蠕地動著,很惡心猙獰,吳興旺狠狠盯著他問:“你把她咋個整了?”那對象臉上五顏六色的蛆蟲突然平整下來,瞬間消失了蠕動,只有褐色的雀斑軟軟地貼在瘦骨嶙峋的刀子臉上,同樣惡狠狠地瞅著吳興旺說:“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這里擺譜?你那個賤貨姑娘和她媽一樣破爛,她和我好是我抬舉她,你有啥子不滿意的?她在不在管我屁事,不在嘛總是去賣×去了,你拿你那把斧頭把她劈了算了,你家不是出產爛婆娘嗎?”

吳興旺看到他閃耀的瞳孔里有紅色在跳動,雀斑又開始在瘦猴臉上跳舞,想起昨晚夢里那些糊涂的情景和浮萍說的糊涂話,心里似乎完全明白,又似乎有些糊涂,只是執著地問他:“浮萍究竟在哪里?”那對象干脆五葷六素地亂罵了一氣,吳興旺明白他在這里不會得到什么消息,他想,既然浮萍昨晚都能托夢來要兩條豬辦酒席,那她肯定還能告訴他她在哪里的,等著天報吧!

回到家,吳興旺把兩條還在吐白沫的豬一起殺了,到處借來碗筷、蒸籠,忙到深夜,自己壘起大灶開始辦酒席,把他的絕望和已經干空的心一起放到火上反復焙干,混在菜肴里蒸煮起來。然后坐在他家門前的石墩上放長聲音虛飄飄地喊起來:“浮萍,快回來,快回來嘍!”

直喊得整個鎮子都毛骨悚然。

第二天早晨廣播還是沒有叫,十點鐘的時候肥婆聽到人人都在說浮萍失蹤了,才想起來找浮萍對象的媽問浮萍的消息,這個女人操著一股典型的四川安岳腔調對肥婆說:“你的女兒不在了你來問我,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浮萍倒是前天晚上到過我們家,她是九點半才來的,她來的時候晚飯都吃過了,我兒子就生氣嘍,你想一下,別人過生日,好多客人來吃飯,你不說來做事嘛至少要早點來吃飯嘛,免得別個大家等噻。你這個姑娘當真要得,硬是吃得氣,我兒子當人八眾罵得她狗血噴頭,她還坐得住,是我就坐不住。你這姑娘的臉皮要趕上你的厚了。”出了名會罵人的肥婆才不吃這一套,把這對象媽的老底揭穿來罵了之后,還刨了她家祖宗三代以上的老根來數落,這女人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被差點餓死的父母用幾百斤包谷換給丑得找不到女人的老光棍做老婆,現在雖然富裕有錢,卻最怕別人揭這塊瘡疤,她有了錢后也很少有人再提這件不光彩的事,肥婆卻抓住這個殺手锏,很容易地制住她的威風,平息了怒火,才探聽到浮萍前天晚上十點鐘就離開回去了,說是要關差轉臺,她的兒子陪縣城里來的幾個朋友喝酒,喝到十二點鐘才東倒西歪地睡在沙發上。完了這四川女人還驚奇地說:“浮萍會不見,天大的笑話,她從我的腸子里過一轉,油星都不會沾一點,還有人把她賣了不成?”她正直聲直調地還要繼續演繹時,浮萍的對象回來了,他說找到浮萍了,她自殺了。肥婆一聽這話就笑越來,她越想越好笑,后來笑得連指著那對象的手都抬不起來,只好捂著肚子笑。那對象白了他一眼說,我報案去,吹著口哨走了。

肥婆不相信她的女兒會自殺,浮萍什么沒見過!會自殺?這個笑話發生在早晨更是不可思議,她大笑著一回到家就照直跟吳興旺講,那時吳興旺手里正抬著一瓢滾燙的湯要加到蒸菜里去,看見肥婆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順手把那瓢滾燙的湯向她腳下厭惡地潑去,嘴里咕噥道:“你沒看見我正在為浮萍的喪事辦酒席嗎?”莫名其妙的肥婆敏捷地躲開了那瓢燙湯。她覺得這天早晨大家都在不停地開玩笑,實在讓她又累又餓,看到吳興旺做出這么多大油大肉的菜,坐下來就第一個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酒席來。

吳興旺出門來隨著人流空虛虛地向前走去。

他覺得渾身上下輕得沒有了身體,像那些在地里枯萎得發焦的干包谷桿一樣,這時他很羨慕滿坡的空包谷稈,至少可以抓住一塊土地站住自己,他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卷著不斷地向著他不愿去的方向前進,沿途所有可以成為救命的支點他都試過了,沒有哪一個地方可以停住他倒霉的命運,也找不到可以救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很早以來他就知道這最后的結局一定會來的,從肥婆開始發胖時他就預料到了,兒子們相繼進了監獄,居然不想再出來,兒媳帶著孫子們遲早也會混不下去,這個家庭遲早會散架。他一直努力支撐著,因為還有一個女兒清清白白的,他實在不愿意漂亮而又非常親近他的浮萍走上與他希望完全相反的道路,他努力地拽著這最后的希望,卻還是像強勁的北風中想往南飛的枯葉那樣徒勞。成績優秀的浮萍在縣一中讀了六年的中學,最后卻因為心臟有先天的病不能參加高考,情緒低落的她回家后也不能參加正常的勞動,沮喪的吳興旺最后只好這么慶幸這件倒霉事:肥婆身上有無數見不得人的毛病,她只把心臟病生給了女兒還不算最壞。心臟病說起嚇人,可是肥婆得了心臟病不是很多年都沒死嗎?想歸這樣想,但女兒的病態還是顯而易見的,他提心吊膽地被包圍在一股死氣里,今天他就輕飄飄地順著這股熟悉的死氣滑去。他知道他的心早就被掏空了。第一次是前妻在河中間被夏天漲的齊頭洪水沖走后,他順著河找了七天都沒有找到前妻的尸骨,連收留河水的金沙江的每一個回水坨他都仔細找過,他和前妻可是剛解放時政府樹立起來的婚姻自由的模范,可老天硬是讓一個大活人就這么熱辣辣地消失掉,像水氣一樣散了,當時他覺得自己也好像死了一半。第二次是前妻生的大女兒在肥婆的折磨下被迫早早出嫁時,他覺得心又被揪去一半,胸膛里空空蕩蕩地涼了好多年,后來醒悟過來那實際是大女兒的福氣才慢慢地暖回來。再后來是他砍斷那只手臂后虛汗直冒,整個身體像掉進了冰窖,胃里一股強烈的辛酸刺激著他麻木的腦子和四肢,唯有眼淚很敏感,把心中的積怨和一向很高的心氣完全奔涌出來,幾乎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有只巨手把心給摘走了,那痛苦就像不得勁的手硬要從一根肥壯的老瓜藤上費力地摘下成熟的老南瓜一樣難纏和痛苦,他沒有力量來按當時沖動的想法將肥婆和那劉跛子一起殺掉然后自殺。這個過錯讓他后來生不如死,胸膛從此空落落的,再也沒有力量來昂首挺胸地做人。等到大兒子、二兒子因為盜竊罪和強奸罪前后不到一年都進了監獄后,他把空虛的一絲希望拴在浮萍身上,只希望鄉鄰罵他家男盜女娼的話不要完全變成真的,至少浮萍不要是這樣。可現在九九歸一,什么牽掛都沒有了。他有種大徹大悟的解脫,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了!可這解脫沒有讓他輕松高興,反而似有千斤重量墜在心上,扯得心如揪般疼痛,人整個地虛脫了。他茫然地望著已經變得模模糊糊的遠山,一年四季都是寡淡的藍色霧罩著,看不出有什么大的變化;坡底的河水瘦得只剩一半在流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帶著被泥水浸泡過的難受痕跡干巴巴地呆在河心,像被白翳蒙住眼睛的瞎子茫然地瞪著,滿眼都是無可奈何。眼前,秋風正在洗刷山野,黃焦焦的包谷桿毫無生氣地在秋風中飄動著軟嘩嘩的枯葉,吳興旺聽見漫山遍野的干包谷桿在秋風的挑唆下嘩嘩啦啦地聒噪著,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可他又覺得四周太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盼望有人對他說點什么,能幫幫他。但嘈雜的人聲沒有一個是屬于他的,大家都在忙著去看熱鬧,看他女兒的笑話。這種安靜和嘈雜一起混成的空白使吳興旺空虛的靈魂更加沒有寄托,他覺得身體隨著也輕得沒有了重量,不再有腳踩在地上的實在感,恰好路邊有一堆包谷桿,他就飄過去將自己一橫丟在上面攤開來。

迷糊的他始終不得安寧。閉上眼,自己就在空中飛轉起來,五臟六腑都翻江倒海的折騰,抽搐的胸膛快把脖子和腦袋吸進去了;一睜開眼,他仰臉對著的藍天像一只沒有邊際的大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而且不斷壓迫下來,與他對視著,眼里似乎全是憤怒,他有些心虛,不敢正視。又迷上眼睛,心中的悲涼一起涌出來,膨脹開,把空空的胸膛漲得滿滿的,盛不下的酸疼順著胸腔爬上來,埂在喉頭噎得他腦袋也整個地酸脹開來,眼珠像要被脹出來似的難受,隨著這種感覺的擴散,他看見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凝聚,越來越稠,越來越流不動,好像攪拌好的水泥漿在迅速地干結起來。然后整個世界就成了正在運轉的攪拌機,聲音轟鳴,不斷旋轉,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原先在水里自由游著的青蛙,不幸被加進水泥攪拌機里跟著水泥和灰漿不斷的轉圈,越轉越快,越努力越跳不出來,反而慢慢被禁錮住了。他想:“我要死了,我要解脫了。”迷迷糊糊地暈過去了。

可他并沒有死,終于還是被看熱鬧的興奮人群吵醒了,糊里糊涂的他也起來隨著興奮的眾人跑著,好像他也是去看熱鬧的,漸漸地,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很想看見什么又怕看見什么。

他如何到那個地方的他不知道,尤其是后來回憶起這個細節時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記得他向躺在巖腳已經死去的女兒交代:“來,跟爸爸回家去,你交代做的酒席爸爸都做好了,回家去請大家來吃吧!”并彎腰想從圍著的繩子下面鉆過去時,有兩個穿警服的人阻止了他,說是要等縣公安局的人來看過現場才能動。他這才注意到女兒躺在雷公崖凹進去的崖底下,神色很自然,好像睡著了,兩只鞋與手表成三角形擺在身邊,衣服齊整,好像那個地方是她睡慣的床,走來就睡在那里,周圍既沒有血跡,也沒有反常痕跡。這種和平安寧的景象與他這兩天腦子里一直想像的兇殺完全不一樣,他又開始覺得血液在凝固,幻覺中的青蛙又開始拼命地劃動四肢,越劃得快水泥就越凝得快,腦子根本就無法運轉。以至于看見浮萍的對象在哭他都覺得有些奇怪。公安局的人來照了很多像,才讓人一齊動手把浮萍抬到絕壁頂上的公路上去,為此還開辟了一條小路繞了好遠一道彎。吳興旺在桃樹坪生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萬丈絕壁的頂上雖然就是公路,整天都車水馬龍,但這個寬也有幾十丈的絕壁底下還有一個長滿荊棘的陡坡,陡坡底下是河水洶涌激蕩的河灘,這是農業學大寨戰天斗地時都放棄掉的一個天險,桃樹坪的人祖祖輩輩很少有人有膽量到這個地方來砍柴放牛的,怕掉下去找不到尸體,自然也成為人們丟棄夭折的死娃娃的最好場所。膽子最小的浮萍竟然死在這個地方,讓吳興旺后來一想起就心痛得不得了,但當時他就像他以往為桃樹坪所有死過老人的人家幫忙那樣,輕車熟路地指揮大家把浮萍抬到了公路上。

法醫就在公路邊搭個簡易臺子把浮萍解剖了,吳興旺一聽到刀劃在肉上的呲呲聲就暈了過去,等他醒轉來,嘴快的告訴他:“你女兒肚子里有個四五個月的娃兒,好可惜哦,你當家公了你曉得不?”還沒有出嫁的女兒肚子里懷有娃娃!這回他覺得刀在自己頭上飛快的行走,把他的頭割得七零八落,他無法阻止又巴不得這把刀把頭取走更好。好不容易等公安局的人從浮萍身上取走了他們要取的東西,他才得到允許把落花流水的浮萍領走。他將就解剖臺上那塊塑料布把那堆亂七糟八的骨肉包好扛了回家。肥婆還坐在家里大吃大喝,當他把那堆骨肉使勁摜在她裁衣服的案板上時,她埋怨他殺了兩條豬還去買肉,真是瘋了,然后打著飽嗝進房間睡覺去了。

吳興旺看見肥婆的鼾聲在屋里屋外狂舞起來,像涌動的潮水在他周圍六神無主地晃動,他不知所措,在家里轉進轉出,最后終于想清楚要做的事情。找來大兒媳婦,讓她幫著把他為自己準備的棺木抬出來,大兒媳根本就抬不動那上千斤的棺木,卻很驚喜地將那堆骨肉翻來揀去,像買豬肉時的神情,突然咋咋呼呼地大叫起來:“這個小東西還是一個男娃兒,你看那個小雞雞都有豆子大了!老爹,昨天我跟你說過的話沒有假吧,應驗了吧?”毫不理會吳興旺那比死人還難看的神色,正惡狠狠地瞅著她,趁他彎腰掃棺木里的灰塵時,順手撿了一塊浮萍的肉丟給外面圍著的一群狗,讓它們去撕扯。這一下,吳興旺家一直膨脹著的血光被撕破,轟然瀉出的血腥籠罩了全鎮,每個人都聞到豬血、人血混在一起的殺氣,甚至沖出幾十里以外地方,連整個縣城都沸騰起來。

桃樹坪出了奇案。

浮萍的對象被收審了,辦案的公安人員當場就確定此案為他殺,這和一般人的想法一樣:浮萍如果是從絕壁上掉下去的,管她是自己跳的還是別人丟的,都不可能半空中轉彎飛到凹進去的崖底下躺著,再說,從雷公崖上掉下一個小石頭都會粉身碎骨,如此安詳、完整地躺在那里的浮萍沒有人幫忙肯定不行。而找到她的人正好就是她的對象,那對象說他是去找八月瓜、掰打屁蟲無意中發現的。這話沒有一個桃樹坪的人會相信。雷公崖絕壁下的崖底到河邊還有一道布滿荊棘、筆直的陡坡,當年戰天斗地、開荒救貧時人們都不敢問津的地方,誰會披荊斬棘到那里去?可那對象卻說他到河邊釣魚爬上山去找八月瓜時不小心發現的。這么奇絕的地方,發生了這么怪的事情,他卻給人一個這么簡單的解釋。所以他成了嫌疑犯。

吳興旺把女兒的尸體擺在肥婆裁衣服的案板上,將解剖時劃壞的皮肉拼湊起來用針細細密密地縫上,看著七零八落的身體,想起浮萍出生的前天晚上,他夢見一大湖浮萍茂盛在他眼前,就用浮萍做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看起來不好,好像是女兒命運的預兆,難道出生前就已經注定了她的悲慘結局嗎?是名字沒有起好嗎?好像都不是,可問題在什么地方呢?他想不明白,接著都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來襲擊他,順著縫合浮萍的針腳纏繞著他,越想越多,越想越糊涂。自己年輕時真是了不得,帶領生產隊的社員改天換地,年年成為農業學大寨的標兵;為了不讓社員們餓肚子,長年累月在外奔波,以致自家的大小輕重活路全落到了老婆身上,老婆在酷暑的中午偷空去砍柴,卻在河中心遇上漲齊頭水,再沒有回來,當時他就在旁邊不遠處修堰溝卻毫無感覺;為了讓大家不再像老王家那樣活受罪,因為點煤油燈不小心燒了房子沒住處,又領著大家硬是靠鐵鍬和十字鎬在河邊修起了自己的發電站,成為全縣第一個點上電燈的生產隊,靠這個小發電廠磨面的收入,讓很多人家分到了現錢,可這條資本主義的尾巴卻讓他這個生產隊長蹲了班房。出了班房回到家,不再當生產隊長自己倒是輕松下來,可后來討來的老婆成了人人不齒的娼婦,這讓他沉重無比,她的貪心誰能夠滿足呢?土地分給自己后家里富裕多了,可兒子還是去偷盜!吳興旺混亂的思緒中又想起兩個兒子來,他知道班房的滋味很不好受,可兩個兒子為啥就愛蹲班房呢。二兒子自己還沒有長全,小小年紀就去強奸別人家的小孩兒,尤其是大兒子,左進右進還想進!想來想去很多答案都不能令自己滿意,怪自己以前把時間都花在生產隊上沒有好好管教孩子們嗎?自己不是一發現錯誤就狠狠地揍他們,從來沒有護過短?再說,學校不是一直在教育,自己不就是一個正直的好榜樣嗎?怪肥婆吧,當初明知道她家家風不正派,可自己還是禁不住她的誘惑跟她結了婚,那就得承擔后果。他想了千百種理由,最后怪來怪去只有怪自己,怪自己什么也想不清楚,反正一個家庭出了那么多丑事,只能怪你自己。這么多年低頭做人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浮萍,一定要讓她清清白白地做人。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昏沉沉的吳興旺前前后后地亂想著,思緒纏著手中的針線就在自己身上行走,既難受又無休無止。

時令雖然是深秋,但秋老虎還沒有曬完,又熱了幾天,眼見浮萍已經縫好的骨肉又要再次分離,刺鼻的臭味到處流竄,連肥婆都覺得再也受不了,看吳興旺有心沒魂的樣子,不得不來幫忙。她以嫻熟的技巧迅速地縫合好浮萍的形象,趕快入了殮。吳興旺自己選了責任地里一個山坳中有一小眼泉水的地方,把浮萍和棺材堵住那眼泉水草草地砌了一座墳。

桃樹坪又嚷開了:吳興旺要把他那不清不白的女兒洗干凈。

街坊們一直在沸沸揚揚議論這件事情,他們也和吳興旺一樣等待最后的結果。那些上了年紀的鄉鄰,對老生產隊長吳興旺有很深的感情,很同情他。年輕人則不以為然,對浮萍的慘死有些幸災樂禍,他們看不慣浮萍那漂亮得有點妖嬈的外貌,尤其是那楊柳似的細腰走起路來搖來擺去,一點也不像農村姑娘的舉止,更看不慣的,明明就是一個臭婊子,還裝出城里人的高傲樣子來,從來不下地干活,見人待理不理。更多的不滿是因為嫉妒,她在城里讀了那么多年書,最后狗屁學校都沒考起一個,還回家來充文化人,在鎮上文化館當個什么館員,領著一幫人唱唱跳跳就算工作,還拿工資吃飯,真是太舒服了!就像當年很多女人對她母親又嫉妒又羨慕那樣,有些女孩子甚至覺得得心臟病這件事情也不壞,得這病就不用干重活了。更為高興的是她那個胡作非為的對象現在兇不成了,鄉里的一個霸王就這么蔫了,這回哪怕他家錢堆成金山,恐怕脖子上的尿罐也保不住了。大家雖然對浮萍有意見,覺得一個姑娘沒結婚就在肚子里揣上孩子確實有失體統,該受懲罰,但讓她搭上她對象這條無賴命,還是覺得可惜,對浮萍又多了一些同情。不過最后算下賬來,免不了有老天還算公平的想法,因為他們的觀念是殺人就得償命,風流的浮萍總算沒有白白浪費自己的生命,終于為無賴找到一條后路,不會再危害鄉里!可是大家歡欣鼓舞地等了一個多月后,看見那對象又在小街上大搖大擺閑逛,忍不住憤怒起來,好像浮萍是自己家女兒一般,覺得她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于是有很多人去慫恿吳興旺。正骨瘦如柴地病在家里等待判決消息的吳興旺開始根本不相信,好不容易明白是虛盼一場后,找到那對象家,對象的父母居高臨下地把“查無實證無罪釋放”的什么證扔給他,并不準備讓他走上臺階進他們家的門。吳興旺看都沒看一眼,他本來認不得幾個字,也并不是來看什么證件的,任它在地上到處飛舞,只是要找那對象,與他的父母在門口爭執起來。后來得意洋洋的對象猴著臉似笑非笑地踱出大門來堵住他,嘴里高聲地對她父母吼著:“讓開,還怕他把我吃了不成!”他臉上的雀斑把表情覆蓋的模模糊糊,又是一堆蛆在表情上蠕動,吳興旺看不清他,但聞到一股熏人的惡臭,像浮萍那堆皮肉一樣,竟一時說不出話來,覺得空蕩蕩的心里填塞了鉛一樣沉重的東西,墜得他很痛苦,臉皮也因痛苦憤怒地痙攣著,額頭上的青筋條條綻出,血脈跳動的聲音就像擂動的戰鼓,穿透身體傳出好遠,他的形象也看著看著就猙獰起來,伴隨血脈跳動的節奏越來越變形。浮萍的對象已經握緊拳頭要威脅吳興旺,看見吳興旺的兇惡樣子松開拳頭,把已經擺好的揍人姿式換成一種更猴的油滑相說:“老丈人,你要不要一點錢花花?你女兒雖說死了,可他還給我懷了一個兒子,你現在還可以享受老丈人的待遇,過兩天我討了女人進家門,你就享受不到這種好處了。”

有只手在提著吳興旺的五臟六肺旋轉,他的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青,只掙扎出一句話:“我要你抵我女兒的命。”

“哎喲,我抵命!現在誰拿得起我這條命,以前我這命還不金貴,現在就不同了,值錢得很。你知道我現在值多少錢不?你想都想不到!你女兒那堆臭皮肉、臭雜碎送給人喂狗人家還嫌臟呢,你還命抵命,要是我像你家這樣全是男盜女娼的爛貨嘛,我就鉆到牛腳印窩窩里淹死算了,是不是?老爹?”對象說著轉身對他父親嬉皮笑臉的望了望。

吳興旺不知道他們還說了些什么,氣短得站不住。回家后又一病不起,囫囫圇圇睡了兩個月后起來,完全成了一紙空人,卻出奇地凜然著一股精神氣,桃樹坪的老人們說吳興旺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精神過了。然后,縣上的法院檢察院公安局甚至縣委開大會時都會漂浮著他告狀的身影,叫人揮之不去,甚至還在街上攔街喊冤,影響很大也很壞。

于是公安局又開始立案調查。

刑偵隊的張漢堯是縣公安局里辦案最神的一個,這次由他負責浮萍的案子。他接手后經過周密調查,找到浮萍的好朋友紅梅。紅梅大大的眼睛里透出洞察一切的神色,對張漢堯的到來并不驚奇,倒是她一說話令張漢堯吃驚不小。“我等你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張漢堯問她誰說要找她了,她清秀的臉毫無表情地對著她家大門外的一棵很大的桂圓樹,眼睛盯著樹尖某一個似乎很深很遠的地方似看非看,霧蒙蒙的,并不答他的話。張漢堯感覺到她對他有一種鄙視,因此對她的沉默有些憤怒,但沒有表露出來。紅梅過了好一陣才說:“我是浮萍死那天最后見到她的外人,又是她最好的朋友。連我你們都沒有來調查過就判定她是自殺,這案子肯定有人要翻的。”

張漢堯注意到她說“你們”而不說“你”,知道她心里有想法,就順勢問:“最后見到的外人?你怎么知道你是最后見到浮萍的外人?”

“她從我這里回去關差轉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如果有人在這以后還見著她,恐怕不能再算局外人了吧?”

張漢堯知道調查的一些情況。除了浮萍對象家里的人說她那天晚上十點鐘離開他們家外,沒有人說那以后還見過活著的浮萍,而浮萍住的地方,那個轉播塔下的值班室又沒有什么可疑的東西,這是調查報告上說的,現在那地方已經換了新的值班員,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痕跡了。這是張漢堯接手案件來第一次聽人說那天晚上見過浮萍,當然很興奮,雖然覺得紅梅的話有點霸道,想教訓她幾句,但還是忍住了,繼續問她:“浮萍當時來的時候是幾點鐘?”

“十點過幾分鐘吧,她來的時候我正在給表上條,所以記得很清楚。你肯定想問她說些什么吧?她一來就哭,說她跟對象又吵架了,原因是對象過生日她去晚了,在他的朋友面前丟了他的面子。”

張漢堯漸漸習慣她喜歡自作主張自以為是的說話風格,實際上他也是照這個思路想下來的,就繼續問:“浮萍和她的對象愛吵架嗎?”

“經常吵。”

“沒結婚就經常吵架,原因是什么?”

“每次吵的原因都不一樣,但實質上都是為浮萍以前那個對象。”

“你認識她以前那個對象嗎?”

“認識,浮萍、我、他是從初中到高中六年的同學。不過浮萍的死跟他沒有直接關系,他們已經整整一年多沒有來往了,再說他當時也不在場。”

張漢堯覺得這個姑娘不能小看,盯著問她“沒有直接關系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沒有親手殺浮萍。”

“你怎么知道的?”

“他在西安讀大學,浮萍死的時候才開學沒有多久,他不可能在。”

張漢堯知道她在賣關子,不再順著她的話題去想,就問紅梅:“浮萍和以前那個對象有性關系嗎?”

紅梅臉紅了,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在男性面前說過“性關系”這類的詞和話。但很快鎮靜下來說:“有。”

“維持了多久?”

“什么多久,總共才一次。那次是他大學二年級,就是去年暑假回來要走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浮萍和他都喝醉了,糊里糊涂就有了那種事情。”

“后來呢?”

“后來嘛,就跟現在那個對象有事情,還懷了他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以前那個對象的呢?”張漢堯察覺她把話題岔開了,就回過頭來問。

“他們早就斷絕了關系,那個不負責任的雜種有一年沒有回家了,早就和他大學的同學好上了,把浮萍甩了。甩了就甩了嘛,本來浮萍一個農村姑娘也配不上響當當的大學生!但是他回來還跟浮萍喝酒干那種事情,就是利用浮萍對他的真心,太可惡了。”

“浮萍的事情你知道得這么清楚,看來你們的關系真是非同一般啊。”

紅梅聽這話知道張漢堯有些懷疑她說的話,干脆拉明說:“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我的話,浮萍就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說。她可憐得很,家庭情況糟糕透頂,自己又有心臟病,想出去打工擺脫這里的—切都做不到,而且偏偏生得又漂亮,招來好多是非。在桃樹坪沒有人不知道她家的丑事情,一有機會總有人在她面前說長道短,故意讓她難受,所以她一般不太答別人的白,這樣一來,又有更多人見不得她,說她假清高,背后就罵得更難聽了。這個你肯定聽了很多,尤其是這回她死了,又不明不白地懷著個娃兒,那些罵她的話更是無奇不有。她死了還好些,活起太累。”

“聽人說浮萍跟好幾個人談過戀愛?”

“她真正只談過一回戀愛,就是我們那個同學。”

“那現在這個又算什么呢?”張漢堯覺得很好笑。

“不知道。起碼是個強奸犯,嚴重一點說就是殺人犯。”

“什么?你已經給人安好罪名了,證據呢?”

“你們有什么證據證明她是自殺的呢?他沒有殺她怎么會曉得她死在雷公崖那個鬼都害怕的地方呢?還親自去找到她!太囂張了。”

“依你看,如果你殺了人,你會愚蠢到親自去把尸體找出來陷害自己嗎?”

紅梅一時不知道這話應該怎么答,想了一下說:“他逞能逞慣了,這事如果是別人不會這樣做,他就說不定。”

張漢堯看紅梅對浮萍的對象有很深的成見,換個話題問她:“浮萍和現在這個對象好了多久?浮萍懷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四個多月,這個孩子就是我說他是強奸犯的證據。”

“什么?”

“今年六一兒童節文化站組織活動和小學搞聯歡,活動完了后浮萍被小學校長拉去陪贊助單位吃飯,那個對象家贊助了學校點錢,那個對象也在,實際上他就是沖著浮萍才去贊助的,酒席上浮萍被灌了點酒不舒服。她本來有心臟病不能喝酒,被這個對象送回她住的值班室,他就在那里把她強奸了。這個畜生,當時浮萍喝醉了酒又發病,他竟然強奸了她,事后還反說浮萍不是處女,你說他是人不是人?”紅梅說著說著聲音就暗了下去。

“浮萍為什么不報案?”

“報案,殺了她她都不會去報案,她家的情況你知道的,她兩個哥哥都進了監獄,她媽的名聲也不好,要是她再鬧出事情來,非把她父親氣死不可,別人早就罵她家男盜女娼了,還敢嗎?再說她想去報案也不敢報,那個雜種威脅她。”

“這個可以理解,但太不應該了。”

“不應該,這個世界還講什么應不應該,不是講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嗎,浮萍的災難就是她太漂亮了,她的兩個對象都是圖她的漂亮占她的便宜,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尤其后面這個雜種耍盡手段強奸了她還嫌她不是處女,得寸進尺的,為這事還經常欺負她,你說說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紅梅越說越激動,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既然大家都不情愿,分手算了。”張漢堯覺得紅梅的說法有些地方經不起推敲,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分手!分了手那個雜種到哪里去找浮萍這么漂亮又能忍氣的女人?這個還不是主要原因,浮萍還知道他家的一些其他事情,他家有錢得很,但靠賣布能賺那么多錢嗎?”

“是哪樣事情?”張漢堯趕緊追問。

“我不知道,浮萍每次說起來就哭,跟我都沒有講過,說怕連累我。更不敢對別人講,她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去說。他父親不知道真相,還以為浮萍硬是看起了那家的錢要嫁給錢,浮萍是不敢講真話怕父親鬧出什么事來全家跟著遭殃,他那個父親沒得哪樣事情不敢干,聽到浮萍是遭強奸后逼到跟那個雜種好的,不去殺兩個人才怪了。”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包庇罪行是不好的。”

“你是警察,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浮萍是他爹的命根子,她二哥犯強奸罪被公判時就有人指著她,罵她將來也要被人強奸遭天報,把他爹氣得半死。她成了她父親最后的希望,一家人就她還算清白,她要為父親爭口氣,沒有辦法就只好忍氣吞聲和那個雜種好,哪個曉得他家有那么多事情。這樣一來,她的死期就到了。不過,反正好不好她遲早都要被整死的。”

“你那么絕對地認為浮萍是被殺的,那證據在哪里呢?空口無憑是不行的,小心別人告你誣陷罪。”

張漢堯本來是看紅梅太自以為是想教訓她一下,哪知紅梅聽了這話竟然恨得咬牙切齒,一張清秀的臉拉下來有一丈長,狠狠地盯著張漢堯問:“我跟你私下說的話怎么就會成了誣告,除非你去公開宣傳!我可以把這話理解成一種威脅嗎?你也是一條走狗吧,已經有人來威脅過我了,他們沒有你這么委婉,直接說如果我亂說什么話死得比浮萍還要慘,我原以為你是公安我跟你說幾句真話,怕以后沒有機會再說了,沒想到你也……算了,我以前說的話作廢,就當我放了半天的屁!”

“對不起,我只是看你分析得頭頭是道,想提醒你一個最關鍵的環節就是證據,我們缺少的也是證據,尤其是人證和物證。不然不會放人的。”

“冠冕堂皇,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浮萍是自殺的吧?”

“浮萍會不會因為懷孕的事情無地自容自殺呢?你不是說她特別在意名聲嗎?”

“看來你們是一定要找出浮萍自殺的證據來才會罷休了。浮萍不會自殺的,那天晚上她還和我一起商量做人流的事情。說好了那個星期六她悄悄過河去四川做人流,我來替她開差轉臺,然后我倆一起到深圳去打工,擺脫這個雜種。將就我也要去找點事情做,讀了那么多年的書,窩在農村太不劃算。浮萍倒是巴不得死了才好,但是她丟不下他的父親,不想再讓他父親被人指手畫腳地罵啊!”紅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來內心一定不平靜,但語氣上卻慢慢吞吞無可奈何。張漢堯聽得出來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同時也聽到了更有用的關于威脅的信息,接著往這方面追問紅梅,紅梅硬是閉口不談,再也不吱聲。張漢堯就只好把證據這個詞反復地提出來加強紅梅對他的理解,實際想借機強化紅梅對證據的重視。紅梅聽煩了這個詞,最后忍受不了他的耐心說服,嚷道:“證據證據,你去問問住在雷公崖附近的人家,浮萍死的那天深夜有人說他們聽見了喊叫聲。”

“哪個說的?”

“這事在浮萍死的第二天就在桃樹坪傳遍了,你要找證據你不會去調查,我又不是警察,我又沒有親耳聽見,不敢亂說,小心你告我誣告罪!”

張漢堯知道與紅梅的談話再也無法進行下去,出了她家的老式木板房后,真的暗訪了一些人,眾說紛紜,對浮萍有說好的,有說壞的,但都是一些表面印象。確實有人說那天夜里兩點過了,還聽見雷公崖上面的公路上有呼天喊娘的叫聲,因為過去不到兩百米就住有一戶人家。張漢堯到那家打聽時,那家人吞吞吐吐說沒有聽見,再說有人可以證實原先他們說過此話,那家人就干脆說聽錯了,是自己做夢做糊涂了。張漢堯心里對這個案子有了點譜氣,再去找紅梅時,紅梅媽說紅梅到外面打工去了,并且求告他說:“張同志,請你們就別難為紅梅了,死了一個浮萍就夠慘的了,我們惹不起,求你不要再來找她了!行行好。”這使張漢堯覺得怪氣重重,決心要把這個案子查清,于是又把那個對象拘捕起來,將此案以他殺立案。

為了找到真憑實據,張漢堯甚至到雷公崖頂上的公路邊栽了根牢實的大木樁,派人身上系著繩子模擬跳崖,這事一時又成為桃樹坪的新聞,大家都來看這個與電視上的驚險鏡頭差不多的冒險場面,但無論試探者怎么跳都達不到浮萍當初所處的位置。試過幾次后,就有辦案人員忍不住罵起浮萍這個臭婆娘,說她才是真正的禍水,讓這么多人跟著瞎折騰,一個騷貨值得嗎?經過仔細審理的張漢堯還是堅持把浮萍從地上挖起來再次驗尸,吳興旺也免不了再次替她縫上。正當張漢堯覺得有眉目時,上級命令他停辦此案,于是不久,浮萍案仍以自殺結案。

這樣,吳興旺就不斷一級一級地上告,每次上告的經歷說給沒有出過遠門的桃樹坪人聽,都讓他們心驚膽戰。吳興旺長年累月跪在所有掛有大國徽的單位門口,膝蓋上的老繭已經成為一個大肉墊。他總結出經驗來,只要在有大國徽的地方跪著喊冤,時間一長總會有人來過問,然后告訴他他的狀如何告,程序有哪些,雖然中間次次都免不了有皮肉之苦,但是很奏效。告狀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和精神寄托,整個過程的痛苦和悲慘,過后都會變成一種神秘的甜蜜滋養著他,使他必須不斷地上告。每次上告成功后,就有人到雷公崖上模擬跳崖,然后又把浮萍重新挖起來驗尸,把浮萍的對象拘押起來,但每次都是以他殺立案,以自殺結案。反復了好幾次,甚至告到北京也這樣,不斷有判決到吳興旺家里來,每次都不是吳興旺要的結果,所以他就不斷地告,仿佛對告狀上了癮。可是家里被他告狀搞得徒立四壁,能變成路費的東西都沒有了,肥婆對這事厭倦透頂,經常高聲質問吳興旺:“你當初還不是殺過人,你咋不去抵命去?這個時候到處告,羞你的先人!”吳興旺根本不答理她,神態厭倦透了。

浮萍的對象對拘留所的進進出出也是厭倦透了,于是對象的父親放出話來:如果吳興旺真把他的兒子告倒了,那他吳興旺也要滿門滅絕。肥婆聽對象的媽告訴她這話后,氣喘吁吁趕緊告訴了吳興旺,希望吳興旺就此打住他告狀的行程。哪知吳興旺聽完這話竟前所未有地笑了:“我這個家里現在還值得殺的人沒有了,我倒希望有人來幫我把一幫畜生都解決掉就干凈了。叫他們來吧。”

當肥婆把這話放大些尺寸講給對象的媽聽,想借助他們阻止吳興旺時,對象的媽氣得把浮萍這禍水和禍水的源頭——肥婆罵了個狗血噴頭。很讓肥婆不能理解:這個世界的人都瘋了,怎么每個人都不按照通常的邏輯來做事,總是反著干。倒是對象的老爹不知是同意吳興旺的說法還是另有打算,以后再也沒有在吳興旺告狀的事情上計較,而且一聽說吳興旺要去告狀就主動送上盤纏,說他也希望把這事情搞個水落石出,免得兒子受不白之冤。吳興旺接受了他家的錢照樣去告他家的兒子,這事一時又成為桃樹坪的新聞。

吳興旺告了六年多的狀,到1996年12月時,浮萍前前后后被解剖了五次,雷公崖上上演的跳崖驚險場面,讓喜歡熱鬧的桃樹坪人都麻木不仁而不再圍觀了,浮萍的死還是被定為自殺。吳興旺又興奮起來,開始到處找路費。正好這時,已經頂替浮萍的另一個文化站管理員送來一張省報讀給他聽他才死了心。報上登載的那塊豆腐干大的文章題目叫做《姑娘啊,要警惕!》,大概說的是某某姑娘生性輕浮,先失身于人后自暴自棄,與男人交往不檢點,有身孕后羞愧自殺,奉勸他的父母沒有必要到處告狀,多檢點一下自己教育孩子上的失誤,結尾奉勸姑娘們做人要警惕。那個報紙并沒有點名,只是案件發生的地址和時間與浮萍的案件完全相同,事情也沒有出入,確實寫的也是浮萍的事情,不然管理員怎么會單單讀這張報紙給他聽呢?吳興旺對報紙有一種天生的敬畏,覺得是在警告他,老追問館員:“這個報紙咋搞的,連我都沒有問過就隨便亂寫文章,他們知道個啥子?浮萍就是被人謀害的,她托夢來親自告訴我的。”館員答不上來,胡亂安慰他幾句就走了。

于是吳興旺再也不出去告狀。

本來沉寂的鄉村生活因為浮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挖起來又葬下去生動了許多,開始人們注意的是這件事的結果,再后來被浮萍奇異的尸體弄迷惑了,她每次被挖起來解剖一次,就像為她做了一次新生手術,容貌越來越活,指不定哪天就會活潑潑地笑起來似的。每一次解剖她時,都有人懷著好奇心去看,等待著,不知她會不會活起來。但時間一長,人們除了偶爾會把這事和天意風水感慨一番外,再也沒有人閑扯這個話題,連最饒舌的老太婆坐在一起打瞌睡也不說這個話題了。

鄉村終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閑適的鄉鄰們各做各的事情,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他們覺得日子就這么過來,與往常沒有絲毫不同,誰也沒有覺得這個小鎮缺少了什么,也沒人覺察到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見著吳興旺了。

終于,瞎子三婆最先覺察到好久沒有“見”到吳興旺了。瞎子三婆天天坐在小街上她家門口續麻,把黑暗的五保戶歲月續得又細又長,80多歲還健朗得很。在她孤單而簡陋的歲月里,幾乎每天都印著吳興旺忙碌著從她身邊來往時親熱的“三婆”聲和幫她背柴擔水的身影,雖然最近幾年他老在外面告狀,但隔不多久他總會回來一段時間,這回怎么了?于是三婆逢人便問:“你見到吳興旺沒有?”大家開始對這個問題都不耐煩,吳興旺不在家里就一定告狀去了,這不明擺著嗎?

可過了不久,桃樹坪的人見人后問的第一句話也成了“你見到吳興旺了嗎?”不再問“你吃了嗎?”后來竟然連肥婆也開始這樣問。

吳興旺到哪里去了呢?

桃樹坪為這事懶洋洋地沸騰了一陣,但終于還是很快沉寂下來。誰也沒有再見過他。年輕人很快就把這個為女兒告狀告得皮包骨頭、不合時宜的老頭忘記了,外面有很多新鮮東西吸引他們,他們不耐煩再去想吳興旺。老人們呢,倒有幾個實實在在掛念他的,他們覺得他太迂腐,現在的世道已經不一樣了,只認錢和權,你小老百姓倒了霉就認了,何必又傷精神去折騰,再說事情搞清楚了人還不是已經死了,又喚不回來,何必呢?不過,對他本人還是很佩服,忍不住要談論他二十幾歲就當突擊隊長,領導大家戰天斗地的那股子干勁,佩服他在土制的高爐旁指揮大家大煉鋼鐵,竟然連續二十幾天不睡覺;也為他的第一個老婆被洪水沖走,而他就帶著大家在旁邊不遠修堰溝建電站救不了老婆而遺憾;他們嘆息歲月里那些火熱的時光,嘆息老天對吳興旺的不公平。“造孽啊,這肯定是他前世造的孽這輩子來還的!”完了老人們總要說這句話,按他們的想法,吳興旺這個當了二十幾年生產隊長、還算對得起老鄉的人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肥婆對吳興旺的失蹤先還是奇怪了一陣,后來認為老天有眼,自己盼了二十多年的自在日子終究來了。成天坐在她的縫衣鋪里與過往熟人打情罵俏,做出18歲的風流樣子來,終于引來一個老相好。開始肥婆還顧忌關鍵部位的那個雞蛋,不敢過分放蕩,每次那事只好做得偷工減料不能盡興,免不了每次都把吳興旺罵個狗血噴頭。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深入運動,她覺得那個雞蛋可能早孵化成她的血肉,試著狂放了兩次,果然平安無事。她以為警報解除不再有危險,她母親死時的慘狀也從她的腦海里漸漸消失。這樣,桃樹坪那條不足一里的小街道就徹夜歡叫著肥婆滿足的興奮,連貓狗都不再發情。

很快地,炎熱的夏天過去了,不太炎熱的秋天也要過去了,桃樹坪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又顯現出一種深遠、模糊的淡藍色,好像天上的深藍退了一些顏色給遠處的群山,讓山顯得更高更遠,罩著一層似霧非霧的水氣,寧靜極了。桃樹坪便在這和平安寧中過完秋天,連在秋風中簌簌發抖的包谷桿也大都被農民收回去準備過冬。唯有吳興旺家責任地的包谷在吳興旺播種后的日子里自由成長,只結了有限的幾小包包谷被大兒媳掰走后,撂下一坡的包谷桿虛飄飄地立著,跟在秋風后面聒噪地催促冬天的來臨。這時節,耕牛閑下來被放牧在山坡上向陽的地方催著膘,一派悠閑樣,看牛人在附近割草或者砍柴,等天黑把牛趕回家就行了。村長家那頭健壯的大黃牛這時也被他的憨兒子天天放牧在雷公崖附近的山上長得膘肥體壯。憨兒子放牛總是懶洋洋地曬太陽,到太陽偏西才趕著牛空手回家,根本不砍一根柴,不割一棵草,為這事總被他的村長老爹責罵。這天也是活該有事,早晨憨憨就不愿起床去放牛,被他的村長老爹一頓亂揍才起的床,20歲的憨憨是被揍大的,心里委屈多得很,一路上就拼命地鞭打牛發泄,那牛順著公路逃跑。憨憨看著那牛后蹄使勁一蹬,前蹄才費勁地躍起,一副笨拙樣子卻跑得飛快,追都追不上,心里更氣,跟牛較上了勁,硬要追著打。那條牛越怕就越是更加快速地奔跑,眼睛里兇狠出一種瘋狂。奔到雷公崖頂上公路轉彎處時,正好有一輛紅色的大型拖拉機迎面開來,這條憤怒中的公牛一見那紅色的龐然大物就懾在公路中間,拉開了打架的陣勢,頭有力地低垂著,把角直直地刺向它的敵人開始進攻起來,才緊急剎好車的駕駛員又氣又好笑,有趣地看著要進攻拖拉機的公牛,待看清牛眼睛里的憤怒時不敢再笑,慌忙加大油門弄出很濃的機器聲想把牛嚇開,哪知這牛的犟勁上來反而更要頂撞紅色的拖拉機。司機看看公路下面就是萬丈絕壁,真不敢跟它一起頂撞,只好束手無策地坐在駕駛位上驚恐地看著它,雙方形成對峙的局面僵持著。這時同樣憤怒的憨憨趕上來,看也不看陣勢,狠狠地抽打了牛屁股幾鞭子,然后連踢帶罵上前來抓住牛脖子上的套繩,想借他的憨力氣把牛拖到公路里面的一側去,那牛就撅著屁股向外拼命掙扎,盲目地退到懸崖邊上還在拼命掙,憨憨也不放手,臉憋得通紅,身子被牛拉成大彎蝦,眼看牛的后蹄已經打滑,開始往雷公崖下滑,憨憨也要被拉下去了。這時司機沖下駕駛室當頭給憨憨一拳,猝不及防的憨憨仰面一倒,司機慌忙扯住他,只聽見一陣碎石滑下去的聲音,轉過頭去一看,牛已經無影無蹤,司機呆呆地立在那里等待著那致命的響聲,可等了好久卻什么也沒有聽見。

倒霉的司機陪了村長許多好話和兩千塊錢后走了,憨憨被父親揍得要再從雷公崖上跳下去,終于被父親綁在床上才鬧騰不了。下午村長組織幾個小伙子到雷公崖下去找那條肯定摔得七零八落的牛。在桃樹坪,摔死牛的事情幾乎年年有,摔死牛是一大損失,但牛肉可以賣來補貼一下,所以找死牛也是常有的事。雷公崖下以前沒有路,浮萍死時為抬尸體才砍出一條路來,六七年沒有人走又荒得不成路了,小伙子們只好循著那條舊路的方向,費力地向雷公崖下面摸索,隨時得披荊斬棘,于是心里面把那不要臉的村長、老不死的土皇帝罵了個天昏地暗。再則因為浮萍怪死在這鬼地方大家心存恐懼,所以不斷罵牛和路,想沖淡空氣中越來越濃的恐懼。好不容易摸爬到雷公崖正底下凹進去的巖穴時,開路的人突然大叫一聲,把本來就緊張的空氣撕碎后重重地砸在人們的心上,他驚慌地轉過身來就逃跑,臉上極度恐懼的神色把每個人都鎮住了。另一個一向以膽大出了名的小伙子擠上去一看,癡在那里張大嘴就合不攏來,眼睛里充滿痛苦和狂亂。

又出奇案了,這回雷公崖下猙獰著兩具尸體。

桃樹坪又沸騰著瘋狂起來。雷公崖下那條路又開辟出來,比浮萍死時寬許多,因為看熱鬧的人跑上跑下太多,路被跑寬了。下崖底去看過的人那種迷亂的恐懼,刺激著沒有看的人天生的好奇心,于是大人小孩都爭著去看,看過后人人都瘋了似的,尤其是晚上,到處是恐懼的驚啼。

兩具死尸的形象足以把魔鬼嚇成好人。

肥婆日日夜夜浸泡在滿足的瘋狂里,鄉鄰們除了聽見她貓似的歡叫聲越來越弱外,誰也沒有見過她的人影。她二兒子越獄逃跑被打死,公安局都無法把消息送給她本人,從門縫里塞進一張通知單了事。但這次她卻不得不出來了,因為雷公崖下的死尸有一具暫時被懷疑是吳興旺,而先前去認尸的大兒媳被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得不強令肥婆去認尸。

肥婆一出來就制造了桃樹坪的又一個奇聞,她已經不再是肥婆,穿上以前的衣服像道袍隨風飄舞,五官完全青綠成菜色,只有兩顆大板牙還證明她曾經是肥婆。

有些人為了看肥婆在雷公崖下如何發瘋發狂,竟然又跟著她第二次到雷公崖下。但他們很失望,肥婆很鎮定仔細地看了兩具怪物說她認不出來,不過想一下之后,她找來一根木棍,將兩具腫得異常肥大的紫色怪物上爬滿的黑蟲撥開,露出膝蓋骨,指著右腿打了一根鋼針的尸體說:這就是吳興旺,他修公路時腿摔斷了,醫生用鐵棒給他穿起的。然后將手中的棍子隨意似的向吳興旺那雙張牙舞爪、像要狠狠抓住什么、面包樣的大泡手輕輕一敲,腫成紫色的大手像燉爛的豬蹄一樣軟乎乎地掉下來,同時噴射出一股奇臭的黑水。猝不及防的肥婆被噴得一臉都是,她用寬大的衣袖坦然地擦擦臉,輕快地笑著說:“你都死成這樣了還不放過我,報應!”說完輕輕松松飄走了,留下嘔吐得發昏的人在那里發呆。

輕松的肥婆快樂地回到家里,可家中空空的四壁讓她覺得那快樂有些虛幻,決定打開門窗,換換家中的霉氣味。東西方向的門窗敞開后,風匯聚在一起旋轉出一張紙來,等肥婆終于抓住那紙片一看,卻是二兒子的死亡通知書,她看完后覺得不明白,大兒子不是很愛那吃飯不要錢的地方連家都不想回嗎?難道那地方現在要自己掏錢吃飯嗎?二兒子怎么要逃跑呢?她的想像始終糾纏在“逃跑”這個詞上,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信息強化給大腦。她決定去問問大兒媳,可大兒媳家就像遭過賊搶一樣亂七糟八,她更是糊涂,看熱鬧的鄰居告訴她,被嚇呆的大兒媳和三個孩子已經被她娘家接回去了。

肥婆感到真的沒有一絲牽掛了,連她一向最討厭的那身肥肉也瘦成快樂無影無蹤,以后不是還有更長的日子可以慢慢享受嗎?吃好睡好才是以后快樂的基礎,應該先好好的睡一覺。這時她覺得被吳興旺的尸水噴灑過的臉癢得難受,伸手一抓,臉上的皮像蒜一樣被刮下一層來,可她沒在意,仍然很放心地關好門窗埋頭大睡。那夜,桃樹坪又彌漫在肥婆的高聲歡叫里,那淫蕩的氣息刺激著空氣,似乎吳興旺那只敲斷的手噴射出的臭水已經洶涌到小鎮上來了,人們覺得恐懼的氣氛里摻雜著一種憤怒,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確實又很強烈的憤怒。可是誰也沒做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任憑這空氣到處流動。

兩天后,桃樹坪的街上又熱鬧起來,另一具尸體被證明是浮萍那對象的。

這回,熱鬧過后,人們的熱情不再高漲,不久桃樹坪就出奇地平靜了。

一向愛熱鬧愛追根問底的桃樹坪終于超然一次,覺得無話可說,不再追問是誰殺了誰,是怎么殺的,怎么就沒有聽那對象家找兒子呢?大家已經不在乎這些,反正結果對于他們來說是一樣的。吳興旺和浮萍的對象很怪異地死在雷公崖下,原因是明顯的,過程肯定是曲折的,驚心動魄的,但這些已經不重要,因為這最后的結果就是重要的原因。

桃樹坪在平靜中打發著平靜的日子,年輕人大部分外出打工,到陌生的城市去尋找機會,把自己的勞力和命運交給機會去擺弄,發財的和落魄的都沒有時間去想吳興旺。剩在家里的老弱病殘閑聊時說起吳興旺來偶爾會感慨一番:“前世造的孽呀,其實他真是一條漢子!”時間一長,連這話也再懶得說。

倒是肥婆自從吳興旺死后天天都想著吳興旺,念叨吳興旺。她的臉皮被吳興旺的尸水噴灑過后奇癢難受,任何藥物都不管用,只好用長指甲使勁的摳,邊摳邊罵吳興旺,一天不下一萬次,即使她正在釋放滿足和快樂時。吳興旺成了他擺脫不掉的惡夢。不到一年,她便將臉上的皮肉一層一層摳光,顴骨像剝出來的蒜赤裸著,泛出粉紅的光芒,把房子映成一團彩霞。老人們說那是回光返照。果然不久,肥婆在放縱自己時,吳興旺種在她肚子里的那個雞蛋轟然炸開,把原來肥碩的肥婆開花成一朵紅色的云,然后這朵云墜落成桃花色的膿血水,把肥婆浸泡起來,苦苦呻吟叫喚了半年。聽慣肥婆叫聲的桃樹坪懶得去分辨她在痛苦還是高興,只是聽到她高聲痛罵:“吳興旺,你這個挨千刀的鬼,你害死老娘啊!吳興旺,你這個鬼啊”,撇撇嘴譏笑說:“放蕩成這樣子,還好意思叫‘吳興旺’!吳興旺真要成為鬼的話,不把你撕成碎片!”等到人們閑下來感覺小鎮缺少了點什么,才發現很久沒有聽見肥婆的叫聲。讓派出所來查看,肥婆已經變成地上的一堆白骨蜷縮著,不能再罵吳興旺了。

過了兩年,從廣州打工回來的紅梅,自稱已經經過血與火的考驗,看破紅塵,不信吳興旺家的宅基不吉利,從吳興旺的大兒媳那里買下房子,把在外面發廊里做洗頭女掙來的血汗錢全部投入,拆去舊房子,臨街修起四層樓的紅磚房,一半開發廊,一半做飯館,從外地請了一些漂亮的姑娘來坐堂,把吃喝拉撒的問題一起替客人解決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沖走了原來的晦氣,繁榮起來。

這樣,吳興旺在桃樹坪才真正徹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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