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有思想、有深度的作家,王安憶并不滿足于對人物的單純描寫,而是上升到一個形而上的高度,思考我們整個民族的生存狀況和文化傳統,《小鮑莊》包含了她對“一個古老民族的歷史與現狀的嚴肅思考”,“所追求的是沉眠于我們土地上的凝固著的民族心理”。在《小鮑莊》里所呈現的是一抹古老而又悲涼的風情,把民族素質中的勞苦、順從、守舊、善良、愚昧的因素展現得淋漓勁致,刻畫了一個民族的沉睡狀態,展現了這個民族的生存悲劇以及整個人類的命運悲劇。這個悲劇起源于祖先的贖罪,又終于最后一個仁義之子的贖罪。由于先人治水不利的罪孽,小鮑莊人世世代代在災難的侵擾中頑強地生存著。對這種背負著原罪的救贖性生存來說,蝗災還是微不足道的,而洪水的頻繁侵擾,是構成這種生存方式特定的緣由。遍及人類的洪水故事的原型,作為救世神話,由王安憶置換在《小鮑莊》這部小說中,則隱喻出宿命般不可拯救的主題。
小說一開始就頗具匠心。七天七夜的雨引來了洪水,洪水淹沒了世界:“不曉得過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紀那么長,一棵樹浮出來,劃開了天和地。樹橫飄在水面上,盤著一條長蟲。”于是,人類在這洪荒世界中與長蟲一起出現了。小鮑莊的來歷,看上去有點荒誕不經,似乎是作家漫不經心地虛構了一個人為世界的起源:一個官兒因治水無效,帶了妻子兒女到鮑家壩最洼處安家落戶,以贖前罪,從此這里便開始繁衍人口,成為一個莊子。然而有了這個引子,小鮑莊所遭受的一切災難都獲得了一種象征性的歷史感:生活仿佛贖罪。于是小說在揭示人類遭受外界種種災難的同時,更在抽象的意義上展開了對人類自身悲劇命運的探索。小鮑莊祖先的贖罪無疑是一種象征,它反映了人類面臨外界無敵災難時對自身的深刻反省。這種反省的對象,并不是指具體某一個人,也不是一代人,而是整個的人類。《小鮑莊》正是在這一點上給人以啟示:鮑五爺成為老絕戶,鮑秉德娶了瘋娘子,建設子找不到對象,文化子有了對象卻成不了親,拾來與二嬸成了親又失去了社會的尊重,鮑仁文雖然一直在個人奮斗,卻也一事無成,被人稱為“文瘋子”。所有的不幸都無法歸咎于承受者個人的品質,也無法歸罪于他人。甚至也不存在一個邪惡的物化象征。他們的不幸或是因為貧,或是因為乏,也有的純粹是出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但他們之間畢竟不是毫無聯系的,既然這種種不幸可能共存于一個空間,那么它們必然受到同一個環境的制約,也就是說,這些不幸只能是小鮑莊文化的產物。人類的文化形成于人類自身的活動歷史,要追究造成這種不幸的成因,也只能在人類自身中去尋找。《小鮑莊》的兩個引子雖也寫得平淡,卻非無端閑筆,作家通過人類的治水活動,展示了造成這種文化的歷史原因,深入到一個民族的歷史的生存狀態。
小說提供了這樣一個現實世界:洪水帶來了災難,災難造就了貧困,貧困形成了愚昧的文化。這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超越現實的答案。因為進一步探究下去,是誰造成了洪水,或者為什么小鮑莊要處于洪水的威脅下,那將無法回答。《小鮑莊》反映的不是局部,它力圖從哲理的高度來把握人類的處境。小鮑莊村民面臨的種種困境,始于洪水,終于洪水。在引子中作家虛構了一個小鮑莊祖先贖罪的故事,正文展開以后,圍繞的還是這個主題。贖罪的主人公是一個孩子撈渣。在撈渣身上體現了小鮑莊人歷代相傳的善良德行,用村人的話說:這孩子“仁義”。他尊老愛幼、善良無私。如果說小鮑莊祖先象征著原罪,那么,撈渣——“這是最末了的”意思——則象征著純潔無瑕。小鮑莊的祖先因為治水不利給子孫帶來了還不清的災難,撈渣卻因被洪水奪去生命而贖還了小鮑莊所有的災難。隨著他的死和他成為“少年英雄”,小鮑莊村民所面臨的困境也相繼消除了。鮑仁文寫出了報告文學,建設子不僅蓋起了房,而且“在農機廠上班了,上門提親的人不斷,現在輪到他挑人家了”;文化子和小翠自然也因此終成眷屬。甚至連一向被小鮑莊所鄙視的拾來,也因為打撈過撈渣的尸體而時來運轉:“如今,二嬸要敬著拾來三分了,莊上人都要敬著拾來三分了。”故事的結尾“撈渣的墳上長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風里微微搖擺著。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這不禁使人想到了《圣經》里神之子的贖罪故事。
一個純潔的像羔羊般的孩子的死,可以說是完全非功利的,但這事件卻實實在在地為他周圍的人們帶來了直接的功利。小鮑莊的村民面臨的各種困境仿佛與生俱來,非個人力量所能擺脫,他們也只能期待神的奇跡。這事件本身是荒誕的,可在荒誕背后揭示著無情的真實。如果說引子里關于小鮑莊祖先的故事飽含了人類悲劇性的命運,充滿著歷史感;那么撈渣的故事則飽含了對至今仍在社會生活中起作用的神化活動的尖銳揭露,它反映了人類命運的悲劇,充滿著現實感。
造成這個古老民族生存的悲劇除了原罪的救贖外,還在于它自身的一套系統——父權系統。這個系統建立了強大而又牢固的價值規范、倫理道德與文化結構。所有人物的命運,都在這個結構中獲得特定的價值。它制約著小鮑莊人的思維方式,支配著他們的行為。誰要是想超越它,必然會遭到它的壓制與禁錮。希望掙脫它卻難以成功的文瘋子鮑仁文受到整個小鮑莊人的輕視;小翠除了做童養媳,根本無法在小鮑莊生存;拾來與二嬸的結合遭到整個小鮑莊人的反對,代表宗族關系的鮑彥山帶領眾人對拾來進行拳打腳踢,想將拾來這一外來力量趕出純潔的鮑家系統。雖然拾來與二嬸最后借助政權的力量走進了這個秩序,卻始終無法挺胸做人。拾來在二嬸面前總是抬不起頭,因為他是這個秩序的闖入者,始終是個外人。
面對這一套龐大的文化系統,與超穩定的具有轉換生成功能的父權制結構,王安憶無可奈何地認可著文化的相對價值。同時,又頑強地對抗著這種傳統意識形態的施暴,揭示著個體在這種文化系統中真實的處境。撈渣的出世與社會子的生死是一種替代關系,延續起與鮑五爺之間的子孫關系,這種關系體現為農業社會的父權秩序,撈渣最終死于這種秩序。無父的拾來,由于戀母情結的原欲而與二嬸相好,觸犯了家族制度的文化禁忌,鮑彥山領人對他們的毒打則是一種殘酷的成人禮儀形式,拾來后來雖然由于政權組織的干預而得以勉強進入父權社會的秩序。但作為一個倒插門的外姓人,他在這種秩序中的地位是卑微的。而救撈渣的細節,作為個體的救贖行為,才使他在這個秩序中獲得了一家之長的權威。最終拾來的生父也沒有原諒他,這說明傳統的父權制文化秩序比血緣的父子關系更強大。這種秩序使血緣的父子關系,包括一對一對的母子關系,出現了永久的斷裂。鮑秉德的瘋女人,原來漂亮可人,但因為一連生了幾個死孩子,便喪失了在家族制度、父權秩序的文化結構中作為女人的生殖功能,這等于父與子之間延續關系的中斷,因此被鮑秉德虐待致瘋,她自殺被救,竟連選擇死的權利也沒有。洪水解脫了鮑秉德與這個瘋女人的名分,使之得以名正言順地又娶了一個黃花大姑娘。雖然麻臉,卻能承擔生育的功能,修補起父與子之間中斷了的延續關系。這揭示了小鮑莊悲劇性生存的社會因素,也是一個古老民族的生存悲劇。
在一篇創作談中,王安憶曾經談到:我們的人生觀是很發達的,可發達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生活得很苦。《小鮑莊》正是以寓言的方式,轉喻出在匱乏的農業社會的語言——文化系統中,倫理價值體系作為超穩定的語法結構所維系著的殘酷的生存本相,無論經歷怎樣的共時性話語轉換和歷時性語法結構,都如洪水的宿命性災難一樣,囚禁著世世代代的人,周而復始,一個民族的歷史生存都濃縮在這篇寓言中。
(張艷芝,山東省魚臺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