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記憶,幾個長鏡頭
長鏡頭1
1934年,一個名叫馬爾科姆·考利的美國人寫了一本《流放者歸來》的書。在書中,考利記錄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自我流放的文學青年的心路歷程。在考利筆下,那一代美國文學青年“蒼白、貧血、敏感而又營養不良,常常不得不為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到餐館打工”。他們中的一些人,比如后來大名鼎鼎的、被稱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就曾在巴黎一家叫“大公爵”的夜總會洗盤子。在許多年以后寫就的自傳作品《大海》里,休斯回憶起那段經歷時,他寫道:
“那時我常常把夜總會里客人走后剩下來一些小點心偷回來和我的女朋友分享。在返回的路途,我望著手里拿著的一個小卷筒,還有兩小罐奶油,一想到她此時躺在我們居住的小閣樓里忍饑受餓,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掉在了奶油上。我感到十分哀傷,感到自己的年輕和無助,我們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我們不能快樂地生活。”
那個時候,從紐約曼哈頓或是舊金山出發,據說只要手中湊足18個美圓就可以買一張到法國馬賽的船票了,當然,坐的是三等倉。這一批文學青年中后來出了許多文學大師,像斯坦因、亨利·米勒、海明威、龐德、辛克萊這些人,都是當時混跡在巴黎的文學青年。
80年代云南乃至中國的文學青年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他們哪兒都不能去,惟一可去的地方是大學,大學是當時思想最有活力的地方。那時,一個喜歡書法的大學生可以參加書法協會,喜歡美術的學生可以參加美術協會,喜歡演講的學生可以參加演講協會,喜歡文學的,文學社自然是最好的去處。不分文理,每個大學都有文學社。常常,每年新生一入學,各社團的積極分子就拿著登記表跑到宿舍里來了,這些人就像是一些文學圣徒,在他們的鼓噪下,有時候一個文科新生班的所有同學全都加入文學社,就好像文學社是校方組織的集體活動一樣。
加入了文學社,就要參加活動了。活動一般有講座、作品討論會、詩歌朗誦會、社刊的編輯、出版、發行,等等。在昆明的大學里,搞講座一般不請本校的教授,請外面的作家。作家也要是年輕的,文學觀點越激進越好,越激進就越受歡迎。在云南師大的階梯教室,1983年到1988年那幾年,幾乎每一個學期都要舉辦好幾場講座,每場講座都人滿為患。那時候昆明比較有名的青年作家是米思及、彭國梁、劉揚、于堅、張慈……他們是昆明各大學文學社的常客。在今天看來,他們在當時也是狂熱的文學青年,只是寫作的時間早一點、發表的作品多一點罷了。米思及是《滇池》雜志的詩人兼編輯,文革期間就開始寫詩了,那時已經成名。彭國梁、劉揚是師大剛畢業的,他們在當時全國最有影響的文學刊物《飛天》、《十月》發表了不少詩,在昆明的文學青年中擁有很多崇拜者。于堅是云大80級中文系畢業的,他發表在《飛天》雜志“大學生詩苑”上的一組詩獲得了當年的“飛天詩歌獎”,轟動了所有在大學里的文學青年。這幾個人在大學里是最有影響的,文學社經常請他們來學校講講座。一來,階梯教室就坐不下了,走廊上,窗臺上,門口,都有人。最轟動的一次講座是馬建到昆明來,他是和姚霏一起出道的,1997年初發表在《人民文學》1、2期合刊號上的那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的小說,使他成為年度最走紅的作家,《人民文學》主編劉心武因此被革職。因為姚霏的關系,馬建到昆明的第二天晚上就在師大舉辦了講座。各個大學的文學青年都來了,結果幾乎導致一場事故。馬建在臺子上說,大學圖書館里面的書都應該搬出來當眾焚毀,因為它們都是垃圾。有一個經常向學校領導打小報告的學生把馬建的現場同期音錄了下來,結果文學社的幾個小頭目都受到了追查。其實,聽說馬建來到師大,學校領導就很緊張了。好在馬建雖然極端,卻并沒有說什么更過火的話。
文學講座,大學里搞,社會上也搞。工人文化宮就搞過好多次,是由社會上的一個文學社組織的。有一次,他們請到了云大畢業生、老文學青年張慈。張慈大學畢業后分工分到個舊老家的一家文學刊物當編輯,結果因為在刊物上發表了遇羅錦的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失業了,只好又跑回昆明來。張慈穿著當時剛剛流行的短裙坐在講臺上,她說,寫詩的時候最好脫掉褲子,最好像我一樣,連內褲都不要穿,一穿,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中學生作文了。據參加講座的一個文學青年后來講,張慈一邊說一邊還把腿伸到了講臺上,嚇壞了許多在座的文學青年。
長鏡頭2
如果我們在今天給80年代的云南文學青年列一張清單,這張清單上的名字可能會跟四十年代在云南陣亡的抗日將士一樣多。當時,搞文學是一種普遍現象,只要是識字的,都可能正蠢蠢欲動地準備寫出他們的第一首詩或是第一篇小說這樣的所謂處女作。全國都是這樣。當時,一首詩、一個短篇小說就可以使一個從未搞過文學的人一夜間成名。前幾年昆明流行的一句話,說是在大街上隨便扔一塊磚頭都可以打死一個報社記者。這句話如果放在1985年前后,就可以改成:“在大街上隨便扔一塊磚頭都可以打死一堆文學青年。”2000年前后的報社記者肯定沒有80年代的文學青年多,這是一定的,因為昆明的報社再多也不可能像文學一樣一下子提供給青年那么多的位置。當然文學青年多,倒也不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想出名,而是當時的文化生活太有限了。1980年以后的那幾年,就連看電視都算是奢侈,那時候的電視節目沒有現在這么豐富,頻道也遠沒有這么多,更不要說在街上看見一個報刊亭了。云南的文學刊物《滇池》,據說每期的發行量在幾十萬。由此也可以想見那時候的人們是多么的饑渴。文學,是中國人民心頭一個濃得化不開的情結,二三十年代的文學青年也很多,那是因為報國無門,苦悶;但也恐怕沒有80年代這么多。更早一點,古代,文學也是所有識字的人都要業余從事一個愛好,不過那個時候由于傳媒不發達,基本上還處在自娛自樂的狀態。士大夫階層由于條件允許,當然可以互相傳看交流。到了80 年代,經過新中國的幾次掃盲,識字的人已經比較普遍,所以動亂一結束,大家又暫時無事可做,也就只好向文學一邊倒了。80年代不像現在這樣,大家都不想說話了,那時候不是這樣,那時候的中國知識階層是普遍有話要說的,報紙廣播上沒有發言權,當然就只有文學一條路了。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風氣。青年是最容易受到感染的,所以就有了文學青年。開始時,文學這列火車上可能只有幾個年輕人,比如北島、食指、多多、顧城、舒婷這幾個小青年。但慢慢就多起來了,不斷有許多人來趕這趟車。其實,雖說人人都喜歡寫一點,但真正把文學當一回事、當作事業來干的人并不是很多。真正投入的是那些考上大學文科專業的青年,理科生也有。這些人是真正的文學青年,文學是他們的理想。整個80年代,大學文學社團是辦得最紅火的,一個文學社往往聚集了幾百人,上千人;社會上也有辦文學社的,但規模要小得多,有的只有幾個人。
昆明的文學社團,幾乎每個大學都有,綜合、理工科、醫學院,一般的中專學校,甚至中學里面,都有文學社。大學里面的文學社,比較著名的有云南大學的“銀杏”、云南師大的“一多”、“奔流”、云南財貿學院的“足跡”、昆明醫學院的“沙泉”、昆明師專的“紅土地”、昆明工學院的“原野”、云南民族學院的“野草”等。銀杏文學社和沙泉文學社今天還活著,其他的好像都死了,或是改了名稱。一般都有自己的油印刊物,定期出版雜志或報紙。刊物出來以后,除了每個會員人手一本,還要向其他學校的文學社散發以便互相交流。當時,在昆明的許多大學里都可以找到來自于全國各地其他院校的地下刊物,在全國的幾乎所有大學里也找得到云南的刊物。有一年,銀杏文學社獲得了“全國高校十大文學社”的光榮稱號。當時,“銀杏”的創辦者之一于堅已經畢業離校,他分工分到了省文聯。得到消息后,于堅非常激動,當天晚上就跑回云大,把當時主持“銀杏”的幾個頭目叫出來喝酒慶賀。其時,張稼文是“銀杏”的主編,朱洪東是社長。和于堅一樣,他們兩人也都是銀杏文學社的創始人。張稼文以喝酒聞名,朱洪東則以不修邊幅名揚高校。據說,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醉了,于堅平時不大喝酒,也喝了許多。“銀杏”進入“十大”,大家自然都是很高興的。那時,文學青年都把文學社當成自己的家來建設愛護,在文學社,任何人都可以找到朋友、同志甚至是情人,每個大學的文學社里都匯聚了那個時代的精英,說得夸張一點,文學社的精神,是可以部分地代表所在大學的精神的。
那個時候電腦還是神話,這些油印刊物,大多數都是手寫在蠟紙上,或是請人用老式的打印機打印在蠟紙上再拿到油印機上復印出來。大凡在高等院校文學社當過小頭目的人,社長、主編、文學小組長什么的,都有過油印文學刊物把兩手弄得臟兮兮的經歷。油印文學刊物的感覺,就像電影里面的地下黨在油印傳單一樣,油印的與其說是文學,不如說是狂熱的青年的理想和信念。大多數篇幅都是詩。有些詩很難懂,像是用密碼寫就的,又像是扭曲的夢囈,除了作者,沒有人懂得它的真實含義,歐美象征派、意象派、某某流、某某主義……所有這些派和流和主義那個時候已經在一些激進的先鋒詩人的作品里找到了新家,直到許多年以后,他們才發現原來這些東西都是一堆歷史垃圾,搞這些名堂的老外不是已經死了就是離死不遠。20年以后,一個始終沒有趕上80年代的文學老青年,在一次有老外參加的詩歌朗誦會上介紹自己的作品時說,他的詩歌里面有紅主義綠主義黑主義白主義等等主義,一度使得在場的老外面面相覷,以為是耳朵們集體出了問題,而在場的中國聽眾則感到莫名其妙,尷尬得恨不得變成一個隱形人。
小說和散文被放在刊物的最后。很少有評論。那時候能夠寫一手拿得出手的評論文章的人幾乎沒有。詩是文學青年的首選,因為詩是青年的近親。寫一首詩等于是做了一個白日夢,也相當于一次手淫。小說是戀愛,那太花時間了。至于散文,那是輕飄飄的東西。評論難寫,要見多識廣,而且吃力不見得討好。那時候的文學青年接觸“西方資產階級文藝思潮”是通過翻譯作品而不是理論,當然現在理論也是作品。那時候西方現代派文學理論的翻譯和出版都是受到限制的,在1980年,1981年,1982年,1983年,1984年沒有人聽說過羅蘭·巴特。1985年以后流行的是尼采和薩特,但是跟文學的關系并不直接。
通常,每一期新刊物出來,都會引起小小的轟動。這些刊物都是花了勞動力的,有的還是文學青年幾個人自己湊錢出版的,按說,在散發時應該收回一點印刷成本來。但是,沒有,全都白送,送的人高興得不得了,收到刊物的人也很高興,拿在手上,油墨的香味還真是無法形容,那不是油墨的香味,是文學的香味,說是油墨的味道,俗了,以后不跟你玩。80年代的文學青年對文學的狂熱,由此可見一斑。那時候的文學青年,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恥于談論金錢。他們是一些精神至上的理想主義者,在今天看來,他們看不起錢,實在是有點反唯物辯證法的。諷刺的是,當年那些見不得孔方兄的文學青年,他們中有的在以后成了虔誠的“孔門弟子”,當了老板。獲得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希尼說,一首詩抵擋不住一輛坦克。這句話如果放在今天來講,可以改成:“一個詩人抵不過一個科長。”但是在80年代,一個詩人是抵得過一個百萬富翁的。
長鏡頭3
在這支喧嘩的隊伍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面色蒼白的理想主義者,倒不是因為他們營養不良,而是,激情的火焰燒干了紅的血,一個句子、一首詩就足以引起一次歇斯底里的發作;在那個年代,大家都很窮,市場經濟的大潮還遠在90年代,所以如果有人說到錢,就會被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90年代,竇惟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但是在80年代,什么都不可恥,只有喜歡金錢的人才是可恥的。
在大學里,文學青年沒有飯吃是經常的事。新的飯菜票要到每個月的月初才發。飯菜票有一半被用來換香煙和酒了。80年代的大學里還不興用卡,飯菜票是彩色塑料的,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根據不同的票種分別用橡皮筋捆著,沒有錢的時候,從里面抽出幾張來,可以在大學附近一帶的飯店、土雜店當貨幣使用。沒有飯菜票,就到別的文學青年那里去混一頓。有時是在本校,有時到外校去。互相混。在大學里,文學青年之間互相混飯是一種時髦,如果你不混,你的飯菜票可以堅持到月底,那其他的文學青年就會覺得你有問題,你甚至是不配搞文學的。一個典型的文學青年應該具有這樣的形象:面色蒼白、口袋里一般不超過五塊錢,月底只剩下飯票;經常處在激動之中;不拘小節,留長發;絕望、孤獨,喜歡抽煙喝酒,一周至少要喝醉一次;在學校關大門以后回校,或者干脆夜不歸宿。最后,還要盡可能地不去上課,把白天的時間全都花在圖書館里看剛剛翻譯過來的現代派文學名著或是寫作。
不過,到了86級,這個觀念已經有所動搖。1986年以后,昆明各大學里的文學青年已經有了商品意識。他們把昆明啤酒廠的散裝啤酒用三輪車從酒廠運來在學生食堂門口出售,五分或是一角一杯。當然,這個“五分”或是“一角”是菜票,不是人民幣。他們賺的是出廠價和零售價之間的那個差價。后來他們還把玉溪生產的汽水也拉到校園里來賣了,這個時候的規模已經擴大,運輸工具從三輪車改成了汽車,經營方式也從零售變成了批發,只是生意還沒有做到學校的外面去。這幾個文學青年,自從做起生意來以后,家里面就不用再給他們按月寄錢了,月底也不用再為菜票發愁。有幾期的社辦刊物,大部分還是他們出錢贊助的,因為有了他們的贊助,這幾期的刊物就特別厚;文學社編委會,也并不因為他們出的錢多,就多采用他們的稿子,這種事情在80年代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文學當不了飯吃,可許多人還是要往文學這條路上擠。這種現象今天的大學生肯定是無法理解的。嚴重的是,許多文學青年并不是把文學看作是什么風花雪月的事,他們是在真正地弄文學。1983年張賢亮發表了《綠化樹》,晚些時候路遙寫出了《人生》,然后是張曼菱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和阿城的《棋王》,這些對文學青年都是一種激勵。那時候,只要一篇小說就可以一夜間成名了,至于成名以后是不是就有飯吃,暫時還來不及考慮。即使是將來當作家要餓肚子,也是不在乎的,重要的是寫出偉大的作品,以便自己的名字讓更多的人記住。不過那時候在大學里寫小說的人少,一般都是寫詩。寫詩只要有“感覺”就行,相對要簡單得多,不花費時間,不需要特別的技巧,不必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愛情詩大概所有的文學青年都寫過,因為人人都對愛情這種病充滿了美麗的幻想。有一些人失戀了,寫得就更多。
對于寫詩的文學青年來說,1986年《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合舉辦的“全國詩群大展”是一件大事。這次大展集中了全國各種流派的詩人的代表性作品,全國竟然一下子冒出幾十個詩歌流派,讓昆明的文學青年傻了眼。之后開始提出了“第三代”,因為朦朧詩早已過時了。以彭國梁、劉揚為首的一小撮人當時在搞所謂的“黃昏主義”,于堅則聯合全國各地的一些青年詩人創辦了“他們”。四川的一伙人在搞“非非”和“整體主義”。當時,云大有“銀杏文學社”,師大有“一多”和“奔流”文學社,昆明工學院、昆明醫學院、云南民族學院、云南財院都有文學社。但在本校搞文學顯然已經不夠了,于是又有了跨校的文學社。在跨校的文學社中,“域外”集中了各大學的文學青年精英,影響比較大,遺憾的是,從“域外”出來的文學青年,畢業后不久就都不搞文學了。
80年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但也是一個大浪淘沙的年代。那時候云南是有一大批在全國都很有名氣的文學青年的,但是在今天,除了于堅、海男、王坤紅、張慶國、胡性能、雷平陽等少數一些人仍然在堅持寫作并修成正果以外,其他的大多數人都寫的很少或是紛紛改行干別的去了。許多80年代一說起來就響當當的校園詩人和小說家,如姚霏、彭國梁、劉揚、張慈、朱小羊、李勃、費嘉、何松、董光復等人,現在說起他們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在80年代當過文學青年的還依稀記得。這些人出國的出國,流浪的流浪,坐牢的坐牢,發財的發財,隱居的隱居,走得一個都不剩,只留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背影在日后不堪回首的歲月里亂竄。
長鏡頭4
80年代的文學青年是時代身上的跳蚤,大學和整個社會對他們的態度是聽之任之,管理上雖說是一陣緊一陣松,但原則上還是任其自生自滅。管得緊是因為他們人數太多,集會太頻繁,對文學太狂熱,盡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寫一些只有他們自己看得懂的東西;管得松是因為這些人一般都很單純,他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文學這個嚴格說來子虛烏有的對象上。文學社不是什么秘密社團。當然文學社也有受到監視的時候,但結果卻證明是一場虛驚。總的說來,80年代的環境是寬松的,大學里的文學社團小頭目,如果干了一件出格的事情,頂多被叫到黨辦或是團辦去接受一個小時的思想教育。
今天來評估80年代的文學青年,如果按照庸俗社會學的方法,可說是投入太多,產出太少。原因當然有很多。里爾克有一首在80年代的文學青年中非常流行的詩,可以作為我們今天獻給這一代文學青年的挽詩: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晷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根本沒有什么成熟,更別說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進入90年代以后,氣候變了,全中國的文學青年幾乎在一夜間消失。隨后到來的市場經濟大潮使神圣的所謂文學變得十分可笑,突然間,每個人都發現自己光著身子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無家可歸。繼續做一個文學青年顯然是不可能了。在莎士比亞用文學搭建的命運舞臺上,“活著,還是死去?”是回響在哈姆雷特心中的一句經典臺詞,在中國90年代初期的文學青年心中,這句臺詞則變成了:“是繼續寫詩,還是下海發財?”
文學不能變成午餐,一首詩也不可能變成一根油條。在80年代,文學青年的生活理想是把自己變成不吃不喝的苦行僧,他們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這個信條。在以前,餓著肚子寫詩是光榮的,現在則是可恥的,更主要的是,它是無法忍受的,特別是當手里只揣著5角錢而又不知道究竟是用它來吃一碗米線還是買一包香煙時就更是如此。對時代反應遲鈍的詩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在一個機關事業單位后院的圍墻紛紛被推倒的時代,一個堅定的文學青年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同道。在昆明,那些最狂熱的文學青年成了最先富起來一批人之一,1990年,姚霏辭掉了大學教師的職位,改名為滄浪客寫起了武俠小說。他本來可以在10年后成為一名大學教授,但他卻選擇了做一個靠寫作致富的武俠小說作家。1992年前后,一個國家干部的月收入大概在300元左右,出版社一次向滄浪客支付的稿費卻已達到了五位數。許文昆是昆明工學院最狂熱的文學青年,1991年他在一家大學的圍墻下面開起了一個小吃店和一個電影放映廳,月收入大約在2000塊左右。與此同時,昆明兩家前高校文學社的小頭目李橋和危辰在六庫的街上開起了怒江州第一個裝潢店,5年后,李橋成立了該州第一家生物開發有限公司,他的光輝事跡還盲打誤撞地上了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節目。彭國梁則在80年代中期就加入了當時昆明最有名的宏達公司,他住處房門的后面那時候就已經懸掛著十幾根領帶(這是當時最著名的文學青年何松有一天發現的)。關于彭國梁,這個80年代最風流倜儻的詩人,據說后來去了東北,因為經濟問題一度去了人人都害怕去的地方。總之一句話,1992年前后,在昆明高校里跳來跳去的那幾個著名文學青年都不同程度地發了財,盡管在幾年前他們還在咬牙切齒地詛咒那個要命的東西,把商人叫作世間最大的俗物。
在80年代昆明的那幫文學青年中,90年以后仍然堅持寫作、不為洶洶來臨的經濟大革命所動的人是于堅、張慶國、王坤紅、海男、胡性能等人,他們分別是云南貢獻給中國當代文學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于堅比較幸運,差不多30歲了才進入云南大學,這使他避免了寫出“在藍色的廁所里放一個憂郁的屁”(云大老文學青年韓俊若干年后突然回憶起來的一行詩,作者不詳)那樣的臭詩。于堅的抒情詩里面散發的是大蔥的氣味,青菜蘿卜的氣味,柴米油鹽和大街和云南高山大河的氣味,這個老文學青年打過鐵,知道灶臺上的黑鍋是怎么鑄出來的。于堅在今天已儼然大詩人,在全國各地擁有數萬名死心塌地的追隨者。他是1970年以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學青年的領袖,一個老文學青年領著成千上萬的小文學青年,中國的文學有希望了,80年代昆明的文學青年應該為此感到欣慰。
海男和王坤紅分別是當年最著名的兩個老文學青年之一,跟云大的老文學青年張慈一起被云南師大的革命同志們稱為“三劍客”。張慈跟著一個60多歲的美國老頭去了美國,成了美國中產階級的一名小婦人,早就變成了美國人。據說文學青年也不想做了,有一年回來還罵當年在一起玩,現在已經成為著名作家的幾個老文學青年傻B。海、王二人80年代瘋狂地寫詩,后來就不寫了,她們寫小說,算是著作等身。她們還在寫詩的時候,校園詩人何松認為這兩個人最直接的老師是美國的那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再加半個塞克斯頓,但其實可能只是生活方式有那么一點意思,具體說到詩風,就比較復雜,比如海男的詩里除了普塞,還有一點艾略特、一點金斯堡、一點埃利蒂斯等等;王坤紅的詩里有普拉斯的敏感和神經質,但卻沒有前者作品中的那種遭到壓抑的喊叫,她訴說的語氣與前幾年剛翻譯過來的葡萄牙詩人佩索阿更為接近。遺憾的是,這兩個人不再寫詩了,否則,成就當比小說更大。
80年代,王坤紅和海男都沒有上過大學。她們的詩在大學的文學青年中很有影響。對那個時代大學里的文學青年來說,王坤紅比較神秘,因為她只跟社會上的文學青年和畫家玩,輕易見不到;海男則比較傳奇。1983年,海男和另外兩個女人蔡曉齡、趙曉梅在永勝縣創辦了云南第一個地方文學社,并出版了好幾期油印詩歌刊物,在全國的文學青年中已經很有影響。1985年,海男和當時在昆明師專上學的妹妹海惠兩人徒步走黃河,這件事成為晚報新聞,一度在昆明的文學青年中造成轟動。在今天看來,徒步走黃河算不得一回事,但那是在80年代;那個時候,遠方是一個誘惑,是所有誘惑中最大的一個。除了生活在翻譯文學中,“生活在別處”總的來說一種集體無意識,沒有比浪跡天涯更使人興奮的事情了。其實這是全世界所有文學青年的一個通病,19世紀的俄羅斯作家托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20多歲時就非常不喜歡俄羅斯,兩人不約而同地跑到了德國。他們兩人后來在慕尼黑相遇,見過了,就坐下來像討論哲學問題那樣探討“祖國”一詞的含義,結果彼此發現,對方還是喜歡俄羅斯的,只是不愿意呆在俄羅斯而已;美國20世紀20年代的大多數文學青年都有過自我放逐歐洲的經歷。至于垮掉的一代,更是狂奔在當時美國高速公路上的一群兔子,他們是搭乘大卡車的行家里手和常客。金斯堡最想去的地方是中國和印度,1977年,他混進了首批美國訪華作家代表團,并最終成功地使自己脫離了代表團,獨自一個人在中國鄭州當了大約兩個周的流浪漢。后來,他聽說昆明是一個真正屬于遠方的城市,就來到昆明呆了幾天,據于堅后來講,金斯堡就住在他家的隔壁,翠湖賓館。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在此人后來的詩集里,有一首詩還是專門描寫昆明秋天的后半夜的。
浪跡天涯,是文學青年的生活理想。即便循規蹈矩膽小者如卡夫卡,也每每幻想著跟自己的叔叔到西印度群島去。在這方面,19世紀的天才詩人蘭波是楷模。蘭波24歲放棄寫作,37歲死,中間的這個過程是在非洲度過的。他干上了軍火商。走私武器可能是每個詩人都想干的事情。文學青年,尤其是詩人,最渴望刺激和冒險。
1988年7月,云南師大有兩位中文系的畢業生在分配志愿書上寫下了“西藏”兩個字,但卻沒有被校方允許。這也是兩個文學青年。后來,他們都沒有回到自己的老家,分別去了云南邊境一帶。幾年后,他們又再次離開了他們當初去的地方,以后,他們中的一個走遍天下,去過外國,坐過牢,當過個體戶,最后老老實實地回到昆明,從此再也不想離開。
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學青年都是一些集夢愛好者,正如文學體現的是人類的超現實理想一樣,文學青年在生活中追逐的總是另外的東西。1998年前后,也許的突然意識到高蹈的文學話語的空虛,以于堅為首的一些80年代幸存下來的老文學青年開始提出寫作要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常識,企圖把他們追逐了大半生的文學拉回到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天才詩人海子以前寫遠方,然后又寫麥子,其實已經有這個兆頭。當年,這個短命的詩人是這樣寫遠方的:“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90年代的文學青年和80年代的文學青年,有一個本質的不同的東西就是:80年代的文學青年從來不寫身邊的事,他們筆下的鳥、樹木是必須長在歐洲的或美國的,他們歌唱玫瑰,但玫瑰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發生關系是很晚的,是近些年來的事情。90年代成長起來的文學青年很少干這樣的傻事,即便是跟風寫了一陣麥子,終究還是覺得無趣,因為麥子跟別人有關系,跟自己卻沒有多少關系,所以,到最后,他們自己去寫自己的事情了,他們寫一個飛起來的塑料袋,寫污染的滇池、長江,寫公路兩邊被砍掉頭的桉樹,寫修路,缺水,停電,但就是不寫玫瑰,寫了也白寫,因為你不可能寫得出“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一朵玫瑰一朵玫瑰”那樣的句子。如果是一個打扮得像只雞的女詩人,她就寫妖艷的她從民工面前走過時后者眼睛里的欲望和下半身的反應。這當然要真實得多了,盡管,在老派人士看來,這樣寫對詩歌來說很不體面的。
80年代的文學青年在現在看來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或許他們看今天的文學青年也是一樣。當一個今天的文學中老年回過頭去看80年代的自己時,那種感覺也應該是怪怪的。時代變了,有一些文學青年已經死掉,幸運的是,還有更多的文學青年活了下來,而且顯然活得都不錯,雖然不寫了,但你一說起80年代,他們的眼睛還是會發光的。有一個今天已經成名的老文學青年,他說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快樂過了,我對他說,那就想想80年代吧。這個人是雷平陽,當年,他是昭通那一批一度鬧得很兇的文學青年的精神領袖,也是快樂過一把的。
長鏡頭5
當文學青年,發表東西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那種感覺有點像第一次性經驗,也就是說,自己身上的東西被用來與別人分享了。在此之前,文學青年寫的幾首歪詩只給自己和少數的幾個人看,不認識的人,要發表后才見得到。發表的才算是處女作。
80年代的文學青年發表處女作一般是在黑板報上。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把作品自己抄寫在紙上,然后再貼在報欄上。這種方式一次可以發表好多人的東西。另一種是直接用粉筆抄寫在黑板上。
在報欄上發表東西很有意思,因為如果寫得很糟,幾天個把周也就不見了,沒有人在事后重新拿出來羞辱你;如果你寫得還不錯,還過得去,你就有機會站在一邊看讀者的反應,這樣就可以獲得滿足。實際上,把東西發表在報欄上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你可以決定是否保留。你想銷毀它,也可以做得干凈徹底,不留下后患。發表在公開的刊物上,后來又自己覺得那個東西很丟人,就沒有辦法了。當然報欄也有它的局限,那就是傳播范圍太小,實際上看到的人可能就是身邊的人。
有一年,昆明師院文學社專用的黑板報前突然站定了一個不起眼的老人。這個人穿著夾克衫,表面上看來,這個人吊兒郎當的,跟一個邋遢的退休老頭差不多。后來文學社的人發現,這個老頭不簡單,原來40多年前他也是在這個地方上學的文學青年。惟一不同的是,他上的是西南聯大,檔次上就不是師院可以相比的了。最說不得的一點是,這個人后來被證明就是大名鼎鼎的汪曾祺。那一期的黑板報上貼的是女生作品專號,據一個當時在場的文學青年講,老汪看著黑板報上的女生作品(全是愛情詩),點點頭,又搖搖頭,看完,一句話不說走了。
為這件事,師院的文學青年集體羞愧了好幾天,以后文學社編委會在挑選東西發表時就非常嚴格了。
初級作品在報欄上發表,好一點的,就可以上社刊了。報欄上是手寫,到了社刊上就變成了機器打印字,這是更高一個級別的發表。能夠上社刊的作者一般也就幾十個人,十分之九的文學社成員還需努力。有的文學青年,直到大學畢業了也沒有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社刊上。在大學里當文學青年,也像向外投稿的一樣,其實也是很殘酷的。我記得有一次,一個狂熱的文學青年上門找到姚霏,請姚霏為他剛剛寫出來的一首十四行詩作出公正——在起步的文學青年眼里,姚霏就代表公正,因為他已經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兩篇引起轟動的小說——的判決。結果是,這個人的詩遭到了無情打擊,“公正”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張寫滿詩句的墨跡未干的小紙片撕成兩半扔在了地上。我們看到那個文學青年很沮喪,但是沒有生氣。文學是神圣的,即便是錯誤地潛伏在一個沒有任何才華的青年的心里也是如此。
如果覺得自己的東西已經很牛B,可以讓天下人都看到,這時候你就可以向外投稿了。那時候,能夠讓自己寫的東西變成鉛字是很不得了的;如果再進一步,能把省作協的黑皮本或是市作協的藍皮本弄到手,就更加了不得了。80年代,在文學青年中最具影響的公開刊物是蘭州的《飛天》。《飛天》開了一個欄目,叫“大學生詩苑”,用很大的篇幅發表大學生的詩歌。一個文學青年,只要他的名字在這個雜志上出現一次,就可以在本省的幾個大學里成名了。如果出現兩次以上,全國大學里的文學青年都知道你的名字。如果獲得刊物的年度獎,在全國就算是有名的詩人了。云南大學的于堅到圭山走了一圈,回來后寫的《圭山組詩》,在《飛天》上發表后獲得了當年的大獎,于堅于是就成了全國有名的詩人,影響一下就溜出云南去了。不單單是云南,全國上千萬文學青年都把征服《飛天》作為寫作的目標。從1983年到1989年,云南在《飛天》上發表過詩的大學生詩人大概只有七八個,云大的于堅、張稼文,師大的何松、潘靈、樂林,是最早在上面發表東西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據說,《飛天》每天都要收到幾千個文學青年的詩,而它卻只是雙月刊,可見在上面發表作品有多難。當年,師大的潘靈在《飛天》上發表了一首標題叫《佐羅》的不足20行的短詩,結果興奮得像中了頭彩一樣,幾天之內就拿著刊物見遍了所有在昆明的文學青年和認識的女生。對于大學里寫詩的人來說,在《飛天》發表東西確實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師大85級中文系著名的老文學青年董光福,是奔流文學社的第三任社長,他前后寄給《飛天》的稿件估計在80多次,直到畢業離校前夕,才在上面露了一回臉。那時候寄一封信的郵資是8分錢,再加上買信封的錢,算起來,這位老兄應該花掉了一個月的伙食費。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收到主編張書紳的退稿信,信寫得相當認真,提出若干修改意見,但就是不發表。那幾年,作品質量如果低于平均水平,是沒有退稿信的。可見董光福的詩離發表就只差那么一點點了,只怪他的命不太好。相比較而言,住在同一個宿舍的樂林就要幸運得多,只寄十多次就發表了。云大的張稼文寄了幾次,不知道。估計也不會少于十次。
除了《飛天》,對大學生最有吸引力的刊物是《詩歌報》和《滇池》。《滇池》在當時的全國影響也非常大,發行量達幾十萬,連朦朧詩派主將顧城,那個后來的殺人犯也經常給《滇池》寄稿子。《滇池》的詩歌編輯當時是米思及,米思及這個名字一聽就是詩人,事實上,他本身就是編輯兼詩人。不論是作為編輯還是詩人,米思及都有點保守,這是因為年紀大的緣故。不過米思及很喜歡和文學青年打交道,對大學生的詩也很感興趣,除了一些表現極端的詩被他退稿以外,只要達到質量要求,一般都能得到發表。有一天我和何松揣著稿子誠惶誠恐地到他家里去,他看了覺得詩寫得不錯,說作者很有才華,但還有待提高。何松已經發表了一些,我是第一次。我們的稿子都被留下了,當場就拍板要發。何松不怎么樣,我很高興。因為這畢竟是第一次在公開刊物上發表東西。后來過了兩個月,果然收到了一期《滇池》。我把刊物放在宿舍的床上,希望有同學看到。同學看到了,果然很羨慕。那幾天,在《滇池》上發表東西這件事成了班上的話題。不過,在文學刊物上發表東西后引起的那種興奮不久就平息了,發表的越多,就越是覺得平淡。大學快畢業時,《詩歌報》發表了我的兩首長詩。這大約也是我最后寫出來的兩首詩,1989年后,詩歌在我心里永遠地死去了,以后想起來,頂多給這個青春期的新墳燒燒紙,上上香,絕不會把詩歌當回事。
長鏡頭6
詩可以興、可以比,可以怨,也可以為媒。在80年代的文學青年中,一首詩就可以引發一場愛情。這種事,如果發生在今天,是可以上《都市時報》或《春城晚報》的新聞版的,在當時卻非常普遍。云大外語系有一個女生,有一次在黑板報上看到一個中文系男生寫的詩,從此就害上了相思病。在她加入銀杏文學社之前,她連那個男生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她所以決定加入文學社,也是因為那個男生。她最后當然如愿以償。他們談了三年的戀愛,終于在臨近畢業時分手。
也有后來結了婚的。云師大84級中文系有一個才子,叫子空的,詩寫得很漂亮。他喜歡上了一個也是外語系的女生,就寫了一首詩贊美她的兩條長辮子(這兩條辮子很長,是當時昆明高校女生中最長的,后來在新建設電影院看電影時被坐在后排的人用剪刀剪走)。她看過后,很高興,從此兩個人就開始約會了,好了。有一段時間,這兩個人連上食堂打飯都是一起,哪一個先到,必然要站在食堂門口等另一個人。飯也不分開打,而是裝在一個飯缸里,親密的時候還互相喂。在當時談戀愛的人中,他們是師大校園里最膽大妄為的一對,坐在民主草坪上互相喂完了飯,他們甚至可以在大白天當眾親嘴,引來很多人詫異的目光。后來,畢業了,一個去了怒江,一個去了思茅,但還是結了婚。兩年后,怒江的一個調了去思茅,終于在一起了。他們生了一個小孩。幾年后,市場經濟開始了,男的不為所動,繼續寫詩。于是兩人都窮。這時候,當年的情人早已變成親人,親人又慢慢地演變成了仇人。有一個星期天,兩人終于反目,女的提出離婚。男的說,離就離,哪個怕哪個。于是兩人就去民政局。去了,沒有離成,原因是那天人家沒有上班。當然,這兩個人后來還是各奔東西了。女的,不久后就嫁給了一個老板,聽說過了一年不到又離了,理由是她無法忍受新丈夫身上的氣味。又聽說,這個女的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再嫁,幾年前,她調到省城昆明,在政府部門當了一名翻譯。至于詩人自己,有一天他再次遇上了一個喜歡他的詩的女孩。三個月后他們結婚。這是1997年。
在80年代的大學校園里,一個文學青年,只要不是很笨,是可以憑一首詩贏得一個漂亮女生的歡心的。90年代,情況就不同了,如果一個女孩子喜歡并嫁給一個詩人,那么這個女孩一定會被認為是一個神經病。我知道一個在電視臺工作的老文學女青年,她在80年代是有名的才女,寫過很多朦朧詩。90年代的一天,另一個老文學青年見到她,問:你還在寫詩嗎?沒想到才女勃然大怒,她惡狠狠地回道:你全家才寫詩!像這樣的話,一般人當然是說不出口的,但由此也可以看出,詩人的榮耀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大多數人、尤其是新時代的小市民眼里,寫詩是不可思議的,詩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那幾年的文青,男女之間有故事,同性互相也有。現在一說起大串聯,總把它記在紅衛兵的賬上。80年代,各省、各學校的文學青年,也是串聯的。開始的時候是書信往來,慢慢的就買一張車票老遠的來見了,見了,就抽煙,喝酒,長談,“在林蔭道上來回”。最重要的是要把各自的東西拿出來看。北京的文學青年老木,是跟后來全國最著名的文學青年海子在一起玩的,1987年就跑到昆明來找費嘉,費嘉又領他去師大找姚霏,一個串聯一個,最后聯起了一大串。老木80年代將盡時去了海外,后來又去了澳大利亞,又去了法國,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也算華僑了。還有一人,好像北大的,叫谷文通,有一個假期也老遠地來昆明找于堅。結果,兩人的詩學觀點大異其趣,先是吵,說不上五句話,就打起來了。打過以后,姓谷的文學青年不敢呆在昆明,連夜買一張火車票回去了。那幾天,聽說于堅懷里揣著刀到處尋人,知道的人對他說,回去了,他還不信,以為是騙他的。又尋了幾天,終于還是把刀放回了鞘。
老于堅的這件事,有好幾個版本,知道的人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沒有。當事人伍凌偉在好多年前就因為喝酒過度,死了。以前讀博爾赫斯的小說,總覺得它不是發生在真實世界里的事情,而是那個阿根廷人杜撰的。
80年代晚些時候,于堅已經相當有名,那些不遠千里從外省跑到昆明來搞大串聯的人,多半找的都是于堅。老于堅有一首詩,寫的就是丁當從西安來昆明拜訪于堅。于堅寫:“朋友/如果你一腳踢開我的門/大吼一聲,說/我是某某/我也只好說/我是于堅。”可見,當年的文學青年見面,是相當有英雄氣概的。80年代的文學青年,又重演了一回水滸英雄們干過的事。
80年代的交通沒有現在這樣方便,也沒有網絡,異地文學青年之間的交往,主要靠的還是書信。給不認識的人寫信,就像給刊物投稿一樣頻繁。其實雖然沒有見過面,早已神交上了,彼此的東西已經在油印或公開出版物上讀過。寫信,在信里順便夾帶一兩首新近寫的詩,這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最能夠說明當時文青們的狂熱的一件事是,有時候你收到某個人的信,那信寫著寫著忽然就變成不分行的詩了。信一般都不會很短,一口氣將一本稿紙寫完塞進一個大信封里寄給對方這樣的事都有。80年代的文學青年對書寫是有癖好的。墻壁、煙殼、手掌、肚皮、書包、床單、蚊帳、白襯衣的袖口、甚至是乳罩、內褲,都有可能成為書寫的工具。寫信是書寫行為里面的最自由的,最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有很多在文學青年之間往來的書信,本身就是創作。我常常想,假若把80年代文青們互相往來的書信收集起來出一套書,很有可能會是80年代最好的文學作品。最本色的語言,最具想象力的句子,密度最高的情感,最流暢的文風,最有個性的思想……這些都可以在他們的書信中發現。
也許是因為年齡、環境、文化氛圍、知識結構都太一致了,80年代的文學青年在交往上有點像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者。他們是一些具有文學理想的同志,所以,即便是不認識,從來沒有聽到過對方的名字,也沒有見過對方寫的東西,見著了,只要說是搞文學的,寫詩的,寫小說的,就算是朋友了。當然,彼此后來處得怎么樣,是不是繼續交往,那要看在寫作上有沒有共同的追求。如果文學觀念大體一致,就可以結成一個派了。1985年前后,寫詩的文學青年在全國大概搞了不下1000個流派。有些是本地的,規模要小一點;如果是垮省的,規模就大了,影響也大,這個派里面必然有幾位是全國都有名的。有一些文學青年,本來原來是一個流派的,但是時間久了也會分道揚鑣,“非非”,“他們”就是典型的例子。這兩個詩歌流派在80年代是影響最大的,里面有許多天才詩人,各自的文學追求也不一樣。80年代,彼此很少或幾乎不往來,像敵人一樣,只是偷偷地欣賞對方。但是到了90年代,就重新組合了,這個時候,文學不再是集體的事業,而是變成了純粹個人的事情。在經過了漫長的青春期的摸索和成長之后,大家都已經變成了文學中年,在寫作和心理上對他人的需要就不是那么迫切了。所以,最近這幾年的網上,詩人們幾乎天天都在吵架,早年間的同志變成了敵人,重新站隊,變成了一件原則性的大事情。老文學青年在尋找年輕的一代以壯聲威,小文學青年也同時在尋找自己精神血緣上的大哥。經過1998年到2000年三年的混戰,詩壇業已成為一個“知識分子”和“民間”二分天下的江湖,而在兩個陣營內部,又有無數的江湖。不過,總的說來,除了不多的幾個,80年代的老文學青年已經差不多玩完了,就像巴西電影《無主之城》里面的那些小半截一樣,90年代以后成長起來的這批文學青年,說不定哪一天就真的不跟大哥們在一起玩了,在經過漫長的書寫狂歡和文學迷宮之后,他們從懷里掏出手槍,一邊喊著要擺脫所謂的“影響的焦慮”,一邊就把槍口對準了他們精神上的大哥。
私人記憶,特寫。幾個人
特寫1群像
除了學校,80年代昆明文學青年有好幾個老巢,一個是蓮花池,一個是文廟,一個是于堅所寫到的尚義街六號。尚義街六號的那一撥人是最老的,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返城的知青,返城以后又趕上頭班車進了大學,70年代就開始寫詩了,若論輩分,與北島、顧城、舒婷、多多、芒克、江河、楊煉他們是一輩的。這一輩人中之所以沒有出現像北島顧城那樣有名的朦朧詩人,按于堅的說法,是沒有機會接觸到當時只有高干子女才看得到的“白皮書”。據說,“白皮書”是當年的一種專門供批判用的特殊出版物,內部發行,只有高級干部才有資格看到。“白皮書”上的東西,有很多就是西方現代翻譯作品,勃留索夫、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馬拉美、魏爾侖、蘭波、薩特、奧登、阿拉貢、艾呂雅等人的作品就只刊登在“白皮書”上,而這些人的東西,一般被認為是有毒的,要等到1980年開禁以后才能在《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上看到。在70年代就寫出“朦朧詩”的云南詩人,據我所知只有一個,這個人是米思及。在此不妨摘錄這位老詩人寫于1971年的兩首詩,以作為紀念。
野花
任污泥胡亂涂抹我的形象,
暴風雨會還我本來的模樣,
誰愿取悅那些涂脂抹粉的貴婦,
從來,是我們妝點了祖國的春光。
嚴冬
我聽見,冰層下河水奔涌向前,
我看見,泥土中種子睜著雙眼,
生命在鼓動著墜滿積雪的枝條,
呵,嚴冬里跳動著希望的鼓點。
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除了米思及,原來被劃歸在“第三代”里面的于堅也寫過幾首朦朧詩。它們被收入在2004年出版的五卷本于堅文集里。出版前夕,于堅把詩歌的部分抱來讓我幫他看校樣,我看了大吃一驚。于堅說,他在70年代就開始寫跟北島一樣的朦朧詩了,只是沒有機會發表。于堅的這幾首,我仔細看了一下,果然是那個時代特有的青春與政治的混合物,那個年代,詩人喜歡用大詞,隱喻、象征這些為詩人后來所拋棄的東西,我發現剛好就是他在早年詩歌中戀戀不舍的東西。
在尚義街六號聚集的文學青年,今天尚在寫詩的大概只有于堅一人了。《尚義街六號》里面寫到的老文學青年,吳文光改行拍記錄片,成了中國新記錄片的先驅;朱小羊去了西方,下落不明;費嘉成了晚報記者,后來寫過一些才華橫溢的散文,可惜這個人太懶,近幾年,他干脆不寫了;其他的幾人,似乎也沒有再搞文學了。
文廟的那一批,據說有閻堃、王坤紅、田應時等人,閻堃后來去辦了雜志,田應時去弄了報紙,就只有這個王坤紅繼續在跟文學打情罵俏。就跟美國的那個狄金森一樣,她嫁給了文學。不過,也已經不寫詩了,寫小說和別的。她的小說里有一部是專門寫80年代的文學青年的。
90年代早期王坤紅出版過一部詩集,黑皮封面,里面收入了她寫于80年代的部分詩歌,叫《她的詩》。在我看來,這本詩集走的是自白派的路子,但又遠沒有美國自白派女詩人那樣露骨,那是典型的東方式自白,柔軟,含蓄,緩慢,輕聲細語,音調低得不能再低,讀起來像戀人絮語。這本詩集的抒情風格與王坤紅平時在思想方面的尖銳表現形成鮮明對比,就好像出自另一個人之手一樣。可惜的是,這本詩集今天已經找不到了。
80年代中后期,昆明校園文學青年的大本營轉移到了蓮花池。師大的,昆工的,云大的,民院的,師專的,許多人都從學校搬到蓮花池來住。后來,社會上的許多老文學青年、搖滾歌手、藝術院校的學生,也搬到蓮花池來了。
蓮花池沒有圍墻,那時候,只要有一點反叛精神的人都希望搬來這里住,這個地方儼然成了美國60年代格林威治村一樣的所在。房租很低,15到20塊錢就可以租一間10平方米的房子。單個住的,男女混居的,群居的,都有。這些大學的才子佳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分分合合,在蓮花池一帶偷偷地戀愛,偷偷地干那種事。有幾個女文學青年不幸懷孕了,就偷偷地讓男朋友陪著找一家小醫院去打胎。當然,主要是偷偷地在進行著一場文學革命。在這些人中你可以每天都看見冒牌的海明威、亨利·米勒,龐德,金斯堡……
有一個人,他是秘密警察,寫詩,也搬到蓮花池來住。后來,他愛上了一個州長的千金;他跳進蓮花池,是冬天,水很冷,我們看見他受傷一樣的爬出來,全身都在發抖。州長的千金沒有接受他,蓮花池也沒有接受他。
特寫2許文昆和姚霏
1988年秋天我大學畢業,去了一個美麗的地方,但兩年后我又回到蓮花池。許多人都走了,蓮花池空空蕩蕩。我在蓮花池一帶的小街上游蕩,希望見到一兩個熟人。我看見了老文學青年許文昆。
他已經下海,在民院后門開了一家米線店賺大學生的錢。后來他還開過一個錄像館,每天晚上零點以后專門播放三級片毒害那些不想睡覺的大學青少年。那幾年,昆明的許多大學生,是在許文昆的錄像館里完成性啟蒙的。
為了活下去,我和一個叫周小毀的失足青年在園西路開了一家飯店叫雅致。取“雅致”這個俗不可耐的名字,是為了向那個時代致敬。
雅致飯店的門頭上,高高地飄揚著一面酒旗,上面繡著四個大字:一醉方休。
有一天,我站在飯店的門口望著遠處的大街發呆,一個人向我走來。他老遠地揚起手來跟我打招呼,一瓶夾在胳肢窩里的酒就在這個時候掉在了地上。他沒有舉起另外一只手,另外的一只手里有另外一瓶酒。
這個人是姚霏。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叫姚霏了,他也不再寫先鋒小說,他是大名鼎鼎的《一劍平江湖》的作者,滄浪客。
滄浪客很有錢,喜歡點一根蠟燭在一堆女孩面前表演燒錢游戲,那時候這個人過著的是一種糜爛的生活,金樽美酒斗十千,千金散盡還復來。
姚霏在今天已經差不多被讀者所遺忘,人們只知道那個寫武俠小說的滄浪客。可姚霏在當年絕對是大名鼎鼎的。這個人十五歲考取一座上海的名牌大學;十六歲開始寫小說;大學尚未畢業就已經成名。1985年,姚霏大學畢業后來到昆明某大學,立即成了昆明首屈一指的文學英雄,一個少年天才。那個時候,于堅才剛剛成名,他的成名作《尚義街六號》才寫出來不久。見到姚霏,于堅慌忙寫了一首叫做《致姚霏小弟》的詩向后者致敬,其中最出名的幾句是:姚霏,你就像一只跳來跳去的青蛙……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臉上掛著眼淚,一副落魄的樣子,孤獨又任性。我在故鄉朋友不多……你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喝酒(大意)……云云。兩年后,也就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1987年,劉心武主編的《人民文學》以特大號的方式刊發了一大串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的作品,這些小說的作者目錄里面就有姚霏的名字。這一期《人民文學》,后來被稱為中國先鋒小說的搖籃。此后的幾年,姚霏一直作為我國文學的新希望之一在文壇上跳來跳去。
但是1989年以后,那個先鋒小說家的姚霏消失了,他像是一只身上長了翅膀的青蛙,一跳就跳出了我們的視線之外。兩年后,他變成了滄浪客。
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開始了,市場經濟正在推倒事業單位的后院,而此時的姚霏,正在雄心勃勃寫一套總標題為“一剪寒梅傲立雪中”的武俠系列小說,這八個字,分別是八部小說書名開頭的第一個字。姚霏的意思,是想寫武俠賺錢,文學的先鋒他當過了,現在他要使自己成為新時代的市場英雄,一個像古龍那樣朝三暮四醉生夢死的風流才子。
這套書當然沒有寫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姚霏只寫完了其中的三部,也就是“一剪寒”。“一”是《一劍平江湖》,“剪”是《剪斷江湖怨》,“寒”是……寒什么我不記得了。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寫武俠小說的時候,身旁都必須有一個女文學青年,一個漂亮的大學女生。滄浪客經常換人。她們把他口述的句子和標點符號寫在稿紙上,報酬是一萬字20塊。20塊在當時的大學里可以買夠半個月吃的菜票。在思路歡愉順暢的時候,滄浪客一天可以從嘴巴里滔滔不絕地吐出10000個字。當然也有返工的時候,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他說的很快,她寫得也很快;如果她跟不上,他會放慢速度或是重新考慮換人。滄浪客好像換過好幾個人。在這些人中,有兩三個成了他的短暫情人。這個人似乎不能與女人長久相處,他是喜新厭舊的。
1987年,一個名叫王緯云的師大女生在女兵走后成了姚霏的女朋友。有一天,在姚霏的那間小房子里,我們看見她坐在姚霏的大腿上在為后者剪指甲。姚霏就這樣與我們談論文學。許多年以后,這個女生被原名原姓地寫進了《一劍平江湖》,她被塑造成一個武功還過得去的性感女俠,用的武器是劍,使一種奇怪的劍術。
滄浪客幾乎天天都是醉的,他喜歡酒和女人。他還沒有從師大辭職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們師大的幾個文學青年每過幾天就要被他約出去喝一回酒,有時喝到兩三點鐘,有時則通宵達旦。有一次,我們到師大圍墻拐角處的一家飯店喝酒,這家飯店的老板娘很騷,姚霏很喜歡她。他把那個黑皮的作協證拿出來給她看,要她和我們一起喝酒。她走過來坐在姚霏身邊,兩個人立即就抱在了一起。我們看見姚霏的眼里放著光,顯得很興奮。12點鐘,老板娘的老公來了,姚霏已經喝得半醉,他指著老板娘的老公說,你走吧,你媳婦今天晚上是我的了。老板娘也說,回去回去,這里沒有你的事。使我們吃驚的是,老板居然聽了他媳婦的話,回去了。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喝到天亮,再沒有見到老板。
特寫3朱林、關偉和宋佳
朱林和宋佳是我在蓮花池晚期認識的朋友。他們也住在蓮花池。朱林好酒量,跟滄浪客有一拼。他后來改名朱零,去《人民文學》當了詩歌編輯。朱林不是昆明人,他的老家在浙江臨海,18歲了才跟著父母來到昆明。有一年,大概是1992年吧,臨近春節了,滄浪客要回老家永仁縣去,火車票都已經買了。我們于是在雅致飯店設宴為他送行。喝酒喝到11點鐘的時候,滄浪客突然嚷著要女人。朱林站起來,說只要有錢就有女人,他和關偉到北站附近去找。滄浪客把錢給了他。一個小時以后,他們果然帶回來一個女人。朱林說,因為時間太晚,這個女人已經是北站一帶所能看見的最后一個了,他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準備跳上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他們把那個男人趕走了才帶回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喝酒喝到兩三點鐘。滄浪客已經醉了。他是第二天上午8點鐘的火車,我們只好把車票從滄浪客的口袋里摸出來讓那個女人揣著,并要她無論如何在第二天8點鐘以前把滄浪客送上火車。那時候在街上游蕩的女人沒有現在這么可疑,還比較讓人信賴。后來滄浪客從老家回來后說,她不但沒有打劫他,還光榮地完成了任務。
這樣的事情,落在今天這樣的光景是不可想象的。不過我想,也可能是朱林的威脅起了作用。朱林對那個女人說,如果她對滄浪客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以后就別想在昆明混了。
和朱林一起到北站去找女人的那個小伙子叫關偉,他寫一種意象怪誕的詩。他同時也是演奏吉他的高手,他經常把我們的詩譜成歌曲在校園里唱。二年級的時候,他喜歡上了一個在書店里賣書、外號叫“波斯貓”的女孩。約會非常順利,幾天后他們就形影不離了。有一年冬天,他們在大吵了一架之后分手。吉他少年關偉十分絕望,他就像那個熱愛詩歌的秘密警察一樣跳進了蓮花池,終于因為蓮花池水冷而大叫著回到了岸上。其實,蓮花池的水不深,只到達他的腰部。他錯誤地選擇了自殺的時間和地點。
宋佳是一個情種,他愛上了云南大學的一個女生,但不敢向她表白。他每天都鉆到床底下去哭喊著她的名字。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從床底下把他揪了出來押送到那個女生的宿舍門口,在路上,他還勉強走得動,可一到那個女生的宿舍門口,他的下半身突然軟掉了,就跟一個爛醉如泥的人一樣躺在地上。看到我們準備敲門,他又像一堆彈簧一樣跳起來跑掉了。
我們把宋佳又弄回住處。我們帶上拳擊手套,輪流著每人給了他20下,直到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其時宋佳正在寫詩,都是愛情詩。他把所有的詩都獻給那個云大的女生。
雅致飯店門口的大街上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媽在賣短褲,她是現代詩人朱湘的女兒朱小東。她告訴我說,五十年前,她父親自殺后,當時在西南聯大教書的聞一多寫信讓她來云南,準備在聯大圖書館里給她安排一個工作,結果剛到云南文一多就被反動派暗殺了;以后,她就一直呆在昆明。朱小東有一條腿已經不在,是在昆明一家工廠當童工的時候被機器鋸掉的。她給我們看她的假腿,是木頭的。有一天,我們一幫詩人跟著她到她家里去看朱湘年輕時的照片和書信。看過后,我們都認為她爸爸長得很帥。朱小東的脾氣跟她爸一樣,民院政法系的一個女生陶靚龍到飯店來勤工助學,把堂子里的垃圾掃了堆在她的攤子上,她大發雷霆,兩個人吵了起來。
朱小東原來的家已經搬走了。有一年我和一個叫周曉輝的報社記者專門到圓通街道辦事處去打聽她的下落,結果沒有問到。不知她現在是不是還健在?如果活著,她今天應該是一個將近80歲的老人了,不知道她的身體是不是還很硬朗?
特寫4詩人何松
80年代過來的文學青年,年老的或是年輕的,大抵都應該還記得何松。即使沒有見過他本人,起碼也是讀過他的詩的。在我看來,無論從哪方面看,何松都算得上是那個時代最英俊的詩人。何松氣度不凡,風度翩翩,幾乎每天都西裝革履,有時候脖子上還系著領帶、圍巾。他戴一副300度的近視眼鏡,這個度數不高不低,剛好合適。頭發略微鬈曲,但不亂;皮鞋永遠都是亮的,像新買的一樣。他的目光悠遠,高聳的鼻梁和寬廣的前額顯出這個人的智慧。在80年代昆明的大學里,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校園詩人彭國梁在穿著方面也很講究,但舉止太做作,而且長得有些奶油,似嫌輕浮。何松身上沒有這些毛病,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他就像是一個從《世說新語》里走出來的古人,但身上又散發出強烈的80年代的氣息。
何松在90年代后就幾乎沒有寫作了。實際上不止是何松,幾乎所有80年代最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在那個年代結束以后都停筆了。最近我驚喜地看見他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幾首詩,依然充滿了機智,其抒情風格透徹而明亮,顯得十分純凈,有著一種為他個人所獨有的何松式的簡潔和幽默。看來何松寶刀未老,于詩一途尚有可延展的空間,他的才華有望得到更深一層的展示。
在師大念書的那幾年,何松最喜歡背誦的詩歌是馮至翻譯的里爾克的《秋日》。“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把你的陰影落在日晷上,讓秋風刮過田野。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迫使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也許,南方的氣候和秋風都太猛烈了,每次吟誦這首詩,我都會想起何松。
關于何松,我本來想多寫幾句的,但樂林在他的長篇回憶錄里已有過精彩的記述,下面是樂林記憶里的何松。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在云南的各個大學里,有為數不少的文學青年,念得最多的兩個名字就是于堅和何松;1985年以后,于堅已經離開了校園,并在中國詩壇博得了應有的地位,何松是校園里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我們前后幾屆的男女學生,都念過何松的《十九歲的女孩》、《雪花》等作品。這些都是清純的,沒有被潮流和其他什么詩之外的東西污染過的,值得反復誦讀的。我當時跟同舍的董光福、李紹明,撐著師大《奔流》和《一多》兩個文學社團,組織活動或參加其他學校組織的活動,機會較多。不論是文學性比較強的詩歌朗誦會,或者較隨便的聯誼會,《十九歲的女孩》是朗誦者選用得最多的。師大,云大,民院,昆工,昆醫等院校,我都無數次聽到過這把優質小提琴的優雅之聲。富于情感的詩句,瑯瑯上口的節奏,清新的語言,配上女生秀麗的長發,清脆的聲音,把一個19歲女孩活泛的心思,不安的心態,活脫脫勾勒出來。我記得有一年中文系搞演出,我們班的陸向紅就曾演繹過這首詩,動人的嗓音,恰到好處的情態,美妙的音樂,讓在場的聽眾心潮澎湃。我交往的人多,歷史系的,外語系的,體育系的,有些宿舍里,十幾個人,幾乎都能背誦它。男生或女生,愛好文學的或不愛好文學的,寫詩的或不寫詩的,趕時髦的或是守舊的,都喜歡它。“十九歲的女孩,學會了選擇別人的微笑,也學會了選擇給別人的微笑。”這樣的詩句,誰能不喜歡呢?
他畢業以后,分工不太如意,到臨滄黨校當了一個邏輯學教師。邏輯跟詩人的思維距離有些遠,難得他能在二者之間游刃有余。1989年,他寫了《第24個春天的瞬間》一詩。我最喜愛這首懷舊、傷感而又充滿溫情的詩。詩是獻給海惠和危城的,他們都是多年未見的故人。我和李紹明曾經探討過這首詩,還準備寫些賞析的文字,后來卻沒有時間去做。在臨滄師范給學生搞講座時,我曾分析過一些句子,雖在演講稿上占了幾行,卻始終都沒有成文。“一切都會離去,只有心,會留在原地。”現在再讀它,尤其讓我感動。
何松,是與我有些不同的人。他眼光獨到而敏銳,看問題常常直抵核心。而我就顯得有些遲鈍,得經過一番思考才能悟到要點。他健談,幽默,性格外向,喜怒“征于色發于聲”,初次見面的人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喜歡上他。他為人純厚,寫詩輕靈,臨滄大地上那些有名的或是無名的、初學者或是愛好者,各類文人,都是他家里的座上客。或交流,或請教,他沒有任何架子。年紀小的,有初搞習作的中學生;年紀大的,有已經退休在家的老者。
我初去臨滄那些年,每次到他家,都會遇上這樣的人,給他人作介紹,出于好意給我加了些虛名,每每讓在座的人側目。一來二去,他認識的人,認識他的人,聽說過他的人,想找他聊聊的人,都成了我認識的人,認識我的人,聽說過我的人,想找我聊聊的人。因為他與他人的心靈距離為零,所以他也總是被誤解、被冤枉、被誹謗,只是他不計較這一些。他性情剛烈,為人耿直,有什么說什么,愛與恨都極分明,自然就讓一些醉心于功名者失望,讓一些喜好虛榮的人難堪,更讓一些炫耀權勢的人痛恨。在我所認識的人中,何松的人格魅力是鮮有人能及的。
何松在家中排行第二,上姐下妹,她們的關愛使他不必耽于許多雜事,而可專心于想干的事。讀書寫文之余,他還精于棋道,是臨滄弈壇的好手。他還具有音樂家的氣質,品味高妙,讓我心悅誠服。他曾就理查德·克來德曼的琴鍵詩意,創作了一組更為高雅的詩。《海邊的阿荻麗婭》、《阿根廷,請別為我哭泣》等,朗誦起來,恐怕徐志摩也會在天堂側耳傾聽的。他購得較多的就是書和唱片,滿屋子都是。在優雅的樂曲聲中閱讀,不能不說是一種享受。這樣的時候,我們讀得最多的是西班牙詩人洛爾迦的作品,間或也念幾首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的詩句,清爽明快的洛爾迦和憂郁沉靜的夸西莫多,是比較能安慰人的兩種靈息,那時節,我們在臨滄茫茫蒼蒼的黃昏里,感受到了人與自然在心靈上激起的波瀾,盛大而壯闊的落日,料峭而險絕的旗山,都讓人心尖顫顫的。
我與何松是詩風完全不同的。他的詩句清亮明麗,形式整齊,人情味濃郁,用一些大家司空見慣的意象來表現他對生活與人生的感悟。我總以為,詩人總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人類生活的某種狀況,告訴人們人類心靈深處的某些不為人注意的區域里流動的一切,這才是詩與詩人存在的意義。單單在技巧上,在個人情調方面投入太多,仿佛服用某種興奮劑的運動員,表面看起來在作極限的努力,實際上卻是在加速毀滅的過程。死于心律不齊的詩人,死于不健全人格的詩人,異化的詩人,以怪異生存的詩人,都是興奮劑事件的犧牲品。耿耿于豎大旗的,孜孜于喊口號的,從從容容貼標簽的,匆匆忙忙趕潮流的,都不是我喜愛的一類。讓我們還是靜下心來讀一首何松的小詩吧。
都市的黃昏
總是在這個時候
都市向著遙遠的天邊
展現一片晴朗的星空
總是在月亮和太陽交班的時候
工廠的大門
有人走出
有人走進
都市旋轉的齒輪
永遠也不會生銹
那輛疲憊的末班車
總是遲遲地到來
車站和車站
保持著永恒的距離
隱蔽在梧桐樹間清冷的路燈
總是堅守著某種牢不可破的諾言
都市黃昏的流水線
如一陣洶涌的浪潮
涌過人群
涌過商品
涌過車輛
直到退潮的時候
都市的某位主角
悄悄地放下了窗口的帷幕
一幕上演了許多年的連續劇
又在悄悄地進行
這樣的詩,寫得清秀而細致,富于情思,是很值得讀者品味和沉思的。詩的高妙就在于他不艱深,不復雜,卻難讀透讀懂,跟都市人的心靈世界相對應,以舒緩的節奏和輕描淡寫的勾勒來表達,也與都市生活非常相配。流于表象,難以深入其中,這正是都市特別是黃昏這一特定時刻的寫照。
何松是詩人中的宋玉,相貌英俊,為人瀟灑,具有憂郁的音樂家的氣質,應是許多女性心目中的偶像。只是他對情感的追求跟他對詩的追求一樣,完美才是他的歸宿。因此,他對婚姻慎重且挑剔,快40歲的人了,一直沒能遇上讓他刻骨銘心的女孩。這方面的蹉跎影響到他的生活,也影響到他的創作。他的早期作品《舞魂》已經有這種完美主義的傾向,后來的《黑色作品二十二號》、《握手》等都是在抒寫殘缺對人的心靈的影響。殘缺是令人不安的,對殘缺的不滿正是他呼喚完美的一種表現。危城曾經說過:“我很擔心何松會去自殺。而且是偷偷地自殺的。他會把血管用玻璃或石塊割破,然后微笑著看鮮紅鮮紅的血液緩緩地流在他腳下的土地上,流在這個并不美麗的世界的一隅。”這也可以作為對何松追求完美的一個注腳。有一句順口溜是這樣說的:“寫詩的人越來越多,堅持到老的越來越少。”詩不是生命的需要,哪有必要堅持到老呢?何松是用生命寫詩的人,詩是他活得實在的惟一載體。我知道藝術不是一劑萬能良藥,讓人的生命、心靈和精神安處自得的方法有多種,我們只是選擇其中最適于自己的一種。何松認為詩是整個美的斑駁世界的本質,詩歌世界是一個生命的黑洞。這種詮釋符合他一貫的主張和追求。
……
讀樂林的文字,我想起了很多事。不僅是關于何松的,也包括80年代的許多往事。看來,我們都已經老了。
特寫591號宿舍
1985年到1989年,云南師大的才子們幾乎都集中在師大第四幢學生樓90號宿舍,他們是樂林、董光復、馬非、李邵明、何松、危城、姚霏、繆開和、子空、關偉、秦楊、朱紹章、莫斌等人,以及一大幫擁躉。李邵明和秦楊寫小說。其他人通通寫詩。
閱讀的對象是剛剛翻譯過來的西方現代派詩人和作家的作品。他們是:福克納、愛侖·坡、索爾·貝婁、塞林格、T·S艾略特、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金斯堡、加里·斯奈德、休斯、弗吉尼亞·吳爾夫、川端康成、海明威、喬依斯、葉芝、蘭波、馬拉美、布列東、阿拉貢、米蘭·昆德拉、米沃什……當然還有加繆和薩特等人。
北島的詩歌跟這群人無關,因為朦朧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北島好不容易出來就已經在新一代文學青年的心中死去。那時候于堅早已寫出了《尚義街六號》、楊黎寫出了《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韓東寫出了《大雁塔》,王小龍寫出了《出租車總是在絕望的時刻開來》,歐陽江河寫出了《玻璃工廠》。有一天,一個喜歡惡作劇的高年級男生把于堅的《尚義街六號》拿到90號宿舍朗誦,完了后說是他寫的,他的名字就叫于堅,結果被姚霏轟了出去。不過那時候我們并不關心于堅的那些口語,關心的是黑暗靈魂的重量。在那幾年,文學青年比拼的仍然是靈魂的量級,而不是誰的詩歌寫的最成熟,最瑯瑯上口,聽起來最像一回事。那樣的時刻還要耐心等上好幾年。表面上,雖說大家都很重視《飛天》上的“大學生詩苑”,但骨子里又誰都不把它當一回事。在這伙人看來,那只不過是練練筆和考驗寫作技巧的地方罷了,而技巧,總歸是次要的。所以,當于堅初露鋒芒獲得了有一年的“飛天獎”時,出沒于91號宿舍的更年輕的一代文學青年是不以為然的,他們的文學理想要高遠得多,因為他們心里面的那個無形的文學坐標是非常堅定的,這個坐標顯然要龐大得多。
但是進入90年代以后,這個坐標就轟然倒塌了。幾乎沒有人繼續寫詩。沒有人再提起所謂的文學理想。90年代以后,大家一方面都變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空心人,另一方面又都是一些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何松的理想是渴望成為像一只出沒在東風東路下水道的老鼠那樣擁有昆明戶口,而不是成為一只每年飛來昆明過一次冬的海鷗。都走了,教書的教書,流浪的流浪,被開除的自謀出路。對于許多在昆明讀大學但又在畢業后回到老家的文學青年來說,擁有昆明戶口一直是一個化不開的情結。當年活躍在昭通的那幫老文學青年,整個90年代中期都在忙這個事情。每個人都從理想主義者變成了現實主義者。
就只有于堅一個人在默默寫詩。這個天才詩人非常幸運地沒有成為某個政府部門里一名以抄寫公文為生的書記員,而是坐在文聯辦公室里反思那些可怕的檔案,真的是讓人非常羨慕。1994年,于堅寫出了他的《0檔案》,于是中國詩歌的后現代就真正地來臨了。
經常出入91號宿舍的人,姚霏的氣數已盡,何松隱居,其他人,除了樂林在繼續寫小說外,沒有一個覺得自己跟文學再有什么關系,即使有,也只不過是調調情而已。時代不同了,各人都有一大堆雞零狗碎的事情要辦。
特寫5蓮花池
傳說亂世美人陳圓圓是在蓮花池里自殺的。這比較符合人們的想象。在陳圓圓的時代,想必蓮花池的水是清的,水里有魚,湖面上有鋪天蓋地的蓮葉。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蓮花的小箭從蓮葉縫里射出來,射向尚未遭到污染的天空。
但在1990年前后,蓮花池只是一灘散發著臭氣的死水,一條廢棄的木船、一些胡亂長著的水草、幾只塑料袋、一圈紅顏色的電線、一條通了一個洞的花短褲、一件舊棉襖、一只汽車輪胎、一個籮筐、一把只有三條腿的椅子、幾個彩色的避孕套、一部聶魯達的詩集——詩集是我扔在里面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宣布不再寫詩了。不知為什么,1987年,我對詩歌充滿了刻骨銘心的仇恨。姚霏還在寫先鋒小說,但也快要走到盡頭了。姚霏是蓮花池最早的外來住戶之一。那時他已經成名,發表了無數的小說,在全國先鋒小說家中他排名第四。那幾年,他跟一個漂亮的女兵談戀愛,同居,打架,酗酒。有一天,女兵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那天晚上,姚霏喝得大醉,從二樓的欄桿上摔了下來。
1991年,他寫了辭職報告交到師大校長辦公室,但沒有被批準。
90年代,一群自稱是理想主義者的文學青年突然沒有理想了,他們活得既不理想也不文學,事實上他們都很窮,他們把自己稱為是大街上一群特立獨行而又無家可歸的豬。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大學畢業后失業了而又暫時還不想回到父母身邊去。大家都很餓,眼睛里只看得見大米和肉。大米是有辦法弄到的,可以拿世界名著去換。常常,一本托爾斯泰可以換兩斤大米四斤土豆,一本普希金可以換半斤豬肉,一本喬依斯再加一本福克納則什么都換不到。聶魯達的詩集更慘,連送人都沒人要。那個時候,吃香的是古典文學,現代派大師沒人知道。
姚霏自己跟自己辭了職,并立即開始嘗試寫武俠小說。第一部打響了,他得到人民幣若干。有了錢,他搬到一個離蓮花池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幢小樓住下來。這個人沒有過過好日子,有了錢就亂花,逢人就給人家錢,給第一次見到的女孩子買金項鏈。有一天傍晚他來到雅致飯店,聽說我們已經發不出小工的工資,他立即就掏出200塊,給了每個小工50。過幾天我們再見到他時,發現他已經變得身無分文了。
晚上,我們在蓮花池喝酒,聊天,談戀愛,打架。有一天,我們打了一個本地人,結果遭到全村人的圍攻,我們的一個人被他們打傷了,兩只眼睛腫得像拳頭那么大。這個人是云大的研究生,北方人。兩天后我們去看他,他還睜不開眼睛。姚霏有一天夜里酒后在農民新砌的墻上小便,也不是故意的,是急壞了,來不及走到有廁所的地方,就痛快起來,結果剛好被人看見。因為沒有道歉,蓮花池村的人就認為是對他們的公開挑釁。眼看著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又要爆發,我們趕緊到各個大學里去搬援兵。來了60來個人。直到我們把20多個蓮花池的房東圍起來正準備痛打一回的時候,我們才發現60個人已經被300多個手拿鋤頭和磚頭的人反包圍了。于是事情就變得非常搞笑,60個人只好逃之夭夭,跑得慢的,背上少不了挨上一磚頭——奇怪的是,這一次我們竟然全身而退,沒有一個人受傷。事實上,在逃跑方面,我們已經很有經驗了。在逃跑時,一定要用雙手護著頭,因為對方是拿著磚頭的。
跟蓮花池村的人打架,我們自己人也打。有一次,為了爭奪一個從新疆來的性感女人,周小毀跟滄浪客打了一架。架打完以后幾天,他們兩人又聚在一起喝酒,這時候他們都認為,這個女人是一個婊子,因為立即就被證實了,就在同一天,她跟兩人都睡過。不過,兩人也都承認,這個女人性感,而且很懂得做愛技巧。
那是一個流血的年代,精液旺盛的年代,通宵達旦地喝酒的年代,我們在三種液體中成長,當然有時候也伴隨著淚水。
特寫6海氏姐妹
海氏姐妹,也就是海男和海惠。這兩姐妹在80年代非常有名,都屬于那種瘋狂地寫詩而且寫起來就不要命的人。1985年,兩姐妹徒步走完了黃河。這件事在全國的文學青年中引起了轟動。
我是先認識海惠才認識海男的。1986年,昆明師專成立了“紅土地”文學社,馬非是社長,海惠是主編,因為要交流刊物,所以就認識了。那時候,把寫詩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女文學青年并不是很多,海惠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我看來,她是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文學里面去了。海惠寫的全部都是現代派詩歌,很殘酷很黑的那一類。她的詩跟海男是一路的,意象密集,而且互相糾纏在一起,天昏地暗,就像紅軍在艱苦突圍,內憂外患,一時陷入困境,很難走得出來。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寫意象密集的現代派詩歌是非常危險的。嚴重的,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海惠的詩是非常黑的,完全就是伸手不見五指,所以那時候我們都非常擔心海惠會撐不下去,擔心她有一天會突然垮掉,瘋掉。海男到沒有什么,我們知道她頂得住。同樣分量的死亡意象,落到海惠頭上是一塊磚頭,落到海男頭上可能稍微留神就得到化解,因為她已經掌握了成熟的技巧;海惠就不一樣了,這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不夠機敏,她是與死亡正面交鋒的。這無異于以卵擊石。因此,師大的我們這一群,跟海惠在一起時都非常謹慎,不敢有太多極端的言語和過激行為。我們只是互相閱讀對方的作品,讀完了,彼此都感到十分郁悶。好在,寫詩,我們都在該放棄的時候放棄了,最終都沒有寫出什么事來,它僅僅是作為某種殘酷青春的證明存在一陣罷了。
這是一個極端主義詩歌的黑暗王國。十幾二十年過去,大家都早就走出來了,回想那幾年,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場虛驚,當真是有驚無險。沒有人真的希望把自己變成躺倒的海子或是戈麥,更沒有人愿意把自己弄成一個瘋子,落得個顧城那樣的下場,最后連自己最愛的人都不放過。
有一些詩人,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來自于詩歌寫作所必然要親歷的驚濤駭浪,他們手中的筆因為從來不往黑暗的血液里蘸取一滴墨水而使得寫作這件事變得輕描淡寫,這樣的人是不配寫作的,也沒有資格奢談寫作究竟是怎么回事。
當然就寫作而言,現代派是一回事,后現代又是一回事。如果說現代派玩的是死亡游戲,那么后現代可以讓我們安全著陸。只不過,代價太大了。許多在80年代以后僥幸活下來的天才詩人,到今天也依然平庸,期望以寫作安身立命,看來這個愿望是要永遠落空了。選擇做一個天才是要付出代價的。
海惠在90年代以后放棄寫作,而海男則轉向了小說。不寫當然是最好的結局,簡直就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寫小說,游戲而已,也許海男會同意的。
見到海男是1988年了。那一年,她要到魯院讀書,而我的血與火的青春也即將被大學掃地出門。在昆明師專的小花園,海男沉默下來,夕陽靜悄悄地撤走,黑夜慢吞吞地降臨,把她那中學生一樣飽滿的面孔掩蓋。那時的海男是年輕的,這個人簡直年輕得如同擁有世界。她有口吃的毛病。用不著說什么。在此之前我們已經讀過彼此的詩。我們都不知道的是,幾年后80年代將在一夜間被一次性地銷毀,不是在看得見的那一邊,而是在心里。
后來我們有大量的書信往來。后來又經歷了很多很多的事,寫作,失蹤,逃亡……當把這一切都經歷過以后,我們輕飄飄地滑入了90年代。
再次見到海男,已是蓮花池的黃金歲月將近沒落的晚期。海男在蓮花池住了一年多。那時她剛從魯院回來,主要是一個詩人,還沒有開始寫小說。寫小說是后來的事。海惠進入蓮花池比海男要早一些,她1986年左右就開始來到蓮花池來了,不過,她沒有住下來,只是因為李橋、何松、樂林、馬非、危城都住在這兒,她就經常來了,主要的話題不再是詩歌,而是靈魂出竅以后的自我放逐。
海男住在一幢三層的小樓里,她住二樓,馬非和黃絢住三樓,一樓住著房東一家。馬非自從大學畢業后就住在這里,他沒有工作。他的女朋友黃絢也沒有工作。他們靠什么為生,不知道。不過,在蓮花池住過的人,大多都是沒有工作的,有工作反而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那年頭,整個社會都在轉型,每個人都在飄,我們關心的是肉體的著陸問題,而不是所謂的靈魂。靈魂早已出竅。對我們來說最珍貴的就是香煙和大米,香煙又比大米重要。如果口袋里只有五毛錢,而你又饑腸轆轆,那么在決定買一包香煙還是一碗米線時,米線是永遠只會處在下風的。馬非在蓮花池餓了好幾年,瘦得不成人形。但他是世界上稀有的樂觀主義者,他永遠都是樂呵呵的,從來不為第二天有沒有吃的發愁。他可能得到過海男的資助。海男有一點錢,在那個時候她發表東西已經非常容易了,時常有稿費寄來,盡管稿費很低。
90年代有一個西安的老文學青年寫了一首沒心沒肺的詩,叫《餓死詩人》,如果不是自嘲,就是口袋里已經有幾文稿費了,銀行里有一筆存款了,忘記自己以前在北京當文學青年時也是混過飯的了,因為,他是從鬧饑荒的80年代過來的。
海男來到蓮花池的時候,實際上蓮花池的黃金時代已經快過去了,住在蓮花池一帶的詩人不再是一窩一窩的,他們中的一些人自殺了,一些人到全國流浪去了,一些人瘋掉了,不瘋的,老老實實在單位上班。
有一天從昭通來了一個人,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大堆手稿來,那是他寫的武俠小說。當天晚上我們喝酒,他大醉,倒頭便睡。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看見床面前的地板上有一灘干了的黃色的東西,原來是他夜里的尿。我很生氣,就說他的小說一文不值。他聽了就把手稿往蓮花池里面扔。這個人叫尹紅齡。
我永遠都記得那些手稿在空氣中散開的情景。那是我所記得的我們最后一次往蓮花池里面扔東西。一個時代結束了。幾年后,這個崇拜海明威和龐德的詩人尹紅齡自稱要出家當和尚,從此下落不明。
編后語 80年代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年代,80年代的詩歌出現過中國幾百年來從未出現的史無前例的繁榮,在文學的天空里那幾乎是一個詩的黃金期,朱霄華對那個年代云南校園詩壇的描述真實而冷靜,沒有人如此坦率地記述這一段斑駁的輝煌將是云南文學史的遺憾。幸好,他在淡忘和失憶之前彌補了這段缺失。時代總是推著我們急速前行,而昨天總是漸行漸遠,終將泯滅于霧靄之中。為了保留還殘存的鮮活記憶,也是立此存檔的意思,我們將它發表在世風大變的今天,不僅是紀念,也是對過去的激情和理想的尊重。
朱霄華的個人回憶是純個人式的,他目力所及還遺忘了一些圈子外的云南詩人,即使在圈子內他還遺漏了李勃、沈駿康、朱小羊、陳卡之類人物,好在他只是個人的記憶。在“原生態”的生活面前,沒有權威可言。在回望過去的時候,我們說:歷史不怕回頭看。在與時俱進的同時,我們還應記住一句古話,叫做:謀定而動。所以我們是為今天的詩人和詩歌發表這篇長文的。它不是祭奠,而是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