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病

1

人有才能往往是一種不幸，它將承載過重的思想，因而會導致過度的敏感和脆弱。有才華的人對這個世界的感應往往是你還沒感覺到冷，他已經打噴嚏感冒了。病態往往是天才的顯著特征，所以西方有句諺語：五歲的天才，十五歲的瘋子。

可能人們認為這種人藝術圈子里甚多，因為人們無需費多大勁就可以數出一些來，如畫家米開朗琪羅、凡高、高更、蒙克、蘭西爾等，音樂家柏遼茲、柴可夫斯基、穆索爾斯基、拉赫瑪尼諾夫、舒曼等。

不少人會認為藝術家與神經病患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如藝術家的坐臥不安，易受刺激，喜怒無常，從洋洋得意的自信忽而轉為毫無希望的懷疑，從完美的和諧和不可動搖的安全感突然轉為最絕望的焦慮等等。其實瘋魔未必是藝術家的專利，各個門類都有，如哲學家尼采、政治家丘吉爾、數學家納什、物理學家路德維希·波爾茨曼、發明家華萊士·卡羅瑟斯等等，這些天才們不是患有神經分裂癥就是患有抑郁癥。

為此，文藝理論家亞里士多德說過：“所有在哲學、政治、詩歌和藝術上有非凡天才的人都明顯地是憂郁癥患者，沒有一點瘋勁便不成其為天才”。哲學家兼文藝理論家狄德羅也說過：“沒有一個偉大的心靈不帶一粒瘋狂的種子”。藝術家兼小說家Ｄ·雅布羅·赫什曼和精神病學家朱利安·利布共同說過：“沒有躁狂抑郁癥那無窮的無法忍受的情感力量，就不會有天才。”他們認為“病”才能解釋天才的潛能，天才的先知先覺、天生的靈感附身、天生的特殊才能、極端的敏感、超常的想象力、卓越的創造能力等等問題。這是大師對大師的看法。

如此說來，一個人太容易滿足現狀不夠脆弱、敏感、憂郁、痛苦、憤怒而不能成其為大師。是大師就容易出毛病，因為他不夠中庸，愛走極端；是大師也不太會保護自己，在謠言中生存，唯恐自己平庸。所以大師偏執，易出毛病。用細小的例子來說明。

大師經常分不清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差別。如薩特在與康塔特《生活·境遇：七十歲自畫像》中承認道：“我患過輕度的譫妄癥。我曾與波伏瓦一起到過阿維農，當時，我記得自己踱來踱去，尋找某一長椅上與我約會的女孩。而事實上根本沒有這種約會。”

大師容易混淆自我與角色之間的差距，對角色的預見性往往會成為自己的未來。如伍爾夫在《達洛衛夫人》里塑造了一個叫賽普蒂默斯的人物，當女主人公克拉麗莎聽到賽普蒂默斯自殺時，她立刻覺得自己很像那陌生的年輕人，她還猜準了他的死法，和是誰逼死了他的。表面上賽普蒂默斯象征女作家內心深處孤傲、高潔和厭世的情緒。事實上，伍爾夫曾在日記中透露，她要“探討瘋狂與自殺的根源，比較常人同狂人各自心目中的世態。”

大師比較容易走極端，會用自殺行為來警示世人。如美國自白派詩人，四個代表人物有三個自殺，其中西爾維婭·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頓患有抑郁癥或雙極情感障礙。西爾維婭·普拉斯在一首控訴政權《爸爸》的詩中說：“你不行了，你不行了，／真的不行，你是只黑皮鞋／我曾像一只腳住在這里三十年，／窮困和悲凄，／只敢呼吸和抽泣。”詩人忿懣焦慮痛苦難安。有人早就說了：“詩歌可能即是人們的病態，正如珍珠是海蚌的疾病一樣。”

大師有著超常的想象力和激情，而且他們還向來有一種特別敏銳的直感，有時敏銳得令人不快，像有什么神靈附體似的。他們憑借著自己的靈性與才氣離經叛道、針砭現實，摒棄生活中的“平穩感”，即處世要四平八穩、循規蹈矩，切忌與眾不同、異想天開，要順從社會習俗、道德、制度和秩序等等。他們狂妄地懷疑生活及生命的本身，他們常常活得沒有幸福感，痛苦和壓抑。

伍爾夫就曾在一篇隨筆中感嘆：“紅塵中的幻覺回響著蕓蕓眾生的呻吟，我們對自己的心靈都茫然，更談不上滲透他人的心靈。”她又在日記中惴惴不安地寫道：“生活恰似萬丈深淵邊上的羊腸小道……”

痛苦的感受和無窮的想象壓仰著伍爾夫，她在談論創作《達洛衛夫人》作品主題思想時說：“我要表達的觀念多極了，可謂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與死、理智與瘋狂；我要批評當今的社會制度，揭示其動態，而且是最本質的動態。”伍爾夫在作品里充滿了對英國現存制度陰暗面的諷刺、暴露及批判，以及對“小人物”的同情與憐憫。

伍爾夫在三十余年筆耕生涯里，貫串著一出悲劇，使她身心交瘁；即她反復被憂郁癥侵襲，屢次瀕于精神分裂，終于絕望，投河自盡。

仿佛流派與疾病有關，這位被視為開創意識流小說的伍爾夫，疾病的影響不僅表現在作品的內容上，文體也可以看出蛛絲馬跡。無論在小說或論著中，伍爾夫的文筆時常是即興的、跳躍式的，似乎心血來潮，一揮而就，或顛來倒去，自相矛盾。無獨有偶，與她同負盛名的文學意識流大師喬伊斯，他的《尤利西斯》被心理學大師榮格視為有精神分裂癥嫌疑。而意識流電影大師伯格曼，則在自傳中承認自己曾患有精神分裂癥。

才華和疾病如影相隨，偉大的創造總和常人的懷疑與爭議相提并論。所以心理學家弗洛依德認為：“藝術家與精神病患者不同的是，藝術家把白日夢，幻念、瞑想、妄想用作品的方式記錄下來了，而精神病患者是這方面的失敗者，讓這些東西空空地流走了。”弗洛依德分辨出藝術家與精神病患者程度的不同帶來的質的區別。而藝術史學家阿諾德·豪塞爾直接了當認為：“一件藝術品可能是一種攻勢，一種欺騙、一種假裝、一種逃避、一種鎮靜劑、一種替代性的滿足的形式。”不少大師被不幸地言中，失去了常人眼中的光環。

2

大師經常危如累卵，不安焦慮，這無疑會加重他們的病情。他們生性比別人警覺，多疑多慮還多心眼。他們會認為生活到處都是陷阱，讓人失去了安全感。有人說了：人是人的環境。這還是一個客觀的說法。而薩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獄。讓人人凜然。

不只是一個作家害怕與人打交道。辛格在一篇訪談錄中說：“我過去是個遁世者。初來美國時，我類似一個遁世者。我內心有兩種聲音，一種聲音讓我逃到某個地方——到一座島上——躲避世上所有的憎恨和殘暴。另一種聲音讓我去理解人，和人們談話交流。”辛格一直在避世與面世極其矛盾和痛苦的狀態中渡日，不堪其苦。但他知道如果要他真像厭世者一樣不接觸任何人，關起門來，那么他將一輩子形單影只；并且他也知道孤獨的生活容易使人變得自私自利，苦悶多疑，兩倍于面世的瘋狂，所以他只好在他不喜歡的日子中煎熬。

作家還容易遇到創作的焦慮，面對空白的稿子如何才能建立起一個世界來，這種想法也讓他們惶惶不安。如馬爾克斯面對門多薩采訪時說：“除了醫學上所說的幽閉恐怖之外，最使我感到焦慮的就是這件事了。”他認為所有的小說作者都是孤獨的人，普遍意義上無助。因為小說家在寫作的時候，沒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些什么。作家對創作和生活雙向的焦慮會交叉感染，這更增加作家心理的負擔。

除了精神的壓力，貧窮也經常找到作家，這對從小患有癲癇病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所以他的小說充滿了憂郁、傷感、迷狂、厭惡、憤怒、暴虐、色情、變態等因素。是天才和瘋狂毀了陀思妥也夫斯基并也成就了他。他的無法忍受的情感壓力，為他的想象增添了翅膀；他的混亂、敏感、神經質、狂躁、好斗、譫妄、瘋癲、負疚感使他對人的深層意識有著驚人的洞察力；他的種種越軌的行為為他提供了創作的資本。

如果說暴露缺陷是一種活法一種創作方法，那么唯美也是一種活法一種創作方法，它使人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唯美主義大師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只鶴》曾感動了多少人。他的唯美和理想常常放在女主人公身上，女主人公又常常被他描寫得晶瑩剔透像陽光下的玻璃器皿，可是這樣的東西是很容易碎的。果然是這樣，川端康成自殺了，沒有留下遺書。

追求完美的人總是容易受到傷害，獲得美譽大獎越多越難超過這個坎，最后潰敗在自己的理想之下。可以這樣說：塑造自己的人往往是毀滅自己的人，因為他從不放松自己，不允許自己失敗。

海明威也是如此，他雖有硬漢之稱，結過四次婚，情人無數，可是誰也不知道他有抑郁癥，結果這個深埋的弱點毀了他，他開槍自殺了。

誰來撫摸作家？誰來安慰作家？作家倒是撫慰了許許多多孤寂的靈魂。

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讓人緊張的情緒得不到緩解。

應該說作家越偉大，能夠幫助他的人越少，他也越容易陷入虛無和沮喪。曾在作品中大刀闊斧改造社會改造生活的托爾斯泰，對自己思想中的困境卻束手無策。他始終解不開自殺的念頭，他寫下過這樣一些話：“看看我吧，一個幸運的人，每天晚上脫衣睡覺前，都要把一根繩子拿到房間外邊，這樣我就不至于在房梁上懸梁自盡了。我也不再帶著槍去打獵，省得我經受不住誘惑而結束我的生命。”

我們看到心理分析大師經常在這些大師面前無用，指不定還會更加激怒他們，就像喬伊斯對榮格經常怒氣沖沖，很難接受他的觀點。有人還這樣評價榮格的老師弗洛依德，說他通過自我精神分析解除精神煩惱，可他一輩子都在遭受某類精神癥狀的痛苦。

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值得人深究。不過這事也很玄，有如進了一座迷宮，很難找到它的出口，即使你讀了萬卷書。帕斯卡爾說過一句話，讓人欲說還休，他說：“人之成為瘋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瘋到以瘋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來證明自己沒有瘋。”這話讓人撓頭，讓人看到大師的作品心理不免有點鬼鬼祟祟的。

不過話是這樣說了，這并不影響大師的崇高威望，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個民族的永存就表現在這個民族天才人物的作品上。

3

崇高的榮譽容易使人發昏，就是大師也擺脫不了常人的缺點，只不定還會像夸張優點一樣夸張他們的缺點。和大師在一起往往很不好過，尤其是面對有弱點、怪癖、病態的大師，更難相處。他們不只是才氣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還有他們復雜的情緒讓人難以承受。

大師也容易嫉妒，如伍爾夫和她的朋友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她們被周圍的人看作是那個時代最好的女小說家，是競爭毀壞了她們之間的友誼。當曼斯菲爾德因肺結核英年早逝后，伍爾夫在給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的一封信中說自己在聽到曼氏病逝的消息時，不得不面對心中嫉妒與熱愛相交織的復雜情緒。

她寫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先是輕松的悸動——因為少了一個競爭對手？然后，內心一陣紛亂——隨后，慢慢地，心里一片空白，充滿了失落；再后，我便在一種無以擺脫的憂郁中沉浸了整整一天。當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似乎無從下筆。凱瑟琳再也不會讀它們了。”

天才也有強天才與弱天才之分，不是才能的大小，而是氣質所決定的。按理說強弱可以形成互補，陰陽可以相濟，可有時卻不是這樣，譬如喬治·桑和他的情人肖邦、繆塞。

鋼琴家肖邦和詩人兼小說家繆塞都屬于纖弱型男人，優雅、敏感、脆弱。肖邦是真有病，病不僅在他的心理，也在他的肌體；而繆塞是感覺這個世界讓他成了病兒。他們都屬于漂亮有個性又早慧的青年，得到了強女人的喬治·桑的寵愛，可是他們遭到了始亂之終棄之的結果。弱天才是凌駕不了強天才的，喬治·桑的桀驁不馴、她的花心、她的占有欲，沒有人能擰過她。天才和天才在一起注定是一場狂亂，注定了他們的早逝。

天才不宜與人相處，不僅大家看到，天才自己也看到。所以普魯斯特把自己關了十五年，產生了一部規模宏大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這部七冊巨制的大作震撼了文壇。

可是創作對于普魯斯特來說，或許只是他精神錯亂的一種替代物。他的工作是他焦慮的表現。由于他對母親的執著、他的俄狄浦斯情結、他的同性戀、他無力從事規則的工作、他的內向、他與這世界的根本不同等等，這些材料成為物件被他寄存在作品里，也許作品會使他緊張的心情得以緩解。

工作壓力、競爭壓力、感情失和、角色混亂等等，容易讓人產生緊張焦慮的情緒，而心理學家認為焦慮乃是精神失常的第一個信號。藝術家有時真是可憐得很，他們身處名利漩渦之中，不開心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這使他們常常處于病態的狀態。

而且，藝術家為了創作和保護自己，大都有著分裂性人格，面具戴多了不知那一副是真的。不少藝術家具有欺騙性，如果你不幸跟既偉大又卑劣的人打交道久了，那只有進瘋人院。羅丹的情人卡米爾就是這樣的例子，她在瘋人院呆了三十多年，最后死在了瘋人院。

恐怕很難有人說得清羅丹的那些偉大作品歸功于誰。它是屬于羅丹？還是屬于卡米爾？晚輩的卡米爾在羅丹的盛名之下渡日，她的靈感、她的才華、她的愛情、她的對婚姻的權力，她的做人的尊嚴通通被羅丹剝奪得干干凈凈。

做藝術家代價太大了，用感情作代價，用精神作代價，用生命作代價。

哈佛醫學院的約瑟夫·希爾克勞特發現在２０世紀中葉“紐約派”抽象表現主義畫家中，１５人情緒異常，其中４人自殺。醫學教授杰米森研究了４７位依然健在的英國知名作家和藝術家，她發現３８％的人曾接受過情緒異常治療，１／３的人承認有過循環性情感氣質的病史。一項對世界知名的科學家、發明家、思想家、學者、政治家、國家領袖、畫家、雕塑家、作曲家和作家的調查顯示情緒異常在作家和藝術家當中尤其常見。一項對英美１００位作家的調查顯示，其中不少于９３％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情緒異常，并經常伴有吸毒和酗酒現象。

有科學證明，有輕度燥狂癥的人和創作人員在創作高峰期所表現出來的狀態很相像，他們緊張、亢奮、睡眠減少、精力旺盛、想象豐富、文思泉涌。這種現象非常異常，可是發明創造就需要這種異常，要不就和常人一樣了。

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或思想家，他取得的成就之一，就是把自己從群體中分離出來。大師就是很會把自己分離出人群的人，不管他們是先天的、后天的還是兩者兼有。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沒有天賦又想成為大師的人在裝怪。

大師都具有天才。有天才的人在旁人眼里有些神有些怪，讓人不太好理解，因為人們看到他們會用一個時期來完成別人一輩子也許都無法完成的事情，并使自己成為歷史中的一環。其實大師除了天生有些異質之外他們都是飽學之士，是飽學強化了他們的直感與判斷力，所以他們比常人走得遠。可以用抽象的方法來排列，大師的神經中包含了偉大、異常、難解、混亂、變態、病態這樣一些因素，了解了這些因素就不難理解大師們了。

其實對于病態，有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就是什么東西用多了就用壞了。如運動員容易傷筋動骨，創作者容易傷腦，因為他們用腦過度，這是他們獲得榮譽所要付出的代價。

大師的存在給人們帶來了太多的好處，哪怕是大師病，人們認識了它便會增強自身的免疫力，而大師因病得福，也許正因為這些病因，才促使他們獲得了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