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

在云南邊地，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最怕別人當著我的面談論職業。我一直沒有固定工作，實際上我真算得上是個盲流、三無人員，隨時隨地都要讓人提高警惕的可疑分子，只差不是通緝犯而已。

我70年代初出生于云南邊地一個叫柚木的小村莊，是一個大峽谷，母親把我帶到這個世界，我一睜開眼皮視野里就堆滿一座一座的大山，一山擠著一山，滿滿蕩蕩，汪洋成一片山的海洋。在我簡單的腦海里，組成這個世界的除了大山外恐怕沒有別的事物了。回頭看看我家祖祖輩輩，都一溜兒純正的職業農民，長著土的顏色，走著土的步子。他們在土地上勞作，一袋煙工夫就過了一輩子，汗流了，淚留了，最后還是被上帝召去了，搬家一樣搬到了土層里……所有的職業農民都是這樣完成一生的過程，我用不著太多的悲傷。若不是我選擇了逃離那塊土地，我也應該有一份職業，那就要接過父親的犁和耙，接過母親的鐮刀和背籮。我會看著一棵棵結實的玉米棒子興奮不已，我會看著一頭頭牛發情而喜上眉梢。當然，要是牛們一年到頭不能為我掙下一兩頭娃崽的話，我同樣會憂心忡忡，沮喪不已……但我骨子里清明著呢，我不是做職業農民的那塊料！我曾經試過一次，在一個雨水綿綿的夏天，我接過大哥的拖耙，牛就發起牛勁來，扭著頭往前沖，根本不聽我召喚，我險些栽在田里。在牛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無法把它乖乖地拿下。那時我18歲，心里恨恨地想，做一個職業農民，你不能把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話，你在牛面前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算是種種因素湊合的吧，我長到18歲上的時候，在一場又一場綿綿的秋雨中，我看到一張貼在鄉村街道上的招工廣告，用一張大紅紙貼著，十分顯目。就是這張大紅紙把我招到了城里，我名正言順離開了村莊，心里一陣陣竊喜：大排角（牛）你自個高興吧，反正我不會和你一塊折騰土地了。那個秋天特別的多雨，藍藍的雨，一陣一陣從山那邊飄過來，彌漫著些許哀怨，些許茫然和依戀。我那時一門心思想成為城里人，一些雞零狗碎的惜別之情我心里就不裝了。我把自己丟上一輛大卡車，眼睛一閉就到了城里，不是我原先讀書的那個小城。這個城市就闊大多了，麻麻散散的人，擁擁滿滿的車輛……簡單的心靈很快得到滿足，雖然我只是醫院的一個清潔工，但已經快要對這個城市感恩戴德了——你終于把我裝在你溫暖的袋子里，我像一只澳大利亞的袋鼠。

1993年秋天，是我到邊地思茅的第一個秋天。我依然在掃地，沒有更大進展，這讓我沒有一點脾氣，更不敢想那些人生的大事了。當然，我要是愿意可以一個人在黑夜里遐想（瞎想），想累了就一呼嚕睡到夢鄉里去，多省心的事情。我掃地的時候，這個小城已經有幾個朋友是“著名”詩人了，他們在我讀中學時候就鼓搗詩歌，在刊物上發表，比一頭牛要都壯陽的事情。我恨自己出生晚了，沒趕上詩歌那種熱火朝天的年代，我趕到時，天氣開始涼下來。所以一個朋友來找我，正巧我在揮汗如雨地掃地，在醫院門診。我示意朋友在長椅上像病人一樣坐一會，我一會掃完。那時我職業道德還好，不敢玩忽職守。我每次掃地的時候都想我家的水牛，它在那些田地里同樣長年累月地耕地和耙田，它腦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不可能知道，我也無法知道，就是我的父親和大哥都無法知道。我在門診每天干的事就是反反復復地掃地、拖地板，這樣的事情就像我家的牛在耕作，它是熟悉那些田地的，哪一丘田頭踩了個石頭，烙痛它的腳，哪一片山地呆在山坡下，下雨的那天一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剛好主人和我都越過去了，只是我的尾巴還能感覺到颼颼的風聲，后來我回頭看看，我的尾巴還好端端拴在尾部，一根毛都沒有少……其實我更多的不用想，我和牛干的活兒都差不多吧，都是在大地上的勞作。只是我換了地方，我到了城里。我認識一座城市的辦法很笨拙，我用一把掃把和拖把使她半推半就接受了我。

職業記憶是難忘的，尤其是中午一次掃地，我掃到一張報紙，一家著名的晚報。我那時還沒弄到城市戶口，標準的農民。農民撿起一張報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況且是新的。我撿起一個奇跡——報紙上竟然刊登著我一首小詩。我一興奮就跑回宿舍，鉆進被子里偷偷看了幾遍。可是麻煩也來了，門診護士長找上門來……她劈頭蓋臉就訓斥，她說你掃地了么？我說我掃了。她說你拖地板了么？我說我忘了。她說為什么忘了？我說我撿到一張報紙就看起詩歌來了。我一臉哀愁地給她看了手中的報紙，給她看了詩歌。她說你除了寫詩還會干什么？我說我除了寫詩（瀉屎）我什么都不會。她說你真是農民不可救藥。我說我總有一天就不做農民了，有藥也不用救我。她說要不是國家允許農村勞務輸出，你連城市都進不了。我說我進了城市也不呆你家屋檐下……她一直絮絮叨叨說著，天色一忽兒向晚，天氣開始涼下來，秋天來了。

秋天來了，我也該辭職了。掃到一張刊登著我作品的報紙時我想該辭職了，要不自個兒都被自己掃到垃圾堆里了。辭職以后我就在邊地思茅的大街上游蕩。我認識了珠市街，認識了它的悠長、暗香、古老、安靜、坡度。這條街里，你可以想象自己生活在遠古，至少已經是唐朝。這條街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叫賣的、修鞋的、算命的、刻碑石的，當然也有坐臺小姐……但是好啊，大家都相安無事、一片融融。我跟誰都處得好，和他們相處時我不經意想，我也會有個職業的，我賴在思茅的愿望就一下子強烈起來，時時像火一樣燃著；我認識了棉絮街，這只是珠市街的枝蔓，很短的一條街。點燃一支煙吸上幾口，精神昂揚起來后，棉絮街就走完。街雖短，卻生機勃然，彈棉絮的是浙江的姐妹倆，整天嗡嗡地響著彈弓聲。我一個人走的時候，就想聽聽這音樂般的聲音……想想，生計遍地都是，我一定能找到個職業。這樣想，一拐彎就到了一個菜市場，活著的滋味就更強烈、各種欲望一下子燃燒起來……后來我就在珠市街一所私立學校上課，中學補習學校。

我教書的時候，人們還提倡叫老師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天哪！我原先只是個小小清潔工，一下子當起工程師來，真有惶恐灘頭說惶恐的味道。我沒有受過師范院校的正規訓練，我一會用家鄉方言講，一會用當地普通話說。無論如何，我還是把文學史上的那些大家搬到講臺上，從魯迅一直講到當下的作家詩人，我無一遺漏。忍不住時也講講自己，把我的詩歌抄一首給學生考試，但僅限于期中測驗。在珠市街，我這樣做了三年的“工程師”。慢慢地，珠市街裝到了我心里，她變得更加悠長。那時，我的學生，就像一陣一陣秋天的雨，飄過珠市街的時候，學生也一年一撥地走了。我知道，某一天，不知某個季節，我也會離開珠市街。那是我正在雨中的珠市街時想到的，只是我不會像秋天一樣憂傷。

我原本想，職業和戀愛沒有更多干系，只要有個城市戶口就成。所以在城里賴著活到快奔三十的時候，我終于弄到了一本城市戶口。我想，有了城市戶口，戀愛就水到渠成，職業呀生計什么的擱置一邊，只要對方知道我有城市戶口，就愿者上鉤，投我懷抱，然后睡了她，做老伴……天啊！我每次都把戶口簿擱在包里，只差沒拿出來給姑娘看。人家就是只字不提戶口的事，只問——你工作多長時間了？你在哪個單位工作？一個月工資多少錢？養老保險怎么辦？醫療費用報多少？一說體制內的行話我急，一急就沒有詩情畫意。看來我真是錯了，我原想邊地的時光樸素、民風民俗樸素、花草樹木樸素、姑娘也會樸素……其實不然，她們還是想嫁個好職業，像五六十年代的女子偏愛嫁給解放軍一樣。

我閑居寫作的日子，把寫作當成職業。后來陰差陽錯被當地一官人把我聘到機關里做事。我想，我可以像一條牛了，至少牛烘烘一點。一晚，我躺在床上，夜不能眠，我心里又死灰復燃著一件事情——我可以重整旗鼓談次戀愛了，十有八九可以睡一個城里女子，于是趕緊找出作協證、獲獎證、戶口簿，全副武裝了。在我接觸過的女子中鎖定目標后，開始在啤酒屋、KTV包廂、夜總會等地方談起來，和風細雨、溫文爾雅地談起來……一直持續了小半年。我想，這就是領導們經常掛在嘴邊的——這是可持續發展的項目啊，同志們要抓緊落實，抓而不緊等于不抓……我想有道理，正當我要實施這個項目的時候，我上面的頭要我隨同更大的頭一起外出考察。我不明白，他們都把更大的頭叫做首長，我想到的是手掌。記住這話，是記住了古人說熊掌和魚，兩者不可兼得。考察一路順利，后來還是出事了——即將返回的那天，一高興，我和另一位司機喝酒去了，喝高了。第二天大家都起來了，只有我一人睡著。回到機關，我上邊的頭說，你真行，給那么大的首長等你，我罩不了你了……我心咯噔一涼，全完了！且不說丟了工作，關鍵是碰上我要用猛火來攻一攻的戀愛季節。后來，我和那女孩子沒去夜總會了，沒去包廂了，戀愛停工了，我失業了。

我還是想到我家那頭牛的好，它是有職業的，它是個好勞力。它在山坡上吃草，心神寧靜，一片泰然，它一想到自己耕耘的田地，自己就更像牛了，它想，我在山上風流撒野那只是我的業余文化生活。

我終于領教了職業的厲害。1997年秋天，在云南的紅河谷，我見到了詩人于堅。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哪工作？”好在我那時教書了，就說教書了。他好像擱下什么重負一般，說那就好好寫作了。我的境況在我們未謀面之前就有朋友告訴過他。關于這一段深刻記憶，我有一首《在秋天的紅河谷見到于堅》；第二次見面是在2004年春天，省城昆明，一個叫龍都的地方，省作協重點作品扶持論證會上。見面的時候于堅還是用老套路問我，現在在什么地方工作？我答：又失業了。我突然想到他的那句著名的詩歌格言：像平民一樣生活，像上帝一樣思考！我知道，一個優秀的作家詩人，他的心靈和目光是向下的，樸素的，和大地息息相通。我看看會議室窗外，昆明的春天竟也多雨，紛紛揚揚的，閃著南方特有的藍色光芒。

我知道，這場雨過后，我又得回到邊地思茅，重新找工作，開始我的生活。畢竟春天了，我不會像秋天一樣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