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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這樣,不明白的事多了起來。我們小學的班長原來可是我們的榜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永遠是第一名和三好學生。他后來考上大學了,分到了外面。有一次,我到他所在的城市,我心血來潮的到他的單位上找他,說起他的名字,居然沒有人知道,后來人家想起來了,責怪我,你說的是拉面啊,你早說拉面不就得了?我怎么知道他現在叫拉面了?可是,什么時候,他就叫做拉面了呢?
昨天,我不知道是在街上干什么的,太陽很大,眼睛有點睜不開。?。【吐犚姸湟徽ǎ阌袥]有長眼睛啊!不是疑問句,是祈使句。我還以為是在訓斥誰呢。后來,祈使句也不見了,只聽見一個感嘆詞,???!啊?!?。?!每一個問號后面都加了感嘆號。他是在說誰呢?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眼睛睜開,原來是對我吼呢,一個毛還沒有長全的小鴨子。他居然敢對我吼。我搖了搖頭,真是腦結石了。別說他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小鴨子還在吼,真是滑稽。他還對我揚拳頭,他越是對我揚拳頭,我越是想笑。小鴨子肯定是被我氣昏了,吼的聲音都變調了。我的肚子快要笑疼了,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我很希望他的拳頭落到我的身上來。結果,我沒嘗到他的小拳頭,半腦的拳頭就喂上去了,小鴨子的染得像火雞的頭就歪了。
這樣的問題還有很多,真是想多了就頭疼。半腦有個說法,他把這類人統統叫做腦結石。腦子里有結石了,還能想得明白嗎?
1
一山不能二虎,我們這里原來的老虎是小鍋巴。談到小鍋巴,半腦沒有問答,只是吐了一口痰,我知道,這口痰,就是對小鍋巴和我幼稚問題的總結。
半腦,就是過去總是坐在我們教室后面的留級生小胖子,那時他不叫半腦,他叫姚國華。也就是后來那個跟在我們后面“拱豬抓羊”的姚國華,永遠是我們捉弄對象的姚國華,他牌技不高,可牌癮很大,總要賭,又總是輸,輸了的代價,就是用鼻子來拱撲克,一定要拱出撲克牌里的“豬”(黑桃Q),有一次,我就把“豬”藏起來了,姚國華的大鼻子把桌上的牌拱過來,又拱過去,他的口水和鼻涕都拱出來了,“豬”還沒有拱出來,待他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笑翻了。姚國華也不惱,他也會跟著我們笑,大鼻子紅通通的,像一只胡蘿卜。
那時,已經有人叫他半腦了。半腦的意思,就是只有半個腦袋,說他笨吧,又不完全笨:說他不笨吧,他的確不是很聰明的。半腦不怕人打,不怕人罵,就怕我們冷落他。有時候,等我們睡覺了,他就坐在我們床邊打游戲機,游戲機是半腦的,可是,他必須要等我們睡覺的時候才能夠玩,這是我們規定的,也是半腦接受的。那時候最流行的是俄羅斯方塊,半腦玩得太慢了,玩一會兒,他就被游戲機罵上一通,笨死了!笨死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每到這個時候,半腦就滿臉通紅,雙目怒睜,就像是要和游戲機打架似的。
記得我和半腦見到小鍋巴的時候,是在老鍋巴的葬禮上。小鍋巴主持葬禮。老鍋巴也是很厲害的,縣委書記見了老鍋巴的面,還敬老鍋巴煙呢。我逃課去看老鍋巴,姚國華跟在我的后面。老鍋巴像日本鬼子,他穿著呢軍大衣指揮人家卸大白菜,有點像生產隊長。再后來就聽說,黑社會內訌了,小鍋巴把老鍋巴的膀子卸下來了,再后來,老鍋巴就失蹤了,再后來出來時,他成了小鍋巴的干老子。享福了。老鍋巴葬禮空前絕后,光花圈就有一百只,比我們的老縣長的葬禮還多二十只,幾乎把縣城的貨車全部弄過來了,小鍋巴坐在黑奔馳上,黑西裝,黑領帶,大墨鏡。在他身邊,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剛說著那個女人胳肢窩里的黑毛,半腦就扯蓬了。他后來實在沒有辦法,就把手插到褲子的口袋里,抓住自己的東西,像瘸子一樣拐回了家。以后,在很多公共場所,扯蓬的毛病出過半腦許多次洋相。半腦曾經對我說,怎么辦?怎么辦?我說,只能割掉。半腦就急了,捂得緊緊的,說,除非我死了,誰敢割我的“二十一根指頭”?
這就是那時候的半腦。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半腦現在很出名,是跟在孫慶后面出的名,在現在這個世界上,有錢就能夠出名。都說孫慶有錢,至于他有多少錢?誰也說不清。也許除了孫慶,誰也說不清的。如今,一切能夠說得清的老板,還算是大老板嗎?
2
我們都是工程師的兒子呢。
這是半腦對孫慶介紹我的第一句話。孫慶笑了,半腦就解釋,楊哥的老子的確是高級工程師,我老子只是一個土工程師,一個轟炒米的,使用“大米膨脹機”的土工程師。孫慶還真的相信了半腦的話,身體的姿勢全都變了。我無法阻止半腦,半腦還接著吹牛,要不是那年,我楊哥生病,現在不止是高級工程師了,還是大教授了。
半腦的吹牛使得孫慶看上了我。我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一點。我只是在想那些爆米花了。姚大鼻子一邊搖著風箱,一把搖著那個鐵葫蘆說,你們不要小看這個鐵葫蘆,美國鬼子就沒有,他們見到了,就害怕,如果這個“大米膨脹機”把中國的米都膨脹了一下,那還得了,中國的米比全世界的還多呢。半腦說,他還想弄,可是他沒有讓他弄。要不是老子堅決反對,他早就把鐵葫蘆當作廢鐵賣掉了。
半腦不怎么喜歡跟我談他老子,他喜歡跟我談孫慶。這些天,半腦在做我工作,他叫我跟著孫慶干。這肯定是孫慶的主意。孫慶人厲害,酒量更厲害,他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往喉嚨里倒酒,咕咚一聲,然后就把酒杯亮探照燈給我看。半腦說,孫大哥的面子給大了,他陪人吃飯就是了不起了,陪人喝酒,他看到的,是第一次。
半腦喝酒喝多了,過去的姚國華又回來了,說了不少的蠢話。我居然曾經和他干過那么多的蠢事。有一次,我們看電影,前面有個高頭,其實人家就是個子高,可是我們偏偏叫人家把頭低下來。那個人也怕了我們,把身體弓了起來,可是我們還是罵,跟屁蟲姚國華還找來了一根竹竿。事情就出在這根竹竿上,竹竿把人家的頭戳出了一個洞,黃公公把我們捉過去。姚大鼻子慌了,找到我母親,說了幾句,又和我母親吵起來。姚大鼻子說,你們能夠跟我們比嗎?我是轟炒米的工程師,你們是高級工程師呢。母親就沖了上去,對著姚大鼻子就是一拳頭。這次關于“工程師”的打架令母親受盡了羞辱,也讓北小街的人拾到了笑話的把子。北小街的人只要見到我和半腦在走,就說,哎呀,哎呀,兩個小工程師啊。
母親本來從小對我的要求很高,門門要一百。沒有一百就揍我。我的老子在外面工作,母親說他是高工。高工就是高級工程師。我實在想象不出來,高級工程師是什么?北小街上的人都羨慕我。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我的老子早就跟著一個又丑又老的女人跑了,臨走前還寫了一封信給我母親,說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等我知道真相之后,我母親就不管我了。十五歲時我學會了抽煙,十六歲我談戀愛,十八歲我的高考失敗,母親都沒有怪我。那一天,母親把眼淚抹干,很嚴肅地對我說,請你以后給我爭口氣,不要去沾姚家的光。
母親所說的“沾姚家的光”是找半腦經常偷東西接濟我們。這一點,姚大鼻子在打架的時候都說出來了,母親當然很生氣。當時我們在社會上混,還沒有出道,手頭是很緊張的,每一天都是經濟危機。惟一不愁的是爆玉米花,因為姚大鼻子是轟炒米的。姚大鼻子還說他們家的炒米機是美國人也怕呢,美國人不叫炒米機,而叫做“大米膨脹機”。一般的父母是不會喜歡這種挖自家墻腳的子女,大鼻子不同,還表揚說,會討好人的人命好,將來起碼不會餓死。再后來,姚大鼻子還攢了錢,給半腦買了一個老婆。半腦到我們這里避難,他說他老子夢見了半腦死去的媽媽了,死去的媽媽托夢,一定要給兒子結婚,她在地底下,就一直被閻王的鐵鏈子鎖著。他老子還在半腦的面前哭得眼淚一大把,鼻涕一大把。半腦答應了。“沒辦法”。他反復說這三個字。我們不相信半腦的話,不管“沒辦法”,還是你半腦的意志不堅定,不是你半腦意志不堅定,你又不是女的,你為什么就這樣被姚大鼻子設計的買賣婚姻給圈中了呢?有的哥們還笑話,有什么可憐的,這下半腦的第二十一個指頭快活了。半腦覺得我們這邊沒有指望了,就走了,去拜他的堂,成他的親了。當時我們中間有人還斷言,說不定這個女人是來放鴿子的。后來我們估計錯了,這個女人不是飛鴿牌的,而是永久牌的。她叫紅娟。我們都叫她四川紅。半腦被我們徹底開除了。
沒有了半腦這個跟屁蟲,我們玩得更快活。有一天晚上,我聽見有人在敲門,還在叫著我的大名,我聽見了,這是北小街派出所的黃公公的聲音。我就把后窗推開,像蜘蛛一樣地爬下去。爬到了黑暗之中,爬到了我的鼴鼠生活中。之后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我,那時正好是洗頭房生意不好了,桑拿浴城繁榮起來了,很多外地的女子來到了我們小城淘金。她們的到來使得小城的治安變成渾水摸魚,我也在渾水中摸到了一條魚,她叫燕子,我和燕子同居了。
半腦就是在那段時間跟阿哥的,在跟孫慶之前,他跟過三個阿哥。他的那些阿哥發得快,也敗得快,半腦跟的第一個阿哥好色,被一個女人騙空了財產。第二個阿哥好賭,賭敗了,他就是孫慶公司里那個伙夫,他欠公司一筆錢,沒有辦法,只有在公司做工還債了。半腦跟的第三個阿哥很怪,誰也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失蹤了。再后來半腦就遇到了孫慶,半腦就像他老子說的,呆人有呆福。半腦的福氣到了,半腦在跟到第四個阿哥時,抓到了好牌。姚大鼻子豎起二個指頭對我說,我們家國華,可是公司里的二把手呢。
姚大鼻子的兩根指頭黑乎乎的,像是兩根烤焦的樹枝。那是他在做轟炒米生意時黑炭染的。
3
我在半腦家玩,我沒有答應半腦,也沒有答應孫慶,半腦后來幾乎就不和我談這個事了。他只是陪我玩。四川紅很是熱情,想要給我們做飯,半腦手一揮,就你燒的菜,咸得能夠打死賣鹽的,你也好意思說做飯?四川紅被男人訓斥得眼睛都紅了。半腦可不管,他還在訓斥四川紅,真是腦結石,說了多少次了,襯衫不能用搓衣板搓,你就是搓,有洗衣機為什么不用?啊,為什么不用?真是要飯花子的命。出了門,半腦還在罵四川紅。半腦現在的確和過去不同了,他有派頭了。
我和半腦就走到小巷子里了,我以為他帶我到小飯店去吃飯的,沒有想到的,他帶我去了他的另一個“家”,在這個“家”里,我遇到了一個叫做梅蘭的女人。我頓時明白了,孫慶有二奶,半腦是喜歡模仿的,半腦怎么可能沒有二奶呢。并不是我對二奶這件事情反感,世界不是我決定的。再說了,這個世界上,有二奶的人和沒有二奶的人幾乎一樣多。我的反對,就像是用磚頭砸天,天沒有破,我自己的頭先有一個窟窿了。
梅蘭不像燕子。燕子從不多話。不嘰嘰喳喳,梅蘭偏偏就是那種見了男人嘰嘰喳喳的女人。當時,梅蘭不和半腦說話,只顧和我說話,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再后來,梅蘭對半腦說,她“認識的”。是“是老朋友了”。梅蘭說這話的意思,好像我們是老相好似的。我鬧得一頭霧水,想不到,半腦卻很高興。我提醒梅蘭把地方說出來。可是梅蘭又說不出地方。只是說認識我好多年了。后來她又說,可能是她認錯了,說我長得像一個她認識的人。
等這個神經兮兮的問題解決之后,我就不想說話了,沒意思。半腦開始沒話找話,對梅蘭說我會看相,我說我不會,這個神經質的女人興趣就被半腦撩上來了。梅蘭和小妖精長得有點像。應該說,梅蘭這個名字是假的,她最起碼在二十五歲以上,她已經結過婚了,還生過小孩。我猜得應該不錯。但我還是不想說。我說我看不出。
梅蘭就把她的右手伸在我的面前,很固執,像是跟我要糖似的。半腦在一邊勸說。我只好說了,我當時真的是胡亂編了一個故事,沒有想到的是,梅蘭這個女人全部承認了。我說她少年受過苦。掉過一次河里,差點淹死。在老家還有一個對象,都定親了,就快要結婚了。梅蘭點頭,嘴巴張大,張得一次比一次大,后來就閉上了,再后來,梅蘭的嘴巴張開了,罵了我一句。
你放屁。
梅蘭的話還沒有說完,半腦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腦結石呢,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資格罵我哥?半腦沒有說完,也挨了梅蘭一個耳光。梅蘭的耳光更加響亮,梅蘭打完了半腦,還咯咯咯的笑了,像是剛生了蛋的活寶。
我腦結石?他真是放屁呢,我的對象是誰,我的對象就是你!
梅蘭的手指到了半腦的大鼻子上。準確的說,梅蘭長長的紅指甲戳到了半腦的大鼻子上,她的指甲像一把刀,我想,如果半腦不承認的話,她肯定一下子就把半腦的大鼻子割下來了。
半腦笑了,他向這個神經質的女人妥協了。這個笑容我很熟悉的,過去我們不帶半腦玩的時候,他就這樣跟在我們屁股后面笑。
記得燕子并不相信世界上有半腦,她在每次聽我講完故事之后,說,什么半腦?別哄我了,你,就是半腦!燕子的語氣不容反駁,說一不二。我只好閉口。燕子又用胳臂捅捅我,給我講故事。我說我不會。燕子就來刮我的鼻子,啊,生氣了?氣球啊,你不是半腦,半腦不是什么也不會呢,給我講講,就講半腦的故事!
燕子肯定不知道半腦現在的故事,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半腦的現在。
4
小鍋巴叫花和尚帶信過來,意思是“和孫兄弟扳幾杯”,“扳幾杯”的意思就是喝幾盅。孫慶沒有給面子。孫慶還說,是狗就改不了吃屎,小鍋巴是條狗,小鍋巴這條瘋狗肯定還要來吃屎的。
果真,隔了幾天,花和尚就帶人來搗場子了?;ê蜕衼淼臅r候,有點魯智深的樣子,氣勢比鎮關西還霸道。可是,到了半腦把守的場子上,小馬桶們關起門來打狗,花和尚掛了花,花和尚比魯智深修理過的鎮關西還要狼狽。再后來,小鍋巴放過話來,下了血帖,不過愚人節,鍋爺要來鏟場子。
在那一段時間里,半腦表面上一點不緊張,他說,還鏟我們的場子呢,我們還要去鏟他的小鍋巴呢。半腦還說,不,我們連鍋端。半腦不緊張,我反而緊張。小鍋巴不是一般的人。小時候,我就聽我母親說過,老鍋巴那里有個硝鏹水池,整天像煮沸的米粥,人一掉下去,連骨頭都化掉的。小鍋巴比老鍋巴厲害,他會有什么樣的別竅?
我擔心似乎是多余的,孫慶一點不慌張,請我去喝茶。他喜歡談他的父親,然后談他的兒子。他還對我表示了羨慕,說我投胎好啊,父親是一個高級工程師,而他的父親則是一個捧牛屁股的。他談他的父親一臉的不屑,還說了他的父親是如何的膽小,有一天,他父親得罪了生產隊長,害怕隊長報復,就躲了起來。誰也不知道他躲在了什么地方。只有他知道,他的膽小鬼父親躲在了屋頂上!
孫慶最喜歡談的是兒子。幸福的父親有一個標志,那就是特別喜歡用責罵的形式表示溺愛。孫慶對我說,小狗日的瞧不起他,小狗日的說他是鄉下人。每次孫慶說到這里總是指給我看,說,你看,看上去我哪一點像鄉下人,我房子是城里的,我老婆是城里的,正宗的城里人,應該說是半個城里人了,半個,就是零點五,四舍五入,應該說是一個人了嘛,可是他還是斤斤計較,叫我鄉巴佬!媽了個巴子的,老子把他日出來,又供他上學,一年光贊助費就一萬五,還有生活費,零用費,哪樣不要我這個鄉下的老子苦?孫慶茶也不喝了,雙手一攤,有點憤憤不平了。
孫慶不說他家“小狗日的”,就忙著接手機,他的手機似乎比縣長的手機還忙,一會兒就響了,一會兒又響,有時候看看號碼,有的就按掉了,不接;有的還是要接的,一接就對著手機撒謊,媽媽的,你急什么?我在外地!……我在哪里?我在廣州!狗日的,有本事你現在就飛到廣州來,等我回去,我會把你雞巴上的毛一根一根地拔掉,拔掉做什么,給你做胡子!
我見不到孫慶的時候,我也見不到半腦,小馬桶悄悄告訴我,半腦陪孫慶出去“談戀愛”啦。我問和誰談戀愛。小馬桶一臉的壞笑,還能和誰談?那些小妖精唄。
小馬桶還說,現在是什么世界?你信不信,姜子牙去釣魚,淹死了,再也爬不上來了,封神榜早就撕掉了?你信不信,哪里沒有妖精,哪里沒有妖怪?
我信。
5
燕子的同伴就叫小妖精。小妖精做得早,算起來,她還是燕子的師傅呢。有了這層師徒關系,她們就好做生意了,比如雙飛什么的特殊生意就敢做了。我沒有想到,小妖精會看上我。后來她承認,她在燕子把我帶進玉環池的時候就看上我了。當時,小妖精的生意已經不好了,小妖精起碼要比燕子大五歲呢。
小妖精的性格比燕子要強,敢罵敢做。燕子不在場,或者燕子做生意的時候,她變著花樣挑逗我,叫我離開燕子,由她來“包”我,條件比燕子好。我沒有松口,她就挑逗我要她,好幾次我都沒有答應。后來,有一天,不知道是我迷糊了,還是我本來意志就不堅定,我還是和她做了,想想,真是很不像話。當時燕子在里面和客人做,我在外面和小妖精做。就這么一次,當我看到小妖精驕傲的臉色時,我后悔了。說實話,我這個人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可是,后悔這個東西還是找上了我,心里有點酸,酸的還嗆鼻子。再后來,小妖精挑逗我,我再也不肯了,小妖精悻悻地說我是江姐投的胎。
這件事一直擱在我的心里。我估計燕子早就知道了。也說不定是小妖精自己炫耀的,我被小妖精釣上手的那天晚上,我和她回到宿舍,出乎我的意料,燕子竟然變成了小妖精,主動挑逗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撩人的火苗。燕子是叫我“繳公糧”,我拼命的偽裝,嗅嗅鼻子,還抹了眼睛,說是我“重感冒”了,今天“不行”了,有“障礙”了。燕子被我說得半信半疑的,眼睛中的火苗就慢慢的熄掉了。燕子放過了我,或者說,是暫時放過了我。我后來的逃跑是不是與這個“暫時”有關系?我想了半天,應該有這個原因的。
6
半腦不承認他陪孫慶出去“談戀愛”是到桑拿房去洗澡打洞。半腦說,雖說孫慶口口聲聲說他是鄉巴佬,可他比城里人還講衛生呢。半腦還承認,孫慶打洞是打洞的,很少的,他主要是“嫌臟”,怕得病。我問半腦去不去?半腦很爽快,承認了。我沒有再問下去,半腦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以為我想去,熱情就上來了。主動要求陪我去打洞。他介紹了好幾個地方,還說到了玉環池。我拒絕了,我的口氣很不好。半腦沒有往心里去,他不知道燕子和我的故事。半腦甚至還說,楊哥,你是不是現在改叫陽痿了。現在好了,有錢什么都賣到,進口的藥,八十歲的老頭都能夠玩大姑娘。
我實在沒有想到,我會和我母親詛咒了一輩子的我老子走同樣的路。我的老子在我和我母親的面前,選擇了逃跑。一輩子生活在謊言中的母親是恨我老子的。我希望燕子也恨我,我還希望在燕子的眼睛里,我只是個屁,一放,就沒有了。我散發出來的臭味,等燕子把窗子打開一會兒,也就沒有了。
那天是三月八號。在做“鼴鼠”的日子里,我是專門吃女人軟飯的。男人吃女人的軟飯,和女人吃男人的飯,其實是一樣的吃,吃完了的東西,都得拉掉,沒有什么上等和下等之分的。我喜歡把過去的事情忘掉,我忘掉了過去的許多故事,也忘記了過去的許多時間??墒俏矣浀眠@個時間。
我和燕子有個約定,燕子做她的生意可以做的,但是,每天只能做兩個,多了不做。我還規定了,燕子她不能和客人出去開房間。出去開房間賺錢可能多些,結果往往極有可能被騙了,或者就是變態的,不是沒有過先例,還經常發生的,那些女孩們吃了啞巴虧只有哭一下,或者就摧枯拉朽的壞下去了。我不允許。錢開得再多也不允許。
燕子是個很聽話的女孩,開始的時候,她進去做生意,總是我在外面等她。她還在貴妃浴城做活的時候,沒有違反過這個規定。再后來,貴妃城的老板對我在外面等她有微詞,當時玉環池來挖她,她就到了生意更好的玉環池去了。玉環池待燕子不錯,我還可以躺在大廳里等她。燕子上班是中午十二點,可是真正生意來的時候都是晚上。到了晚上,燕子的兩個生意做下來,遲早也要凌晨二點鐘了。不想回家的男人都回家了,玉環池里只剩下那些惡心的垃圾了。我用一輛破坦克帶燕子下班,本來我想去搞一輛小輕騎的,正好馱她。燕子喜歡這輛老長征,她個子比我高,她喜歡坐在后座上摟著我,燕子說,她在老家,弟弟也是這樣帶著她騎車的。
凌晨兩點鐘了,小城已經沉睡了,連路燈都打起了瞌睡,晚風吹過來,我松開了剎車,等待燕子的尖叫。果真,燕子就尖叫了。我就把車把抓住了。燕子在后面緊緊箍住了我。
那一天晚上,也就是三月八日前一天晚上,準確地說,是三月七日和三月八日之間,男人在這個日子發情了,玉環池的生意特別好,就連替本來不做大背的女孩都客串了。我聽見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說,媽媽的,都搞成一個節奏了,就差一個人喊口令了。另一個光身子的男人也說了一句什么下流話,兩個男人曖昧地笑起來。我不想聽,我把電視機的聲音調高了。
后來我就在大廳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世界靜得不可思議。燕子還沒有下班,那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我以為看錯了時間,實際上我沒有。西鐵城是燕子剛買了送我的,沒有錯的。我壓住心頭的火,把大廳里的電視全開下來了,除了一個臺在唱戲,其他臺沒有信號了。人家電視臺都休息了,燕子還沒有休息,我把大廳里遮過男人羞處的毛巾全都遮到唱老戲的電視機上。我讓她們唱,我讓她們咦咦呀呀地唱,怎么也唱不完。不要臉,真是不要臉。
燕子下來了,一臉疲倦,還笑,笑得很難看。她今天肯定做了不止兩個客人。燕子解釋說,老板求她,沒有辦法的。我沒有看她,用遙控器調臺。她接著說,真的是老板求她,沒有辦法的。我沒有說話。
三月八日凌晨,我騎著我的破坦克在小城打瞌睡的燈光下瘋狂穿行,燕子還是尖叫著,像過去一樣,還把我箍緊了,但我覺得她有點夸張。我不曉得這是我和燕子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心里有無數的火苗在找出口,可是什么出口也沒有,火苗變成了嗆人的濃煙,我還看不見這些濃煙。我努力克制著自己。
燕子很乖地睡在我的背后,真的就像一只燕子似的,還用指甲劃我的背,我是醒著的,我沒有理她,她在等著我把身子轉過來把她抱到懷里,我沒有。我是肚子餓醒的,我估計燕子的肚子也餓了,按照慣例,我做晚飯,她做早飯(其實是中飯)。我看了一下外面的光線,怕有十一點了,燕子還在床上,沒有燒早飯,也沒有穿著高跟鞋在走貓步給我看,她用手指拎著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撫摩得火辣辣的,她口里的熱氣噴在我的脖子上,今天你燒早飯。我把頭掉過去,為什么?我看到了燕子的臉,眼袋都有了。我還說,我不餓,要吃你自己吃。燕子笑了一下,皺紋把她的臉抓得變了形,說,傻樣,今天是我生日,當然是你做早飯。我不禁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我笑得很空。喉嚨里凈是冷氣流。燕子說,你神經了。我還在笑,燕子拎起我的耳朵,你還笑,我打120了,你要送二院了。我要早飯,我肚子餓了。燕子說得很霸道,要是在過去,我肯定會起來,比如她生理特殊時期我會起來燒早飯的,可是那天不,我頭腦里還是想著昨天晚上的那些男人,我心里酸酸的。我把頭一挪,燕子的手脫落了,一會兒她的手又伸了上來,攥得更緊了,我的耳朵都被扯疼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燕子的一只眼睛變黃了,而另一只眼睛就泛著藍光。都像她丟失的一只波斯貓了。我想不通。過去她也生氣,當然是生我的氣,我一想通了,我就會去抱她,把被我撒了一地的錢撿了起來,我是不喜歡她從她的內褲里、胸罩里、還有長筒襪里摳出來卷成一根針樣的錢,但我都替燕子存了,燕子苦了這個錢,將來就是為了用這個錢的。
我走上街頭才知道三八婦女節到了,一群女共青團員在一只大氣球下演講,難怪燕子說今天是她的生日。男人們正和自己的女人孩子在街上享受天倫之樂,他們都是昨天晚上騎在燕子身上的狗東西,別看他們像模像樣,戴上了燕子給他的套子只是一截破香腸而已。沒有臉,也沒有耳朵,只有口水在流,像是在撒尿。
我把西鐵城手表脫下放到桌上。西鐵城銀光閃閃。在西鐵城手表的旁邊,是一塊男用的大方戒,金光閃閃。三月八日還沒有完,就已經腐朽了。這個世界上,只有它不朽了。不是燕子對不起我,她沒有瞞我,她解釋過了,是老板求他,她的老板我是認識的,他對燕子算是不壞。
燕子的眼睛里既沒有金光,也沒有銀光。光著身子的燕子背對著我在煤氣灶上煎雞蛋,脫了衣服的雞蛋們在油鍋里嗤啦嗤啦的叫。我關好了門又開了門,她還是沒有回頭喊我一聲。雞蛋們還在嗤啦嗤啦的叫,把我的耳朵叫得生疼。
7
愚人節過了,小鍋巴居然沒有來。
半腦說,小鍋巴放了一個屁,還是沒有臭味的屁。
孫慶沒有說什么,他喜歡琢磨。他琢磨的時候,不談戀愛,也不喜歡說話。他喜歡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坐在老板椅上折火柴。估計他又在琢磨小鍋巴的動向了。在公司的辦公室上,掛上一個本地著名書法家的一行字,還是題了款的,上面寫得很有意思,叫做“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小鍋巴沒有來,也許小鍋巴也被孫慶的“閑庭信步”“嚇”住了。孫五和我說過,現在的中國人,沒有一個不是移民。他還問過我的祖先是從哪里來的,我說不清楚。孫慶說他的祖先是從山東過來的,有家譜的??磥?,孫五有他祖先的遺傳,如果他的家譜是真的話。
半腦準備給緊張了近一個月的小馬桶他們放假。給他們的放假就是給他們發獎金,然后讓他們出去玩。半腦告訴我,小馬桶們的這些獎金不在口袋里捂熱,就去打洞了。
果真,放假的那個下午,小馬桶就來邀請我,一起去玩玩小妹子。他還說他請客。我拒絕了,小馬桶很奇怪,半腦說,他哪里像你們,什么洞都想塞,一點不講衛生。半腦把我和孫慶當成一樣“講衛生”的了。我看得出,小馬桶只是暗笑。他們不相信的。洗完澡回來的小馬桶一臉的春風,見到我,說,哎呀,老楊,小妹們都問你呢,說你上次的帳還沒有結呢。他們的話把我嚇了一下。
我怕看見燕子,我還怕小妖精的鬼魂,那個一笑起來,全身的骨頭就抖個不停的小妖精死了。小妖精對于燕子的生意不服氣。她沒有把我和她的事告訴燕子。她學會了找燕子的茬。燕子并不和她爭,總是讓著她。小妖精和玉環池的老板吵了一架,就跳到了剛剛開張的“夜巴黎”去了。有一天夜里,我和燕子遇到過她。我們騎著車,她坐在的士里,特地停下來,看得出,她在那邊的生意不錯。小妖精沒有跟我說話,對著我眨著眼睛,她和燕子說了話,話很怪,說,燕子啊,你臉上給我多涂點防凍膏啊,凍壞了香蛋蛋,客人不喜歡的喲。
再后來,就聽說“夜巴黎”出事了,說是一個小姐被弄死了。我是聽一個三輪車夫說的。他們說得非常下流,說是三個搞一個,小日本鬼子當年才這樣干的。后來,我到超市里買東西,顧客也在說這個事情,說是那些嫖客整整搞了一夜,那個妓女挨到了天亮才死的。我叫燕子去打聽,燕子沒有打聽到,玉環池的小頭老板說是沒有這回事。小妖精已經不做了,回家了。燕子很相信她們老板的話。她抱怨說,“外面”總是猜測里面的故事。出了事,“外面”總是喜歡添油加醋。還幸災樂禍。就像上次,玉環池出了一個事,一個老頭酒喝得太多,泡的時間又長,在按摩的時候,一邊還打著手機,一邊頭就歪過去了,死了。心肌梗塞?!巴饷妗闭f是嫖娼嫖死的,是死在小姐身上的。那時候,真的是謠言滿天飛。玉環池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小頭老板賠了五萬塊錢,心情也不怎么好。見到誰都是哭喪著臉。過了一陣子,玉環池的生意又好起來了。小頭老板的臉就解凍了。再后來,大家都把那個死人忘了,老頭死的位置上,照樣有人躺著,一邊打手機,一邊和那些想做生意的女孩調情。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預感,死的就是小妖精,小妖精喜歡爭上風,要面子的小妖精真的死了。燕子流了淚,還罵了小妖精,說小妖精死得活該。小妖精像是要討死了,在死前一個月,別人不敢接的生意她敢接,什么動作她都做,也不怕得病。有些客人就是喜歡變態。和燕子一起出來做的一個,由于總是在例假來的時候做,那些男人喜歡這樣,結果,當時賺的錢都抵不上現在吃藥的錢。
小妖精既然敢做,她的名聲就越來越響,終于把一群外地人吸引過來了,他們談好了,三對一,在做之前,小妖精也做了準備的,吃了一點藥,后來她就不行了,客人們也吃了藥,還沒有等第三個上去,小妖精的眼睛已經散了黃了。
半腦有沒有做過小妖精的生意呢?小馬桶他們呢?
我的腦子不行了,一想問題就疼。半腦還笑話我,難怪呢,你哪里是大頭疼,你是小頭疼呢,你總是不讓小頭快活,小頭委屈了呢,小頭抗議了呢。
8
這幾天,半腦的頭也疼了。他有心事了。
我問過半腦,半腦沒有告訴我。是不是小鍋巴那邊有什么動靜了?看不出來。要不,就是梅蘭給半腦惹麻煩了,梅蘭曾經有一天發神經,跑到半腦的家里假裝問路,四川紅不在家,姚大鼻子在家。見到了姚大鼻子的梅蘭很興奮,對我說,我以為天下只有半腦的鼻子大,沒有想到的是,天下鼻子最大的是他老子!
半腦說不是女人的事。是錢的事。錢給孫慶惹麻煩了。
孫慶對于錢是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論的。他說,天下的錢都是有翅膀的,今天飛到這邊來,明天飛到那邊去。孫慶說,有人喜歡做錢身上的虱子,沒有用的。有人喜歡做錢身上的羽毛,也是不長久的。要做就要做錢的腦袋。事實上,孫慶關于錢的理論在他的公司進行的實踐中可以說是百戰百勝。孫慶還說了笑話,也應該我姓孫的發財,百家姓里怎么說的?趙錢孫李,跟在錢后面的是誰?是我們姓孫的。“錢”怎么就給孫慶惹麻煩了呢?
“錢”的確給孫哥惹麻煩了。本來,孫慶左手在場子里賺到的錢,右手就把錢打扮成一份一份的“紅”了。然后,再把一份一份的“紅”嫁出去。這段日子,半腦替孫慶送出的“紅”一份也沒有能夠送得出去,半腦前腳回來,人家后腳就派人把“紅”送回來了。“紅”成了沒人要的賤貨。孫慶躲在辦公室里,摸了摸那些“紅”的肚子整整一天。哎呀哎呀的感嘆,狗日的,是餓怕了。出了辦公室,臉色嚴峻的孫慶對半腦下了命令,過一陣子,再送一次?!耙魂囎印边^去了,肚子變大的“紅”又被退了回來。半腦悄悄對我說,平時的狗食白喂了。
孫慶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想了一天,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下命令。他把那些“紅”的衣服全都撕破了?!凹t”又變成了錢。孫慶把那些錢都疊起來了,疊成了四角紙劍。
只是過了三天,孫慶的新任女朋友雅子和另一個女人在美容院里打起來了,還打到派出所去了。雅子和那個女人都喜歡那個叫小福建的美容師,都想搶,結果就爭起來了。女人打架,本身沒有什么奇怪的,關鍵是事件的處理,雅子在派出所里的口氣不太好,她是孫慶的女朋友,應該。但這個世界就不“應該”了,派出所處理的結果是雅子的責任,看在孫老板的面子上,就不罰款了,要賠,美容院里的東西要賠。孫慶沒有說什么,雅子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孫慶肯定不和她“談戀愛”了。
半腦的頭還在疼,他對我說,事不過三,說不定還有事呢。果真,場子里的兄弟小馮在曼哈頓舞廳里出了一點事,小馮是帶著兩只耳朵去的,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只半耳朵。不過,他也沒有吃虧,對方的一只眼睛沒有了。事情鬧得很大,就連省城的晚報都登了社會新聞,說是一對流氓為了三陪女爭風吃醋。要不是剛剛從東北出差的黃公公回來了,小馮肯定要進去蹲幾年的。這個黃公公,就是過去和我們打過交道的黃公公。黃公公現在牛了,他是公安局的一塊牌子了,我在公安局門口的玻璃櫥窗里看到過他戴著紅花的照片。不過,我從來就沒有見到黃公公到過孫慶的公司。半腦說,黃公公是個很奇怪的人,從來不收他們的“紅”,可黃公公是他們公司的福將。
半腦的頭不疼了,還把梅蘭帶到公司過來玩,小馬桶們都叫梅蘭嫂子。梅蘭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9
孫慶的行蹤現在變得很神秘。我以為他又去“談戀愛”了。半腦說不是,孫慶忙著應酬,人要和人好,鬼要和鬼好,他這個聰明人,現在是既跟人好,又跟鬼好。統統好。半腦還說,孫慶聽了黃公公的話,和小鍋巴和談了。二一添上五。黃公公做主,一個是井水,一個是河水。本來孫慶不接受,后來還是想通了。半腦說,孫慶心大著呢,他要一網打盡,現在是統戰,將來是統一。
孫慶加緊了“織網”,他的“織網”就是燒錢,用他的話說,他快變成葛洲壩了。“葛洲壩”是什么意思呢?水庫,賺錢,再把賺來的錢送出去。孫慶這個“葛洲壩”現在忙得很。幾乎是每天都要吃飯。請人吃飯。吃完了飯,就去找小姐放松。我不知道他們去不去玉環池?會不會要燕子服務?燕子現在一天要做幾個?有時候我做夢了,燕子還在煤氣灶前煎雞蛋。雞蛋在油中喊頭疼,我的頭就更疼了。都說小妖精有腦結石,她那么要面子,要做什么頭牌。燕子也有一點腦結石,她從來不承認有人逼她做這個生意的,她也不承認自己是愿意的。她只是說,她的第一次賣了兩千塊。是一個禿頭的老頭,比她的老子還大。她后來就把這兩千塊寄到家里去了。她說她要把她弟弟用的錢,她老子養老的錢,還有她媽媽治病的錢全都賺足了……你說怎么可能?愿望永遠是一個無底洞,怎么可能賺足了?后來,如果不是小妖精的死,燕子是不會答應一天只能做兩個的規矩的……
有時候,孫慶并不帶半腦,他看得起我,讓半腦陪我。我的頭總是疼,半腦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他最喜歡的方式就是帶我到不同的地方吃。吃完飯之后,半腦就帶我去歌廳。歌廳就像一只渾濁的池塘,里面都是游來游去的呆鵝,搖來擺去的鴨子,還有嘰嘰喳喳的母雞,池塘上全是凌亂的鴨毛雞毛鵝毛。我和半腦像是兩只公鴨,張著嗓子死吼一通。要不是梅蘭打電話給半腦,我都有點恍惚了。
半腦照例在電話里哇啦哇啦罵了梅蘭一通,半腦還做出了許多夸張的表情和動作,好像梅蘭在手機那邊能夠看見似的。
罵到最后,還是半腦生氣了,他一生氣就把手機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半腦會主動把手機又打開。他對我說,我怕孫總找我。
手機一打開,里面的“來電寶”不停地響。不用看,就知道是梅蘭的電話,接著,半腦又和梅蘭罵開了。半腦罵得非常難聽,這一點,他完全遺傳了姚大鼻子,姚大鼻子在當年的北小街上,要是有人欺負了他的寶貝兒子姚國華,他會罵街,比那些潑辣的婦女還會罵人。
每次罵到最后,半腦都發誓,媽媽的,我不把她給休了,就不姓姚了??墒?,當他從梅蘭的床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又打著呵欠說,沒辦法,哪個不想玩大姑娘?我就是沒有孫總有本事,他玩的總是大姑娘。
不過,令半腦最麻煩的還是孫嫂,半腦要編出無數的謊言對付她,因為她有事沒事總喜歡查崗。負責為孫慶拿包的半腦對孫嫂說,孫哥在和我們在吃夜宵呢。或者說,孫哥正在場子上呢。孫嫂就不發火了。其實這時候孫哥正趴在一個女孩的身上談戀愛呢。
半腦見證了孫慶主要戀愛史。那些能夠上半腦手指算數的“大姑娘”就有,喜歡穿白衣服的某某小學的美術老師,脖子上喜歡戴紗巾的某某飯店大廳里彈鋼琴的,大眼睛的某某化妝品店的老板。每一次戀愛課的課前準備都是半腦打前戰,半腦是先鋒,而孫慶是主將。等到半腦把孫慶的“床單”鋪好了,孫慶就搖著出場了,孫慶出場的角色照例的鉆石王老五。半腦說,這個世界上的大姑娘不知道怎么的,都特別看中鉆石王老五。
是你們逼人家的吧?我撩了半腦一句。
半腦急了,揉他的大鼻子,大鼻子紅了,哪能呢,那叫強奸了,犯法的事,我們是從來不做的。
我特別喜歡聽半腦講他手下弟兄的笑話和隱私,除了小馬桶,還有一個小平頭叫“亮”的,為什么叫他“亮”,是他長了一顆大暴牙,他已經搞了一千多個了,他是追求數量,“雞巴一硬,三代不問”。老的少的他都不嫌。還有一個兄弟,叫油桶,還有一個綽號叫“三十秒”。他只要進去三十秒,就結束了。半腦說到“三十秒”的時候。他還把“三十秒”給我叫過來,意思是證明一下。當時“三十秒”還厚著臉皮對我說,兄弟我慚愧,慚愧。
我的頭不疼了,也許你覺得他們有點低級趣味。我喜歡低級趣味,低級趣味和高級趣味一樣,是我們必不可少的副食,有時候,它直接就是我們的主食。多少年過去了,你能夠想得起來的,大多是你認為的“低級趣味”,比如,生命的開始并不是什么高級趣味,說高級趣味有點虛偽,應該就是低級趣味,美妙的低級趣味。
10
半腦出紕漏了。
這個紕漏出得不算大,也不算小,但足以給孫慶的“統一大業”捅出了一個大漏子。
事情是這樣的,平時公司的吃飯都是免費的,自己人吃,還有客人吃。晚上還有夜宵。那一天,客人們玩得大,公司的生意不錯,半腦高興,他在把客人們送走之后,就拖幾個小弟兄到大排檔去吃夜宵去了。
誰知道花和尚他們也到大排檔了呢。架就這么打起來了。這些小弟兄都是豹子投的胎,平時眼睛總是瞇著,像是在睡覺,到了關鍵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就有開關了,開關啪地打開,都通了高壓電。小馬桶對我說,半腦沒有指揮的,真的沒有指揮。小馬桶也沒有先上,第一個上去的是小馮,就是上次在曼哈頓出事的那個小馮,他上次惹了麻煩,現在想立功。先是把大排檔的熱水瓶砸上去了。熱水瓶像炸彈一樣,把孫慶的統一戰線炸開了一個窟窿,接著,小馮把一瓶啤酒往地上一摔,握著殘瓶就沖到花和尚那里了。
這件事又怎么能夠怪小馮呢?孫慶和小鍋巴是“統一戰線”,這是他們上頭的事情,可是小弟兄們不知道。他們還在原來的宣傳中,還在同仇敵愾,還在摩拳擦掌。機會來了,他們怎么可能放過機會?
半腦的頭又疼了,整個腦袋都在疼。半腦沒有說,我看出來了,他被孫慶打了耳光。打花和尚的時候,他沒有下命令,不但上去勸架的,還把花和尚手下那個被刺傷的人送到醫院。但是,孫慶不允許他分辯,他一口認定不是小馮的錯,就是他半腦的錯。
半腦覺得委屈,他肯定不明白孫慶的彎彎腸子,小馮是不能處理的,孫慶處理的只有他半腦。有時候,替罪羊就是那只見過屠戶的羊。也活該半腦倒霉。
后來跟著倒霉的是梅蘭,梅蘭不曉得半腦正在等待孫慶的處理,心里煩得很,就和半腦爭了一句,就被半腦打了耳光。梅蘭哭哭啼啼的找我訴苦。我能夠說什么呢?誰叫你跟了半腦的呢?當初,少年半腦受了委屈,回到家,最會罵人的姚大鼻子會被他兒子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梅蘭還是哭著走了。我想叫她去找一個人談談。四川紅。梅蘭要和四川紅談談,談一談就知道半腦了。按說挨半腦的耳光,挨得最多的還應該是四川紅。
11
那一段時間,可以說是半腦臉色最為黯淡的時間。有點“靠邊站”的味道,這時梅蘭已經知道半腦的情況了,不再和半腦爭執什么了。半腦甚至想到了,要和我一起干了。我沒有理睬他,我認為孫慶是不會處理他的。我勸說了幾句,領導是“親自”打你的,領導能夠“親自”打你,表示還對你有希望。如果他不打你罵你,那就證明你完蛋了。
半腦還是聽人勸說的人彎子轉得快,聽了我的話,或者說他是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半腦高興起來了,做這樣的人是很容易快樂的,不像我,想到燕子,頭總是疼。燕子已經成了我頭腦中的蛀蟲了,她總是在我的頭腦里滋啦滋啦的煎雞蛋。
半腦的確沒有被孫慶處理,連檢討都沒有,職務沒有升,也沒有降,還是二老板。半腦臉上的光澤又出現了。他是在公司負責“抽頭”,當客人往臺上押注的時候,他就按照一定的比例抽頭。這就是公司最主要的經營,輸贏是客人的事,抽頭是公司的事,賭注越大,抽頭越多。
我觀察過好幾次,幾次觀察下來,突然有一個發現,半腦對孫慶并不是一個完全真誠的人。半腦在抽頭的時候居然玩手腳。半腦還不避我,那時,他怕我沒有零用錢,還朝我的口袋里塞錢,他的錢總是不在一個地方,有時是從他的袖子里,有時是從他襪子里掏出來的。
這個動作竟然和燕子藏錢的方式如出一轍。當初在貴妃浴城,燕子總是喜歡用她的身體堅壁清野,把客人給的小費塞到胸罩里,藏到絲襪里。到了晚上,再掏出來的時候,那些人民幣已經面目全非,而像一團團一堆堆廢紙。都是我把它們一一展開來,用熨斗燙齊整了。其實燕子不知道,她的這個動作有利有弊,有利的是,媽媽桑王熙鳳看不到了。收了山的王熙鳳嘴巴很會說,什么叫做人嘴兩張皮?這個王熙鳳就是人嘴兩張皮。眼睛有點吊的王熙鳳喜歡說“哎呀喂”,燕子生意不好,她就“哎呀喂”自己當年的英勇;生意好了,燕子的小費多了,她又“哎呀喂”燕子她們是個天生的騷貨,賺錢舒服兩不誤。這種藏錢的方式弊端就是假幣多。收到了假幣,燕子晚上就白做了。燕子會懊惱幾天,情緒上不來。我叫她不要讓那個王熙鳳。和她對著“哎呀喂”。燕子不敢,她怕王熙鳳。只有小妖精敢和王熙鳳吵。結果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王熙鳳也怕一個人的,那就是真正的老板娘,王熙鳳和貴妃浴城的老板好,這也正常,后來她居然想做老板娘。這就不好了,想過頭了。王熙鳳她連老板娘沒有做成,連媽媽桑也沒有做成。老板娘對她和老板真正叫做一網打盡。事情敗露的那天,小妖精拍著巴掌對王熙鳳喊,哎喲喂,哎呀喂,哎呀喂。王熙鳳一下老了三十歲。在此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哎呀喂”的王熙鳳。
現在半腦又偷偷吃一份暗的。我很是擔心,應該說,跟阿哥,什么都不重要,關鍵是忠誠。我想找個機會說說半腦,又從何處說起呢。半腦最要面子了,你可以打半腦十個耳光,或者踢他二十個屁股,這都可以的。他被你打了,被你踢了,他不但不生氣,還回過身來對你笑。但你不能說他偷,也不能說他拿,半腦的面子比他身上的什么部位都重要。
后來,我發現,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孫慶是知道這件事的。我想弄清楚為什么,想了半天,也沒有弄清楚。頭疼又來找我了。
看到我頭疼,半腦很是難過,他說,楊哥,你不喜歡吃飯,又不好意思要小姐,還不肯到我們公司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無言以對。從燕子身邊出來,再到半腦這里來,我心里一直空蕩蕩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也許燕子知道。
12
你到底要什么?
半腦的話把我問住了。我頭不疼的時候,就不停地做夢,夢到我母親,總是穿著老藍色工裝的母親頭發凌亂,眼睛紅腫,她還是那副對生活,對任何人都是怒氣沖沖的樣子,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北小街上曬水咸菜,空氣中都是一副腐爛青菜的酸臭味。我想躲,她一把抓住我,問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很羞愧,已經要高考了,可我還在街上閑逛。我們的班主任經常把我帶到辦公室,對其他的老師說,這就是那個聰明的,懶散的,不上進的,一旦上進,就不得了的楊軍。我們的班主任特別喜歡用逗號,她對我的評價用了四個逗號和一個句號表示了她的恨鐵不成鋼。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班主任都這樣說我,一張白紙,可以寫最美最新的圖畫,你父親是個高級工程師,是給國家大工程畫圖紙的,你怎么不給你父親爭光,你只要一上進,將來不是清華,就是北大的料。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料子,我只知道母親對人所說的都是謊言,母親還定時到另一個城市給她自己寄信,寄包裹。我不知道她在另一個城市寄信和寄包裹的時候是什么表情。母親不在的時候,放了學的我就喜歡坐在西邊的窗戶看落日,那時,還沒有什么高樓。就這樣,一直到高考,高考成績下來的那一天,是八月底,八月的落日很完整。那一天,很是奇怪,落日剛從大地上消失,月亮就從大地上升起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陽和月亮同時見面,我都來不及躲藏。我哭了出來。
再后來,還是看落日的時候,我聽見母親在街上和人為了幾分錢吵架的聲音了,那人在罵母親,語言非常惡毒,也罵到了我,我沖了出去。后來,我第一次進了派出所。在派出所的黑房子里,我看到母親對著黃公公在哭訴著什么。我的拳頭打在了水泥墻上。我是錯了,我一出生下來就錯了。我怪我老子,也怪我母親。
那一天,我剛睡著了,一雙手摸了上來。是燕子!我一激動,火苗就騰上來了,我一高興,握住了它,忽然摸到了上面的一塊疤,燕子什么時候受傷了?是不是在煎雞蛋的時候,沸油傷到手了?
面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光著身子,屁股大得很,前面的一對東西大得耷了下來。我嘔心。把她一推,就對外面喊,半腦,半腦,你給我滾進來!
我的聲音大得不像我的,我叫了一陣,就沒有力氣了。喊了半天,半腦也沒有進來。他肯定在外面,他也不會進來。我還聽說過,半腦的第二個阿哥和第三個阿哥的事情都是半腦和孫慶聯手做掉的。這個說法有點不可靠。但我信了小馬桶說的話,小馬桶說,有時候,孫慶不談戀愛,就去找小姐,孫慶在里面玩,半腦放哨,也一邊玩,反正賬是擺在一起算的。
難怪孫慶喜歡半腦。什么叫人在人上的感覺,孫慶在半腦的面前,就是人在人上。半腦的角色是小二,是仆人,是同伙,是秘書,還是打手,或者就是孫慶的一只手。這只手還長得很長,想摸什么,就摸什么,想搔哪里,就搔哪里,能夠搔到骨子里去。
半腦成精了。
13
有好幾天,半腦不敢來見我,我也不想打電話給他。我一想到那事就有點嘔心。我已經猜到了,有一次,半腦也把這個意思漏出來了,孫慶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是怕我到小鍋巴那里去。孫慶把我估計錯了。
燕子是特別喜歡進超市的,她經常說,她最想做的是超市的營業員。那么多的東西,什么都有,看看也是好的?,F在我也喜歡進超市了,一坐就是半天。小學生放學的時候,一大堆眨著亮眼睛的小孩就涌進了超市,他們在糖果區那里做游戲,有個小孩轉過來拿一塊糖,走過去也拿一塊糖,還快速地塞進嘴里,我看著看著不禁笑了,這是我和半腦曾經玩過的游戲。我傻笑的樣子把一個胖女人嚇走了。
幾天后,這個小孩被保安發現了,他賴在地上不走,還裝啞巴,不肯說出他們學校和班級的名字,也不肯說出他父母的名字,眼淚也出來了。是我上去把他救了,我首先打了他一巴掌,罵了一句,奶奶找你都找瘋了,你居然在這里?
我掏出十塊錢,我救了他,可是他,像小泥鰍呢,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的名字,他就溜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道這個小家伙長大了,會是什么樣的人?
14
半腦又來找我了,他不提上次的事了,似乎沒有這件事。其實也容不得我問,她一見面就對我說,梅蘭想你了。真是想你了,不相信,你打電話!
我把半腦遞過來的手機推了回去。他把上次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凈了,忘了也好。我也假裝忘了。
半腦告訴我,快要和小鍋巴把事“了”了。
“了”就是要打架了。半腦告訴我,事是小馬桶惹出來的。后來事件證明,不是小馬桶的責任,而是花和尚執行了小鍋巴的陰謀。孫慶想統一大業,小鍋巴哪里愿意被統一,接受統戰只是看在黃公公的面子上?;蛘哒f,接受黃公公的調停只是幌子。孫慶在這邊像蜘蛛一樣在織網,小鍋巴在那邊早已經磨刀霍霍。
是因為客人的事情。應該說,客人愿意到什么地方賭,這是客人的事情。可是很奇怪,那一段時間,外面的風聲不緊,客人卻少了一批,有點像黃鼠狼拖雞的味道了。喜歡賭博的客人其實是不用拉的。賭熟不賭生,這是賭場上的法則。那些失散的客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馬桶打聽到了,是花和尚帶人出去拉的,還說了不少半腦場子上的壞話。小馬桶他們就暗地追查,后來就和花和尚干上了,這一次,花和尚有準備,小馬桶吃了大虧。正在“談戀愛”的孫慶又躲到辦公室里去折火柴了。這世界上,什么飯都不好吃的。后來的事情證明,這是一根導火索。
孫慶決定武力解決了,本來在孫慶的計劃里,武力解決是隔一段時間的事,可是,小鍋巴已經把臭腳丫伸到孫慶的鼻子上了。
半腦激動得不得了,鼻子紅通通的,有點像假鼻子,說,他娘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反正要打,晚打還不如早打呢。
我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不是東風西風的問題,問題是他們不僅想站在我們的上風頭拉屎,還要爬到我們頭上拉屎。半腦把自己的指關節掰得咯得咯得響,扁他狗日的,誰想在我們頭上拉屎,我們就叫他吃屎。
黃公公曉得嗎?
管他呢,我們又不吃他的飯。
黃公公肯定不曉得,就是他曉得了,也不一定能夠管得了。黃公公畢竟是警察,橋管橋的事,路管路的事。
時間和地點是孫慶和小鍋巴在電話里約好的。孫慶換了服飾,運動服運動鞋,變成了運動員。
時間是后天早晨兩點,地點是珠江路的小花園門口。
15
珠江路在長江路的路頭,是剛拓寬的道路,還新栽種了新的路燈,漂亮是漂亮,就是不熱鬧。后來,路燈就換成了定時的,到了十二點,這里就黑咕隆冬的了,有點陰森森的了。
那天不,珠江路比有路燈的時候還要亮。雙方都不約而同地租了出租車,好幾十輛,像是開現場會了,出租車打出的燈光方向不同,預示了不平凡的氛圍。車燈相互交叉在一起。燈光先打得噼哩啪啦,堅決,勇敢,還一往直前,砸向夜空,它們把夜空亂戳出了一個又一個窟窿。
珠江路在白天看上去平坦無比,在車燈的照耀下,珠江路的偽裝暴露無遺。就像一個卸了妝的老女人的臉,不平坦了,也不寬敞了,坑坑洼洼的,猙獰得很。小平頭們的身影都被燈光映襯得無比碩大,又無比陌生。
我身邊的出租車司機在不停地發抖,剛才上車的時候,他還吹牛,吹得神氣活現的,大概開夜車的他太寂寞了,他還說了他的一個朋友現在被女人包了,一天一包紅中華,每個月的零用錢是二千,他老婆也高興。他說他不想包。我們都沒有說話,半腦也沒有說話。半腦手上的報紙里有一把大砍刀。到了珠江路,半腦叫他停下來,他肯定沒有想到,晚上做他生意的人會做這樣的事,他的想象力沒有這樣豐富,很像香港電視劇里演的。下了車的小平頭們一臉的殺氣。他們說不定是上海灘上青洪幫的鬼投胎。世界就是這樣,一百年輪回一次,幾百年輪回一次,全看造物主的高興,他想把這個世界尿得多遠就尿得多遠。我說不定前生就是民國上海灘上的一個小開,天生就是一個吃軟飯的角色。這是小妖精說的,她的頭枕在我的肚皮上,一邊掐我,一邊這么說的。
凌晨兩點了,燕子快下班了吧,她今天做了幾個了呢?又有幾個臭男人騎到了她的身上?我的頭又疼了。珠江路在我的眼睛里變了顏色,我有點恍惚,像是在夢游。好在半腦的喉嚨響了,小鍋巴呢?是不是變成小王八了,他怎么不來?狗日的,軟蛋,我褲襠下的卵蛋!
半腦的嘴巴還沒有閉上,我就看見了對方的幾個光頭帶著他們的身子砸了過來。大砍刀上的寒光把車燈的光都砍斷了。小馬桶、“亮”還有“三十秒”他們眼睛里冒出的寒光比大砍刀還厲害。這些小兄弟要在碼頭上混出頭的話,就要混出個名堂,混成個英雄,而英雄要成名,就要抓機會?,F在的機會來了,最好有血流,最好有疤在,那樣就有資本了,做大哥的資本比的就是身經百戰。
出租車司機都嚇慌了,有的把車燈熄了,有的司機逃了,一輛又一輛,開始的車逃得像烏龜,后來的逃得像兔子,有一輛車像得了羊角瘋似的向后倒,一屁股撞在路燈柱上,車慘烈地叫了一聲,不動了。
我身邊的司機看了看我,我瞪了他一眼,咳了一聲,他不說話了,都要哭了,好大爺,好大爺,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又咳了一聲,一口濃痰從車窗里飛出去,痰的影子像一顆炸彈落到了地上。
本來我可以不來的,但是我放不下半腦。后來有人把珠江路這件事說得很玄乎,最玄乎的說法是在城南的賓館樓上都聽得見大砍刀咣咣咣的聲音,本來還以為是哪一家在放武打錄像的。他們還說那天珠江路上被砍掉的手指頭像是撒在地上的蠶豆,警察用塑料馬甲袋撿了,裝了兩口袋,還有血,真正的血流成河,警察的鞋被粘得走不動了,當天就調來了消防隊,用高壓水龍頭沖了兩個小時,才把血沖干凈。他們還說,兩個黑社會全部被打死了。
傳言只是說對了一部分,孫慶和小鍋巴都上當了,不知道警察是怎么來的。是一隊人馬,是想一網打盡了,哇啦哇啦的警笛聲來了。幾乎所有的路口都有警車,是我把孫慶和半腦引到一家工廠的圍墻下,翻了過去。我和半腦先翻了上去,孫慶在下面,我拉孫慶的時候,染了一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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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亡命之徒?孫慶半腦他們就叫做亡命之徒。不能走高速公路,不能走到出城查報站,只有晝伏夜行,好在是麥收季節,田野里好掩藏,我們還在一家桃園里休整了二天。桃園里的桃子已經收獲過了,疲憊的孫慶沒有了往常的瀟灑,他叫半腦對我說,他會還我人情的。
本來我準備離開他們的,可我就被孫慶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想我再拖幾天再走吧。就這樣,一直到了E縣。在E縣,我又答應半腦了,我暫時不走。也不能走,現在風頭太緊了。到處都是嚴打的標語,是全國性的嚴打。我首先按照墻上做假證的人聯系,聯系了三家,才聯系到一個質量比較好的,當然價格也不低的。假身份證看上去很真,就連后面的中國地形和網看上去也都是真的,我們管這“地圖和網狀”的東西叫“天羅地網”。
警察是屬蒼蠅的,一旦盯上了你,你就得小心。珠江路事件之后,估計他們到處都撒下了天羅地網。這“天羅地網”還包括醫院、車站和旅社,現在搞了網上通緝,更不能輕易的暴露出來,尤其是孫慶背后的刀傷,到了什么醫院,都是“進去”的通行證。和孫慶出來的人,只有我沒有傷,也沒有暴露,我是能夠上街的。在E縣,我成了假證件的制造者、通訊員、警衛員和采購員。后來,孫慶背上的傷疤越來越不行了,我又當上了衛生員,我不敢去買酒精,只好去買了一瓶二鍋頭,二鍋頭度數高,消毒好。
手術實際上是試金石。我是做手術的,半腦是看我做手術的,我們都沒有孫慶厲害。半腦看到我向孫慶的皮膚下挖一針,他嘴里就不由自主地呲一下,好像是挖在他身上似的,半腦還把胳膊湊到孫慶的嘴邊,忍不了的話,你就咬一下!孫慶沒有理他,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汗蟲都爬到眼睛里了。我小看他了,他是屬狼的。手術做下來,我的全身都濕了。到了夢里,我又做手術了,不過對象是半腦,半腦被我用針追著滿街跑,最后是姚大鼻子攔住了我。我還夢見我母親了。姚大鼻子又和我母親吵了起來。我一生氣,把手里的針戳到姚大鼻子的大鼻子上了。那時,我已經偷偷見過我父親了,他在另一個城市的一所破爛的工廠做了很多年的門衛,他不是高級工程師。我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之后,再也沒有說什么,她在床上睡了三天,再起來的時候,頭發都白了。平日眼睛里的那股兇光不見了,應該說,看不到什么光了,散得一塌糊涂。
過了一天,孫慶背上的傷口還是感染了。再后來,他就發燒了。這應該是正常的,如果他挺過了發燒這一關,應該說就沒有事了。孫慶在半腦的照看下還算聽話,用一塊冰降溫。孫慶似乎只喜歡半腦,只有半腦在他身邊,他才能夠睡一會兒覺??墒?,背上的傷口一直在折磨著他,這種折磨與我做的手術相比,前者更令孫慶受不了。到了半夜的時候,孫慶難受得很,他找出一疊錢,一分為二,二分為四,撕。后來他就撕上癮了。一張接著一張的撕。半腦的瞌睡是被撕錢的聲音驚醒的,他還以為孫慶撕的是紙,后來發現是錢,他頓時傻了,輕聲喊了一陣,還是不行,孫慶不聽。半腦跪下了。
當時我正在做夢,我夢見了燕子,更讓我高興的是,燕子是和我母親在一起的,母親的癡呆癥好了,一臉幸福婆婆的樣子。我的夢就在這個時候被打斷的。等到我過來,孫慶的房間里像是北京故宮殿上了,半腦他們在朝拜,而孫慶這個皇帝并不接受他們的朝拜,在發瘋。他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像鼻子,喉嚨里發出的聲音比春天叫春失敗的貓還難聽。小馬桶和“三十秒”他們沒有辦法,都跪在孫慶的腳下。地下全是撕碎的錢。孫慶就在這堆彩色的雪中,趔趄,踉蹌??瓷先?,像一個憤懣的詩人,他想寫詩,可是,他找不到言語,或者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言語來表達他內心的詩句。他看見了我,說,我早就曉得了,你想走。他指著我的鼻子,你就是想走,你根本就瞧不起我這個孫某人。孫慶還對地上的兄弟說,你們都想走,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都想走,滾啊,你們給我滾啊。
我不走。我說。半腦看著我,又看了看半腦。孫慶似乎聽不見。我又說了一聲。孫慶還是沒有理我。我走上去,孫慶正在做仰天長嘯狀。我向孫慶的臉上刮了一個耳光,狗日的,你是不是想坐大牢?你想坐你就叫,叫得人家打110!
我的手突然變得很疼,我打得太重了,也奇怪,我的一巴掌,孫慶安靜下來了,像一個夢游剛醒的人,還突然羞愧起來了,捂著臉,哭了。半腦也哭了。兩個哭聲是完全不一樣的聲部。孫慶的哭聲中還帶著童音,哭泣的他就像個悲傷的孩子;半腦的哭聲就像雨天中的蛤蟆,不知道它是喜歡下雨,還是不喜歡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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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起來,那一夜的孫慶完全有一種表演的成分。他有點借題發揮的味道。因為孫慶記住我說的“我不走”的諾言。其實當時我也感覺到的,我還是相信了他。我心里想,不因為你孫慶,也要為了半腦。記得我母親死的那幾天,半腦比我更像一個孝子。就當我還他一個情吧。后來和孫慶一起做了那些事情,我心理上真的就沒有什么障礙了。我真是這樣想的。什么叫做萬事開頭難。其實世界上什么事情只要找到借口,找到借口說服了自己,什么開頭都不在話下的。
一切都在恢復期。孫慶經常指著背后對我說,啊,癢了……癢了。每當這個時候,半腦就想上去替孫慶抓。只要我看見,我就阻止他。孫慶就罵,我日你小鍋巴的祖宗!我日你花和尚的祖宗!我日你老楊的祖宗!我日你半腦的祖宗!孫慶此時用的不是普通話,而是他家鄉織畫鎮的土話。
后來孫慶的罵人就成了每天的儀式。這個儀式還定時了,每天早飯過后,孫慶就沙場點兵。等孫慶把身邊所有的祖宗都日過之后。安靜下來的孫慶就享受半腦的點煙擦汗捶背一條龍服務。孫慶一邊享受,還一邊對我發誓說,媽媽的,老楊啊,要是我有一百萬,我就分你五十萬!不對,要是我有一千萬,我就分你五百萬!許下空頭支票的孫慶還說,錢算什么東西?老楊,你說,錢是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錢是什么東西?錢應該是男的。當燕子被那些男人按在下面的時候,說穿了,她是被錢這個最無恥的男人按在下面的。孫慶不問我,就去問半腦,你說,錢是什么東西?誰能夠說說,錢是什么東西?
半腦總是笑。此時他在孫慶面前像個靦腆的孩子。真想不出他那時是怎么和孫慶出去“談戀愛”的。孫慶在我們面前倒是話多,他從來不說童年,只是說他的理想。他有無數個理想,說給誰聽,誰都不相信,他是認真說的,別人為什么不相信?
我無法回答。他還問我的理想。我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孫慶叫我好好想一想,他還說,“像小馬桶他們,沒有理想是應該的;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沒有理想呢?”我不知道,我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為什么偏要有理想?有時候,和孫慶談“理想”談多了,我就恍惚起來,我都回到學生時代了,老師說,你們要做一個四有新人。四有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四有”中的第一個“有”就是“有理想”。孫慶說,這個世界上,為什么下層人這么多,就是因為他們沒有理想。
孫慶的理想是在中國開一個世界聞名的賭場。他說,人生下來就是賭的,從生賭到死。誰也不能預見到將來,所以就是賭。他還說,每個人身上都有賭蟲子。你不死,賭蟲子也不會死的。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這些都是賭。成者為王敗者寇。賭啊。有時候,我被孫慶的理論說服了。有時候,我被他繞昏了,頭就愈發的疼。燕子她也是在賭啊。
人手上總是有一把尺子的,在量自己的時候和量別人的時候,標準總是有所不同的。孫慶在談完別人之后,也會談到自己的。每當他談到自己的理想沒有實現,孫慶就變了,從演說家變成了一個“詩人”。抒情起來。我開始相信了半腦的話,孫慶為什么“談戀愛”談的都是半腦所說的“大姑娘”?可信度是很高的。那些女孩見到孫慶如此有氣質,這樣的氣質再加上孫慶兜里的錢,孫慶身上的“抒情種子”就這樣輕易都種到了她們的心上了。
當我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又想起了在E縣的那些日子。那時,孫慶身上“抒情種子”沒有辦法播種的時候,孫慶就胡亂的播種。他每天都在我們住的E縣政府第三招待所房間里喊,叫,哭,鬧。天氣很熱,沒有空調。樹上的很多蟬有意在和孫慶比喉嚨,它們也在拼了命的叫。白天叫。晚上也叫。不知道它們睡覺不睡覺?
18
那一天,孫慶背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決定到一家飯店吃飯去。大家都很高興,難得有這樣輕松的時候。孫慶采納了我的建議,近不賭,遠不嫖。在E縣,誰也不允許出去找小姐,誰雞巴作癢,孫慶就剁誰的雞巴喂狗。那些小兄弟也很爭氣,都在熬著。在這條道上混的人,誰都明白警察抓賭抓嫖里面關門過節的。
孫慶說是為我這個“軍師”。我反復說了,我不是軍師?!败妿煛边@個詞是半腦叫出來的??墒菍O慶叫上了。我沒有辦法拒絕。孫慶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對我加入他們的公司這一件事情,一直想表示什么。在路上,孫慶對我打了一個招呼,說,老楊,我可沒有好了傷疤忘了疼,我記著呢。孫慶說,我的大頭記得,小頭也記得,媽媽的,小鍋巴,我要把小鍋巴的鍋做茅缸。
孫慶不知道。我心里很矛盾,我似乎又回到了高考之后的那一年,我看到了落日,落日沉下去了,我不想躲藏,但是月亮卻遲遲不能為我升起來。
沒有選擇比較大的飯店,大的飯店是吃身份的,在E縣,誰也不知道我們的身份,半腦似乎很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打聽好的),他走在前面,我們走在后面。七拐八拐之后,進了那家飯店。
也許是中午,飯店的生意不是太好。半腦叫我們坐下來,他自己上去點菜。沒有想到的是,半腦的菜沒有點好,卻點出了一件事情。我只看到半腦上去跟一個女服務員剛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預料到,那個服務員,后來才發現長得很有味道的,就像那個做手機廣告的鄭秀文對笑嘻嘻的半腦并不友好。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小鄭秀文劈手打了半腦一個耳光。
半腦的臉太胖了,所以聽起來,耳光響亮得很,有點震耳。孫慶聽得哈哈地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半腦也捂著自己的頭,他是嘴巴疼。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鄭秀文,好象要用眼睛把她吃下去似的。小馬桶則拍著桌子叫了起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聲音理直氣壯。
剛才還冷清的飯店熱鬧起來了。孫慶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我想上去,可沒有想到的是,我的頭疼病犯了,很難受,我只好捂著自己的頭。
這個事件是以一個禿頭男人出來打招呼作為結尾的,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居然是孫慶這場戀愛的報幕詞,它使我們這次的逃亡之旅涂上一層難忘的粉紅色。粉紅色中的孫慶叫劉老板,做茶葉生意的劉老板。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場預謀好了的沖突。孫慶這個劉老板早就想把小鄭秀文作為一枚茶葉了。
戀愛中的劉老板熱情很高,手段高超,很快他就把小鄭秀文沖泡成了一杯味道不錯的茶了。
19
秋天就要過去了,冬天還沒有到來,“劉老板”和小鄭秀文的戀愛進入了白熱化的程度。半腦們叫小鄭秀文為劉嫂。小鄭秀文不是本地人,她是一個打工妹,這在孫慶談戀愛的對象中,算是比較低的。孫慶還自找安慰,對我說,她還是高中畢業生呢。孫慶還在E縣和小鄭秀文一起到土地廟去敬了香,抽了簽。我沒有去。半腦陪著去的?;貋淼臅r候,半腦告訴我們,他們抽到了一個上上簽?!昂灐鄙险f,孫慶剛剛經過一次血光之災。如果他命硬,能夠抗住的話,好運氣就來了。
我不太相信這些迷信的東西。我現在只關心小城的消息。半腦怎么不想四川紅和梅蘭呢?半腦不說,我們也不說。從小城里反饋回來的種種跡象表明,小城松下來了。警方的事情太多了,連續發生了幾起出租司機被殺案,而且都被破了。
提到小城,孫慶就從他的熱戀中醒過來了。他再一次把仇恨指向了小鍋巴,恨不得要把小鍋巴燒成灰。不過,我有點懷疑,上次珠江路上的事件說不定是黃公公搞的鬼。黃公公不想小鍋巴和孫慶搞起來,也說不定想把他們兩個人一網打盡呢。我只是想到了,我沒有說出來。黃公公這個人,我一直沒有看透。
多日沒有聯系的孫嫂打來電話,告訴了孫慶一些最新的消息。真的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小鍋巴該倒霉了。上一次,警察們在查出租司機被殺案的時候,根據線人的舉報,還查到了花和尚他們的一樁偷小汽車的事,這個事又與山東的偷銷一條龍的特大盜車案有關。偷車的他們神氣得很,三分鐘偷一輛小汽車,把底盤上澆上汽油,點火一燒,重新烤漆。再用假證賣掉。這起案件是公安部掛了號的。花和尚有問題,他小鍋巴不干凈的。
當天晚上,孫慶就帶大家喝酒了。孫慶把好運氣的到來歸到了我的頭上,還叫兄弟們向我敬酒。說我是楊高工。后來,又說我是楊高參。半腦喝醉了。我也喝多了。我也想不到小鍋巴一下子走出本省,走向“全國”了,到了“全國”的話他就不是小鍋巴了,他夠不上人了,他成了小王八了,成了小鱉了。
回到小城之前,“劉老板”和鄭秀文為我們表演了一場“吻別”?!皠⒗习濉边€真唱了“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街頭……”?!皠⒗习濉背谜娌诲e,小鄭秀文哭得就像是訣別了,“劉老板”聲音也哽咽了,乖,乖,等我把杭州那一批茶葉事情處理好了,就來接你。孫慶像一個情圣。
半腦的眼淚和口水一起流出來了,他在真替孫慶高興,也替自己高興,他說,他見到了梅蘭,一定要日她個三天三夜,七十二種花樣都玩到,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
小馬桶說,吹牛。
吹牛?半腦一邊拍著褲襠,一邊說,我吹什么牛,你問我老二,不瞞你們說,我已經有十年不跑馬了,在E縣這個鬼地方,我都跑了好多次馬了。
說完,半腦又感慨了一番,我的老二,我的小頭,我的第二十一根指頭啊。
20
和我的小城分別了一陣子,很是想念它的。可是,再回到小城一看,還是老樣子。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因為是冬天,一些樹落了葉子,它反而比走的時候更難看了。破舊得很,有些標語還是去年春節的。
說是小城沒有變化,其實還是有了變化。有幾家飯店關門了,又有幾家新飯店開張了。有幾家浴室關掉了,可是新開的浴室比關掉的還多。這其實是表面上的,變化得最厲害的還是孫慶發現的?,F在小城里“青兒”牌流行了。孫慶說,應該我姓孫的走時了。真是和“簽”上說的一個樣。
賭這個東西,真是一潮一潮的。麻將是長久不衰的,可是麻將過于喧鬧,撲克牌又過于學術味。“青兒”牌就不同了,有點像八十分的兩副牌,又不一樣,完全是中國特色的撲克了。沒有方塊牌,只有紅桃、黑桃和草花,沒有10,紅桃是萬,黑桃是餅,草花是條,正好與麻將相似。許碰不許吃。10以上的牌有草花IQK,紅桃JQK各三張,大王三張,小王二張,最好能夠抓到,抓到了就能夠翻番,因為這是用來算“符數”的,三張草花JQK叫做三喜,三張紅桃J紅桃Q三張K叫做三紅,抓了三張大王或者二張小王叫做結婚,抓到五張王叫五禧,符數要翻到二百符以上的。青兒的打法還有一個特點與麻將不同,那就是三個人打,叫“糊角”,一個人輪空,叫“醒角”。依次輪流。說到底,“青兒”牌是過去農村里流行的紙牌、麻將和現代撲克牌的雜交種。
“青兒”牌使得我們的腦子都受到了洗禮。尤其是孫慶,他看了一牌,就學會了。然后他想了一天一夜,就決定轉型。這一夜,他關閉了手機,孫嫂沒有找到他,那個裱字畫的也沒有找到他。此時他和裱字畫的女孩新談了戀愛。半腦更是找不著他,半腦還被孫嫂臭罵了一頓,當時我在場,正在和半腦一起罵梅蘭的無情無義。梅蘭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了。當時在E縣,我就有了預感。因為梅蘭的手機停機了。半腦說梅蘭沒有錢充值。我覺得不是,梅蘭這個女人,哪里是四川紅。半腦當天晚上又喝醉了,還當著我的面打了四川紅一個耳光。我真的不喜歡半腦打四川紅。
半腦傷感了一陣,又高興了。從本質上說,半腦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不出一個星期,孫慶有魂了。
孫慶有了魂,半腦也就有了魂。應該這樣說,“青兒”是孫慶的魂,孫慶是半腦的魂。
21
孫慶對我說,你是什么時候學會騎自行車的?
我想了想,應該是十二歲。
你家里有自行車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那時自行車是要憑票的。
你想一想,當時你剛學會自行車的時候,見到了自行車,有什么感覺?
我什么感覺?記得我當時心癢啊,見了人家的自行車,就想騎人家的自行車,因為偷騎了人家的自行車,被我母親打過多少次,有一次,我差點被我母親打死。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看看孫慶,我不知道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有癮啊,你知道不知道,剛學會的時候,人身上是有癮的啊,就像剛剛學會開車,見到汽車就想開。孫慶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光亮。
我懂了,打“青兒”可比騎自行車和開汽車好玩多了。
孫慶說,對了,老楊,我知道你腦子靈,我老婆替我算命,我這輩子家里是一點靠不到的,只有靠朋友。想想我這輩子,家里是真的沒有靠到,除非他們靠我。我能夠走到今天,靠是全是朋友。
孫慶的一席話說得很動情。他想出的辦法就是要做釣魚的人,釣出人身上的“癮”,把人身上的癮釣出來了,“復興計劃”就成功一大半了。
要復興,就得找朋友。孫慶說我身上天生有一種氣質。我不知道是什么氣質。孫慶說是做朋友的氣質,是個朋友人。孫慶對我說,你不要以為我在拍你的馬屁,你老楊真是人中龍鳳,只是沒有機會,有機會的話,你做省委書記也綽綽有余的。
“找人做朋友”被確定復興的“套子”。一旦確定就立即實施了。孫慶看上的“朋友”是經過挑選的,這里面絕對不能包括那些下崗的,擺攤的,做小生意的,他們想玩,孫慶也不允許帶他玩,孫慶把他們叫做“已經被社會淘汰的人”。孫慶說,和“被社會淘汰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將被社會淘汰”。孫慶最喜歡的話就是“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市場經濟就是淘汰,淘汰,再淘汰。而能夠被孫慶看中的人,孫慶在他們的面前做到了一個“好朋友”所必須的最基本的素質,熱情,大方,好客,還同甘,“共苦”是談不上的,“同甘”就好辦了,吃飯,洗澡,敲背,一條龍。孫慶請客,每次敲過背之后還要來上一盤散散心,“反正天還早著呢”,照例是孫慶和我輸錢。
半腦也很好玩,每次他看到孫慶和我口袋里的錢都長了翅膀飛了,飛到那些“碰巧遇見”的朋友口袋里時,他心里都疼得很。我們當時真的是咬著牙根在輸啊。連我都經受不住了,可是孫慶定力很深,他還說,輸得不多,輸得不夠。
再后來,孫慶動了孫嫂的私房錢,他甚至動了兒子的儲蓄存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孫嫂的。再后來,“輸得不夠”的孫慶都開始向那個“蔣信貸”借高利貸了?!笆Y信貸”借錢的規則他又是不知道,他給孫慶八千現金,還的時候是一萬,還有利息?!笆Y信貸”這個人他曾經有過錢,賭得厲害,后來有一天,終于賭輸了,女人都賭輸了。他還是在賭,有一次,他終于撞上了大運,他一口氣贏了五十多萬。再后來,他大徹大悟,上岸了?,F在還在賭場轉?,F在他不賭了,轉型了,現在就靠吃利錢。他是一個榜樣,一個示范。每次我看到他,“蔣信貸”都要感嘆一番,哎呀,賭錢場上無老少。哎呀,愿賭者,服輸也。半腦心情不好,每次他聽到這話,總要罵一句,放什么臭屁,有本事不要利息。“蔣信貸”說,半腦,你這說什么話,話可說明了,我可沒有逼著你借。
我看出了,孫慶看中的朋友,并不是只“巧遇”一次,而是要每隔一段時間要“巧遇”一次,做朋友嘛,就必須有來有往的,孫慶請客,請他們打牌,請他們贏錢。朋友就是有來有往嘛。請了幾次他們,他們再見到孫慶就不好意思了,后來他們也就請孫慶洗澡,請孫慶打牌,請孫慶贏錢。這些在場面上走的人也是知道做朋友的道理的。
孫慶預料中的“收獲季節”就這樣來到了?!扒捎觥绷巳拇沃螅瑢O慶在桌上就不只是輸了,有贏了。這些朋友有點不相信,自己在孫慶面前的好運氣就這么快沒有了。魚上鉤了。孫慶這個人真是了得,難怪半腦說過,孫慶是五百年才出一個呢。
后面還有呢,再過一段時間,孫慶不請“朋友”,上了鉤的“朋友”也會打電話給孫慶的。后來,有人把責任全部推到了孫慶的身上,其實這不能怪孫慶的。要怪只能怪這個人原來身上就有鬼。孫慶只不過做了一件事,把這個人身上的鬼叫醒了,喂慣了。
人身上的“鬼”是有記憶的,它一旦被喚醒,就會自動地上門來,請孫慶喂它。你不能不佩服孫慶,這個自稱鄉巴佬的孫慶設的“仙人套”成功的時間比原計劃整整提前了半年。
22
青兒牌。青兒牌。青兒牌。
流行就是這個東西。來“青兒”可以說比過去的香功,甚至比過去的呼啦圈還流行。每次一起玩,半腦在身邊“配戲”,他的喜怒哀樂天作之合的彌補了氣氛。他一怒,他一喜,會不顧面子地說人家的牌臭。
半腦他還不怕孫慶的臭罵,他還沒有記性,你說,到哪里找到孫慶做的“仙人套”的配角呢。孫慶和我把他們套進來,半腦的力氣大,就把套口收緊了,越收越緊。
我已經說了,我們要“巧遇”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疤鬃印币椎娜耸俏覀冋J為能夠“出油”的油井。比如小老板。大老板看不上孫慶,孫慶也不會看上他們,他們是跟在那些大官僚后面,小官僚又跟在他們后面的。只有小老板,大官僚他們想遇,可是遇不到。而小官僚,他們實在又不愿遇到。再說了,大凡小老板都有點迷信,他們總是喜歡運氣兩個字。更重要的是,孫慶看中他們的是,他們有后勁,可以“可持續性發展”,什么是市場經濟,就是什么都可以做成市場。
都傳說孫慶有一本筆記本的。這本筆記我是見過的,是一般的小工作筆記本,牛皮紙封面的,不是牛皮加燙金的。平時都塞在孫慶的口袋里,有時候塞在半腦胸前的口袋里。上面的事情和外面傳說的差不多。筆記本上面全是“朋友”簽的字。字簽在那些“數字”后面。也許,那些簽字的“朋友”在簽字的時候,魂已經不在身上了,他根本已經不知道他欠了孫慶多少賭債了。
現在,有很多人說孫慶很殘忍。作為參與者,我曾經對審問過我的黃公公說過。你們不要說孫慶殘忍,不是孫慶殘忍,是寄居在他們身體里的“鬼”太殘忍,“鬼”要他來找我們,“鬼”要他上我們的套子,“鬼”要他沒天沒夜地坐在賭場上兩眼發直雙手發抖,還是他們身上的“鬼”讓他欠孫慶的錢越來越多。是他們身上的鬼使他們變成了腦結石。
在那段日子里,我見得太多的錢。后來已經不需要我們上場了??墒清X總是在場子上。錢在嘩啦嘩啦地流動,一會兒從這個朋友的身邊嘩啦嘩啦流到那個朋友的面前了,一會兒錢這個賤骨頭又嘩啦嘩啦游到另一個人面前了。一個客人把他開過來的桑塔那在半腦面前折算成三萬塊,然后又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輸掉了,輸得一顆螺絲也沒有了。最后是孫慶打的把他送回去的。
只過了一天,他又來了,他滿臉疲倦,卻十分興奮,這個人雖然不是我直接釣過來的,我還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抓撲克牌的時候,寄居在他身上的“鬼”在他的眼睛里狂舞。
23
那時的半腦可以說是我認識他以來智力和體力最好的時期,他都有點像紳士了。吃西餐,穿名牌。四川紅也換上了幾件時裝,只不過背已經有點駝的四川紅穿上時裝不是太好看。四川紅現在最相信我,我說什么,她都相信。有時候,我都覺得我身上很臟,不僅幫著孫慶騙賭徒,還幫著半腦騙她。四川紅不知道,那個叫梅蘭的女孩消失了,是在我們上次逃亡的時候消失的。正好半腦現在換了一個,叫王蘭。王蘭很怪,她是一個特別喜歡打游戲機的女孩。除了這個,他還經常去找女孩敲背。他每次敲背都要叫一個小姐?!傲痢备嬖V我,半腦很直爽的,真像一個大流氓,一上來就很干脆,直接說,脫,脫!
這時的孫慶的心態已經和剛剛E縣回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孫慶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裱字畫的女孩早就被孫慶PASS了,后來談的是外語系的大學生。孫慶也很爽快,只要那些部門的人來,不管是大官僚,中官僚,還是小官僚,只要他們給面子,出入或者不出入孫慶場子的朋友們開了口,什么老人頭皮鞋,什么夢特嬌T恤衫,或者開孫慶剛買的別克過過車癮。孫慶從來就不打一個呃,都答應。
那些討債的小平頭們,在半腦手下訓練。公司后來還進了健身器材,他們天天在健身房里咣當咣當的訓練。雄糾糾的,氣昂昂的。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定期提示,定期上門,定期收債。應該說,空頭的機會是很少的。小平頭們辦事的風格就像他們在大街上咬甘蔗的樣子。咔嚓,咔嚓。甘蔗在一截截短下去,甘蔗渣一團團甩到地上,幾乎看不見他們的嘴在動,他們都是好牙齒,一笑,滿嘴的燦爛和寒氣。
有一天,半夜時分,我在公司里走過。孫慶照例不在,半腦在,小馬桶在,還有“亮”,小平頭們,那些正在緊張“工作“的客人。他們的面孔都變了形。不是恐怖,而是猙獰。我逃到衛生間,在衛生間里,我還是看到一張驚恐未定的面孔,也有點猙獰。我害怕極了。母親在臨死前經常說,人都是畜生變的。有的是豬,有的是狗,有的是牛,有的是狼,有的是雞,還有的是毛毛蟲。當時我以為,她癡呆了,說的是癡呆的話。其實,母親說得多么對。
我是什么畜生變的呢?
我厭惡我自己。
24
那段時間,我躲在房間里。孫慶說我性格中有奇怪的東西。他說不出,我也說不出來,反正我現在特別渴望天黑下來,等天黑下來之后,我又希望天快點亮起來。
半腦想帶我出去瀟灑。我拒絕了,我也怕上街。我怕上街遇見燕子。我不想讓燕子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燕子她是特別喜歡上街的。她上街有三件事情,第一個事情是吃冷飲,不管多么冷她要吃冷飲,真的沒有辦法,她把凍得硬梆梆的冷飲咬得咯吱咯吱響,咬得我全身毛孔都豎起來了,可是她吃了一根還要第二根。我說,你肚子凍住了怎么辦?燕子說,要你干什么,你焐唄。
燕子上街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喜歡在大街上到稱體重和量身高的小機器上稱體重。她只要聽到體重機在喊“稱一稱,量一量,您的身材怎么樣?”燕子就好像聽到了親人在喊她過去。天知道她穿著高跟鞋怎么會跑得那么快?等我趕到時,她已經站在上面“稱一稱,量一量”了。其實每次稱下來結果基本上差不多,可是她像是得了病,見了體重機就是要稱,哪怕一條馬路上稱三次,還是要稱,做體重機生意的人都認識她了。有時候我干脆不叫她為燕子了,而叫“稱一稱量一量”,后來我們做那種事也叫“稱一稱量一量”,后來我們幾乎把所有的事都叫做“稱一稱量一量”了。再后來,小妖精就死了,她的死使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冰涼。小妖精可能把我的幾根骨頭帶走了。再后來,我離開了燕子,我覺得我身體中有一半就離開了我。我不知道燕子為什么一定要破壞我們之間的規矩。燕子上街的第三件事情就是替我選衣服。還記得她把帶我去選西鐵城手表和方戒的時候,我不要,她還說,是規矩。她們姐妹們都是這樣對男朋友的。我從來就沒有跟過女人上街買衣服的經歷,而燕子改變了我的經歷。燕子是真的喜歡我的,她幾乎不太喜歡跟自己買,而總是提著一件男裝,叫我到試衣間里試衣。我從試衣鏡的玻璃中看到了燕子幸福的笑容。
燕子,那時我沒有覺得我和你的生活有多幸?!,F在我的生活里到處擺著一臺體重機了,就是那種在人群中叫個不停的體重機。我看到光著身子的你,穿著不同的高跟鞋,在我的面前走來走去。我想抓住你,可是我抓不到了,我的耳朵里總是有一臺體重機在叫:“稱一稱,量一量,您的身材怎么樣?”
我的耳朵似乎不行了,每次走到體重機面前,體重機總是告訴我:“稱一稱,量一量,您的心情怎么樣?”
燕子,我的心情糟得很。過去月亮不能為我升起,可是我還能夠看到落日。可現在我連落日也看不到了。每天在孫慶的場子里,我總是看到我坐在煙霧騰騰的賭桌邊,滿臉疲憊,雙眼通紅,口中念念有詞,手中握著一副特別糟糕的牌。
25
半腦和姚大鼻子鬧矛盾了。鬧得很厲害,厲害到姚大鼻子口口聲聲要尋死。他“不過了”。半腦也不勸阻,說,“你死替狗死?!?/p>
本來現在半腦的日子過得好多了,為什么還要鬧矛盾呢?原因很簡單,姚大鼻子想到孫慶的場子上做事,做小工,他把這里當作建筑工地了。半腦本來對他老子的態度不是太好的,而總是穿著半腦淘汰下來衣服的姚大鼻子,兩個人吵得很厲害,話說得很絕情。
看他們吵架很有意思,一個是現在的半腦,一個是老年的半腦,或者叫做半腦的老年版。姚大鼻子已經老了很多了,快七十歲了吧,大鼻子都變成了老蒜頭,可是他還向我訴說半腦的不是。為什么半腦場子里有其他的小工,而他就不能到場子上做?他又不是白做,又不是做不動。他還對我說,如果不讓他做小工,他就去做轟炒米的生意。他又不能等死,吃閑飯。半腦說,你還以為你是二十歲,你跟我在家里好好等死。
“死”這個詞激怒了姚大鼻子,姚大鼻子說,你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我們的臉皮全不要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姚大鼻子居然坐在公司的大門口,像一個老乞丐一樣哭訴。真的是老糊涂了。他說他為了給兒子買媳婦,喝了五年的咸菜湯。半腦的話說得更讓人想不到,你是為我買的嗎,你是為了你自己!
姚大鼻子覺得老臉丟盡了,他就是為了這句話而“不要過了”的。姚大鼻子對我說,你跟我對那個畜生說,我沒有這個兒子,他也沒有我這個老子。半腦對我說,我已經給你面子了,你不要再說了,再說,我也不給你面子了。
為了勸說他們,我的頭又疼了。父子兩個人都說要斷絕父子關系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在半個月前,半腦花了錢,把家里裝修了一下,姚大鼻子硬是要請客,在桌上,姚大鼻子哭得一塌糊涂,他趁著酒醉,把多年來帶著兒子的苦楚說出來了。現在他覺得光榮了。與上次相比,這次的姚大鼻子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令我想不到的是,半腦父子的危機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后還是姚大鼻子作了讓步,姚大鼻子自力更生了,他做一種“吃桌腿子”的工作了。小城里過去有很多人家都在做“抽頭”的事,或者叫做“吃紅”,弄幾張桌子,準備足夠的茶水,有條件的還要準備午飯和晚飯,每一張桌子就是這個人家的機床,反正是賭,是賭就有贏有輸,贏家就給桌腿子錢。
半腦父子兩個又好起來了。我有點羨慕半腦,半腦還有父親可以爭吵,鬧鬧矛盾,我有什么?小時候,母親說我父親是一個高級工程師。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有一個高級工程師的父親在外面??傆幸惶欤麜貋淼?。我們父子相擁,并肩在北小街上走過。此時,落日就要落下,霞光照亮了父親臉上高深的眼鏡,而在那邊,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把我臉上的淚水打造成了一顆顆珍珠。
26
我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好再來”小飯店,這個小飯店的菜燒得和我母親的口味差不多,有點急,飯菜中總是帶著焦枯味。半腦不喜歡這樣的味道,半腦對我說菜的感覺很不以為然,他說,不要裝模做樣了,喜歡小青,就是喜歡小青,我看過小青的眉毛和屁股了,應該是原裝貨。
是的,我是喜歡小青。小青不漂亮,甚至還有點丑,個子不高,臀部還特別寬,還不會待客,說話的口氣怎么聽,也是不好的。第一次吃飯,她居然對半腦說,你們兩個,菜已經點得夠多了,再點就浪費了。半腦覺得傷了面子了,就發火,你有神經病啊,我掏錢,又不是你掏錢。我把半腦打斷了,小青應該這樣,她憑什么就要像別的飯店的服務員,渴望客人多點菜,渴望客人浪費。我覺得,小青像我的母親。
瘦得不像老板的老板知道我們喜歡小青為我們服務,每次我們來吃飯,小青都是低著頭,說話聲小小的,半腦還使壞,他總是在關鍵時刻上廁所,還悄悄地結了賬。有一次,半腦買了一束玫瑰以我的名義給小青,小青小心翼翼地說,真的是玫瑰嗎?和我們那里的月季差不多呢。我估計是孫慶教的。半腦嘴巴肯定熬不住的,他告訴了孫慶。孫慶現在追求的是一位電信局114臺的女孩,他現在是多情而羞怯的“書生”,每天都把99朵玫瑰送給“長了一副甜水井”的女孩。
我迷上了“好再來”,孫慶忙著做楚留香,半腦忙著做服務。開房間。站崗。放孫嫂的哨。渾水摸魚。見縫插針。每次他把我送過來之后,不等菜上來,就溜了。他有點瞧不起我,他才不這樣酸來酸去的,要是他,干脆,開房間去。他說,實在不好意思,他就把王蘭趕出來,成全我和小青。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喜歡吃“好再來”飯店的小雜魚。我喜歡把魚卡一根一根的剔出來。那天不行,我剛吃了第一條就把一根魚卡刺到喉嚨里了。小青找來了一碗飯,讓我咽飯團。我的眼淚珠都咽出來了,喉嚨里還是有刺。小青又叫我喝醋,這樣消除魚刺的方式也和母親一樣。
就在我喝完第二碗醋的時候,拿醋碗的手變了,在變成染紅指甲的了。我滿眼淚水的抬起頭來,那是短頭發短得比我還短的梅蘭。梅蘭很夸張地把手里的醋碗送到了嘴邊,還喝了一大口,又吐了出來,假醋!用醋酸摻的!小青很是勇敢,一把碗奪過來,假的,假的東西多啦,就你是真的!梅蘭看都不看小青,她湊近我,身上的香水味直沖我的鼻子,姓楊的,你告訴我,半腦在哪里?我要找這個狗日的算賬,他說把老娘甩了就甩了。
梅蘭的嗓子倒像魚刺了,不過沒有刺在我的喉嚨里,而是刺在了我的耳朵里了??腿撕推渌姆諉T都圍過來了,廚師也出來了,一臉的幸災樂禍,小青眼睛盯了我好一會兒,我不好說,我又怎么說?又從哪里說起?小青把腳一跺,轉身就走了,帶出的一陣風差點把我刮倒。
27
兩天以后,半腦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他已經把王蘭這個丫頭擺平了。半腦還把梅蘭的房子租好了,是一個人家的閣樓。半腦還是拎得清的,如果不把王蘭這個小丫頭擺平,梅蘭這個瘋女人一旦知道了,就會打將上去,不是演《大鬧天宮》,就是演《三打白骨精》,這一點她是做得出的。
梅蘭有點不喜歡半腦租的這個閣樓。半腦在這方面沒有遷就她。我倒是非常喜歡這個閣樓,可以站在閣樓的窗戶上看樓下,樓下走來走去的人,由于他們走得很快,所以看上去,他們的面孔都很模糊。
好像梅蘭是為了不讓我去“好再來”,她還學習燒菜。不過她的手藝實在太差了,不是燒甜了,就是燒咸了。努力了一陣子,梅蘭就不燒菜了。我和半腦再去的時候,她就直接上街買菜和啤酒。
半腦現在特別饞酒了,不讓他喝,他還搶瓶子。半腦醉了就大罵梅蘭,他罵得很難聽,梅蘭不回嘴,她用冷毛巾替半腦敷額頭,半腦不聽從,還把冷毛巾扔到了地上。有時候,我看到半腦鬧得實在不像話了,我就把毛巾撿起來,使勁塞進了半腦還罵個不停的嘴里。我看著臉已經胖得變了形的半腦,心里突然一陣恍惚,這就是經常在北小街上扯蓬的半腦嗎?這個由于“扯蓬”而拐著腿走路的莽少年,他身邊的一個少年現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梅蘭和王蘭的事情我都沒有告訴四川紅。四川紅問起來,我都替半腦圓謊。有一次,我接到了四川紅的電話,我照例說我們在談生意呢。四川紅沒有說什么,就把電話擱掉了。梅蘭對我的謊言很得意,咯咯咯的,立即變成了生了蛋的母雞了。我想燕子了,想來想去,還是她燕子不對。是她燕子的錯。是燕子她腦結石,她為什么要破壞我的“一天只做兩個”的規矩?
我對四川紅撒過謊之后,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半腦在教梅蘭用手機打游戲。他們打一陣笑一陣,像恩愛夫妻了。突然,我就聽見房東的聲音,是攔著什么人。梅蘭和半腦麻木得很,我聽見了,是四川紅的聲音。
看到四川紅的眼睛,我感到我應該躲起來??墒且呀泚聿患傲耍拇t沖上來了,她像一只母獸撲了過來,梅蘭避過去了。我曉得,四川紅是不會向梅蘭撲過去的,也不會向半腦撲過去的,她是向我撲過來的。果真,我就被她抓住了。我不解釋,也沒有掙扎,她打我一頓就打一頓吧,是我撒的謊,我愿意受罰。
半腦沖了上來,他用力抓住四川紅的手。四川紅指頭都被掰斷了。我暗示半腦趕緊走,半腦罵了一聲,他用力一推,就把四川紅從樓上推到樓梯下了,那是一個非常陡的樓梯。
世界在房東的一聲尖叫聲中靜下來了。
28
好幾天,我都沒有出來吃飯,半腦還對我說,他找到小青姑娘了,她換了一家小飯店做服務員了。我沒有答應。我不想理半腦,我不是怪半腦,我也在怪我自己。那幾天,我只是吃方便面。
我接到了小馬桶的電話,他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沒有,小馬桶說跟他去吃飯。我沒有答應。小馬桶堅持說他在王中王商場門口用摩托車等我。小馬桶還告訴我,這次是“亮”請客,小馬桶還說他很佩服我。我跟著他走到“亮”的飯局時,我看到了“三十秒”,然后我看到了一個人。我扭頭就走。
我看到了梅蘭這個瘋女人正在對我笑呢,她正和半腦坐在一起。梅蘭的長頭發還沒有長出來呢,只是在后面扎了個可笑的喜鵲尾巴。
我聽見了半腦摔酒杯的聲音。我沒有回頭。當時四川紅從樓梯上滾下去,半腦運氣好,人命案沒有出。后來,由姚大鼻子為四川紅開的一場主題為批斗半腦的批斗會。在這個家庭會議上,半腦向四川紅做了深刻的檢討,還決心和梅蘭分手,過了冬天,就去領一個女孩回來做女兒。會議很認真,還寫了協議書,最后半腦在協議書上按了手印,當然還有姚大鼻子,四川紅,還有我。
半腦做了深刻的檢討,很是滑稽。他還沒有讀結束,四川紅就忍不住笑了。我也笑了,半腦什么時候學會做政治報告了,一會兒一個“總而言之”,一會兒一個“但是”,沒有官位,卻有了官腔和僚味?,F在看起來,半腦統統都是裝腔作勢。
在梅蘭事件之后,半腦托“亮”過來告訴我,他真的把梅蘭趕走了,還把王蘭趕走了。我真是小看半腦了,他居然同時擁有梅蘭和王蘭,我還不知道。我沒有原諒半腦。小馬桶也來勸過?!叭搿币瞾磉^。我都是一句話,不關你們的事。
小馬桶還叫我向孫老板匯報。我拒絕了。怎么匯報?公司繁榮起來之后,我已經不怎么看到孫慶了。這是很正常的。孫慶忙著談戀愛,他還投資了一個什么文化傳播公司。有時候,我能在電視上看到他,他是向失學兒童捐款的“民營企業家”。他還接受了采訪,動情地回顧了自己在鄉下的童年。這個穿著中式服裝的“民營企業家”在電視鏡頭面前很是放松,孫慶不是小鍋巴,孫慶讀過很多書。對他來說,做抒情散文是一點都不難。
前幾天,我幾乎把城里所有的浴城都走遍了,沒有燕子,燕子失蹤了,玉環池的小頭老板早就不做了,他“過”給別人了,我問現在那個老板什么原因“過”的,回答是,小頭老板“得了愛滋病”了。
我想,應該離開這里了。整個五一長假,我悶在房里玩我的“青兒”牌,我準備等過了五一節再走,現在的節日是泥塘節,到處是人做的泥塘,每個人都在這個泥塘里撲通撲通地行走、嬉戲、旅游,人群中所有的人身上全是泥點,滿臉都是灰塵。
也許,遠處的某個地方,有一個落日和月亮同時在等著我。
29
我沒有等到落日,也沒有等到月亮,卻等來了多日不見的半腦。五月七號,就是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天,半腦來了,眼睛里面凈是巴結。和在北小街的時候一樣,他的口袋里是不是還藏著一大把剛剛炸出來的爆米花?
我沒有說話,半腦就一直蹲在我的門口。我知道有“情況”了,是不是又“扯蓬”了?不太可能吧?!扒闆r”是站在門口的小馬桶說出來的,他們出事情了。是出人命了。小平頭們在“公司”里的任務就是讓他們“討債”,也就是在半腦的帶領下收錢,還有最后期限什么的。他們怎么會出事情呢?可是事情是真的出了,半腦的表情在那個地方,一個人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小馬桶還把兩只食指一交叉,十萬,賬面上欠十萬塊。
我倒抽了一口氣。一條命怎么也不止十萬啊。我問,有沒有遺書?小馬桶說,搜過了,沒有搜到。小馬桶接著介紹了死者的情景,死者早就離婚了,家里人都說他死了好。我看著半腦,有沒有背景?
不曉得。半腦半天才冒出了一句話,楊哥,我不想坐牢。
那人是喝了農藥之后上吊的。看樣子死心已定,衣冠楚楚地躺在床上,沒有人哭,小馬桶在化著紙錢。一張冥紙遮住了死者的臉。他是被自己身上的“鬼”纏死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那些鄰居的議論。自古賭嫖一把刀。愿賭服輸。敗家子。他才五十歲呢,過去也窮的。誰叫他忘了呢。有個老太婆還說,他死替狗死,那么一個精屁豆子,自己賭,連自己的丫頭吃肯德基都舍不得,哪有這樣做老子的。現在好了,把命賭進去了。人是不能想猴心事的,誰想誰倒霉。
突然,一陣風掠過來,死者臉上的冥紙掉了,我看到了死者的臉,倒吸了一口氣,這不是不肯敲背只肯捏腳的周伯通嗎?
周伯通的真名叫做周福如,玉環池的女孩子都叫他周老哼,這個名字還是小妖精叫出來的,周伯通很奇怪,他進桑拿房,從來就不喜歡做大背。在小妖精的多次進攻下,周老哼還是刀槍被入。
躺在床上的周老哼臉上滿是青灰色,他是后悔了嗎?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可是,當初的時候,我們怎么才能看到“現在”呢。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半腦玩過吸鐵石吸鐵粉,那些鐵粉在紙上沒精打采的,可是吸鐵石到了,它們就一個勁的,前赴后繼的,向前奔,向前涌。義無返顧。是義勇軍,是敢死隊。
我看到了周伯通的老婆和女兒。他的老婆是一個短下巴的女人。估計她只是帶她女兒磕頭的。其實也只是磕了一個頭,之后,她又把哭個不停的女兒拽走了。這個女人的心肯定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枯,硬,還堅決。一個女人恨成這樣,已經不是在恨了,而是在一口一口吃著自己。撕開來吃。蘸著血吃。
我把口袋里的錢全都掏出來了,放在那個瘦高個的女孩身上。要是孫慶在場的話,孫慶是不喜歡我這樣的。他上電視歸上電視,上電視是做秀。上一次,我、半腦還有孫慶在大街上散步,孫慶沒有開車,說是散步有利于健康。我們看到了乞丐,那么多的乞丐,多是小乞丐,失學的,父母車禍的,還會倒筆書法,用粉筆在馬路上寫著不幸的遭遇,我給了背著書包跪在我們面前的小乞丐一枚硬幣。半腦跟著我也給了一枚硬幣。孫慶沒有給,當時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條馬路,又有了一個乞丐,遭遇幾乎是一樣的,我又給了一枚硬幣,半腦剛想上去給。孫慶喝住了他。
那個短下巴的女人抓住了我,顫聲問我。我說是老周的朋友。短下巴的女人冷笑了一下,朋友,狗屁朋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你這個朋友?短下巴的女人還大聲地對周圍的鄰居說,就是這個畜生!是他勾引我家老周的!我說,我不是可是我的聲音太小了。短下巴的女人說,不是你,你憑什么給我女兒錢!
我一邊掙,一邊向外移。女人又把女兒叫了過來,是你這個畜生,喜歡做“關目”害我們家老周,把我們家產都贏了過去,我們現在沒法過了,我們現在就和你一起過吧!
不是關目,而是“老千”!看熱鬧的人們糾正道,接著他們還討論了老千的種種,什么透視眼鏡,什么磁性遙控,什么痕跡記號,似乎他們“親眼”看見似的,他們“親眼”看見了我“怎么怎么”做老千害老周的。
女人的手越抓越緊,仿佛我就是殺人兇手似的。大凡賭場總是無法杜絕老千的,尤其是到了下半夜的時候,那時是老千最為茂盛的時候。我們之中真正會做老千的是孫慶,小馬桶早就不見了,這里的人,我只認識周伯通,可是周伯通把自己給吊死了。
小馬桶叫來了“110”,是警察救了我,準確的說,是黃公公救了我。這是半腦后來告訴我的。
30
孫慶出來了,他請我們喝壓驚酒。這個年輕的“民營企業家”終于從銀幕上走下來接見我們了。
想不到,孫慶心情很好。孫嫂也過來。孫慶的縣城話說得不錯,很標準,就像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他變得關心“政治”了,他說到了昨天縣委常委會上的決定,什么人要上了,什么人要下了。他還說到了“國際政治”,尤其是克林頓,他從克林頓和萊溫斯基說出了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孫慶還說,人家過得就是真。心里想的,就是手里做的,中國人就是不行。虛偽得很。
小平頭們都在哈啦哈啦的笑,半腦也在笑了,他的呆喉嚨笑得最響,我的頭嗡嗡嗡的疼,半腦的“驚”是被壓住了,可是我呢?我想到了E縣,我覺得我的E縣之旅是一個錯誤。不知道這段時間,E縣的小鄭秀文有沒有找過這個“劉老板”?
后來,孫嫂接到了一電話,走了。這是一對非常奇怪的夫妻。她在場,像一只女貓,這只女貓一走,大老鼠孫慶就放開了。什么臟話都說開了。說了很多和小姐一起玩技巧之類的事情。什么九淺一深,什么老漢推車,什么背后插花。有小姐還會用那個地方開啤酒瓶呢。女服務員都聽不下去了,走掉了。孫慶還說,這個世界上,說不定男人都是“連襟”呢。孫慶還說,混帳不過連襟。這句話是有寓意的,我聽出來了。他們是在說燕子?!斑B襟”的意思是他們同時都做過燕子生意的,其他的小平頭也跟著說,對啊,混帳不過連襟。混帳。都是混帳。為混帳干一杯。混帳們干一杯。
我想起周伯通,還有小妖精。他們都死了。還有燕子,燕子也不曉得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頭在疼。我的嘴巴在疼。我的喉嚨在疼。酒在我的身體里喊疼。最后,酒不喊疼了,他平息下來了。我的疼也平息下來了。酒啊,真是一個好東西,不像煙,一點也抓不住,就這么一過,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這樣飄上天去了,不見了。而酒不走,它留在你的身體里,陪你熱,陪你冷,陪你疼,陪你樂,陪你哭,陪你活過來,又陪你死過去。
31
我睡了一天一夜,半腦服侍了我一天一夜。
洞中一日,人間百天。我和半腦也享受了這樣的待遇了。就在我沉睡的一天一夜里,小城的洗浴業遭受了重創。小城的特有的“招商引資”的資本被省公安廳看上了,省公安廳的掃黃“搜狐”行動,把整個小城掃得落花流水,很多“狐”都被捉了進去,過去也有過掃黃行動的,不過不像現在,主要是沒有防備,就連小城公安局都沒有得到通知,上級來的偵察員來小城踩點踩了有半個月了,可想而知,進去的人不少,據說裝了十幾卡車,有嫖客,也有小姐。
半腦看到我醒來,就把關閉了一天一夜的嘴巴敞開來說了,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抓進去了,還有外縣的幾個干部,不過,本城的不多,因為是星期二,如果是星期四,本城不知道要被捅多大的窟窿呢,當然我們的朋友也會牽進去不少呢,好在是星期二。半腦說,要是星期四就不得了了。
我的頭疼得很,半腦在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說著,我抓住了半腦的衣領,你說,她們在哪里?半腦愣了一下,他的眼睛里白是白,黑是黑,他被我的舉動驚呆了。在他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大街上飛起來,轟隆轟隆的,灰塵騰起來,我看不見了。
縣城的收容所是屠宰場一樣的房子,外面只是一個大鐵門,里面臟不拉嘰的,負責收容所的黑臉警察臉色很疲倦,嘴唇都變成黑色的了。收容所的大鐵門關著,鐵門里面很暗,我剛想湊近,里面就長出了一只女人的手,這只手很臟,上面的紅指甲好像是豬血,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只手是向我招的。她說,小公雞,你比剛才的包黑子好看多了,小公雞,幫老娘傳個信,讓那個王胖子來保我。
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她,她的眼眶外面是紅的,估計是剛剛用力摳了眼屎。她還說,就是月月紅的王胖子。她還說,如果找不到王胖子,就去找某某。某某我沒有聽清楚。忽然一股尿騷氣就從鐵柵欄里沖到了我的眼睛里,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疼。擠到門口的女人看見了,就嚷了起來,哎呀,哎呀,小公雞還多情呢。你找誰?。课艺f出了燕子的名字。女人們哄笑起來,燕子,我這里有兩個燕子!
女人們笑得更放肆了,一個頭發染得像火雞的騷女人把褲子當著我的面脫下,白光一閃,嘩啦嘩啦的就尿了一地,邊尿還邊說,燕子,燕子,老娘給你生下來了。里面的女人又哄笑了起來,我把眼睛緊緊閉上了,這些女人已經不是女人了,她們只是一堆肉而已,一堆走來走去的肉,世界上很多人其實不是人了,而是肉,一堆走來走去的肉。
那個站在墻角哭泣的女孩沒有鬧笑,她瞪著我,她不是燕子,我想了半天,她不是和我們“劉老板”談戀愛的“鄭秀文”嗎?
32
半腦對于抓起來的嫖客幸災樂禍,他不知道,“搜狐”事情實際上也把他的好運氣收掉了。當時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孫慶也沒有看出來。周伯通的事情花了他二萬塊錢。半腦很是心疼,他不心疼,他對半腦說,花了小錢賺大錢。
這時候,有關“紅燈區”的流言就在省內外流傳開來了。還有賭博的事情,有關“青兒”牌的謠言也登在了我們省城的晚報上。與這個一起上報紙的還有周老哼周伯通。晚報上只是一則社會新聞。沒有詳細報道。周伯通的事情實際上在我們縣城影響更大,到處有人說某某人被賭博害死了,傳言把這個周伯通的賭資越傳越大,周伯通成了百萬富翁了。有人把他傳聞到了一千萬。還有人傳到了“一個億輸掉了”。真的是瞎說了。可是往往就是瞎說,反而更加引人注意。
有人說,事情已經捅到北京了。凡事情一沾到“北京”的邊,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北京是什么地方?皇城!再后來,又有人說,不僅到了北京了,還上了內參了,內參是什么?是中央首腦看的。更是不得了。還有人說,周伯通的一個遠房親戚是北京的一個大記者,事情就是他搞上去的。反正事情的確搞大了。事情一大起來,再小是小不下去的,就像一粒玉米可以變成爆米花,而一粒爆米花是不可以變成玉米的。道理就是這樣的。
果真有一天,姚大鼻子的場子就被警察抓了。姚大鼻子不敢去找他兒子,半腦是堅決不允許他們開場子吃桌腿子的。姚大鼻子找到我,讓我去警察那里通融通融。我看到姚大鼻子期望的表情,我想,還是不要做這行吧。
我沒有回絕他,姚大鼻子滿有希望的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真的是感謝我,半腦現在經?;丶伊?。說不定就不用抱人家的了。姚大鼻子還說了一句曖昧的話,鳥靠飛,蛋靠孵,孫子靠兒子。他已經把半腦曾經誣蔑他和四川紅的事情忘記了。我喜歡他們的健忘,在某些時候,健忘就等于快樂。
33
這段時間里,孫慶的公司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有頭有臉的客人都不來孫慶公司了,過去我們這里像個小上海,意思是夜生活多,現在夜生活也沒有了,就連洗浴場的生意也一落千丈,都在傳說我們這里上了公安部的花名冊了。上次的搜狐行動已經讓人怕了。而公司里的一切還在運轉著,場子租金要給,公司流水線上的每項開支還要開。有關人員的“紅”不僅不能少給,還要及時給,還要加碼。
孫慶整天駕著“別克”在外面跑,說是拓展外面的業務。孫嫂來場子找孫慶找過好幾次,臉色變得很冷,就再也不來了,不過我們謠言多得很,都是關于孫慶的。孫慶還告誡兄弟們,不要輕易發展新的客人。尤其是說普通話的。夾皮包的(防攝像)。穿西裝的(防記者)。哪怕生意做不成也不要把他們帶到“公司”里來。
再后來,孫慶不見了,電視上也見不到了,這個年輕的民營企業家又在干什么呢?有一次,他還談到了小鍋巴,他說,他還是佩服小鍋巴的,一個人,就把老鍋巴干掉了。孫慶當時是一副懷念對手的表情?,F在呢,我不知道。半腦也不知道。他現在出去就連半腦也不帶,我以為他又去談戀愛了。半腦說不是。半腦也不回家,而是和我呆在一起,有心事的樣子,不過他不像我,我有了心事總是睡不著覺,而半腦等他想起自己的心事的時候,這才耷拉著臉,我估計他心里感覺到什么了。有一次,我遇到黃公公,我上前打招呼,黃公公沒有理睬我。我叫半腦給孫慶帶信,叫孫慶小心點。半腦說,他已經有一個星期見不到孫慶了,打他手機,也不接。我說,他是不是準備逃跑了?半腦很認真的對我說,不可能,賬都在我這里呢。
半腦不但認真了,還把自己當作老大了,管他管你的,本來大家都有氣,認為公司里的錢都是孫慶和半腦一起弄走了。其實半腦可以把自己當作什么人,他絕對不能把自己當作是孫慶。孫慶在的時候的半腦和孫慶不在的時候是不一樣的。孫慶在公司的時候,誰都害怕孫慶的,孫慶總是該認真的時候不認真,而不認真的反而認真起來,誰都怕他這一手的。后來,小馬桶和“三十秒”他們一起把半腦打了一頓,半腦的力氣是蠻大的,平時兩個人是不會奈何他的,可是那一天,不是兩個人的問題了,一群人的問題了,半腦在被打的時候還在喊,你們造反,你們造反!他還沒有說完,一個耳光就迎了上來,就造你這個狗日的二老板的反!
我在派出所見到半腦的時候,他不能走路了,說話也不會了,完全胖了,實際上腫了,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發出了含糊的聲音,我仔細聽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
姚大鼻子很是激憤,又是要告狀,又是要上訪的,我和黃公公見了一面,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了。我還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半腦,黃公公聽不清半腦在說什么,我做了翻譯,黃公公知道我在搗鬼,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叫半腦簽字。半腦的手指上是繃帶,我代替他簽了字。意思是民事糾紛,私了,算了。
黃公公還把我留下來,喝了一會兒茶。我跟他老老實實的講了燕子的事。黃公公估計她肯定轉移了一個城市。轉移是她們這一行的特點??腿丝偸且迈r的。她們要把青春飯吃足,必須轉場。黃公公還說了一句,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是古話。也是科學。我也隱隱的感到燕子她們之后有一個龐大的背景。燕子她現在轉到什么地方了呢?現在又叫什么名字呢?她想不想她的弟弟了呢?
黃公公最后告訴我,說,你知道不知道?小鍋巴回來了。他沒有說孫慶,我也沒有問。我知道黃公公和孫慶的交情。
半腦的身體很快好了,場子早就散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就不說孫慶。倒是小城的人在傳說,孫慶的頭被小鍋巴用錢買掉了,是買的殺手,一個頭三萬塊。有人說,孫慶偷渡到日本了。還有人說,孫慶也是個大賭王,他把他公司的錢全部拿出去賭了,賭輸了,還把自己的老婆輸掉了。孫慶一下子成了小城人議論的焦點。也許,這正是孫慶的目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失蹤的老板,他們果真失蹤了嗎?我還見過一個老板破產之后撿破爛的,再后來,幾年之后,他搖身一變,買了一幢商品樓。
你想得通嗎?
想得通,你就不是腦結石;想不通,你就是腦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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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時間,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身上特別沒有力氣,我還到醫院查了身體,沒有什么問題,倒是半腦查出了脂肪肝。好在我特別喜歡睡覺,沒有力氣就睡覺,我一睡覺就做夢,在夢里,我會夢到燕子的。
有一天,我和半腦在北小街上行走,半腦又“扯蓬”了,他只好蹲下,我也陪著他蹲下。突然,我看見了黃公公,他手里甩著兩副明亮的手銬,朝我們走來。我一驚,醒了。
之后的事情真是如我夢里所夢到的,我們都看到手銬了。都進去了。我們進去的原因肯定和賭場有關??墒牵瑳]有了孫慶,我們怎么交代,也說不出什么來。再說,證據也不多,那些“受害者”都不承認自己“受害”了。我估計他們還是高興的,孫慶一失蹤,半腦被抓,半腦所持的賬都是廢紙一張了。
黃公公整天在外面出差,他說是出去捉孫慶的。有一次,他從新疆回來,還給我帶了一大捧馬奶子葡萄干。我沒有問他抓到了沒有,他反過來問我,你說,是不是孫慶這個狗日的易了容了呢?我說,可能去香港了。黃公公說,你說這話要有根據。我說,當然有根據啊,他喜歡談戀愛,他有個最喜歡的女朋友,現在香港,嫁過一個富翁,現在成了寡婦,等著他過去團聚呢。黃公公笑了,放屁。嘔屎。
我們在里面過了一個年,在過年之前,我還得到了四川紅送的年糕。過了年之后,我們都被放出來了?!白C據不足”。但是警察跟我們說,我們的背脊上有黑點了。半腦放出來的時候最為熱鬧,四川紅給半腦做了里外全新的衣服,逼著半腦把身上的衣服剝下來,把新衣服換上去。姚大鼻子還在看守所外放了鞭炮。后來,被哨兵責令,姚大鼻子還不服氣,雙手一送,要哨兵有本事把他也銬進去。哨兵后來就把手里的槍豎了起來,姚大鼻子軟了,找了把掃帚,把鞭炮屑掃掉了。
出了看守所,半腦邀請我到他家去。我沒有答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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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腦瘦了許多,老了許多,他的眼睛已經掉進了眼睛窩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半腦,像失戀,也像是吸毒斷了頓。我抓著他的衣領責問他,半腦沒有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沒有吸毒。不過,他這只雞蛋散了黃了,離臭已經不遠了。
半腦變了,生活過得很亂。估計他這段時間用的就是上次小馬桶“三十秒”他們打了之后賠的錢。對于這件事,我有點后悔,也許我把這件事情做錯了。
我學開車了,我覺得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在開車的時候遇到燕子。據小馬桶告訴我,半腦想販白粉,被他阻止了,什么路不好走,走這條掉腦袋的路。我覺得小馬桶這個人倒是比半腦有出息的。
我想帶半腦一起學駕駛,半腦不愿意。后來我們一起喝了酒,后來他就醉了,說起了胡話,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罵了我,他指著我的鼻子問,你說你是什么東西?你還訓我呢,你看看你自己!
我被他問住了,我是什么東西呢?
半腦罵完了,又吐,我的房間里都是嘔吐物的腥臭,看著那些嘔吐物,剛才我們就是把這些東西吃下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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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在家里,姚大鼻子和他買來的兒媳婦一起生活,他是絕對遵守公公之道的。比如他就從來不進他媳婦的門,可是那天奇怪,他感覺到有什么事情。他想找兒媳婦四川紅商量。四川紅在門里面,他站在門口叫了十幾聲四川紅,可是奇怪,他的兒媳婦四川紅一句話也沒有答應。
姚大鼻子又出去轉了一圈,想找個熟人幫助看一看,到了街上才發現,自己是開不了那個口的。只好又轉回來,又喊了十幾聲,最后他咬著牙闖進了兒媳婦的房門,吃了兩瓶安眠藥的四川紅已經叫不醒了。
四川紅是我送到醫院的。洗胃。直到搶救結束的時候,半腦才匆匆的趕回來,姚大鼻子一見到半腦就揪住了半腦,姚大鼻子邊打還邊罵,畜生??!畜生啊,你在外面你亂搞你的,你為什么要把臟病帶到家里來???
我這下明白了四川紅自殺的原因了,本來我以為是半腦的暴力造成的,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原因。四川紅不生育是半腦的問題,是他過去得臟病造成的。誰能夠想到,他現在又這樣了呢?
半腦低著頭,好像知罪了,任憑姚大鼻子的拳頭砸。姚大鼻子砸了半天,最后癱在了地上。我過去攙起了姚大鼻子,姚大鼻子的氣過去了,起來把自己的身子撣了撣,然后坐在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姚大鼻子問我,怎么辦?
我說,這種病,不要緊的,現在又不是以前了,有的一針就打好了。用不了多少錢的。
姚大鼻子說,不是錢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他已經老多了,剛才用多了力,嘴巴里呼吸的時候發出了奇怪的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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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腦做父親了。他抱養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姚聰,小名叫聰聰,四川紅也就安穩下來了,半腦也像一個父親一樣,開始學著抱小孩了。聰聰不聽他話,他用拳頭嚇她,你再哭,再哭,當心我一頓——毒打。聰聰當然是不怕他的。
聰聰倒是喜歡我,我有時候看著她,覺得為了感謝我的幫忙,請我去他家和姚大鼻子一起喝酒,酒不是好酒,我喝得很多,半腦還有興趣的從四川紅手里奪回了菜鏟,他替我們炒了一盤西紅柿炒蛋,鹽放多了,可這盤菜最先光掉了。
半腦有了孩子,我就經常去半腦的家了,四川紅到一家紙漿廠上夜班,帶聰聰的事情就丟給半腦了,半腦還別出心裁的用撲克牌逗聰聰,沒有想到的是,聰聰一見到撲克牌,就不叫了。
半腦說,要是男的就好了。
四川紅就罵,怪誰?
半腦就反過來問聰聰,怪誰?
我還看見過梅蘭,她還是像過去那樣,走路總是喜歡扭屁股。我不緊不慢的跟著她,她走了段路,進了王中王商場,后來她從王中王商場扭出來了,我還在跟著她,我一直跟她到了一家沒有生意的體重機前,她停下來,我也停下來了,她手里拎著大塑料袋小塑料袋,像是一個大袋鼠了,她裝著沒有看見我似的,故意把頭轉了過去,我站住了。我說,你還怪我?
你是我的什么人,梅蘭給了我一個白眼,我有什么資格怪你?
我丟給她一句話,半腦有女兒了。梅蘭故意尖叫了一聲,說,呵,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以為是有了寶貝兒子呢。我不說話了,看著那臺體重機,體重機上的紅燈閃爍著,里面的聲音依舊在喊,“稱一稱,量一量……”,忽然梅蘭站了上去,回頭對我說,得意什么,又不是自己的種。
過了一會兒,一個禿頭的矮男人走近了梅蘭,還把一枚硬幣遞給了體重機的主人,我剛才怎么沒有看見這個男人呢?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半腦,這段時間的半腦正在漸漸地緩過魂來。他再也不提孫慶了,也不提已經到了小鍋巴身邊的小馬桶他們了。半腦堅決沒有跟第五個阿哥,盡管小鍋巴曾經極力的邀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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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快來的時候,四川紅家鄉來了一個表妹小英,小英沒有肯到四川紅的紙漿廠上班,紙漿廠的工資太低了。小英自己找到了工作,她在“金色年華”做生活。至于這一點,姚大鼻子還反對過,說“小英不干凈”。小英只是把這里當作親戚,沒有生意做的時候,或者“特殊時期”過來走走。聽說“金色年華”生意不錯,小英來的機會更少了。
世界就像過去那樣向前發展著。王中王。月月紅。玉環池。貴妃浴。除了這些之外又多了一些新的。比如麥得隆大賣場。比如國際大酒店。比如金色年華休閑中心。每次這些新場所開業的時候都會有一些小禮品,我都會開車去等,等過來就送給聰聰。人怎么能夠不顯老啊,聰聰都會指派我了。她還會見機行事,看到我手里有禮物就叫我叔叔,見我手里沒有禮物就叫我老楊。老楊,老楊——她喊著喊著就喊成了老忘,老忘。真是小老人。
那幾天下雨,我的生意很好。過了兩天,我到他家的時候,他家里鬧翻了天。四川紅在抱著聰聰哭。聰聰也在哭。姚大鼻子在一邊勸。我問了半天,才明白半腦拿了小英寄放在四川紅這里的錢。三千多塊呢。我問半腦,錢哪里去了?半腦指了指四川紅,你不要聽這個賤人睜著眼睛說瞎話。四川紅就說,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我說,你拿了人家的就還給人家,我估計半腦的老毛病犯了,他找小姐了。四川紅肯定也知道的,她說不出口,他還,他拿命還!
我把半腦拖到一邊去,我說,你到底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半腦裝聾作啞的不說話,還把臉扭到一邊去,嘟囔了一句,我看病了,誰叫她把錢放在我家里的?四川紅說,看病?你真的是看病你拿發票了啊,你把藥拿給我看啊。
看樣子不是看病了。
姚大鼻子說,又不是干凈的錢,婊子的錢,用了以后還嘛,用了是給她面子。半腦猛然吼起來了,你他媽的統統給我閉嘴,不關你的事!我還,我還,我馬上去賣血!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有史以來半腦第二次罵我,半腦的樣子非常奇怪,眼睛閉著,嘴巴張著,舌苔很厚的,舌頭一伸一縮的,像一個說不出名字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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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夜里總是有警笛在哇啦哇啦的叫。誰能夠想到黃公公也腦結石呢?黃公公出事了,定性為“警察隊伍中的敗類”。我不認為他是敗類,他只是有缺點罷了。聽說查到最后,總是查不出來,沒有存折,也沒有現金,舉報應該是謊報了。再后來,還是黃公公昔日的同事有本事,在黃公公家搬出了一個煤氣罐,用氣焊槍割下來,里面全是錢。黃公公幾乎沒有用過。這個聰明過頂的黃公公,攢了幾十萬塊,舍不得用,舍不得穿,最后還是替國庫存了。
我醒在床上,頭腦里亂哄哄的,就像一粒從玉米棒上剝下來的玉米,來到姚大鼻子的炒米機那個鐵葫蘆里來回的翻滾,鐵葫蘆被風箱鼓起的火烤得滾燙,這粒玉米已經沒有藏身之地了,它全身變得滾燙,內心的壓力越來越大,等到它遇到外面的冷空氣的時候,它是不是只有一種爆炸的選擇?它是不是和其他的玉米一樣,應該膨脹成為一粒爆米花,面目全非的爆米花?
清晨還沒有來臨,我已經沒有睡意了,我反而清醒過來,半腦,我找到解決扯蓬的好方法了。半腦,扯蓬的時候,不要想著它,掏耳朵,立即掏耳朵,靜心掏上一分鐘,它就被無聲無息的解決了。但是對于半腦,它還有什么意義嗎?
在所有人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醉如死豬的半腦感到下體一陣清涼,他的另一個腦袋被四川紅割下了。我被姚大鼻子叫過來的時候,半腦的下體全部是血,我抱著他就上車。
當時發動機在響著,我沒有聽見姚大鼻子在后面的喊叫,姚大鼻子手里還拎著一只塑料馬夾袋,那塑料馬夾袋里裝的正是他寶貝兒子的“第二十一根手指”。奔跑的姚大鼻子和他高舉的一只塑料馬夾袋是有點像電影中的某個鏡頭。不好意思,有點庸俗,可生活本身就是這樣的,許多年前,我們都是玉米棒上信誓旦旦的玉米;許多年之后,我們都是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