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碧雞關

只要給我一個實在的理由，我本可以在那里呆下去，那個地方就是昆明海口。

我在的那一片，像刀刮過似的，是光禿禿的坡地。天晴的日子，往天上看什么也沒有，往地上看還是什么也沒有。坡地下邊是白塔村火車站，早晨火車怪叫一聲太陽剛好升起，傍晚火車又怪叫一聲，太陽就落了。周邊不是磷礦廠就是磷肥廠，當時磷肥市場看好，大家熱火朝天地干著，所以看誰的臉上都磷光閃閃，呈現出活躍的化學反應。單位不遠處是老牌兵工廠，保密單位，海口片區的企業老大，他們的企業特色是看不起別人，又不敢顯擺自己，你千萬別問他們的職工是干什么活計的，一問，他的表情就讓你難受一回；他的眼里分明有千言萬語，卻不敢道破，舌頭上有鎖。想想也是受罪，人都自豪成那樣了，可偏偏得硬憋著不說。山洞里常常傳來他們試槍的聲音，聽聽也覺得平常，沙啞沉悶，像生銹的鈍器擊打著厚實的皮革，心里就冷笑起來：都什么時代了，造這樣的武器你還驕個什么傲？我的單位是搞建筑的，往前追溯曾拿過一塊建筑銀牌，往后發展連鐵牌也沒有了。我永遠也說不清我為什么會分來這樣的單位，我來報到的時候他們很不好意思，他們覺得本單位不配有大學生，所以在使用我的問題上傷透腦筋、亂成一團，他們大罵云大濫擲人才，他們甚至想過以培訓的方式把我重新送回云大中文系，再讀四年書然后分配到別的地方。

這樣我的心就熱了，我覺得他們比我所就讀的那所學校更知道愛才惜才。我就整天在想：給我一個實在的理由，我就可以在這里好好地呆下去，哪怕在這個坑里漚成一塊磷肥，也不枉在云大深造一場。首先我覺得我可以在這遠離鬧市的地方繼續讀書，這里的夜晚多么安靜啊，我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頑皮地敲打著胸腔，自己咳一聲嗽就把自己嚇一跳；但轉念一想，不行，讀書用不著一片安靜的地方，只要一個角落就行了，我消受不了那么大一片的沉寂；那就在這里好好反省自己，面壁思過，牢底坐穿，刑滿釋放；這就更不對了，我把這里當作什么了？我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也罷也罷，還是搞好本職工作吧——現在他們決定把我放在宣傳科，每天一醒過來就提著一大桶漿糊直奔工地，鼓干勁、掀高潮，大干四季度，到處張貼大標語，以至落下這樣的毛病：見不得空白的墻，一見就想往上面貼點什么；長期這樣干下去，恐怕也不妥當。究竟怎么辦呢？我開始怨恨單位怎么把地址選在這光山頭上，如果當初是選在青山秀水、風景迷人的地方，那我現在不是就天天住在度假村里了。沒有一個過硬的讓我留在這里的理由，卻有一件事讓我傷心了好久。

一次朋友們從昆明來海口看我，他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單位的大門，他們習慣了門和門衛，他們需要詢問和出示證件，而這一切他們都沒有找到就只好返回了。我后來知道了起先是覺得好笑：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本單位連圍墻都沒有，又怎么會有門呢？繼之就有些傷心：有人煙的地方總得有點圍墻吧，不然我們豈不成了荒原上的狼？不，也許還沒有那么悲壯，也許只是荒原上的屎克郎。后來他們回憶說，按照我所標示的方位尋去，那是一處像難民營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一家公司呀。

我從此憂郁起來，喜歡在螳螂川邊散步。我覺得螳螂川是一條下流、下賤的江水，從那些黑色的漩渦里，可以看見一切卑鄙的念頭都有著美麗的花紋。我還覺得它像吸煙過量被熏黑的蛔蟲，十分舒服地蜿蜒在人肚子里。我在那里哪叫散步呀，你沒見過籠子里的老虎是如何走路，那就來螳螂川邊看我散步了；就是那種困獸的步態，一步壓一步，驚起的鳥兒像廢紙一樣亂飛。昆明在江之源，我在江之尾；我知道這條江是昆明的下水道，那些從嘴里進去的東西最終要從這里出來，我就這樣臭哄哄地工作和生活在昆明的屁眼下。

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工人奔赴外地施工。建筑單位，點多線長，南北征戰。臨別時妻子凄凄惶惶，男人喜氣洋洋；妻子的眼里分明有一只小手抓住丈夫不放，丈夫的心中早長出兩片高飛的翅膀。我一邊張貼標語一邊看，究竟看不出個所以然。拉個人問問，那人悄聲道：“你還不知道？他們白天活計累，晚上活計更累。現在好了，沒人纏住他們了，可以歇歇了，再壯的牛，也犁不了幾畝田嘛。”我聽個似懂非懂，我覺得這地方生活不輕松，不好玩的事情累人，好玩的事情也累人。

我單位是西山區計劃生育先進集體，為強化這項工作，力爭明年再創先進，我被臨時調到公司計劃生育辦公室協助工作。我不覺得委屈反覺得好玩，我很樂意搞好計劃生育工作；有人說，你不覺得荒唐嗎？你是學中文的？我說我倒覺得很正常，正因為我是學中文的，所以只要是講中國話的地方，我都能發揮我的才干。計生辦主任是一位老太太，慈眉善目，長得像極了送子娘娘，然而她卻教我怎樣發放避孕藥具，阻擊來勢洶涌的蝌蚪狀兵團。這是一位很好的老人，我卻干了一件很對不起她的事情。有一次她要出差一個月，到外地的幾個點落實計劃生育工作，臨走囑咐我不要忘了適時到西山區領取一些藥具。等她走后，我叫上一輛車去了西山區計生辦。到我領避孕套時，人家問我：你們單位要幾號合適？我響亮答道：大號！幾乎所有聽到的人都吃驚地望著我，這使我更添一種豪氣——廠衰我恥，為單位爭光的時候到了，于是又重復一遍：我們只要大號！計生辦的同志會意地笑了：哦，是的，是的，你們是頂天立地的建筑單位嘛。回來后我積極地將那一箱東西盡數發下去，我覺得我干得很出色。但事過幾天，就有職工找上門來反映說：上次發的東西不適合我的情況，那簡直是騾子用的。后來對這批東西反映普遍不好，我隱瞞不報，主任一直不知道。年底先進也弄丟了，她搞不清問題出在哪里。

１９８６年的秋天，我的一伙文學朋友，嘻嘻哈哈地來到海口。我在單位上舉辦一次文學講座，請他們來講課。我到處張貼海報，使用了“先鋒詩人，著名作家”這樣一些煽情字眼。那時文學近乎春藥，一粘上就想入非非，騷情十足，把持不住，潮涌而來的人一下就把會議室灌滿了；也有的一見這陣勢，以為公司又開大會了，丟下工作趕來參加。反正這幾個人往上面一坐，就被一種熱辣辣的人氣烤著、捧著，像四根冰棒一樣正在幸福地溶化。同時他們更為幸福地發現，今天來聽講座的人，多數是海口女性，她們穿上只有在出席晚宴或舞會才舍得穿的最艷麗的服裝，她們薄施粉黛，笑臉如花，她們的出現幾乎要改變講座的性質，使人想在燈紅酒綠之中翩翩起舞，使人想在春天的原野上放足狂奔。

當然，他們最終還是衣冠楚楚、故作鎮靜地端坐在講臺上。

記不清誰先發言，誰發言、誰沒發言。我只記得講座的高潮在提問時出現。伙子問：我在寫情書時找不到打動她的形容詞該怎么辦？他們就從荷馬史詩講起，因為時間關系到沈從文勉強結束；老人問：我前兩天丟失了一輛單車心中一直堵得慌該如何是好？他們講了魏晉風度、竹林七賢，還舉了三毛的例子，到廣闊的世界去尋找丟失的自我比尋找單車更有價值；女性問：你們作家的家庭生活肯定比一般人要美滿幸福吧？他們齊嶄嶄地懔然答道：不，恰恰相反！下邊開始是壓抑的驚呼，接著是敞開的喝彩，然后是掌聲，柔軟而綿長，像夏季的雨點呼應著他們因文學而寂寞的心。

這美好的情景與我毫無關系，我只是他們旁邊一個提著水瓶捧著香煙端著笑臉的人，一個他們眼皮底下的模糊的人影，他們看我的時候已經不是往日那種朋友的眼神，而是看一個本地的文學青年，一個需要大力扶持的脆弱的文學夢想者。講座結束后他們對我說了很多鼓勵的話，諸如是金子埋在哪里都會發光之類的格言；我拉著他們的手握了又握，心里暖洋洋的十分舒坦；他們還動情地說這里真美真好啊，再見再見，眼睛里霧水朦朧。

他們來的時候是朋友，走的時候是老師，海口與昆明的差距就十分形象地顯露出來了。他們嘻嘻哈哈地走了，我空前地空虛，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就寫了一份請調報告交給黨委書記，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書記的反應，我知道要他們放我走是一件十分為難之事，沒想到剛剛上任的年輕書記看完之后一拍桌子大喊一聲“好”，他還說：驚肝動肺，情理俱佳！你趕快拿去復印一份再交來，原件我提交黨委會討論，復印件我參考著自己用——讀過你的請調報告，我也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