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荷是越南導游,大名黃氏秋荷,身材不高眉目清秀,馬尾辮牛仔褲,河內大學外語系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先教書后下海,還讀了個旅游中專。在越南唯一要求大學學歷同時又有本專業(yè)學歷的行業(yè)是旅游。
“大家可以叫我黃導,不過——我可不導黃喲!”友誼關外一見面,阿荷便來個先聲奪人。
與我同行的旅伴是七男二女——九個老廣,素昧平生臨時搭伙,頗似方鴻漸們向著“圍城”進發(fā)。
莊周夢蝶
三月的河內樹木茂盛蔥綠,但比想象中要清冷。黃昏細雨還劍湖畔,河內市政府大樓鄰水而立,岸邊小花園的座椅濕漉漉的。湖周圍的店鋪華燈初上,為粼粼碧波佩戴了一條金光閃爍的項鏈。粗壯無比的大榕樹氣根和繁枝相互交織遮天蔽日,巨大的樹冠仿佛要覆蓋煙氣氤氳的整個湖面。
每到一景,沒有故事,那不是導游。阿荷的故事成堆成串,只要你抻個頭兒,她就會興致勃勃地滿足你。一般的導游是背故事,阿荷不然,她是講故事,更準確地說,她是回憶故事。聽語氣,看表情,仿佛故事就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你不得不直著耳朵聽,想不感動都不行。在還劍湖畔,她把我們帶進了一個美麗的傳說中,聽完之后,胳膊腿覺得輕飄飄的,沒了一點疲勞。我向她伸出大拇指,她略帶頑皮地說了聲“謝謝\"。這是什么?這是水平,是那些只會講葷段子的南郭導游們沒法比的水平!
思緒從神話中慢慢淡出,阿荷把我們領進湖邊一角的商場,約定好集合時間就“放羊”了。這是河內最大的商業(yè)大樓,五光十色寬敞明亮,在北京能算是中等規(guī)模。柜臺里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商品前的姑娘們楚楚動人,雖是周末,并不擁擠。我邊走邊打量身邊游逛的人,再低頭看看自己,一樣的黃皮膚黑頭發(fā),一樣的亞洲標準個頭,再加上剛從阿荷那里速成來的幾句河內話,混跡于越南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估計沒什么問題。腦子里“反客為主\",腳下便更加悠閑。走著走著,側前方攤位的售貨小姐向我飄來,步態(tài)輕盈面如滿月。我立刻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趕緊用舌頭扒拉那幾句速成越語。沒料想,傳過來的卻是一句:
“你好!” 純正的漢語普通話!
——我一時反應停頓,竟然不知該說哪國話了!這可真是——莊周夢蝶,自己把自己弄丟啦!她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微笑里加進了俏皮。我紅著臉趕忙說:
“你好!——你能看出我是中國人?”
“那當然。進來看看吧。” 語音依然是那樣標準。
猶疑之間,同行的幾個老廣遠遠地晃了過來,小姐見狀轉身迎上前去,一聲地道的粵語清脆悅耳:
“雷侯哇!”
我一口氣背過去——暈菜。
掛失歷史
河內軍事博物館是預定的參觀項目,堪稱北京軍博的袖珍版,飛機坦克機關槍,支前模范老大娘,奠邊府大捷的輝煌,解放西貢的軍功章。五星紅旗改成了獨星紅旗,一樣的鮮紅金亮,一樣的軍威飛揚。
識別游客是導游的基本功,阿荷一路緊繞著我,從北京的軍博聊到八達嶺長城,她說:
“長城整修得很漂亮,可是看不出兩千年的歷史了。”
話題有點大,我張了張嘴沒接茬,她又接著說:
“越南人一直在打仗,五四年前是法國,七三年前是美國,七五年南北統(tǒng)一才和平。”
七五年和平? 那七九年是什么?“同登大捷”、“諒山大捷” ,《人民日報》當年的頭版頭條都讓大風刮跑了?記起昨天趕路時,有人注意到路邊不斷閃現(xiàn)的公墓,規(guī)模不大卻整齊劃一。阿荷說各村民眾都按時祭奠英雄,這是傳統(tǒng)。她還特別強調了一下:“都是抗法抗美的烈士。”果真如此?只是抗法抗美?著實讓人不敢相信。
她故意繞開的,恰恰是我真心想看的。只可惜,這里連中國的一寸鐵、一粒米、一條布絲兒都沒有,一切都消失得無蹤無影。——“小阿荷呀,其實你不知道,不聽你說什么,但看你怎么說。”
為了探個究竟,我輕聲問阿荷:“你們認為,在抗美期間,中國和蘇聯(lián)誰對越南的支援更大?”
阿荷也不存戒心:“蘇聯(lián)。中國送來的都是糧食和槍支這一類。” 不用她指點,就在身邊,蘇制T-62坦克虎踞龍盤威風八面,蘇制米格21戰(zhàn)機座艙下畫了14顆紅星,蘇制薩姆Ⅱ型導彈昂首藍天。
可嘆,一段在中國驚天地泣鬼神盡人皆知的歷史,在這里就這樣拐彎兒了。難怪邱吉爾說:“歷史是個小姑娘,怎么打扮都成。”滄海桑田,只有在足夠久遠的塵封之后,人們才有興趣從土里去挖掘歷史的真實。
下龍灣上
下龍灣,人稱海上桂林,“世界人類自然遺產”讓我心儀已久,填補這個旅游空白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自從上了船,阿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間透出兩個字:自豪。馬尾辮散開,雙手一捋變成中分式的披肩發(fā),干練中憑添了些許嫵媚,活脫脫一個海的精靈。
我邀請她合影,她一邊爽快地答應,一邊低下頭從衣襟里三把兩把拽出導游卡,在胸前擺正,才從容地抬起頭等待那“咔嚓”一聲。這個鬼丫頭!
人間仙境果然名不虛傳,突兀的青山怪石嶙峋,從波瀾不驚的海面上拔“水”而起,直刺青天,或橫排或縱列挺拔峻峭,石縫間長出的大樹小樹你纏我繞,蔥蘢毓秀鋪天蓋地。水面上四鄰不靠地憑空長出仙山已屬奇觀,更絕的是那山水銜接的一線,頑石被柔水天長日久地擁吻,已深凹成洞,洞洞相連又成為四面鏤空,和著水聲崆崆作響。游船在山間穿行,倒像是一個個懸在海面上的巨大蘑菇飄忽而去。山把根扎在海面下,云把根生在山腰上,抹得眾山齊刷刷一般高。鉛灰色的低云無邊無際,映襯得海水越發(fā)呈現(xiàn)出墨綠色。云蒼蒼海茫茫,可云和海之間,卻是清清亮亮,濁氣全無,“天、地、人”三界分明,像是有意讓這無限放大了的超級盆景盡情展現(xiàn)。
越南龍王爺竟是如此多情,輕輕灑下的蒙蒙細雨一團團裹著海風,前隊簇擁著后隊,緊一陣如拉丁狐步舞,慢一陣似巴黎華爾茲,滑落在海面無蹤無跡,嬉戲山水親近蒼生。
不是為了躲雨,我那九個同胞在船艙里一落座,變戲法似的摸出幾副撲克,立刻就都不知人間煙火了。自打取消“天天讀”,學習54號文件就成了“雷打不動”。眼看著一座座山峰擦著船邊一晃而過,阿荷在桌邊來回走了幾趟,沒人理睬,干脆手臂橫在牌桌上指向舷窗外:
“快看,那是拇指峰,像不像?”
同胞們山一樣穩(wěn)重海一樣寬容,全然不理會這種“無禮之舉”,只有一位眼皮都沒抬地應了一聲:
“像。”
我獨自站在前甲板上,幾乎全身濕透,密雨斜侵,驚風亂點,雨傘只是個擺設。平日里心肝寶貝一樣的照相機,此刻也顧不上保護,只聽得快門“噼里啪啦”連珠般地響,良宵一刻值千金吶!
雨稍小了,身后傳來阿荷微微的喘息聲,她說:
“真美!”這顯然不是導游詞。
“真美!”我答道。“你來幾次了?”
“不記得了,每次都覺得美。——都濕透了,真是的,可惜天氣不好。”后半句話她在說我,替越南老天爺?shù)狼浮?/p>
“不是可惜,是可喜”。兩人一前一后回到船艙里,我一邊換膠卷一邊給她講:
“烏云潑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情之所致,忘乎所以。我怎么會口若懸河狂吹起來!等我突然意識到對方?jīng)]有回音,讓舌頭恢復原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阿荷也已濕透,淋過水的秀發(fā)又黑又亮,一縷縷垂在肩頭,貼在臉上,微笑凝固在嘴角,一邊幫助我把拍過的膠卷塞進包里,一邊眼望窗外以極慢的頻率不住點頭。此時的阿荷,她不是大學教師,也不是專業(yè)導游,她是個——孩子。
花環(huán)依舊
車到諒山加油后進城,旅伴中一壯漢隨意說起:
“這里,我來過,七九年。”
未辨真假,我心里已是一驚,那不是“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年代嗎!眼光不由自主地向阿荷掃去,她剛剛自我介紹過,滿車人都知道她就是諒山土生土長,七四年生人。25年前那個5歲的小姑娘,25年后這個越南的文化人,心里都裝了些什么?沒容得我目光搜尋到位,阿荷的回答已經(jīng)應聲飛出:“那時我沒有這么漂亮吧!”一臉的陽光燦爛,十分專業(yè),車廂里頓時一片善意的哄笑,我的笑聲最高。多漂亮的化解騰挪!眨眼間多云轉晴,心中不禁暗暗贊嘆。
面包車繼續(xù)前行,諒山被甩在車后,熱鬧過去,有人開始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路上有四個士兵,抬著兩捆竹子,見車過來就靠邊避讓。也許是有感異國士兵的裝束,一位老兄自言自語:“當兵的。”阿荷稍一沉吟,好像也是對自己道:“越南人民軍。”這一來一往八個字,聲音極輕,幾乎淹沒在四起的鼾聲里。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大約三十出頭緊挨著阿荷的女老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聲說:
“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我們不是把諒山炸平了嗎?”
有人立刻打斷她 :
“哎——哎,亂講,亂講!”
昏睡的人都醒了,后座上有人也在嗔怪她,卻只是喉嚨里出聲,并沒有清晰的詞句。那女老廣像是受了委屈,聲音降下一個八度自己嘟囔:
“就是炸平了嘛。”
這一次阿荷被我的目光追到了,只見她臉向車外,是一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就像沒有感受到耳畔空氣的震動。顯然,這種靜默是經(jīng)過訓練的,是真正的專業(yè)狀態(tài)。
一車人誰也不說話,都沉默了。
第二天,由下龍灣返回,三天共同生活,天然良辰美景,不免生出一絲依依惜別之情。車上有人挑頭唱歌,雞一嘴鴨一嘴好不熱鬧。作為答謝,阿荷自報一首諒山的民間小調,雖是業(yè)余水平,卻堪稱異鄉(xiāng)風味十足,贏得滿堂彩,掀個小高潮。亂聲中,另一個女老廣拔高了調門喊道:
“唱《血染的風采》吧。”
真是猝不及防,河內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阿荷豈能不知道徐良的斷腿?
“也許我告別,就不再回來……”
女老廣自我感覺良好,眾人再三努力打岔也沒有壓住那發(fā)自骨髓的情懷。
我偷眼望去,阿荷第二次進入了那曾經(jīng)領教過的“專業(yè)狀態(tài)”。
越南古稱安南國,友誼關原名“鎮(zhèn)南關”,上世紀50年代改為“睦南關”,60年代經(jīng)陳毅外長再次更名為此。風風雨雨雄關矗立幾百年,關里關外都是高山,高山下都有花環(huán)。后來,雙方邊界談判,法卡山陣地已在去年劃歸越南,撤退前重磅炸藥把山頭“貓耳洞”全部炸平,兩邊都不再軍事設防,只有山下花環(huán)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