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億萬富翁一夜被剝奪財產案”雖經一審開庭仍懸而未決。《財經》在海口全程旁聽此案一審庭審之余,與當事各方亦多有接觸,并在北京廣泛接觸相關法學界權威。而有關人士對涉及此案的產權界定、司法程序等問題的分析雖有分歧,但依然有所共識。求同存異,也許有助于為此案的判決提供客觀視角,并對廓清此案暴露出的重大法律問題有所裨益。
產權之爭
海南案關鍵,首先是對公司產權的確定。而所有公司產權的根源,在于誰向星座公司的原始資本。因此,對星座公司原始出資人的確認,正是此案控辯雙方都意識到的最關鍵問題。
對此,黃漢民的辯護人楊若寒律師向《財經》表示,黃不是公司的創始股東并無爭議,關鍵在于蔡等人雖于星座公司申請工商注冊登記期間打入100萬元,但該款只在賬上存放了一天即抽逃。而黃于1993年6月10日打入星座公司賬戶的157.82萬元,是黃為受讓星座公司股本而投入的資本金。
針對上述說法,作為此案被害人的蔡寶銀的訴訟代理人肖金泉律師則針鋒相對地向《財經》指出,成立股份公司須有投資人的合議。星座公司于1993年4月注冊成立,當年2月,蔡寶銀與鄭李貴即已簽訂《投資協議》,向海口市工商局申請創辦星座公司,雙方各占50%股份。而《投資協議》中根本沒有黃的名字。因此,不管黃之后有無向星座公司投入過資金,依照《投資協議》,星座公司的原始股權的擁有者,就只有蔡、鄭二人。
中國社科院法學博士文學國向《財經》表示,蔡、鄭二人在設立公司前簽訂的《投資協議》,可以理解為公司發起人之間就設立公司的一個協議。黃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投資協議》里,星座公司成立之后的公司章程、股東名冊里也都沒有黃的名字。因此,黃很難被認定為星座公司的出資人。即便黃在法庭上表明,星座公司是他口頭委托唐氏夫婦成立的,但這種口頭委托要具備法律效力,一般需要雙方的認可或第三方作證,而根據目前的證據看來,這種口頭委托不具法律效力。
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副所長、民商法專家陳教授則分析認為,上述157.82萬元是否是投資款,要看一系列證據的綜合證明結果。在實際經濟活動中,許多民營企業的財務制度并不規范,甚至還有刻意規避法律的做法,因此,可能有個別證據的表面內容并不符合當時的真實情況。本案中這筆錢在當年的有關賬目上雖被登記為借款,但也可能在實際上是投資,也可能部分是出資,部分是借款。157.82萬元的注入構成了經濟上的一種事實關系,但同樣的事實關系會表現為不同的法律關系。因此,需要對該款注入后的使用情況進行綜合的考察和分析,例如當事人之間對該資金的實際性質和用途是否私下另有約定,該筆資金的回報是以分紅形式還是償付利息形式等,才能確定其性質。
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所長助理劉俊海教授指出,在目前市場經濟下,股權的確認比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所有權確認更加復雜,也更需謹慎,這一點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程序之爭
#3000;#3000;此案的另一關鍵問題,在于司法機關以刑事訴訟手段處理民事確權案件是否合理。
楊若寒律師向《財經》表示,黃漢民向公司投入資本是無可爭議的事實,黃并未虛構事實。黃、蔡爭執的實質,是公司股權的歸屬,也就是雙方都主張公司的全部股權,因此該案是典型的民事確權之訴。雙方誰擁有公司的股權,或者雙方各自擁有多少股權,只有通過民事訴訟才能予以確定。而本案公訴機關卻以將財產爭執的一方交付刑事審判的方式,來確定爭議財產的所有權,混淆了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的任務和目的。
對此,被害人的代理律師肖金泉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表示,此案之所以由公訴機關提起刑事訴訟,其根源在于黃漢民當年直接向公安機關舉報。黃的舉報是建立在捏造事實的基礎上,屬誣告陷害,且黃憑借舉報而非法侵占了唐氏夫婦的全部財產。有黃的誣告陷害和非法侵占在前,公訴機關如今以其涉嫌上述罪名起訴,并無不妥。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洪道德教授分析認為,黃當年向公安機關舉報并無問題,這是其作為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利。但2000年底海口公安的欠缺之處在于,立案之后本應對調取的一切書證進行司法鑒定,而事實上卻僅憑黃的舉報,僅憑當時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唐氏夫婦的口供,就給黃出具了相關證明材料,使黃得以全面接收公司。這種做法是很不嚴肅的。
至于有人關于應中止刑事訴訟,先進行民事確權的說法,洪道德教授認為在操作中難以實現,因為相關法律規定并無如此程序安排,法院無權改變公訴案件的訴訟性質。洪表示,“刑事不讓民事,先刑后民”是司法實踐的一條原則。由此,此案由公訴機關向法院提起訴訟,在程序上并無問題。
盡管如此,陳教授還是表示,此案及類似案件的最佳選擇,還是暫停刑事審理,而等待民事確權的結果。他進而指出,一個需要重視的基本法治原理是,民事權利的爭議應當通過民事訴訟來解決,而非通過刑事訴訟來解決。這是因為,刑事訴訟是解決定罪量刑問題的程序,而非確認財產權利歸屬的程序。在刑事訴訟中,不可能為存在財產爭議的雙方當事人提供一個公平合理的解決財產爭議的程序。一個侵害財產權利的行為是屬于民事違法行為還是刑事犯罪行為,不過是對一個事實行為的兩種法律(民法和刑法)界定,其界定的結果是承擔法律責任的性質和程度不同。任何侵害財產的刑事犯罪行為,同時都是違反了民法上的有關財產制度的侵權或違約行為;如果一個行為沒有違反民法上的財產制度卻構成了一個財產犯罪行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如果某種涉及財產關系的行為在民法上不構成違法,就絕對不會構成侵害財產權利的刑事犯罪。
陳教授表示,基于上述觀點,就此案來說,首先應啟動民事訴訟程序,以確認誰是公司財產的真正權利人。如果通過民事訴訟程序認定某一方不擁有相應的民事權利,并且侵害了真正權利人的權利,則該行為人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如果其行為造成了嚴重的危害后果,不僅違反了民法,也違反了刑法,屆時可再啟動一個刑事程序來解決其刑事責任承擔的問題。在行為人侵害財產權利的行為顯而易見,或者自認其存在民事違法行為的情況下,實行“先刑后民”并無不當,但是在財產關系復雜或者行為人有抗辯理由甚至權利請求的情況下,再搞“先刑后民”則有所不當。在市場經濟中所出現的諸多類似本案的訴訟,在很多情況下都應依照“先民后刑”的原則來解決。
證據之爭
#3000;#3000;海南案之所以被媒體稱之為海南第一奇案,很大程度上在于海口市公安局兩度立案偵查而結果迥異,令法院采信相關證據陷于兩難境地。
對此,洪道德教授指出,證據的有效與否并非根據證據的內容而確定,而是根據證據的收集者主體、收集程序以及證據的表現形式是否合乎法律要求等來確定的。只要是公安機關依照職權按照法定的程序進行收集的證據,就不存在無效的問題。即使當年的案子真的立錯了,其所收集的證據也應視為有效。
就本案而言,洪認為,海口公安在2000年底以及2002年底兩此立案后收集的證據,只要是公安機關依照職權收集的,就是有效的,控辯雙方都可以此舉證。至于采信與否,則是由法庭決定的。
“如果法院在民事權利不能確定的情況下做出判決,這個案子將有可能是一個錯案。因為確權不是刑事法庭能夠解決的問題。”洪最后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