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凌晨2點,紐約股票交易所49歲的CEO(首席執行官)約翰塞恩(John Thain)一行乘坐紐交所的專機抵達北京,風塵仆仆開始了他們在北京和上海為期各一天的行程。
關于塞恩此行的目的,美國晨星公司研究部主管高潮生認為再明顯不過——“成熟市場經濟國家中能上市的公司都上市了,剩下的就是中國和印度的公司了。”
當天下午6時,塞恩在他下榻的東方君悅酒店接受《財經》專訪時,坦陳對中國市場的熱情。時值塞恩致力于領導紐交所重鑄輝煌之際,中國市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年前,紐交所時任董事長兼CEO格拉索因巨額薪酬丑聞而下臺(參見《財經》2003年10月5日號《NYSE完美風暴》)。按照去年8月間所獲得的新合同,到2007年退休之際,格拉索將獲得1.88億美元左右的收入。但對于這份合同,美國證監會主席唐納森評價道:“同意格拉索的薪酬合同,表明紐約交易所現行的治理結構存在很多問題。”
這個看法代表了當時絕大多數投資者的共識。格拉索薪酬丑聞在給紐交所乃至整個華爾街帶來劇烈震蕩的同時,也給他的繼任者留下了重建投資者信心的艱巨任務。當現任董事長約翰理德和CEO塞恩在紐交所風雨飄搖之際先后接手重擔時,紐交所在上市公司中所占的市場份額已經跌到75%的低點。
人們不免懷疑,即使能夠拯救投資者信心,紐交所還能重塑往日的輝煌嗎?
畢竟,格拉索在留下一個爛攤子的同時,也留下了一連串驕人的紀錄。他曾是紐交所長期以來最孚眾望的領導者之一。正是在“格拉索時代”,紐交所經歷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股指上升和市值擴張,況且紐交所2700多家上市公司中,有近一半是在他任職期間上市的。
改革之后的紐交所能否更勝以往,是檢驗改革成效的試金石。
與格拉索不同,低調的塞恩不具有濃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但他正在證明,通過領導、協調眾人的力量,通過“兩條腿走路”——對內完善治理結構,對外拓展市場份額——紐交所或可超越歷史。
被監管的紐交所
紐交所共有29家來自大中華區的公司掛牌交易,其中16家來自中國大陸,市值總額達到3270億美元(截至2004年6月30日);另外八家來自香港,五家來自臺灣。數據表明,中國已然是紐交所在亞太地區最大的上市公司來源國。
“但我們要確保——這些公司之所以在紐交所上市,是因為我們有競爭力。”塞恩強調。
他清楚地意識到,紐交所要保持競爭力,更重要的是其自身要被認可。因為上市公司的價值,體現在交易所的質量和聲譽上。“紐交所的聲譽不僅來自商業成就,還來自好的監管”——這里所說的監管,不僅指紐交所對上市公司的監管,更指紐交所內部的自我監管。
由于格拉索巨額薪酬丑聞被認為肇因于內控機制嚴重缺乏,紐交所為改善自身的治理結構建設,采取了積極的措施。這些措施在塞恩就任之前就已經開始實行,他上任后則繼續貫徹。
“首先,建立一個全新的獨立董事會。”所謂獨立,是指其成員完全獨立于上市公司與會員公司。獨立董事會(Board of Directors)全權負責監督、管理、薪酬和內部調控。同時,成立由專業人士組成的行政經理會(Board of Executives)作為董事會的顧問機構,每年至少開會六次,討論有關交易所市場結構、會員和上市公司事務的議題,并與董事會每年召開數次聯席會議,向董事會提交報告。
這樣一種雙層領導結構,在保持經紀商—交易商和上市公司群體與紐約交易所的專業和業務聯系的同時,避免了潛在的利益沖突。
“第二,將交易所的商業職能與監管職能相分離。”格拉索之后,不但CEO與董事長的職位發生分離,而且CEO對監管沒有話語權。塞恩只負責商業運作,首席監察官理查德柯欽(Richard Ketchum)負責監管。他向獨立董事會下屬的監察委員會報告,無需向塞恩負責。監察委員會也是完全獨立的,不受上市公司和會員企業影響,監管決策的制定完全獨立于商業市場運營。
“從監控角度看,對CEO有約束是個好的結構。”塞恩說,“如果我運營,又有監管權力,至少有濫用權力的可能性。”
“第三,紐交所采納了與所監管的上市公司一樣的透明度要求,諸如必須披露年度財務報告,披露五個最高官員的薪酬,披露政治和慈善捐款。”
這些措施,初期顯然是為平息格拉索丑聞所引致的風波而為之。在當時鋪天蓋地的壓力之下,紐交所改革內部治理結構勢在必行,但多少有不得已之處。
唐納森所指的治理結構問題,最直接地體現于紐約交易所董事會構成。紐約交易所董事會共27個席位,其中12人來自于華爾街金融機構,12人是所謂的外部董事,但其中多為紐約交易所上市公司CEO或高級管理人員。
這些機構與上市公司,或在紐約交易所上市,或為紐約交易所會員,其業務均受紐約交易所監管。操有格拉索薪酬決定權者,大多為被格拉索監管者,且多為格拉索所推薦援引進入紐約交易所董事會。由此,采取措施徹底消除可能的利益沖突以及實現透明化,是紐交所非走不可之路。
時至今日,塞恩體會到,嚴格的自控體系,其實是紐交所自身不斷發展的另一個支柱,其重要性不亞于商業本身。
另一方面,塞恩認為,“良好的監管”應由紐交所自身提供,而不是外部監管,因為這樣效果更好。“只要紐交所的商業職能和監管職能分開,兩者不互相干擾。”
他認為,對于一個日均成交量為15億股之巨的復雜市場,外部監管過于遙遠,不可能獲知市場中每時每刻發生的事情。而內部監管者更靠近市場,并掌握運營情況,使自律監管成為最好的監督市場機制。
“另一個方便之處是,如果監管方出于改善監管的需要而增加資金,比如新的計算機系統,我們可以為之提供資金。”塞恩同時強調:紐交所是個非盈利實體,因此不存在追求利潤最大化和承擔監管重任的矛盾。
兩套交易系統并行不悖
與改革內控系統同樣重要,紐交所的市場結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過去七個月中,紐交所一直在建立一個系統,即不但保留原有的大廳交易與人工撮合的體系,同時可以讓顧客進行電子交易。
“世界所有的投資者既可以選擇電子交易系統,也可用大廳競價體系,以尋求更好的價格。”塞恩說。大廳交易系統中共有1366個交易席位,擁有席位者,為紐約交易所的成員。而紐約交易所由約四五百名成員所共同擁有,其中囊括了華爾街上所有的重要金融機構。
紐交所的人工交易系統一度備受抨擊,被指“落后守舊”;其交易更有被擁有席位的成員所操縱之嫌。格拉索薪酬丑聞后,美國著名共同基金Vanguard基金集團創始人約翰鮑格嘲諷道:“格拉索完全值得董事會給他的巨額薪酬,因為他為保護紐約交易所不公平和效率低下的交易制度盡了全力。”當時頗有一股聲浪,要求徹底以電子交易系統代替原有的人工撮合交易體系。
但在塞恩看來,紐交所之所以成為美國流動性最好的市場,很大程度是因為擁有最好的報價體系;無論交易費用還是市場波動性都是最低的。這正是公司想在紐交所上市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旦出現異常情況,如公司盈利出人意料,或發生并購,導致出現較大的買賣不平衡時,就是人工系統體現它的價值的時候。”塞恩說,“即使在流動性強的股票中,當特殊情況發生時,專員和交易經紀商也會介入,以減少股票市場的波動。”
塞恩就此舉了一個例子:在過去兩年中,51家公司從純粹的電子交易市場轉到紐交所,這51只股票的日內波動性減少50%左右。“因為電子市場里面的波動性被交易專員消除了。”
“但我們不夠快,沒有大規模提供即時的電子交易手段。”塞恩征求上市公司客戶的意見,他們認為“需要電子交易系統提供即時和匿名的交易”。
“我們并不強制,也不決定哪一種更好,而是提供選擇的機會。”塞恩說,有些顧客覺得電子交易更好,有些則更傾向于大廳交易。“不同的股票結果不一樣。那些流動性非常好的低價位股票,電子交易會占主導;而流動性不強的股票則不然,因為其波動性太大。”
這些流動性不強的股票在交易所中占大多數。“有2760家公司在紐交所上市,可能前200家股票更多地用電子交易,剩下的2500家則和以前差不多。”塞恩說。“因此,他們還是需要交易大廳,需要交易專員。”
至今,紐交所的混合市場架構已定。按照紐交所的聲明,既有自動化交易系統,也有人工系統,以使客戶獲得最佳價格時機和價格轉好的機會,且所有的交易都是在低成本情況下進行。“我們的目的是確保客戶的利益始終被放在第一位,先于中間商。”
紐交所屬于廣大投資者
“我很高興——情況正在不斷改善,投資者信心正在提升。”塞恩說。
在紐交所上市的公司正迅速大幅增加。今年以來,新上市的公司、新基金及從其他交易所轉到紐交所上市的公司多達92家。“新上市公司中,我們幾乎占90%的份額。”塞恩透露,紐交所的總體市場份額已從他就任時的75%增加到82%。
在格拉索時代,紐交所的成就被認為“帶有格拉索深深的烙印”。但塞恩將情況的好轉歸因于立法(如薩班尼斯-奧克斯利法案)、紐交所治理結構的完善、透明度的增加等。當然,現在的紐交所和美國國會、政府、證監會有了更為良好的關系,這些也并非建立在塞恩的個人魅力之上。
塞恩赴任紐交所之前,曾是華爾街著名投資銀行高盛集團的“二號人物”,時任總裁和首席運營官(COO)。根據他在高盛300萬股的累計股票期權估算,他的身價高達3億美元。而他在紐交所的年薪是400萬美元,只有在高盛任職時年薪的1/5左右,且沒有簽訂正式的薪酬合同。
塞恩的這種選擇,當非出于金錢的考慮。“紐交所是美國乃至世界金融體系的重要部分,是美國歷史的一部分。為它服務,是我的巨大榮譽,尤其是在其困難時。”
但只有自己出色的貢獻才有榮譽可言。塞恩對其職業有何期待呢?
“我的目標是干好自己的工作。這意味著確保紐交所是世界上最好的市場。它要保持活力、增長、最好的價格、最好的流動性,繼續成為公司想要融資的最優效率、最為公平的地方。”只有保持良好的治理結構和市場結構才能實現這個目標。塞恩正是紐交所的前行領路人和協調者。
“紐交所CEO的最大挑戰之一,是協調好數目巨大的不同機構之間的關系。”塞恩說。
不同的機構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做好這個工作絕非易事。上市公司關注市場質量,并需確保他們知道市場如何運轉;買方公司對市場進行投資,他們想確保操作最有效率、價格最好;賣方(即經紀商)、市場和買方之間的中介機構、會員公司及其支持者(其中一些是交易專員公司)的情況更加復雜。
同時,一些會員是由大的經紀商擁有,有些經紀商則是獨立的,直接面向機構投資者;大約三分之二的席位由那些不再在交易大廳工作的會員所擁有,他們將席位租借給那些在大廳工作的人,而他們和在大廳工作的人關注的事情又十分不同。
“要帶領紐交所前行,工作之一就是理解他們,摸索最合理的途徑,最大限度地滿足不同的團體。”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傾聽他們的意見,然后試圖提出我認為正確的方向。”塞恩說,“我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要求,我能做的是和他們有良好的溝通,共同朝著對紐交所有利而大多數人又認為對的方向推進——如果我做的跟人們想象的不一樣,我則希望他們理解那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