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交行案定性爭議

原本寂寂無名的交通銀行錦州分行，近日卻成為了各大媒體攻擊的對象。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近一個月來，許多原來在交行開立工資卡的單位都已將這筆業務轉出，轉到了其他的競爭對手那里去。

緣由當然是此前不久被公布出來的觸目驚心的審計署報告（參見《錦州交行的離奇案情》）。

誰敢信任這樣一家銀行：勾結法院，虛構案情，通過核銷“不良資產”火中取栗。不過，盡管手段離奇，但錦州交行虛假核銷的做法絕非孤例。事實上它是在近年來以處置不良資產、重組上市為核心的新一輪商業銀行改革浪潮中應運而生的普遍性問題，因而認識其制度根源和發生機制已成為當務之急。

近年來，隨著注資、重組、上市的商業銀行改革模式的推行，“加速核銷，輕裝上陣”已成為各家銀行不約而同的口號，隨著中行、建行注資計劃的實施，交行等銀行引資計劃的推進，各家國有商業銀行的分支機構都在積極向其總行申報核銷巨額呆賬。

然而，審計署人員在公開發表的反思文章中稱，正是這種不切實際的減輕包袱的思想最終導致了地方分支機構夸大核銷金額，“商業銀行要改制，要上市，首先要消化不良貸款。而核呆是卸包袱的重要途徑，因此，就有了不擇手段的弄虛作假”。究其實質而言，在有外部資金注入的情況下，通過大規模核銷，可降低不良資產率，改善報表狀況，當然其中損失的是原有股東的利潤和資本金；在審計署看來，地方金融機構夸大的另一個目的則在于，可借助核銷之機上下其手，充實“小金庫”。

審計署文章稱，商業銀行財政部雖然已經頒發《金融企業呆賬準備提取及呆賬核銷管理辦法》，但截至目前，無論是外部監管，還是銀行內部稽核，都沒有完整的監管辦法。呆賬核銷監督檢查工作存在許多薄弱環節，如呆賬核銷監督、內部控制制度，呆賬損失責任認定標準，呆賬損失責任追究等制度還沒有建立或健全起來。由于上級行缺乏對下級行呆賬核銷的日常監督，所以，下級行可以高枕無憂地申報核呆，且不用承擔責任。

顯然對于錦州交行違規事實，監管者并無異議。但是在7月6日，由審計署、中紀委等相關機關召開的“協調會”上，對于錦州交行案如何定性，有關部門并未達成一致意見。爭執的焦點在于，錦州交行勾結法院核銷不良貸款的做法是內部違規還是違法，其核心在于這一惡性事件是否造成了“國有資產流失”，即錦州交行進行核銷的做法是否出于惡意，所謂的“不良貸款”是否仍在追償的程序之中。倘若仍在追償，交行勾結法院的行為更多的是一種對核銷程序的違規；倘若這些所謂的“不良資產”并非無法收回甚至最終中飽私囊，則顯然構成了惡意欺詐，是不折不扣的違法行為。

對于這一事實的判定，牽扯進了對于中國商業銀行業在核銷環節的一段久未解決的公案。

專家認為，在理想狀態下，銀行不良資產的核銷本身與法院判決并無必然聯系，核銷也不意味著對債務追索權的放棄。它只是銀行出于審慎原則，將基本無望回收的貸款以利潤和資本金沖抵，不反映在資產負債表上。因此在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是，銀行盡管核銷了損失類貸款，但并不意味著銀行與欠貸方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取消，事實上它只是銀行內部的財務處理方式，并不會告知欠款企業，以防止對方逃廢債務。

然而國內情況要遠為復雜。由于核銷掉不良資產，意味著銀行將免繳相應的所得稅，因而為了防范銀行的逃稅行為，財政部在2001年出臺了《金融企業呆賬準備提取及呆賬核銷管理辦法》，明確了有關呆賬核銷的規定。其要點是：1.根據風險資產的風險程度，按風險資產的期末余額的1％～100％以原幣計提呆賬準備；2.可核銷的呆賬包括債權和股權，包括本金和利息(或股息)。息隨本清；3.明確以法院執行終結裁定書、破產終結裁定書、工商局注銷企業營業執照證明等法律要件作為呆賬核銷的主要依據；4.金融企業各分支機構向總行(總公司)上報核銷材料時要提交當地財政專員辦的審核意見。

這份被稱為“127文”的文件后來又歷經修正，取消了核銷時需提交財政專員辦審核意見的條件，但盡管如此，在急于改善資產質量報表的銀行看來，這同樣十分嚴苛，因為2001年《辦法》仍然采用的是“一逾兩呆”口徑，因此與現行五級分類中的損失類和可疑類貸款的核銷并不匹配，更兼之要出具法院的判決書，因而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確認壞賬容易，完成核銷程序難”的現象。

以外部司法機關的證明文件等外部材料作為貸款損失和呆賬核銷主要條件和標準的做法，越來越受到商業銀行的抵觸。事實上在一些股份制銀行那里，很多核銷行為并未經過法院裁定，而只是通過董事會的同意即獲施行。更被銀行界人士普遍接受的核呆原則是，將銀行當做真正的市場主體，由商業銀行自主評估、認定和處理呆賬。因此僅僅與法院勾結，似乎并不足以說明所核銷的財產已然流失——核銷僅僅是依據審慎原則做賬，問題在于核銷后的追索結果。更有人認為，中行和建行要迅速核銷2000多億元的不良資產，就很難保證多數情況能符合財政部規定的相關程序。

這一歷史糾葛使得人們在錦州交行的非法核銷問題的定性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從審計署的角度來看，法院已批準核銷了不良貸款，相關企業卻毫不知情，而銀行居然還在向貸款企業清收本息，這是極為荒唐的舉動。然而在銀行界這種“賬銷案存”卻幾近通例，即對已經核銷的呆賬繼續清收，有關情況不僅不能對債務人泄露，更不能表示放棄債權。

因而在錦州交行的案例中，最重要的判定標準在于，銀行在通過法院核銷不良資產之后，是否仍對這些貸款進行追索，追索所得是進了表內還是中飽私囊。從審計署公布的情況來看，有相當一部分貸款被聽之任之，再無追償；另外也有數以百萬計進入了“小金庫”(據稱在審計署進入之前，“小金庫”已劃回賬內)，因而無論最終的調查結果如何，錦州交行管理層在核銷不良資產中火中取栗的事實無可遁形，其惡劣性質也不會改變。不過關于商業銀行核呆原則與程序的優化，也需重新考慮。事實上正是制度混淆帶來的縫隙，為錦州交行離奇的核銷案情提供了土壤。

本刊記者曹海麗、于寧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