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6日可能成為中國銀行體系改革歷史上值得記取的日子。這一天,國務院決定中國銀行和中國建設銀行實施股份制改造試點,同時,動用450億美元國家外匯儲備為其補充資本金。事后證實,450億美元為兩家銀行均分。
“這是一整套改革方案的一部分”,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整個改革包括了清理資產負債表(注資、核銷不良資產)、上市同時引入戰略投資者、改革現有的治理結構、保證商業銀行的獨立性這個完整的過程,而“其核心內容是在很大程度上引進市場約束。同時,改革將給商業銀行提供一個公平競爭、自我發展的舞臺。從這個意義上說,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可以看成這次改革的一個先導。”
在國家財政資金相對不足的現實約束下,此次不無創新的注資行動因其構思的精巧博得了業界大范圍的掌聲。而且其不同于以往之處在于,并非針對國有銀行的諸多癥狀(如法人治理結構、內控機制、不良貸款問題等等)在各條戰線上四面出擊;而是試圖在當前的重重約束條件下,以補充資本金為突破口綱舉目張地對商業銀行進行綜合改革。
盡管如此,治愈國有商業銀行的沉疴畢竟不是一日之功,如何能夠將此次注資行動區別于1998年~1999年的剝離不良貸款,很大程度上仍將取決于注資之后的持續的重組。
輪廓初現
消息表明,此次包括注資在內的整套改革方案,自2003年3月新一屆政府成立以后的方始設計規劃從設計思路的提出,到具體的操作辦法,再到最后的落實措施,早在10月份召開的十六屆三中全會上就已基本敲定。
然而直至目前,這“一整套”改革方案的細節仍然不為人所知。2004年1月6日人民銀行公布的國務院決定勾勒出的是一幅基于原則的素描:“加快深化內部改革,建立良好公司治理結構,轉換經營機制,是這次國有獨資商業銀行股份制改造的關鍵。在改革過程中,試點銀行必須堅持改革與管理并重,加大內部改革力度,建立規范的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制度,引進國內外戰略投資者,實現投資主體多元化,加快改進公司治理結構,實行科學的、現代化管理。”
與上一輪注資核銷不良貸款有所不同,此次注資旨在補充兩家銀行的積貧積弱的資本金。“原有3000多億元的所有者權益,將可全部用于沖銷不良資產損失”,財政部副部長樓繼偉1月8日在中國建設銀行舉辦的“商業銀行風險管理與內部控制論壇”上透露。
其實,早在此前兩天市場上已經有傳言,按照五級分類法,中行和建行資產中的五級資產和四級資產中需要核銷的部分基本已核銷完畢,加上需要提足的撥備,這3000多億元可能已經所剩無幾,而新注入的450億美元(折合約3724.65億元)的外匯儲備幾乎是這兩家銀行全部資本金的來源。
為管理好這部分資產,經國務院批準,依法注冊成立了中央匯金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匯金公司)。財政部、中國人民銀行和國家外匯管理局派員組成了公司董事會和監事會。據稱,匯金公司的形式為國有獨資公司,而這450億美元成為其注冊資本,其惟一的出資人為國務院。
匯金公司將如何具體操作尚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人民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上,原來45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就轉為對匯金公司的股份,即人民銀行實際上通過匯金公司間接持有對中行和建行的股份。此舉被認為是為了繞開人民銀行不能直接持有商業銀行股份的法律障礙。國家外匯管理局局長郭樹清擔任匯金公司董事長,副局長胡曉煉擔任總經理。
匯金公司的存在將是階段性的。注資之后,匯金公司可能會不斷出售手中持有的股份,“但肯定不是最近,而是要等銀行強健、增值之后。”
為什么是外匯?
在中行和建行確定近期上市之后,中央財政對其注資其實早在人們意料之中。只是,中央政府為什么最終選擇注入外匯儲備而不是其他方式?
一位接近決策者的人士稱,在外匯之外,中央政府確實尚有多種可能的政策組合來完成注資,只是都各有利弊。450億美元外匯的注資是權衡之后的決策。
政府為國有商業銀行補充資本金最直接的做法是通過財政撥款完成。然而,相對于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巨大的資本金缺口,中國每年不足三萬億元的財政收入并不寬裕。此外,通過發行財政債券或專項國債進行注資有程序要求,必須經過全國人大通過,由于450億美元占財政年度預算的10%以上,用于向經營不善的國有銀行注資,很可能遇到巨大阻力。“半年之內就有大動作”的銀行改革,顯然無法選擇這種方式。在業界人士看來,注資的重任早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中央銀行的肩上。
央行直接發行相等價值的人民幣是一種在理論上可行的方法,只是這樣一來,可能馬上引發通貨膨脹,所以需要央行用其他方法將基礎貨幣回收。回收的方法大體有兩種。一種是發行央行票據,但從2003年的情況來看,這條路已經很難繼續走下去。在2003年中,由于外匯儲備不斷增長,央行吸收外匯儲備發放了大量基礎貨幣,為了回收這些基礎貨幣,央行截至2003年9月已經發行了4254.3億元央行票據,繼續大額發行空間已經很小。另一種方法是提高法定準備金率,將法定準備金率提高一個百分點就能大體凍結商業銀行1500億元。然而,法定準備金率對所有銀行都是有約束力的,提高準備金率意味著其他銀行要為此次改革承擔一部分成本,這種方法顯然會面對許多阻力。
豁免央行給商業銀行發行的再貸款,可能優于直接發行貨幣的方式。對于商業銀行來說這是一種債轉股,即對人民銀行的債務轉成了人民銀行的股權。只是這在現實中無法操作,因為建行和中行基本上沒有再貸款,無從豁免。
另一種方案是央行向商業銀行發行一筆特別中央銀行票據——中間可能也需要象匯金公司這樣的殼公司來過渡——但規定只能分若干年逐步兌換這筆票據。這樣一來,在商業銀行增加資產的同時并不會導致基礎貨幣的直接投放。一位曾供職于央行的人士稱,這種做法在技術上沒有問題。事實上,商業銀行現在還拿著財政部發的2700億特別國債,短期之內不能兌現。
從中央銀行操作的角度講,發行特別票據與注入外匯儲備相比主要表現為央行資產負債表總量的變化。按前一種方式,央行資產負債表總量沒有變化,只是結構發生變化,資產項下的外匯儲備有一部分變成了對匯金公司的股權;而按后一種方式,央行資產負債表的總量發生變化,資產項下增加對殼公司的股權,負債項下增加了特別票據。
發行特別票據和注入外匯儲備,在理論上都屬于可行、較為理想的注資方式。央行最終選擇后者放棄前者的具體緣由不得而知,有分析認為與目前外匯儲備較高的現實相關。
盡管外匯注資是多種方案權衡的結果,但也并非毫無風險。由于被注入的資本金是美元,這就造成了商業銀行資產負債的幣種結構不匹配:資產項下是外幣資產,而負債項下是人民幣債務,存在著匯率風險。眾所周知,注資的一個直接目的是滿足上市的要求,而一旦人民幣升值,商業銀行就可能蒙受較大的匯兌損失,并直接損害資本充足率。市場由此猜測,政府可能和銀行之間有一個“君子協定”,保證即使外匯資產貶值,銀行也能不受損。
一石二鳥?
在過去的一年中,中國感受到的外匯儲備壓力前所未有。亞洲金融風暴期間的貶值壓力宛如昨天。現在這一切發生了改變,于是,動了外匯儲備,人們自然地想到了緩壓。
然而,常規推理并不支持這種猜測。
從官方的正式公告中,看不到這種提法。而在事實上,影響中國外匯儲備的因素,也不會因為450億美元外匯儲備轉移為中行和建行的資產而變化:外匯總量沒有變,外匯儲備的發展趨勢也不會變。因此,形式變化不具實質性影響力。
雖然在現有條件下,選擇外匯儲備注資商業銀行不失為一種富于智慧的選擇,專家們認為其弊端也是不可忽視的。有市場人士指出,國際上評估中國政府作為一個整體的對外清償能力,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外匯儲備。外匯儲備不可輕易動用。今天國有商業銀行獲得外匯儲備補充資本金,畢竟是開啟了先例,如果中國的外匯儲備可以動用,可能導致其他機構和地區在期待的免費午餐的菜單上加入“外匯儲備項”,借此把手伸向外匯儲備。國際上也可能因為擔心外匯儲備再度被動用,減弱對中國的長期償債能力的信心。
從理論上看,這種情形可能導致對外籌資成本提高,外資流入減少,甚至緩解人民幣的升值壓力。但誰能知道,這種“緩解”并非中國所期望,只是還未真實的經驗證明罷了。
此外,盡管外匯儲備是國家的儲備,國家有權動用這部分財富來彌補商業銀行的虧空,但不少人認為,此舉對央行的獨立性和可信度都難免產生負面影響。例如國際貨際基金組織(IMF)的看法是,基礎貨幣和外匯的管理應該有一個規則。央行不管是輕易動用外匯還是貨幣來填財務虧空,都是廣義的財政赤字貨幣化的表現,意味著央行一定程度上喪失控制貨幣的能力,市場也將失去對央行控制貨幣的信任,從而影響對通貨膨脹的預期。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IMF在2004年1月9日發布對此的官方評估中,承認“改革中國銀行體系是中國經濟改革的首要之舉”。IMF稱,“中國領導人告訴我們,注資是改革這兩個銀行眾多必要舉措的一部分”。
確實,對于中國政府而言,當前已經難以找出比動用外匯儲備更好的注資方法。盡管如此,IMF的措辭可謂字斟句酌,所論及的注資范圍僅僅限于“銀行改革”,有人因此猜測,中國政府可能已經對此有所安排,即外匯儲備注資僅僅限于四大國有銀行。
由于中國的外匯儲備并不僅體現為現金,同時也體現為央行持有的美國國債,因此注資行動會否影響國際債市和匯市走勢一度成為業界關注的焦點。然而,按照光大金融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高善文所指出的,45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體現為現金、國債抑或其它其實并不重要。因為既然中國政府已經規定該注資短期內不會兌現,被動用的外匯的資產結構不管是對國際債市還是匯市,都只有心理上的影響,不會有實質性沖擊。高盛公司的一位債券交易員也認為,這部分資產如果慢慢地兌現,對債券市場和外匯市場都沒有太大影響。
注資之后
對于中行和建行來說,沉甸甸的資本金投入的直接功效是立竿見影的:首先是中行與建行資本充足率可以達到上市的前提要求;其次,原有3000多億元的所有者權益將可全部用于沖銷不良資產損失,不良貸款率可以迅速壓縮到10%以下。
然而,人們清楚地記得,1998年~1999年進行的國有商業銀行“改革”,也曾以財政部特別國債的方式注入過2700億元,剝離了1.4萬億元不良貸款。然而結果卻是三年之后的今天,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不良貸款再次累積到了2.1萬億元。這筆國家財富的投入,當時即被稱為“最后一次”免費的午餐。新的改革措施能夠真正革新中國國有商業銀行?450億美元外匯儲備的注資,怎樣才能不變成另外一次“最后的”免費午餐?
“本質問題不在于注資與否,而在于銀行系統是否真正進行改革,改善治理結構和經營績效”,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金融專家說,“外匯注資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也把注意力引向了一個次要的問題。”
無論結構設計如何復雜,注資都應當是銀行綜合改革中最為輕松的一步,如何將注資行為與銀行機制改革有效結合,達到脫胎換骨之效顯然才是癥結所在。
有關專家稱,防止注資改革流于形式的重中之重在于,“花錢”必須與“買機制”相結合。450億美元無論如何是一筆巨額資產,巨額花費必須對應體制的更新。這既包括對外部人行為的約束,也要求對內部人行為的更新。即既要杜絕包括各級政府、央行和監管當局在內的各類行政主體給予行政指令的行為,也要在銀行內部建立更為有效的激勵約束機制,對于新增不良貸款必須追究個人責任,特別是各級行長責任。
無論如何,此次注資改革體現的技巧與原則已與以往殊為不同,如何將之演繹為堅實的改革成果,仍有待未來綜合改革方案的細節推敲和執行,有識者警告說,盡管由中央政府推動的這項改革在原則上看來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銀行改革都要徹底,但一旦具體的操作過程為銀行的內部所控制,則其結果仍可能和預期目標背道而馳。魔鬼永遠存在于細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