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吃喝,有一路中體西用者——番菜。經營此類吃喝的,為番菜館。
番菜館之名一聽便知,其老板絕非金發碧眼者流。但凡對中國歷史略知一二的老外,是決計不會和這類詞語套近乎的。中國古代圣賢一向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把周邊民族統統打入野蠻落后不開化的陣營,并冠以夷狄胡番等“美名”,從不放在眼里。《禮記#8226;大學》便明確指出,只有嫉賢妒能欺上瞞下的臣子,才有資格“進諸四夷,不與同中國”,讓他們到化外之地涼快去,省得搗亂。
到了近代,一些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夷”們找上門來,讓泱泱天朝屢戰屢北,人們才明白,圣賢之言不可盡信,這些個番邦夷屬盡管野蠻,卻不落后,由此才有了取別國之長增自家實力的念頭。但是在嘴上,一般人還是輕易不改口。毛澤東在1915年所寫的一首悼念同窗的五古中,便有“東海有島夷,北方盡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 的詩句。在國將不國之時,為了激發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恐怕也只能如此。由是,中國人掌控的西餐館也就成了番菜館。由華人接收洋人的吃喝,換個賤名,稍加變通,再去滋潤滋潤華人的腸胃,也算是小小的精神上的勝利。
番菜館發源于廣州,19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北伐上海,在京城扎根,已經是1900年以后的事情。蓋因庚子年間,北京把帶“洋”的東西徹底掃蕩了一通,據說連煤油燈都砸了個精光。《京華春夢錄》中說:“年來頗有仿效西夷,設置番菜館者,除北京、東方諸飯店外,尚有擷英、美益等菜館,及西車站之餐室,其菜品烹制雖異,亦自可口,而所造點饑物,如布丁、涼凍、奶茶等品,偶一食之,芬留齒頰,頗覺耐人尋味。”
此說不盡準確。因為北京飯店正式掛牌于1911年,地點在現今東方廣場東部,其老板長期都是外國人,因此供應西餐是有的,但絕不會叫番菜。道理很簡單,沒有人傻到自己罵自己。至于設在前門外廊坊頭條的擷英,倒確乎是當時京城最為著名的番菜館,許多名人都曾在此留連。據季羨林先生回憶,當年沈從文先生與張兆和女士結婚時,便是在擷英宴請親朋好友的,其時季先生還是個窮學生,因為所寫的一篇文章而認識了沈先生,因此也在受邀之列。不過,宴席中究竟有哪些個番菜,季先生沒說。
倒是清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睿親王的后人金寄水先生,在《王府生活實錄》中,有一段他在五歲時隨祖母到擷英吃番菜的回憶。說是第一道菜為清湯鮑魚,灑上胡椒,其味甚美。“第二道菜,是炸鱖魚。先由服務員用左臂托來橢圓形大瓷盤,遞次伸到每個人左側,由食者自己撥取。原來這就叫‘撥菜’。這菜外焦里嫩,松軟適口。蘸辣醬油,別有風味。但右刀左叉的用法很不順手,只得勉強將就,深感不便。”此后的兩道大菜是火腿龍須菜和烤野鴨。因王府不許小孩吃野味,因此后一道給金寄水換了個炸小面盒。其形似點心,中有肉餡,據說是“擷英”的獨門絕活兒。大菜吃過,還有咖啡、布丁和水果。
從這段描述可以看出,番菜在做法和吃法上與正規西餐相差不多,但所用原料則為“中西合璧”。像鮑魚和鱖魚,都難入“正宗”西餐菜單,卻是中國人餐桌上的寵物。鱖魚又叫魚季花魚,為中國特產,因此國外也稱其為“中華魚”。因肉厚刺少味鮮,鱖魚很早便被中國人視為美味。文天祥有詩云:“明日主人酬一座,小船旋網鱖魚肥。”看來這位狀元宰相除了會吟詠《正氣歌》,還很懂得生活。不錯!
中國各大菜系中,都有鱖魚名菜,如徽菜的臭鱖魚,蘇菜的松鼠鱖魚,魯菜的烤花攬鱖魚,因此將其引入番菜,以西法治之,自然也會受到國人歡迎。毛澤東的廚師曾為他設計過一套西餐食譜,其中便有鐵扒鱖魚、煎(炸)鱖魚和軟炸鱖魚。這些番菜的創制者,恐怕不會想到有這一天。
北京的番菜館還有幾家在東安市場。據民俗學家鄧云鄉先生回憶,其中有一售賣西點咖啡的店鋪,名為國強。國強的茶房老溫曾跟他說,黎元洪任大總統時,有時只身從東廠胡同的住宅騎馬到東華門大街的真光影院看電影,散場后便到國強喝杯咖啡,老溫就多次接待過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鄧先生還就此發了一通感慨:“這樣的事恐怕現在的人很難想像,也很難相信了!”
不過,鄧先生的感慨是白發了。據知情人回憶,國強開張是在1924年,而此前一年,黎元洪已被轟下總統寶座,跑到天津做寓公去了。到了1924年,他連北京的宅子都賣了,又如何獨自騎馬看電影喝咖啡?名人周圍,總會有一批幫閑忙著給貼金,專業的和業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