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間:2004年2月20日
對話地點:南京大學附近的青島路半坡村咖啡館
參加人員:《海峽》月刊——吳晨駿
南京作家——黃梵、趙剛
南京大學作家班——蘆葦泉、馬行、丹羽、張健、譚書琴、大夢、邵志鴻
吳晨駿:南京這個城市很獨特,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而南大作家班,也的確出了很多作家和詩人。我有不少好朋友,都曾經在南大作家班上過學,像車前子、孟秋等人。今天的聚會,想請各位談談對南大作家班以及你們每人對文學寫作的看法。
黃梵:南京作家班的確有作家傳統。我記得第一屆就有車前子、路輝、周亞平,后面印象比較深的有趙剛、魏微、沈娟蕾、崔曼莉等,這屆寫作的比較多,像你們幾位。一般來說作家班不出作家,或招不到真正的作家。但南大卻有這個傳統,可能跟南京這個獨特環境有關,南京是個比較適合寫作、生活的城市,讓一些人對物質能做到視而不見,這倒不是清高,因為這個環境與內心很契合,它緩慢、低沉、幽雅,這大概也是一個寫作者應有的內心風范。你內心一些特別的需要在這個環境中會涌出來,人有了它們,就非??拷鼘懽鳡顟B,能很自然地把藝術和生活融為一體。
南京作家當然是南大作家班的旁觀者,每屆或多或少都有點聯系,偶爾還有一些交流。印象中,中間有幾屆幾乎沒什么作家,這一屆似乎比較多。但我很難把南京作家視為一個整體來談論。大體上說,南京作家不會以世俗成功的標準去衡量一個寫作者,比如說他發表多少作品,得多少獎等,而是真正看他的作品,即便他沒發表過,但確實有好作品,他就值得尊敬。其實這個要求比發表、得獎什么的還要高。如果說作家班的寫作者與南京關系特別的話,我想主要體現在寫作者與南京作家的關系上,這種關系既成就了極少數寫作者,使他們懂得專業寫作的專業性在哪里,也使才能不足的寫作者更加快速地離開嚴肅寫作。就作家班本身而言,南京作家的影響是亦正亦負的,因人而異。
此外,作品的好壞的確牽涉作家的好壞,但我對體制內外作家的好壞,不會簡單到用一條界線來劃分,其實內外這條界線并不能保證什么。更多是要看他們的作品。在體制內,一個作家的內心可能會受到很大的束縛,但體制外也一樣呀,比如群體的趣味和風格追求,一樣可以束縛內心,甚至是以潛移默化的方式。這里我想說的是,官方并不只是官方,民間也不只是民間,民間有官方,官方也有民間。如果大家在一起,一群寫作者風格一致,趣味相同,這就構成了官方,這個民間中的官方很可能會對趣味風格迥異的寫作者施壓,這種壓力當然不會產生好影響,很可能泯滅掉一個寫作者的個性、不肯趨同的藝術追求。如果趣味風格一致,也意味你的寫作沒有了個性。正因為民間不像官方那樣標志顯著,所以我們倒更要警惕民間中的官方。一個作家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寫作個性,忠于自己的內心,面對任何群體都該保持獨立性,不妥協。
趙剛:我1995年作家班畢業,對我來說,作家班是一個過程,通過這個過程,使自己走到自己想要走到的地方,也是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比如我們在南大之前所受的教育是南大之外的事情,在南大所受到的教育是學院式的教育。它并沒有要把你培養成作家,因此,其實都靠個人。所有東西都是個人的。大學里的氛圍,作為年輕人成長的一個重要階段,體驗一下是必要,在學習的過程中,會有一些很好玩的經歷,這點我覺得應該抓住。你們的創作高峰一定是走出南大之后才出現,這跟南大會有感情上的聯系,沒有因果關系。
蘆葦泉:讀南大作家班,對我來說是一個關口。來之前我和自己作過斗爭。最后為自己找到了非上不可的理由。并用這個理由說服了另一個人。來南大和不來南大,人生不一樣,是肯定的。這就是理由。南大會給你什么?不是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因為它的影響將是深遠的。半年多來,我一直為當初的英明決斷而慶幸。南大的意義是廣泛的,它不只是中文系,不只是圖書館,也不只是課堂和教授,它是一個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細節:一片樹陰,老師的一句話,或同學的一個眼神,一場報告,一次小小的聚會中的爭論,從一棵草上反射到你身上的幾絲光輝……這一切不知不覺地就改變了你。南大似乎和別的大學有一些不同,它是寬松的,這種寬松起初讓你不適應,慢慢地才感覺到它的妙處,這是一種看不見的大,一旦進入你的心靈,再也不會離開你。
在南大標志性建筑北大樓前的廣場上,我常常散步,草地上的草,永遠那么鮮嫩,就像我那遲遲不肯離去的青春。我喜歡的作家賽珍珠曾經在這里工作多年。每當想起她就有一種感動。她對中國、對南京的愛是真摯的,就像戀人,就像母親。這讓我突然想起多年來中國有些作家對她的不理解,既小氣又卑瑣。她的筆管里流淌著的激情和熱血也許仍在秦淮河里流淌著。有時我在深夜的樹影里,不停地徘徊,思考著如何去承繼,去調整,去尋找和創新。南大的親切,似乎是母性的,讓我這顆曾經一度漂泊和掙扎的心有了少有的安靜。
有人說,作家不是中文系培養出來的。我認為這話他只說對了一點點。那就看你怎樣去評判作家,評判文學。魯迅、沈從文沒上過大學中文系,但他們都當過大學教師。為什么會是這樣?因為當時中國的教育只有中文,沒有別的。孩子剛進學堂,接觸的就是四書五經。今天我們在大學里學中文學的是什么?還不就是他們在小學里學的那些東西,當然現在我們學習的面要寬廣多了。聽年輕的董曉博士講蘇俄文學,他一口氣列舉了那么多世界級的作家,接著他告訴我們,這些人都正正經經地讀過名牌大學的中文系。一個把文學看得和生命一樣重的人,最好還是要來大學,學學中文,只要他知道怎樣將寫作和學習拉開一定的距離就可以了,就是說要知道在一次次的比較和對照中如何去保持自己的獨立和清醒。
來南大之前,我的經歷既簡單又復雜。大學畢業后,我在工商銀行一干就是很多年。銀行的工作性質,讓我時刻感到那種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寫作的痛苦。終于找了一個既體面又實惠的機會告別了它。那一刻,我有了一種被解放的感覺。幾天之后就去了濟南,半年之后又去了內蒙。與此同時我的寫作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過去我們面對的只是國內的那么幾位作家,現在世界范圍內的經典幾乎沒有看不到的了。我們開始關注世界上的那么幾位作家。文學的圍墻在漸漸地消失。我們應該福中知福。來南大我給自己定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對以往的寫作方式進行實質性的調整。通過半年多的痛苦調整——填充、抽取、抉擇、砸碎、鑄造……終于看到了一些變化。我在為自己驚喜的同時,也常常告誡自己:這條路才剛剛開始。我認為中國所有的認真的寫作者,都在面臨著同一個問題——怎樣地告別自己的過去。
馬行(馬利軍):我是偶然開始寫作的。那是1989年的一個晚上,因為無所事事,我寫了一首詩。約兩個月后,那首詩在一個刊物上發表出來了。那是我第一次寫詩。其實,當時的我一點也不喜歡詩歌,當然我也不喜歡所謂的文學的。奇怪的是,又過了很多年,我在不自覺中發現,詩歌已成為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
我出生在山東省的利津縣,那是黃河入海的地方,也是中國最年輕的土地。從油田的一所學校畢業后,我就開始在地質勘探隊工作。我要說的是,地質勘探隊的工作讓我走遍了從帕米爾高原到渤海深處的北部中國的荒山野嶺,城鎮鄉村。這份工作對我的創作是很重要的。我的一本散文集的名字就叫《大地上的行走》。這也是我到了南京后,我很少用“馬利軍”這個名字,而常常用“馬行”這個筆名的原因。
都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萬里的路我是走了,可我卻沒有讀萬卷書,這也就是我到了南京大學讀中文系的最大原因。不過,在南大,我感興趣的不是中文系的課程,而是哲學和歷史。我正在讀的是格魯塞的一本《草原帝國》。
對我來說,成為一個作家是異乎尋常的,我總感覺,在寫作面前,我是一個笨蛋。這些年來,我斷斷續續地出版了9本書,可是我一本滿意的也沒有。我只好寄希望于我的第10本了,我希望那本書能讓我自己看了感到舒服。
從南大畢業后,我還是要回到油田的。因為我需要油田的荒山大漠,草原戈壁,我相信,油田也是需要我的。很感謝吳晨駿先生給我這個說話的機會。
丹羽:作家首先是人,是個獨立的人,我是以陌生的心態走進南大作家班。南大給我的感覺有一種人文氣息,有一種沉重感,一種很大的氣場,對個人也形成一種壓迫感。南京寫作圈子很奇怪,屬于亞文化中心,80年代蘇童等一批作家構成了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簡直是一個文學中心,北京是不可比的。南京骨子里是極端個人主義的,南京很適合寫作,慢半拍,孕育理想,文化底蘊厚重。我生在南京長在南京,這個地方,很放松很自由。
談到文學,我曾經認為詩歌是至高點,它是脆弱的,最脆弱的東西是最美的,詩歌是記憶,是童年的記憶。小說是私密的東西,它能把你包容進去,又能將你釋放出來,小說可以使寫作者躲在文本的后面。我9歲寫詩,13歲開始寫小說,我認為一切作品都是記憶,是一種形象的恢復,而小說是成熟的象征。還有一點,我認為文學跟人內心接近,對我來說,她超越一切,永遠在彼岸,促使我永遠向前。
2002年是我小說的轉型期,我開始關注形而上的層面,關心精神領域,也即終極關懷。我現在的創作是一個作家的創作,而不是一個女性的創作,我特別關注個體,每一個個體,關懷藝術和知識分子的層面,關懷自己、生命和靈魂。我的小說,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但一定能引起一些人的關注,就像關注他們自己和生命。藝術不排斥知識,但不能被知識淹沒,我對知識、知識分子有一種狂熱。
大夢:前面丹羽講到人文主義,人文精神。這里我做一個補充。我們一直習慣于提供和講求人文精神的追求,這種追求甚至達到某種神經質的狀態。上個世紀90年代關于人文精神大討論的事情,一度讓許多文學青年存在一種懷疑。這里我有幾個問題:第一,什么是人文精神?這個話題至今無人能說得清楚,這不是一個定義可以解決的問題。在沒有定義和明確說法的前提下,人文精神終極關懷往往成為了一把利劍,評論一個作品好壞,好,表現了人文精神,壞,沒有終極關懷。這種簡單的評判方法是否準確,這里我有一個疑慮。第二,現在我們沒有過去那種統一的寫作要求,許多寫作者認識到寫作是一個絕對私人化的東西,既然是私人化,我們怎么能確定,寫一個作品就絕對是體現了終極關懷?就剛好表現了人文精神?當然,人文精神是一個上限,但你不能將上限成為一個要求,要求所有作者達標。第三,這里我并沒有排斥人文精神的意思。但它只是比較好的評判上限之一。就像魯迅,他符合這個要求,他的作品也很好;而周作人,他明顯沒有什么終極關懷的意思,但他的散文還是好;而當時左翼的許多作家,他們也有人文精神,也體現終極關懷,但一比較,他們的水平就差得很遠了。這是為什么?文學有文學自身的評判標準,而人文精神終極關懷是不是屬于這個體系之內,很值得考慮。
張?。哼@些年來我不斷地審視自己,覺得必須耐得住寂寞,而且不受到重金屬聲音的誘惑,才能不愧對自己所堅持的行為模式。甚至有一段時間很羨慕那些一下子數出卡夫卡、加繆、金斯伯格等西方大師的人。自己讀的書少得可憐,我無言反駁那些對我的文字不屑一顧的言語。但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的價值,我是盡力用我的文字表述著我能夠產生的自覺意識的終極關懷,從而給部分人或者自己一些善意的拯救和忠告。
我沒想過標新立異,開始學會拒絕那些不需要介入我生命的文字。因為我想保持自己的個性。也許套用素素《模仿的大連》里一段文字更能表達我個人的寫作觀點:“日子越模仿越好,城市越模仿越美,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模仿的后果卻是,城市的味道越來越足,城市的樣子卻越來越趨同,個性被徹底遮蔽”。我努力尋找著屬于我的精神的象征,那種與自己的血緣有著某種相似符號和屬性的東西,然后繞過一些無意識的虛偽不斷發現自己的真相。
我還是堅持一直以來所保持的寫作態度,這也是我在《星星》詩刊上向各位尊敬的詩人所表明的立場:從生命的本真出發,用我善良的母語去呵護人世間固有的溫存和感動。并且始終記得好好吃飯,好好做人,好好寫作。
我承認我的寫作是比較情緒化的事,但我覺得我在生活面前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說自己可以和應該說的話,最起碼不違背一個人的美德和良知。我總想努力使自己的文字趨向我所認為的樸實程度,以便能與生活中渺小的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逐漸吻合、協調,并溶入自己正常的體溫,那么我相信,我的人格和我的文字可以作為一個部分,哪怕只是一個標點,填入人類普遍情懷的篇章里。那么我才達到了經過反復對自己內心的審判后寫作所持有的效果目的:我本善良。
只是我有一個思想包袱,就是沒有把握好土地的靈性所賦予的獨特的思維與語言結構,但我會嘗試著走向劉亮程在《住久了才算是家》一文里“但我留住了自己,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沒讓自己從這片天空下消失”所創造的更廣闊的文字家園的背景。那么請允許我用我喜歡的自己寫下的一句詩歌來表達我寫作和做人的姿態:“從地平線上直起身子/我用自己的影子朝各個方向表達忠實”。這樣的話,我覺得我這一輩就夠了。
邵志鴻:我上作家班,一是想通過這個專業性很強的班,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另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圓我的“名校夢”。在我的心中,一直有著“名校”情結。記得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我首先去的地方不是故宮、長城,而是北大,然后又去了清華。南京是六朝古都,有著厚重的歷史和文化底蘊;南大,百年老校,博大精深,能到這里上學,走在充滿人文氣息的梧桐樹下讀書,躺在北大樓草坪上看云想心事,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這些年,寫了一些東西,主要是散文,鄉土散文。我寫自己的童年,寫蘇北故鄉的風土人情。在寫作這些作品的時候,不光是自己的思想,有時候感覺是整個身體,穿越時空界限,飛回到童年和故鄉。那鄉村的清風明月,田園的麥浪稻香,敦厚的鄉風民情,都帶有詩的靈性和氣韻,我常常一邊寫著一邊為之感動。
對文學我一直看得比較神圣。我認為,文學創作是最接近一個人內心的活動,是探索和追問生命終極意義的最好手段和表達方式。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需要也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做,也只有用一生去慢慢理解、反復體驗才能做好,我覺得文學就是這樣的事情。有人說,寫作是件痛苦的事,我不同意。對我來說,寫作是一件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尤其是小說寫作,當虛構和想像變成文字的時候,你會體驗到一種快樂。我想,那種快樂跟梵高創作《向日葵》時一樣,跟一個農人豐收的喜悅也沒什么差別。
譚書琴:我認為寫作是一個個人化的概念,它與附麗于文字之外的一切都無關,因為文字已承載了寫作的形式和內容。我把這種純個人化的寫作稱之為“絕對寫作”,這種絕對是直指文本的。
當然,任何的絕對都是相對的,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人,不可能脫離各種社會規范而獨立存在,因此,寫作在自覺與不自覺中也會融入更多的社會因素。從某種角度而言,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會成全或推動寫作的個人化進程,如各種各樣的生命體驗都是寫作必不可少的元素,這也形成了現代寫作向度的復雜化與多元化。但是,我認為一味地強調寫作的社會功能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否則作家和寫作都會被社會的各種功用同化,從而使寫作變成了一種手段。如果真是這樣,文學就成了一種犧牲或悲哀。
我希望寫作要盡量回歸到自然的本真狀態,作家要忘掉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忘掉文字賦予作家的優越,最好是忘掉自己,而更多地關注文學賦予人的更深層次的屬性?;蛟S,淡然無極,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才是寫作甚至是為人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