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鴻,男,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就讀于南京大學作家班。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500余篇。有作品被《讀者》《散文》(海外版)《青年博覽》《小小說選刊》《2001中國散文年選》收入。
年前,也就是臘月二十以后,村子里,要做的大事,不外乎兩件:一是準備年貨。什么糕點糖果,雞魚肉蛋,鞭炮紅紙,不一定要多,但一樣不能少。另一件就是劈柴禾了。過年的時候,總不能跟往常一樣,老是用稻草或是麥秸燒火做飯吧,那樣還不把人急個半死。而架柴燒起來可就不同了,那紅紅火火的氣勢,那噼噼啪啪的聲響,才有一股過年的味道呀。因此,備柴禾就成了村莊僅次年貨的第二件大事。
村莊里,房前屋后,溝旁堤邊,樹,多的是,大都是農家人隨意栽下的,也有樹上落下的樹種自然生發的。這些樹,長得筆直粗壯的不多,大部分都是歪八斜扭不成形的怪胎,但數量還是可觀的,你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碰著。對待這些不成形的樹,村莊的人早在年前一二個月的時候,就對他們不客氣了,一株株連根刨起來。這能怪誰,誰叫他們不成料呢。而那些雖直雖粗,但看上去是死樹胚子一棵,開春不會發芽的,也會遭遇同等的連根刨命運。刨起來的樹,被連干帶枝地拖到院子里,放在不礙事的院旮旯,然后就由著寒風一天天吹,冬陽一天天烤,吹烤到臘月二十幾的時候,樹干樹枝上的水分早跑了,人們才把他們一株株肢解劈開,碼成柴禾堆,留著年里用。
我家的柴禾,從備料到劈材,從劈材到碼成堆,常常由父親和我一起準備。母親是不動手過問的,畢竟是力氣活,而力氣活是我們男人的事。那一年,劈柴禾的活,比往年推遲了幾天,大概到了二十八的上午才準備,為此,母親好像責備了父親幾句,母親的責備輕描淡寫,沒有多少較真的成份。父親也不辯解,其實,父親一直不停地里外忙著,沒有抽出空子,或者是父親認為,這二十八備柴禾,不會耽擱過年用的吧。院子里有幾棵已經死亡的樹,毫無規則地堆在一起,這幾棵樹躺在院子里,差不多兩個月了,黝黑的枝干上,一點水分也沒有,那是兩個月來風吹日曬的結果,我用手指甲用力地掐,總是掐不進去。只有死樹沒水分的樹才掐不進去,活著的有水分的樹總是能掐進去的,不光能掐進去,而且總能洇出青青綠綠的樹汁來。
陽光出奇的好,院子里的冬天不再像個冬天。
母親在鍋屋里忙著年貨,這些年貨跟現在當然不能比,但是,比現在不知要香多少倍的香味還是從鍋屋里飄了出來。我用鼻子聞了聞,父親也聞了聞,然后父親看著我笑了。父親一邊笑著一邊把那些散落在墻旮旯的樹往一起集中。幾棵小一點的,父親輕而易舉地拖到了正陽下,放在一起,而兩棵粗大的,父親拖起來有點吃力,樹干是抱起來了,樹枝卻沒法抱起,畢竟父親沒有一棵樹高,不可能把樹立起來拿走。那些沒有抱起來的樹枝就趴在地面上,好像在有意和父親作對,也好像對我父親把他們從屋后砍下來有點意見,有點報復的味道,就是趴著地面不肯挪動。看到這種情況,我就跑過去幫忙,跟父親一塊把樹拖到我們想要的地點。其實也不叫幫忙,我又不是外頭人,為自家做事哪能叫幫忙呢,但那時候,我卻固執地認為是在幫父親的忙。
斧頭是事先就準備好了的,父親還給斧頭加了一根木楔子,父親不想讓斧頭在劈柴禾的過程松動甚至脫落,那樣不光危險,更主要的是父親不想讓劈柴禾的節奏遭到破壞,父親很喜歡劈柴禾時,那咚咚咚和大地對接的聲音,這一點從往年父親劈柴禾時滿足的表情可以斷定。除了斧頭,木墩子也準備好了,圓溜溜,足有半個我高。木墩都用了好多年,除了年終做一次過癮的劈柴禾用,平時一些小的零碎的木活,比如,給豬做個圈門什么的,給牛砍個牛桊什么的,給活動的鋤頭加個塞什么的,等等,都在這塊樹墩上進行完工。可想而知,樹墩的表面是副什么樣的表情了,皺皺巴巴,傷痕累累。
出奇好的陽光,白花花的,像一些被搗碎的銀粉撒下來,散在被父親劈斷的樹干樹杈上,很快都被吸收了。吸收了陽光銀粉的樹干樹杈,皮膚黑是黑,但健康了許多,也好看了許多。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的臉上及額上已浸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這些汗珠,在陽光的打照下,向四面八方散著光。父親不會發覺,自己怎么會發覺自己臉上的陽光呢。父親只是悶著頭劈,一斧一斧,叮叮咚咚,注意力出奇地集中。我們不能排除父親和這些樹木鉚上了勁,但我們也不能排除父親特別喜歡手中的活。還有,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父親喜歡劈柴禾的節奏和韻律,這些節奏韻律和《詩經》里那首坎坎什么兮的節奏和韻律,是不是如出一轍呢?抑或就是從遠古的詩歌里飄過來的吧。父親是個教書的,父親一定讀過《詩經》,讀過那首叫坎坎什么兮的民歌。這只是我的猜測,父親究竟讀沒讀過那首民歌,能不能讀懂那首民歌,只有父親自己知道。
父親劈下來的柴禾很講究,也極有規格。長度大都在一尺五左右,如果用尺子一根根貼著上面去量,我確信誤差不會超過三厘米;粗度保持著大差不離,和一根搟面杖相仿。為了保持這樣一個規格,粗一點的干,父親就把它劈成兩瓣,再粗一點就劈成四瓣,更粗的,就劈成六瓣八瓣甚至十二瓣。當然,一些細的枝條,父親根本沒有辦法把它們變成搟面杖那樣的規格,父親不可能讓一棵死了的樹枝變粗,父親根本想不出這樣的辦法,如果能,父親一定會努力的。想想看,真的那樣,變成同等規格的柴禾,看著審視著,那才舒心呢。沒辦法,父親也只能聽之任之,但父親好像對那些細枝條有些不滿,手力下得特別重。父親明知道這些細枝根本就用不著使那么大力的。硬是使那么大力,這不是不滿是什么呢,明擺著的不滿嘛!因為父親用了不該用的力,那些細枝條四處亂蹦,縱橫交錯,七零八落,跑得滿院子都是。這些枝條是有感覺的吧,一定是斧頭的口鋒太銳利了些,父親用力也過重了些,弄傷弄痛了他們。不然,他們怎么會一蹦老高呢,就像一個人,被石頭砸痛了腳面,傷痛得不得不蹦起來一樣。`
堆放柴禾是我的事情。我先把那些同等規格的集中起來,放在雞窩的旁邊,再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彎腰,把那些細細的枝條集中起來。然后按照下寬上窄、底粗高細的原則,一根一根地放,一層一層地堆。盡管是冬天,等我把柴禾堆到齊腰處,我的臉上已經堆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這些汗,不用看,都知道和父親砍柴禾時候冒出來的汗,是一個結果,陽光照耀其上也會四面放光的。父親還在劈著柴禾,那咚咚咚民歌一樣的聲音,很脆很好聽,仿佛來自遠古,經過父親的手,傳遞給那塊樹墩子,再由樹墩子,灌進大地,最后一直傳遞到我的腳下。我感覺到我的腳下輕微的震動。我想,在屋子里忙年的母親也一定感覺到了那份震動,一種給人喜悅給人力感的震動。
柴禾堆方方正正地立在雞窩一側,我站在邊上,離開有一步遠的樣子,看著自己親手堆起來的柴禾,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從心間升起。柴禾在沒有被父親劈開之前,四周圍著一層皮,呈一色的灰暗色,而一經父親的斧頭劈開,就不一樣了,白花花的,嶄嶄新新的,一小片一小片,完全變了個樣。不光如此,原先幾乎散發不出任何味道的這些樹干樹枝,一下子釋放出了濃濃的木質香氣,這些香氣是不帶水分的,是干香,像香粉一樣飄游在院子里的空氣中,而且,因為劈開的是好幾種樹,香氣也就顯得錯綜而蕪雜,有清清的槐香,有淡淡的棗香,還有一股憂郁的柳香。
父親大概是劈累了,他把斧頭放在一邊,朝著我這邊看著,父親除了看著我,還向著我伸出大拇指。前面提過,父親是老師,父親是不是表揚他的學生表揚慣了,把我也當著他的學生了?要么,就是另外一種可能,是我堆的柴禾的確有梭有角出樣兒,真的值得父親豎起大拇指。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我都愿意接受,都使我內心充滿著自豪和滿足。
這樣一堆方方正正灰白相間的柴禾,無疑是美麗的。我站在親手堆放的美麗旁邊,把目光從表揚我的父親的拇指上收回,重新以一種審美的眼光看著那堆柴禾。當然,當時我根本還不理解審美這個詞的意義,但我的目光已經具備了審美的性質和功能。這次審視,使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影子,那個影子是陽光從一邊制造出來的,靜靜地伏在柴禾堆的西側,像一張黑而又黑的狗皮被誰繃在地面上。因為覺得太像一張狗皮,我走過去在上面踢了一腳,而影子一動不動,我才明白影子根本就是踢不動的(在此之前,我從未用腳踢過影子,還不知道影子是踢不動的)。柴禾看上去比較整齊,但用影子一衡量,就看出破綻來了。那堆柴禾中哪幾根伸出來,哪一根伸的最長,都在影子中表現得清清楚楚。我也因此對我堆放的柴禾不滿起來。我走到影子的一面,蹲下,順著影子伸出老長的方向,想把那根伸得老長的柴禾找出來,等我找到那根把影子伸得老長的柴禾時,我發覺那根柴禾并沒有伸出多長,只是伸出一點點,最多一節中指長。至今我仍然不明白,那根從影子上看上去應該伸出老長的柴禾,為什么在柴禾堆里并沒有伸出太多;反過來我也不明白,那根并沒有伸出太長的柴禾,為什么投出來的影子,卻伸得老長。影子有彈性嗎,還是被太陽扯長的呢?
我是個完美主義者,這些年來,我一直尋根究底,這顆完美主義的種子是什么時候埋下的,從這次關于柴禾的回憶中,我終于找到了那顆種子的棲息地,那就是當年堆柴禾的小院。盡管我知道,那根柴禾并不影響那堆柴禾的整體效果,但我還是決定從柴禾堆里把它抽出來。柴禾夾在柴禾堆的中間,抽一根就要動全身,當我試圖把那根有點討厭的柴禾抽出來時,整個柴禾堆都在動。我有點生氣了,就用力地抽,我越用力,那根柴禾犟得很,就是不出來,不出來也就算了,整個一堆柴禾,也跟著變了形,大有跟那根柴禾同甘苦共患難的意思。我像我父親剛剛劈柴禾時跟柴禾鉚上勁一樣,我也跟這堆柴禾鉚上了。我的本意,只是想把那根伸出的柴禾抽出來,而實際上,最后被我抽出的不光是那根柴禾,還有那一堆柴禾,那堆柴禾由變形到拉長,最后徹底倒下了,碎了。等我再找影子時,影子也碎了。
我哭了起來,為那一堆被我抽倒的柴禾和碎了的影子。
父親的劈活做完了,雙手掐著一捆劈開的柴禾,微笑著走過來,往我面前那一堆倒下的柴禾堆上一放,嘩啦一聲,粉一樣的樹香和著灰塵飄浮上來。父親彎腰蹲下,拉著我的手,在我的鼻子上輕輕地刮了一下,替我把眼淚抹干了,沖我善意地笑笑,說,過年了,都要長一歲了,還哭鼻子,丑還是不丑?后來,我和父親一起把倒下的柴禾重新堆了起來。這一次,我是一邊堆一邊對照著西側的影子,柴禾堆漸漸地長了起來,高大起來,西側的影子明朗而修長,最終使柴禾堆和影子都達到了我理想的結果,這無疑是最完美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