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塬,作家,1973年12月出生,江蘇新沂市人。已發表50萬字小說,并有多篇獲獎。現居北京,從事影視劇策劃。
我想我是紅色的,從老街穿過時,它是灰色的。
這使我想起了它的年齡。而我,才16歲。老街的年齡,在一片水光晃蕩之中,從永遠飄到永遠——
我聽到了它的沉默,它沉默時,我看到了它的名字:窯灣。
自宋代開始,它的名字就從老街的魚市上飛走了,它飛走的時候,天上下著雨,今天,它又飛了回來,它回來的樣子,使我看到了雨水在天上的顏色,啊,是清亮的無色。從清末到民國初年是窯灣的繁盛年代,如今,它衰弱了,它的衰弱正如陽光下寂寞無人的小巷,一年年風吹的痕跡,在初冬的泥墻上無聲而蒼涼。
老街不長,兩邊的青瓦房換成了上下兩層的樓鋪,正午時分的街道,看上去比清早短了許多。老街在盡頭打了個結,分左右伸向運河主道。突突突的水泥船,滿載著煤炭和細沙,逆風而行,我看到一個靠在岸邊的船上,簡陋的窗子里,有酒杯和八仙桌,門上,仍是去年的春聯,一個老人將一桶剩水,殘酷地潑入河中,還有一個孩子的啼哭。
我的紅色,在干枯的柳樹間閃動。
老街的變化是緩慢的,和一個16歲的孩子相比。我的目光,不過是一片隨意飄落的樹葉。即使50年后,老街的樣子依然如故。而我,已沒有那個粉紅色的回憶了。現在,我才知道,老街的灰色是孤獨的,它孤獨地立在那兒,等待風雨的侵蝕,從一個秋天到另一個夏天,從一個冬天到另一個春天,老街的顏色逐漸黯淡,它的新潮和時尚已飛走了半個世紀,它屬于我爺爺的年代,連我的爸爸,也數不清老街的紫石胡同里,有幾株老槐。
我想,那槐花飄香的時節,老街的顏色應該是白的吧,像雪。
初冬的風景紛紛凋零,又一個冬雨的黃昏,我從爸爸的辦公室溜出來。老街的樣子,在晚風和孤燈中沉默著,我的腳掌,輕輕踩過一塊又一塊陳舊的青石板,清冷的風里,雨水的低吟已經停止,一扇又一扇木板門關上了,電視機開著,一個小賣鋪前,有圍在一起看下棋的老人,有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女孩,她正伏在桌子上寫作業呢。
明天就要離開老街了,這幾天里,我走過了老街的現在和過去,老街的將來,但愿不要在冷落中暗暗凋謝啊。
我對爸爸說,明年春天我還要來。
爸爸說,這個破地方,來了干嘛?晚上,連個喝酒的地方都沒有……
不是吧,我看到街邊有許多飯店呢……
你懂什么?小孩家,爸爸喝酒,都是半夜才去的!
爸爸說,從前,老街的早市,凌晨兩點就開市了,許多漁民在這兒交易,有的就坐下來喝幾盅,太陽一出,他們醉熏熏的,一路睡到下一個天黑。
啊,現在,太陽出來了,我挽著爸的手,向車站走去。
身后,老街的灰色消失了。我看到,陽光下,它也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