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貍紅,女,原名李嫣紅,1974年出生在山東濰坊,現在濟南某報社工作。
一
靠在醫院走廊暗黃的墻壁上,她看見自己的男人手里提了個紅色的方便袋,低著頭,從廁所里出來,往這邊走。
他步態不穩,一點兒也不像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干活時那么冷靜、沉著,鞋后跟兒大概斷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有一次,他舉起腳告訴她,咱們這些人生下來就注定是干活的,為什么呢,你看看我這雙腳,一閑下來就脹得像饅頭。就是這樣一雙腳現在夾在裂了口子的皮鞋里,虛腫,沒有穿襪子,皮面上沾著干裂的白泥灰。
他們已經兩天沒上工地干活了,因為遇到了一件麻煩事。
他向她這邊走,眼光放到她身上,或許根本就沒有在看她,只是那樣往前走,穿過那些靜坐在走廊兩側座椅上生著各種疾病、被憂愁打垮的面孔,往前走,一直來到她身邊,也不說話,用那雙灰蒙蒙的動物一樣的眼睛看著她。
“怎么辦?”可是,這句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椅子里坐著發呆的人們靜靜地、把無精打采的目光從走廊不同的角落里收回,猛然聚放到他們身上。
他咳嗽了一聲,轉過身,向外面走。她也加快了步子,兩個人一前一后,穿過細長昏暗的走廊,向醫院大門口走去。
空氣悶熱,一股熱風混雜著車鳴撲面而來,她看上去并不老,舊式襯衣里包裹的軀體骨骼勻稱,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黝黑、結實,只不過頭發零亂,辮梢上還沾了一些白色衛生紙的碎屑。
在樹陰下,他們停了下來,望著來來往往噴著煙氣的車流,眉毛擰著,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暑夏暴烈的日光透過樹葉打在他們的身上,一些小小的光斑在兩個人的頭發與眉毛上跳動。
“我去買點包子。”他站了一會兒,把方便袋遞給她,跳下路,閃過一輛輛行駛的車,往斜對面打有紅色招牌的小飯館走去。幾個老人正在樹陰下打牌,行人們都打著傘,白亮的陽光刺眼,汗沿著她的脊椎骨嗖嗖地往下滾,她沿著花壇走了幾步,慢慢地坐到石沿上,滾燙的水泥面使她欠了欠身子,但依然坐下去,衣褲內的肌膚緩緩地與石板的熱氣交融。
天氣真是熱極了,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的熱天氣,她在城里過了兩個夏天了,可是今年不同,熱極了,路面像是著了火,閃著蠶絲一樣的光芒,烤得人眼前發黑心里發慌。
風大概是被一座座高樓給擋住了,她抬起頭,白花花的陽光刺得眼睛酸痛。那些青灰色的大樓,她與男人住過的可真不少,只不過都是在它們還沒有封頂之前,他們在一個個洞開著的樓間里吃東西、睡覺。下雨天,停工,他們聚起來打牌,那是喘氣的日子。總是這樣,男人們在那兒大吆小喝,她坐在一邊,縫補東西,心里算計著將要領到的工錢,還有其他的一些可以記起來的沒有邊際的事情。他們去過河南、威海、濟南,背著被子與飯缸,擠在硬座火車上,沒有座位,她就坐在車板的空地上睡,等到再睜眼,男人就拉著她,擠在他們的隊伍中下車了。如果工頭心情好,會在一個路邊的小飯館請他們吃一頓,“明天一早開工,你們他媽的可要干好”這是飯后工頭發出的要求。要是不長運氣,遇到摳門的工頭,他們根本就領不到工錢。男人16歲就出來工地干,干了6年了,有兩年的工錢沒領到。其中一個工頭已改行了。有一段時間他和十幾個工友天天蹲在那家伙的大門前,到最后才領了二百元,余下的,他們已不打算去要了,當地的派出所已下了拘留令,誰去就逮捕誰,這里面的奧妙他們當然清楚。
要不是遇上了這個命中注定的男人,她早就回家了,一個女人總不能一直在男人堆里干這些活。可是遇上了他也沒有辦法。這個男人像頭牛,有力氣,對她好,這就夠了。最初他們在一個工隊里,有一天下雨,她在還未建成的樓臺上聽收音機,他從散發著水泥氣的另一個樓洞口鉆過來,也不說話,只是笑,蹲在那兒像只狗熊。
這座樓完工后,她就跟著他們的建筑隊走了。當初帶她出來的老鄉說是魔鬼罩了她的眼,看上了一個屎都沒有的窮建筑工人。
“別和你爹說是我帶你出來的,我還想好好過日子,誰都不想惹那個倔犟的老畜生。”老鄉臨走時又囑咐她,“你最好早點把他領回家,讓他把錢牽在腰帶上,進門時就拿出來,要不你老爹會打斷你們的腿。”
她是想早點回家,一個女人干這些與水泥磚塊打交道的力氣活可不容易,有時累壞了,她也哭。他們喊她“小胖”,過于豐滿的乳房使她看上去遠遠超過了20歲。每當她累壞了,他就這樣安慰她——等過段時間,錢攢得差不多了,你就不在工地上干了。他答應去給她找點輕快活。“馬蛾。馬蛾”每當她趴在工地上堆滿石板、木料、鐵絲的地鋪上哭時,男人總是趴在她身邊,這樣叫她的名字,安慰她。從那時起,她覺得就是死也要跟著他。
可是,眼下兩人又遇到了這件事。她覺得這就是命。她覺得自己的命不好。說不出為什么,她就是這樣感到的。
二
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他領著她到路邊那些臟兮兮的小診所就解決了,可是這次不行,他們不給做,“帶著她去大醫院吧,我們可不想惹麻煩。你們這些粗人,干活兒還省不了力氣,有時間干這個,她剛做了手術還不到半個月,你不讓她活命了?!”那個胖大夫白褂子上沾著星星點點暗紅的干血污,一臉怒氣。
他站在那扇門后,門板玻璃上用紅油漆涂得歪歪扭扭的漢字頂在頭上。他漲紅了臉,指了指上面的幾個字,“你們這兒不是寫著……”他快速地掃了大夫一眼,又低下頭,嘟噥了一句,“早一點兒就能處理掉,她身子骨好著呢。”
大夫一把從臉上拉掉了眼鏡,揮著手,“走吧走吧,我不想有人死在我這兒,快走吧。”
他們只好走出了那間又黑又暗的小屋,沿著淌著臭水河的石梯往繁華的大街走,去了一家大一點的醫院,結果,還是被趕了出來。
晚上,兩人商量著,慢慢地對付這個難題。
“要不結婚,你生下來吧。”他躺在鋪著塑料的樓板上下了這個決心。
她說,這件事不能讓父親知道,他會把我綁起來,連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塊揍死。
他不說話了。
然后,她講了好多事情,講到最初下了學,跟著父親在地里種西瓜,老是手忙腳亂,她從小就對父親害怕。
有記憶以來,她記起的就是升滿塵土氣的屋子、臟亂油污的被子、堆滿窗臺的黃煙葉、父親的吼罵、咳嗽,摻雜著偶爾幾張帶人頭的人民幣出現時父親比殺人兇手還可怕的笑容,還有母親的死與妹妹的惡作劇。父親三十歲左右時,鎮上還有公辦的拖拉機廠,村子里的人在那兒打鐵,還能賺到錢。她上了幾年學,后來,那些廠子像著了魔法一樣,幾年之內只剩下蹋了屋脊的空架子趴在那兒,里面堆滿了廢棄的鐵模子,草葉從下面鉆出來,一年四季地變換著顏色。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撿柴禾、拔草、燒火,所有的活,她都干,妹妹卻只知道在外面瘋,每到黃昏,村東邊的空廠子里就傳來他們的喊聲,他們玩得真是開心。她背著柴籠,往家走。
“喂!”他們攔住她。“你過來!”妹妹把她的柴籠一下子揪下來,拉過她。她跟著他們走,在那間堆滿了生銹鐵板的小水泥屋子里,妹妹爬上高高的灶臺,爐火早在幾年前就熄滅了,黑色的灰燼上扔滿了垃圾,一只破鞋子像只巨型的黑蜘蛛死氣沉沉地壓在上面。
“你過來!”妹妹拉上她,“你給我當小孩!”周圍的幾個男孩子在地下忙活,其中一個拖著濃黃的鼻涕,把土渣、鐵絲裝進一個破了一半的碗里。“飯做好了嗎?”妹妹坐在灶臺上,一面把她的頭摁到膝蓋上,一面向外伸著脖子問。“好了。”那個小男孩把碗舉了上來。“叫我男人來!”妹妹又喊了一聲。一個黑乎乎的男孩從外面跑進來了。“過來吃飯!”妹妹又摁了摁她抬起的頭。
過了一會兒,妹妹說,“給咱的孩子喂點水吧!”
那個男孩子把褲子脫下來,妹妹用手揪住了它,“給她喝!”
她就那樣躺著,第一次,她說,第一次看見那種東西,妹妹的手指上沾著黑色的泥巴,握著它,把它送到了她的嘴里。一股溫熱沿著喉嚨滾入腹內,咸澀彌散在口內。她坐起來。妹妹已經玩夠了,他們跑了出去,在溝道邊打打鬧鬧,她背起籠子往回走,看見妹妹騎在一個男孩的身上,被那幫孩子圍著,在暮色中晃來晃去。16年后妹妹失蹤的那個夜晚,她再次在夢中看見了這個影像。
像變魔術一樣,村子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只有過年時他們才出現在村子的街道上,帶著許多她沒聽說過的城市的名字,穿著她沒見過的新衣服,他們當中有廚師、服務員、門衛、收銀員,惟一一個上過大學的現在是收稅的,聽說賺好多錢。每當見到這些喜氣洋洋為沉寂了一年的村子帶來活氣的同齡人,她總是低下頭,貼著路邊快速往家走,他們大聲喊她,她才抬起頭來,笑一笑。
那時妹妹到哪里去了?對啊,她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跟著鎮上的一個痞子,并且,再也沒有回來。村子上的人都說妹妹走的時候肚子像個蜘蛛一樣大了——這樣跑掉是怕父親殺了她。可是,她不恨妹妹,一點兒也不,她覺得每個人要有每個人的命運。
初夏,她告訴父親她也想進城,父親正蹲在院子里,低著頭,收拾割麥用的鐮刀,頓了頓,說,
“在家就行,他們都是些二竄子,你別以為他們在城里過得像在天上一樣。我還不知道,這些小兔崽子說得天花亂墜似的,其實他們是活在地獄里呢!”
“可是,我想出去,說不定也能多掙些錢呢。”她正在燒火,木柴烤得臉發紅。
父親站起來,向窗戶臺走去,說:
“不行,你去干什么,誰都不認識,不會說不會道,騙死你都不知道是誰干的。我可是見識過那些害人精,他們騙你干活兒,可是拿錢時,等于扒他們的皮。”
父親把那些霉黑的煙絲從窗臺上拿起來,灑到白紙片上,卷好了,點上,嘴里冒出了一縷縷濃烈的白煙。其實,父親的心思過了兩天就被證實了,父親和一個鄰居聊天,談起東街叫長星的女兒嫁出去要了彩禮錢2萬元。那個鄰居嘖嘖地:“他那個閨女長得好,我看還是要少了,開上4萬元,他們也得給,要不,迎親車來了,不讓她上去,那邊總不能開個空車回去吧。嘿,我覺得長星開價開少了。”
她就坐在窗外,七月晚上的月亮特別大,黃黃的,掛在天上,她能聽見屋里兩個人抽煙的咝咝聲,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父親說:
“——我可從沒指望過那么多,她要長相沒長相,要嘴巴沒嘴巴,整天像個悶葫蘆,能嫁出去就不錯了,我沒指望那么多,能有一半就不錯了,不缺吃不缺喝地,把我送到墳堆里,就行了……”
她當時就坐在那兒,風從院子外吹過來,帶著夜晚田地里玉米秧的甜腥味兒,她抬起頭,看見月亮沿著低矮的院墻,向西滑去,濕漉漉的。
父親大概沒有料到,她有一天忽然也走了,什么也沒說,只留了一個字條,寫著是跟一個建筑隊走了,干這個活兒不要長相不要嘴巴。
她把賺來的錢都藏在一個鞋盒里,準備帶回家,她也想家,想早點回去。她早晚要回去,給父親養老。
“是的,一定要回去。”她重復了一下,可馬上想到,不是以目前這個樣子,一想到自己的身子,她就雙膝發軟。
他陷在暗處,心不在焉地問,“你父親真那么可怕嗎?”
“是的。”像在回憶別人的記憶,她尤其怕父親喝了酒,“他好像是恨我,打起來就往死里送,你摸摸。”她把他的手拉起來,放到后背上,一行疤痕硌到他手上,“燙的,有一次把我推倒在灶膛口,我都聞到了肉燒著的味兒。”
“可是,有時候,他也對我好。他是被生活弄垮了,把無名火發到我身上,可是他對我好,我知道那不是因為他得靠我養老,盡管村里人都這樣說……”她聲音越來越小,像是睡著了。
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推了她一下,“要是能在這兒領到結婚證就好了,生下孩子來,帶上錢,回去,他能原諒咱。”
她沒有答話,已經睡著了。
三
一大早,他們就上了街。在來這家醫院之前,他們還去了民政處,窗口前排隊的人被他們嚇了一跳,夾雜在一堆散發著香水與口香糖氣息的年輕人中,他們沿著隊伍往前走,不時有人用眼瞅他們,等他們在辦事桌前站定了,那個忙著填表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問:“干嘛?”
“結婚證是在這兒辦嗎?”
“對啊。”
“我們要結婚。”他側過頭看看她。她站在一個穿白裙子的長發女孩前面,臉映得又紅又黑,鼻子又圓又亮,骨骼粗壯,仿佛是從印度來的。
“戶口本呢?”那個人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低下頭,拉開抽屜,找東西。
“戶口本?在老家呢。”他一說完,周圍的人都笑了。
那個人抬起頭來,“戶口在哪兒回哪兒辦去。這可沒有鬧著玩的,真是胡來,走吧走吧。后邊的!”一對新人拿著一大包東西應聲而上,把他們擠出了隊伍。下樓時,她聽見那個人還在吆喝,“結婚,連這個都不懂,這些鄉下人,真是有問題。”
“王八操的!”他仰起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朝著門口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他們在大街上轉悠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來到了這家大醫院,同樣,又吃了閉門羹。現在,她坐在滾燙的石板上,車來車往的世界與她無關,她覺得大街上的這些行人沒有難題,永遠高仰著頭在馬路上穿梭,永遠是那副冷漠的居高臨下的眼神,每當不經意觸碰它們,自己就羞愧、打冷顫,仿佛那里面有一股殘暴的力量。汗水沿著頭發往下流,她聞到汗酸味兒,絞了絞手,上面全是黃色的繭子,她對自己有了一種隱隱的厭惡,身體對她來說成了包袱,她把頭彎到膝蓋上,胸部和肚子擠在一起,里面發出“咚咚”的跳聲。
“吃包子吧。”他已經穿過馬路回來了,手里拿著幾個包子,站在石沿上,臉上淌著汗。
“不吃。”她別過臉去,“你自己吃吧。”
他也不作聲,蹲下去,把包子一個一個地往嘴里送。
從昨天開始,她就吃不下東西了,吃什么吐什么,現在聞到飄過來的韭菜味兒,又開始泛嘔,她移了移腳,離他遠一點,坐在石沿上掉眼淚——日子開始是這樣,最后也是這樣,母親死得早真是福氣。想到這兒,更由不得自己,眼淚噼哩叭啦地往腳面上砸。她把臉埋進手臂里。
男人吞吃包子的聲音真大,連車鳴聲都被蓋過去了,韭菜葉子在他嘴里“呱呱”作響,仿佛咀嚼著成千上萬只慌亂逃跑的青蛙。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問她又怎么了。她說,“坐車回老家,現在就回去。”
他看了看遠處,各式各樣的車子依然在悶熱的白氣中穿梭,“現在是麥收,很難坐上車。”他說。“我不管。你什么也解決不了。”
“好吧。咱們得回工地去,帶上錢。”
兩人站起來,向工地走去。他們帶上了錢,里面混和著各種人民幣,用黃色的橡皮筋兒扎著。
他把它們系在褲腰帶里,用手摁了摁,站直身子,看了看她。
他們向樓洞走去。
四
半小時后,他們來到了長途汽車站。
白色混亂的車輛排得密密麻麻,一輛接著一輛,里面擠滿了人,一張張面孔從他們面前滑過,空氣越來越悶熱,一群群蜻蜓在車與人之前停立,盤旋,她覺得從頭皮到腳跟都是濕漉漉的,黃色的蜻蜓不停地碰到她的臉上、脖子上,硬硬的羽翅像針扎一樣,她時不時地瞇一下眼睛,用手擋一下,跟著他在人群里奔跑,尋找通往家鄉的車輛。有人用喇叭高喊著各個縣城的名字,“去往——”“去往——”忙亂的人群忽東忽西,蜻蜓的翅膀在他們的頭顱之上,高高地打開,平行滑翔,有兩只重疊在一起,在車頭前飛飛停停。
多年前,她習慣一個人蹲在門石沿兒上,他們都在暮色朦朦的街道上飛奔,高舉著掃帚、麻袋片,大聲嚷嚷著,與那些長著月白色翅膀的蜻蜓決斗,妹妹又長高了,黑色的頭發都飄到屋后那棵杏樹的第二根枝權上了,而她還是那么高,頭發像秋天蔫掉的韭菜那樣,又黃又軟,蓋住了雙眼,她習慣從頭發間看妹妹,她從來不敢正眼看妹妹。
妹妹長大了,是的,大概是從那時長大的。父親在屋里洗澡,喊她把門關上,她向門走去,這時,妹妹沖了過來,猛地從門邊推開她,“走開,你不配!”
夏天,除了干活,她有大量的時間坐在石臺上,房檐下不時地有小蛇爬來爬去,還有蝎子,從破裂的窗縫間翹著黑尾巴在灰塵上劃畫。她喜歡坐在這里,只要妹妹不來打亂她,還有父親的吼叫,“你是不是個啞巴?”一旦這樣,她就不得不重新陷入慌亂,跑進屋里去時,腳面帶著喂雞的盆子飛出老遠。“唉呀!”妹妹在一邊尖叫著跑,父親開始收拾那些蛇,他用鐵鍬把它們一鏟兩段,“唉呀,唉呀”
妹妹還在尖叫。蛇的兩半軀體分開,在地上扭動,相互尋找。她站在里屋的門沿上,雙手抓緊了門框。
做完了飯,她一個人重新來看那幾條小蛇,在土墻濡濕的泥土中,它們分開的軀體蜷諉、發白、腫脹,皮肉翻裂,浸泡在一片水洼里。
“這是你招來的!你這個鬼怪,你這個撿來的私孩子!”妹妹提著一個黑色的鋁壺,站在豬圈的木門前,一縷縷熱氣從蓋子中冒出來。
這是最惡毒的語言,“你不是親生的,你這個沒人要的扔在野地里的私孩子!”
為了這件事,她大著膽子去問父親,父親什么也沒說,把她和妹妹打得滿地爬,就是這樣,妹妹還是勝利了。村子里的人也偷偷地這么說。有一段時間,她很傷心,看見一個站在井臺上賣蝦醬的外鄉女人扎著一條黃圍巾,她想自己的親生母親是不是這個樣啊。只是這樣想想,很快她就繼續愛家里人,習慣了愁苦與辱罵。一旦干起活來,她什么都忘記了。
那些蜻蜓有著同樣的命運。
它們曾經在陽光下翻飛的翅膀被擰碎,肢體撕得四分五裂,一小塊一小塊地在青石窗臺上隨風翻滾,成群結隊的黑螞蟻從地里鉆出來,浩浩蕩蕩,沿著窗戶石向上爬,聚在蜻蜓干硬發紅的尸體旁,你爭我奪,忙著把肥肥的餐食拉回巢穴,它們奔來奔去,相互碰著觸角,斜身而過,在通往窗臺的墻壁上飄動,如同一根平地而升起的黑線,她站在窗戶前,聽到螞蟻們熙攘的招呼聲,牙齒咀嚼的啃噬聲。她聞到炎熱的天空中飄浮著一股腐爛味兒。
妹妹在門外撲打著那些蜻蜓。而它們是不滅的,它們在飛翔中接吻、做愛,在炎熱的空氣中產下幼子,整個八月的平原上空罩滿了它們紅色的靈魂。
那個夏季和現在一樣,四處都存在著火的影子,大地之上沒有一絲風,每個人的皮膚內的水分仿佛永不絕斷的源泉,一刻不停地沿著密集的毛孔往外鉆。
五
肩膀上的頭發都濕了,一縷一縷地貼在她的面頰和脖頸上,人們仍在奔跑,一輛輛車子載滿了人離去,他們還要等下一輛,而一大群人已經坐在車子就要來的地方,每個人都在大口地呼氣,用手或毛巾趨散著熱氣,抱孩子的婦女前胸打濕了,乳房沉甸甸地壓在孩子睡熟了的臉上。
她在一旁坐下來,喘氣,端詳了一眼那個孩子,臉紅得發紫,黑云低罩著的陽光如同灰白色的爐火烤在額頭上,汗珠兒像密集的豆子不斷地從皮膚下拱出來。
所有的這些慌亂的人都和她一樣,有錢人的車在那一邊,隔著長長的界線,它們永遠是按時的、安全的、不慌不忙的。他們要等的車可不是這樣,售票員急得像猴子一樣,把成群的人拉上車,漲紅了脖子,喊得喉嚨沙啞,司機手握著車盤,隱藏著激動,不像是拉人,而是搶運財寶。
他們擠上了車。她坐在中間的過道上,弓著身子,根本無法挺直,前后都擠滿了人,后面男人的臉貼在她的脖子上,呼出的氣味兒臭哄哄。他站在另一邊,頭低垂著,手里提著行李,一只手緊緊地護著腰。她一直那樣坐在馬扎上,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脖梗上癢癢,用手一抓,竟然摸到了一只蜻蜓,翅膀折了,細癟的腰身布滿紅點,在她的手上微微顫動。后來,她發現車里布滿了蜻蜓,許多人的身上沾著這種東西,鼓著透明的眼睛,低伏在那兒,仿佛與人本來就是一體的。車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睡。
車子在行進,一個又一個的人站在路邊,背著行李,被行車人像打撈一件物品,從高速路沿上拽上車,車內空隙越來越小,光線暗下來,一群又一群的蜻蜓撲到擋風玻璃上,“找死啊!這些怪玩藝兒!”司機罵著,不停地用車刷掃蜻蜓。
原來垂著頭睡覺的人睡不下去了,車內的空氣渾濁悶熱,讓人頭暈。人們抬起頭,一個個地挪動著身子。前面一個女人的身體已壓到了她的肚子上,她伸出手去擋,臉漲得發紅。
“別上了,他媽的,別上了。”有人開始喊。
司機不聲不響,見到一個在路邊招手的,照舊停車,拉上,收錢。
這時,她想找找他,可是一個又一個的軀體擋住了視線,她喊他的名字,可是沒有回聲。
一個小孩哭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呼喊。車子依舊在開,不慌不忙,搖搖擺擺,像一只大肚鵝,四圍變黑了,她聽到了哭聲。那種大人的、撕裂的哭聲,如同忍受到極限終于坍塌的雪,干悶著、無聲地壓了下來。
她張開手,緊接著聽到了自己骨骼斷裂的聲音。身體像棉花一樣柔軟,一雙雙腳,帶有城市的泥沙、鄉間的塵土,鑲存在鞋底泥污間的枯草絲甚至伸進了她的嘴巴。她的臉承受著這些移動、混亂、焦急、可憐的腳趾,枯草“咝咝”地從眼眶間鉆了出來,快樂而惡作劇地纏住了一只腳腕,她想抓住它站起來,可胸部被踩到了。這肯定是一只女人的腳,腳板寬闊結實,常年承受勞作,像一只小船兒,踏得她胸骨作響。水慢慢地從內臟間滲出來,她伸出手,要攬住它,可是手指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壓了下去,更多的軀體器官如同坍塌的磚壁,一點點壘到她的肉體之上,黑暗越來越強。
她的臉被踩成扁月形,在軀體壘成的墻壁之間,她慢慢地睜大眼睛,用盡全身的力量,像往常一樣,她并不想發出任何聲響,她不想喊叫,不想哭嚎,她能抵住一切,她這樣想,于是,咬住牙,把脊柱往上弓,緊緊地護住下墜的肚子。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見東西了,可是還是不想喊,只是使足力氣,承受塌下來的物體,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妹妹,肚子鼓鼓的,肩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上面落著一只紅色的蜻蜓……她還看見了那個扎黃頭巾的女人,手里拿著一面小鼓沖她晃來晃去……它們在空氣中飛來飛去,一縷縷光亮像懸崖間的裂縫,晃動著,蜻蜓們像彩色的棗子一個個跳出去了,天空落下雨水,擊打著車皮,一下一下,沉著而有力,像戰鼓,咚咚作響,越來越急促,喚她邁過窗口,邁過堅硬粗糙的馬路,來到大地之上,大地成了一塊飛騰的毛毯,無邊無際,潮濕的東方已暗暗呈現出黎明前的紅暈,成千上萬個身影在前方涌現,他們領著孩子,牽著牛羊,衣衫破舊,熙熙攘攘,往黑暗的原野走去。
六
父親蹲在門檻前的青石塊上,以風暴過后的安靜姿勢,躬著腰,就著昏暗的火光,沾了唾液,用大拇指和食指卷一根煙。
他低著頭,專心致志,泛黃的白紙“沙沙”作響,有一些煙絲落到他的腳面上,青黑的筋像幾條蚯蚓彎曲盤延在上面,他把卷好的煙伸到嘴上,用舌尖舔了舔。
她抹了一下眼角,邁過門檻,院子里水汪汪的,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她扯扯衣襟,蓋住微微隆起的腹部,把散亂到嘴邊的頭發往耳后塞了塞,扶住門框,咳嗽了一下。
“父親,我回來了。”她開口說話。
“噢。你的臉怎么了?嘴唇也變紫了。”父親連頭都不抬一下,吸了一口煙。
“父親,你總是對我冷嘲熱諷的。你明明知道了一切。”“你的意思是我早就見到他們運回來的你了。那些吸血蟲只派了一個穿黑西裝的家伙來,說是代表公司慰問出事者的家屬。他們可真小氣,給了我一萬元,臨了還扣回兩千,說是勞務費。他們燒掉了你還是埋掉了你,壓根兒就沒人告訴我。我可不會就這么算了,我要去城里告他們。”
“——不管怎么樣,父親,我都要講給你聽聽,父親,我不能把它憋在心里。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咒天咒地,心里怨恨。到現在我也認為自己只是暈了過去。我準備在這個夏天和他結婚。所以才擠上那輛車往家趕,回來開結婚證明。父親,還有一些事情,我都寫了一封信給你。不知你收到了嗎?”
“你還有臉問,我壓根兒就不同意。你和那個外鄉人,能有什么好結果。你早晚得跟著他回陜西,因為那是生下他的地方,那里窮得鬼都哭叫。我本來就不準你和他結婚。”
“……父親,不只是你不愿意。我覺得整個世道都在與我們作對。我在工地上賣饅頭,晚上,我們睡在一起。父親,你別生氣,摸起那塊門板也沒用……你再也不能把我往死里揍了。我們睡在一起,那快樂讓我哭出聲,這世上只有他對我好,所以我認定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懷上了第一個孩子,打掉了。第二個也打掉了。最后這一個,醫生不給打,說再打就把我給打死了。我們遇到了難題。一想起要懷著孩子回家見你,我就雙腿發軟,可我們得咬著牙辦完這件事。”
“我早和你們說過。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塊土地上。從沒見到過村子里的狗能跑到城里去吃得肥頭大耳。這樣沒什么好下場。如果我沒記錯,這個理兒我給你講了幾百次了。你不聽,現在好,你回來了,以這種方式,給我丟盡了臉。”
“可是,父親,人怎么能和動物比呢?我有腦子有手,憑自己的力氣吃飯,我可從沒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兒啊,父親。”
“好了。事情已經這樣了。別說下去了。如果你還想結婚,我現在就給你定一門親。我把你嫁給東村出去干裝飾的國防,他沒什么毛病,除了后腦勺被一塊鋼筋砸粘了,我想,上帝已給他修補好了,因為他是個老實本分的小伙子,從來不禍害別人,應該得到這個報償。你和他結合應該不錯。”
“父親,聽我說,你不能這樣啊!父親。”
“行了,行了,我已經收了國防娘送來的定親錢了,雖然這是門死親,總比什么也沒有強。我得睡了,明天還得去窯上拉磚,我都60歲了,連個養老送終的錢都沒有,干這些牛馬都不干的活兒。”
“可是,父親啊……他……他現在也來了,正在門外等著,要見你呢!”
“行了,行了,別說了,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