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兒時暑假的生活,捕蟬、游泳、放牛、烤地瓜、捉迷藏、猜燈謎等活動便會在腦中鮮活起來,但最讓我銘心刻骨的,是那個取名“永遠”的戲班子。
我,還有我的同齡人,所受的文化啟蒙,不是書本,也不是影視,而是地地道道俗稱“潮劇”的地方戲。那時候,在農村,逢年過節,最隆重的慶典莫如搭臺唱戲。我奶奶是出了名的戲迷,一打聽到哪個村有唱戲,不管有多偏遠,她都會帶上我和堂兄,早早地等在戲臺前。曲終人散后,我們和奶奶或住親戚家,或摸黑回家。第二天,和小伙伴們在一起,我就繪聲繪色地復述戲曲的內容,“吹噓”之間,神氣十足。如果碰上也看過戲的小伙伴,湊在一起回味,有時會因為模仿戲中的某個動作或某句唱詞而彼此暢懷大笑,有時卻會因為在某個細節的記憶上的差異而吵得面紅耳赤。久而久之,喜歡看戲、聽戲和說戲的小伙伴日益增多,大家常常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熱烈地討論著某部剛剛看過的戲。
就在我讀小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的一個中午,二十幾個小伙伴聚集在一棵古榕樹下,意猶未盡地談著剛剛在縣人民會堂演過的名劇《秦香蓮》,突然,一個年齡稍長名叫永傳的小伙伴提議不妨我們自己也成立一個戲班子。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個個都異常興奮,歡呼不已,甚至有幾個小伙伴一眨眼間溜到樹上,疾聲而呼。說歸說,“白手起家”終非易事,先是戲班子的名稱五花八門,難以定奪,再是道具的籌集困難重重。還有一個問題比較好解決,我們這群“烏合之眾”,至今沒有一個女孩子參加。永傳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大也是最帥的一個,“拉攏”女孩子的任務理所當然落在他身上。小梅、阿花、蘭蘭,還有阿琴,這四位大伙公認的美女就在第二天來到了我們中間。她們,尤其是阿琴的到來,讓我覺得每個日子就像過春節一樣美好。大人們常說我和阿琴是天生的一對,有夫妻相,結果呢,只要我和阿琴在一起,小伙伴們就瞎起哄,每次總要怪腔怪調地喊道:“新郎新娘入洞房啦!”我表面上又急又氣,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因為阿琴的到來,我對戲班子的事情格外熱心。“劇團”取名“永遠”,是我在一次全體成員的會議上“一錘定音”的。一則我們這個27人的劇團,有11人的名字里有“永”字。二則我希望我們的劇團能夠天長地久,永永遠遠。記得當時我一邊作著這樣的解釋,一邊偷偷看了阿琴好幾眼,當看到阿琴和大家一起鼓掌歡呼,我心花怒放,比考了個全班第一還高興。我從小就喜歡看書,家里藏書也多,所以在戲班子中,我身兼數職,既是“導演”永傳大哥的助理,幫他起草班里的規章制度,又是班里惟一的“編劇”,把看過的戲和書上的一些內容,甚至是現實中道聽途說的事情一一結合起來,編出一部又一部的“新戲”。現在想來,我對文學的刻骨迷戀,與這段特殊的經歷息息相關。
最困難也是最有趣的事情當數道具的籌集。四位美女分頭負責服裝。阿琴為了在一件舊衣服上縫上水袖,把她媽媽剛扯的一塊新布剪掉1/2。那塊布是她媽媽準備給一位要嫁女兒的遠房親戚當賀禮的,那時候,即使是買一塊肉,也要經過精心盤算,更何況一塊布。事情“敗露”后的那天晚上,阿琴被她媽媽關在家里一陣狠打。聽到阿琴凄厲的哭聲,我心如刀絞,坐立不安。在我的“慫恿”下,媽媽和我一起來到阿琴家門口,我用鐵線把門閂撥開后,媽媽隨即進去勸說。沒想到,阿琴的媽媽火上加油,越發使勁打她。我媽媽二話沒說,抱起阿琴往家里走。那天晚上,阿琴就住在我家里。依稀記得,那晚我連續做了好幾個夢,一會兒夢見我找到一種仙水,往阿琴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雙腳一灑,她的雙腳就白嫩如初,一會兒又夢見我們一下子有了好幾箱嶄新的戲服……
負責鑼鼓的水生和木金,也和阿琴一樣備受皮肉之苦。水生從家里拿了一個澆菜用的木糞桶,木金則把家里煮豬食的鍋砸壞,再拿到戲班里,他們兩個都被大人穿街走巷追著打。最絕的要數永泰,他的任務是至少搞到三個自行車外胎,當他搜集到兩個后,再也沒轍了,于是他趁晚上他爸爸睡覺時,把他爸爸那輛全村最新的鳳凰牌自行車的外胎給弄下來。永泰是家里的獨苗,他爸爸沒有因此事揍他,而且還幫他找了一條舊外胎。我呢,負責收集頭發。那時候,幾乎整村的女人都留著長長的辮子,但她們都惜發如命,不會隨意剪掉的。為此,我沒少纏媽媽和姐姐,甚至有一次,我和姐姐鬧別扭,不好意思和她說話,就趁她睡覺翻身時,用剪刀飛快地剪下一大把頭發……
籌集道具、編劇和排練,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所以當道具基本湊齊后,我們的首場演出也就正式開始了。那是夏季的一個晚上,如水的月光灑在曬谷場上,盡管除了幾個好奇的大人外,其余的觀眾都是比我們還小的弟弟妹妹,我們還是樂此不疲地把戲“唱”到底。有一件事很有意思,那天晚上,幾個扮“壞人”的小伙伴一律用墨水把臉蛋全部涂黑,由于鬧得太遲,他們回家后都忘了洗臉,躺下就睡,第二天早上,他們差點沒把臉洗破。
“永遠”戲班子并不永遠,在我讀初中那年,大部分小伙伴便輟學回家務農,或出外打工了,戲班子也就自然解散了。我初中畢業那年,小梅喝農藥自殺。我高中畢業那年,兩個扮演”壞人”的小伙伴真的成為壞人,鋃鐺入獄。我大學畢業那年,阿琴嫁給一個很丑但很有錢的老板。我結婚那年,“班頭”永傳大哥發瘋,不久就去世了……
歲月無情,世事無常,多年前還激動人心的事情,現在想來恍若隔世。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生活方式和喜怒哀樂,對于兒時暑假的生活,70年代出生的我回憶起來,可謂悲欣交集。“永遠”戲班子,就像我通向兒時暑假生活的路徑,再遙再遠,都讓我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