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默默地坐著,聽見指針滴滴答答。屋子里煙氣騰騰。
其實,還有更難以啟齒的,我沒有說出來。
除了低低的抽泣,我還聽到一種拖沓疲憊的腳步聲經過我的房門,靜止好長一段時間,在我迷迷糊糊將要入睡時,它又沉重而緩慢地響起來,摻雜著樹葉雜草碎裂的聲音,從我的窗前響著,漸漸遠去。
這種折磨使我覺得自己的神經真的有了問題。
我不想告訴劉冬,是因為他在我說完之后總是從牙縫里擠出嘶嘶的笑聲。
我租住的這間屋子位于一樓,樓房大約是50年前蓋的,門前有一條石頭砌成的小路,兩棵粗老的楊樹遮避了所有陽光,出奇的安靜是我不愿離開的主要原因,另外,房東是我在這座城里遇到的最好的一位,微胖、與人和藹,總是面帶笑容,定期來收水電費,送給我花、香爐,甚至在夜晚敲開門送給我一碗雞湯。最讓我感激不盡的是她免去了我的房費。她是一位退休老教授,丈夫早逝,可從不缺錢,我原以為她無兒無女,有一天,她說自己還有個女兒,只是不在身邊,離她太遠了。
“不收你房費?她自己找麻煩啊?”劉冬重新點上一支煙。
“樓前那個做面包的也不像個好東西?!彼銎痤^,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打量著我住了不到半年的房子,“我剛才敲你的門,他的眼睛直直地盯在我身上?!?/p>
“他可能把你當不法之徒了?!蔽倚α诵?,“我每天早晨都買他的面包。”
“那間屋里放著他做的面包?”
“沒有,那是間空房子,我趴在玻璃上看過?!蔽艺f。
“誰的?”
“也是房東的?!?/p>
“她怎么不租出去?”
“她又不缺錢。我覺得這個老人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那還給你送那么多東西?!毙β曈炙凰坏貜膭⒍淖炖镢@了出來,他低下頭用嘴緊緊地吸住香煙。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
“你真聽到了那種聲音?”
“是啊”
“從隔壁傳來的?”
“啊——有點像——可有時又像站在我床前——”
“你睡眠不好吧?”
“偶爾失眠?!?/p>
他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煙,扔掉,從沙發上起身,用腳碾滅了閃著紅火的煙蒂,問我有沒有螺絲刀、扳手之類的工具。
“撬開那扇門。”他出去,到街對面的五金店里買了一套消音電具。
我和劉冬陷入一種莫名的興奮。為了壓制一種久違的沖動,我沖了兩杯咖啡??Х蠕秩镜臒釟庵?,我看到劉冬的眼里仿佛鉆進了無數條小金蛇,暗暗發光。我們膝蓋碰著膝蓋,嘴里的熱氣擴散到彼此的臉上。
“會不會被抓???”我問。
“我們又不是賊?!眲⒍叩酱白舆叄崎_窗簾。
對面樓上一片昏暗,一縷淡黃色的月芽兒正從樓群上空的東南方低低地升起來。梧桐花枝壓在前面,像一團團巨大的墨菊盛開在沉靜的夜空之下。
一個小時以后,我們走出了房門。細暖的春風撲面而來,梧桐花香如同沉厚的霧氣,對面樓上所有的燈火都已熄滅,樓體像豎立在黑暗中的墓碑,沉靜詳和,空中不時地劃過對面商貿樓高高的探照燈射出的光束,白色的梧桐花倏地閃現出來,像是被人遺忘的裙裾高高地掛在夜空之下。
轉過一道矮墻。那道門前有一棵槐樹和一小片廢棄的花園。白天,我曾看見里面橫叉的枯枝、厚厚的黃葉與兩個破碎的黑色花盆。我和劉冬站到臺階上。我感到踩著的落花像肚子鼓鼓的壁虎,脹破了,哀怨地發出低低的嘶鳴。
我扯住劉冬的衣襟,把臉緊緊地貼到玻璃上,深不見底的黑色使我打了個寒顫。
劉冬低聲笑了一下,點上一根煙,吸了兩口,把消音電刀架到玻璃上。
門開了。屋子里有一股強烈的霉氣與塵土味兒。
“你在這兒站著。我進去。”劉冬把打火機塞到我手里。我堅決要和他一起往前走。
“來吧?!钡任覀儩u漸地適應了屋里黑暗,兩扇門像霧中的奇跡慢慢地浮現出來。它們相對稱。我們摸索著墻壁來到第一扇門前,門開著。
劉冬說:“我先進去?!彼T框往前伸出了腳。我的手緊緊地攥著打火機與電刀,能聽見他的手擦過墻壁的聲音。
“過來,我——”劉冬的聲音在空房子里發出嗡嗡的回響,“——我踩到了一個東西。”
小小的打火機跳躍著,火光使我們的影子變得巨大,吊在墻上晃來晃去。劉冬踩到的東西是一只腥紅色的拖鞋,上面粘滿了灰土,劉冬踢了一下,一只黑色的多腳的蟲子慌慌張張地鉆出來跑進了墻縫。
“我不想走了?!?/p>
“多好玩?。 眲⒍凰坏男β曄駰l快活的小蛇在黑暗中晃浮。
“應該讓你聽聽那種聲音?!蔽規缀醪荒芸刂谱约和蝗欢鸬膼琅?/p>
“可什么也沒有。你只把這當成小時候玩的一種游戲,有什么可怕的,來?!彼鹞业氖?,那里面沾有汗濕與墻粉的微涼。
我跟在他后面。他幾乎是在拖著我往前走。在到對面那扇門,我們還轉過了一條窄小的走廊,并且碰到一個木制的碗櫥上。上面放著一個用三個虎頭支撐起來的白色香爐,劉冬用火機向里面照了照,伸進兩個手指,黃色的小米像沙灘一樣從晦暗的香灰中顯露出來。
“這兒有個門。”劉冬發現多了一個門,他低低地喊,“我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屋子里又響起了他蒸汽機一樣的笑聲?!澳悴挛颐搅耸裁矗俊彼盐易нM去,拿過我手中的火機,打亮。我看到了一個干燥的坐便器,干褐色的污漬像一朵腐干的花軟軟地貼在出水口。
“廁所,一只拖鞋,一個坐便器——”火機滅了,劉冬的身形好長時間才在黑暗中顯現出來。我摸了摸門框,微微發涼。
“你進去吧,真的很好。嘗嘗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很刺激?!眲⒍瑥奈沂种袚缸吡舜蚧饳C和電刀。
“走啊。往前走?!彼驹谶@間屋子最后一扇沒被打開的門前催促我。
我站在那兒,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吸引,可腳步抬起的一瞬間,我又后悔了,所有的幻像潮水一樣涌向大腦。
“去啊,”劉冬在身后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不要再動我!”我憤怒地喊道,感到身體像一棵水藻,所有的觸角都伸展開了,劉冬的推動讓我害怕,可我伸出了雙手,沿著墻壁,摸著,向門內走去。
“閉上眼?!眲⒍谖疑砗筝p輕地喊了一聲。
其實,這間屋子遠沒有他想像的光亮,等我睜開緊閉著的雙眼,發現自己完全浸在一種無邊的黑暗里。
“劉冬。”
“我在這兒呢。”
“太黑了。”
“沒事兒,我就站在門口?!?/p>
我繼續向前摸,漸漸地,自己竟像一塊巧克力一樣溶掉了,所有的器官緩緩地盛開,墻壁的溫涼與堅硬使我的胳膊變得無比柔韌,一種淡淡的藥水的味道如同蛆蟲一下下鉆進我呼吸的管道,進入肺葉,爆炸一般轟然迸進全身的血液,我發現自己在顫抖,雙手不可控制,像一對獵奇的小鹿探頭探腦地沿著墻壁向前滑行。它們在一道轉角處摔了一腳,猛地被纏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東西。酥麻的針刺感像一道閃電從頭皮直撲到我的腳跟兒。我站著,用左手緊緊地攥了一下右手,發現自己的心臟像一枚干硬的核桃已經跳到了喉嚨口,落下去時狠狠地劃割著食道。等我嘗試著再次伸出手去,大面積地接觸到那層毛茸茸的東西時,我知道了,那不過是一懸垂著的窗簾。
我吁了一口氣,再次向前邁出腳步。三步之后,我的腳尖碰到了一樣東西,它發出了木質特有的響聲,我彎下腰,把雙手放了出去,我捏到了柔軟冰涼的絲綢布料,我幾乎癱倒在地。
“劉冬!”
劉冬的腳步使我哭了起來。“劉冬!”
叭叭的火機磨擦聲使我渾身顫抖。劉冬高高地舉起火光。一張寬闊的大床神話般映現出來。那上面鋪罩著新鮮的粉紅色絲綢床單,隨著閃忽的火苗,在貼近墻壁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個枕頭,覆蓋著白色的毛巾,在枕巾的右側,擺放著一樣東西。
劉冬把它撿起,用火機照亮了。那是一個頭發梳得整齊如麥茬一樣的圓臉的小女孩,文靜地坐在一個小木馬上,右手里攥了一個蘋果。黑白的相片已存在了縷縷細密的折痕,女孩的眼睛被照片發灰的底調映得格外幽黑,靜靜地注視著我們。
“誰???”
“我怎么知道。”
屋子里除了這張床,一無所有,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灰塵。
我們來到陽臺上。細密的光亮透過玻璃鉆了進來,辣椒般細長的月芽兒被隔離在夜的高空之上,四圍沒有一顆星星,黑色的浮云在梧桐樹與天相接的地方構成一道道山壑,一會兒,月芽兒變成了一只三寸金蓮,在灰黑色的山澗中跳躍跋涉。
“隔壁是你的床?!?/p>
“我知道?!?/p>
我們沒有再說話。忽然,我呼吸緊促,耳朵像馬一樣豎立起來,心臟再次被一種腳步聲擊中。事實證明不是幻覺,因為站在一邊的劉冬也繃直了身子,一只手幾乎要把我的胳膊擰斷。伴著那些干枯的梧桐花枝從樹上斷裂的“叭叭”聲,腳步聲也越來越沉重。隔著玻璃,我們看到一團矮小的黑影呈現在灰青色的小道上,一縷白色飄浮在黑影的頭部,仿佛柔軟的繩索向前飛著,沿著風,穿過深夜的樹木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晃動著,來到門前,停下了。
一股莫名的恐懼使我和劉冬往走廊里跑,但是,門口發出的“咔嚓”的響聲提醒我們——剛才割掉的門玻璃被什么東西踩到了!
我和劉冬像兩只慌亂的耗子,又折回身向陽臺跑。劉冬甚至瘋了一樣,伸出雙手使勁去掰早已生了銹的鋁合金窗子。
我聽到房外響起了腳步聲、叫門聲,緊接著,屋子里的燈被一只接一只地打亮。
住在三單元的面包制作者和另外一個身影出現在只掛著25瓦燈泡的窄小昏暗的走廊里。
他穿了一條黑色襯褲,一件洗得發白的大背心裹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光著腳,手里提著一根絞面用的木棍,等他看清了蹲在走廊盡頭的劉冬和我,雙眼由驚恐漸漸地變成了憤怒,最后,又變成了他賣面包時懶洋洋、昏昏欲睡的樣子,他張開嘴,打了個哈欠,回過頭去。
我的房東就站在他身后,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整整齊齊,微微發胖的臉在淡淡的燈光下白得耀眼,下眼瞼像兩口痰一左一右地掛在滿是皺紋的鼻翼兩側。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像冬陽下規規矩矩的白雪爬下額頭。
她看著我們,然后,側了側身子,從面包制作者身后走過來,靠近那張木櫥,我和劉冬因為慌亂而丟棄在地上的電刀被她猛地踢了出去,躺在水泥地上發出顫微微的脆響。
她看了看我,然后,彎下腰,把那把嶄新的電刀撿了起來。
“用它割開的門?”她半瞇起眼,慢慢把目光聚到劉冬身上。然后,她轉過身去,不慌不忙地讓開路,“你們給我出去。”她說。
我和劉冬低垂著頭,紅了臉,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出門去,然后快步跑了起來,在拐角處,我聽見了面包制作者懶洋洋的喊聲:
“老太太,你的白紗巾又掉在路上了!”
第二天,我當然要搬離那間房子。路過那個做面包的人時,我停下腳步。
他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星星點點的奶油粘在他寬大的藍黑色工作服上,有的已經發黃,變成屎一樣的顏色。他正在把粘稠焦黃的蜂蜜一點點地抹上一個心形面包。
“那間屋子?”他用慣有的目光盯了我一下,然后回答了我的問題。
“姑娘,你搬進這所房子的第一天,早晨,你開門出來,真嚇壞了我。你還記得我這把抹蜂蜜的刀掉在了腳面上嗎?”
他低下頭,不慌不忙,把刀尖上殘留的蜂蜜細細地涂開。
“幸虧你嘴里沒叼上一支香煙,這是你與那瘋女孩惟一的區別。她蜷縮在那張床上大睜著眼睛死去。她的母親,你那好心而可憐的房東,當時坐在一把椅子上哭成一堆爛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