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吳虹飛印象記
很多年前,在文學教授的“現代詩與人生”的課上,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把海子的詩抄在黑板上,然后彈著吉他把它們唱下來。她一直低著頭,聲音細細的,聽得不大清楚,曲調卻是優美且憂傷。
兩年后,1999年冬天,京城卻憑空多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主唱,帶著她那凌厲兇猛的樂隊周旋于地下酒吧之間。盤旋的音樂如教堂尖聳的屋頂,突兀地起飛以及降落。沒有幾個人記得她是好幾年前的那個在工科學校里拿詩歌獎、溫順地唱著民謠的女子。
她不幸成為了這個以嚴謹治學為宗旨的學校的異類,顛覆了清華校園里吉他民謠的淺吟低唱,花了四年工夫組建了一支名為“幸福大街”的搖滾樂隊,成為北京地下音樂中異軍突起的新銳力量。詩化的歌詞,凄美的旋律,飽滿的編配,甚至包括海外的精良制作,但這些都只是對自己的一場革命,宛如一個不合時宜的都市傳奇。
這個都市里的異族女子(她來自有風雨橋、鼓樓和侗歌大戲的南方),她有著最細密的柔情,和不可思議的革命的勇氣。時尚雜志很失望地發現她不會扭屁股,不夠ROCK。不吸煙、不喝酒、不泡酒吧。她穿水紅長裙,黑色長發順直。她在圖書館為論文廢寢忘食。戴著眼鏡的乖乖女,在宿舍應急燈下面寫作。她唱歌,殫盡所能。而她最終沒有上那些搖滾青年、娛樂記者和美女作家的當。她依舊好脾氣,依舊不時尚。
2003年2月,美國教育臺如此評論歌手阿飛:這名年輕女子的尖利的歌聲,透出的是禁錮已深的欲望和不加修飾的憂傷,那些具有迷幻色彩的歌曲超過了中國歌手在旋律上的實踐所能達到的標準。
阿飛,本名吳虹飛,清華大學環境工程雙學士,現當代文學碩士。京城新銳樂隊“幸福大街”主唱和詞曲作者。已出版小說集《小龍房間里的魚》、《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樂隊同名專輯《幸福大街》于2002年9月在美國制作縮混完畢,等待發行。
學院派女生,出版社校對,嚴肅作家,搖滾歌手,打口帶販子,艱深文學史研究者,裝滿小玩意的眼鏡女生,桀驁不馴的混混阿飛,溫柔而笨拙的癡心女子,你搞不清楚,究竟哪個才是她。
1999年那年秋天,阿飛在修完雙學位之后,直讀研究生。她住在空洞但又布滿灰塵的青四公寓,常常在晚自習之后伴著吉他聲唱歌。阿飛練歌甚勤,卻不肯當眾唱歌,每天都一個人躲在廚房里彈吉他。當時她正在寫一首叫做《嫁衣》的歌,于是舍友每天聽她懷抱吉他唱道:
媽媽看好我的我的紅嫁衣
不要讓我太早太早地死去
阿飛特別愛吃巧克力。冬天經常與好友裹在兩件灰撲撲的大衣里頭,在接近午夜12點的街道上面走,為的就是去買她喜歡吃的麥麗素。她的朋友們知道她的癖好,就從很遠的地方寄巧克力給她。阿飛喜歡吃外國產的巧克力,“因為它們比較貴”。每次從郵局里取回巧克力,她都會放幾顆在同屋女孩子的桌上,再貼上一張小條子:小朋友,吃巧克力。
阿飛那時候寫了很多歌。《嫁衣》、《一只想變成橘子的蘋果》都是1999年下半年的作品。那時宿舍既大且空,常住人口也少,阿飛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思索。周末好些朋友蜂擁而至,那些年輕女孩子男孩子在陽臺下叫她,阿飛——阿飛——她就快樂地跑出去應答。外地朋友過生日的時候,她用曬干的玫瑰花瓣做成好看的禮物送給她們。
阿飛是個很有趣的女孩子,這一點足以證明她非常聰明,因為在我看來,笨女孩子是沒法有趣的。小的時候她就常常在班上搞各種惡作劇,把男生氣得哇哇大哭。有一次她的同屋為了防止她至老不售而把讀博士的一個男孩介紹給她,她卻用一盆大蒜來冒充水仙去送給他,還給那盆蒜起名叫“土行孫”。男孩子信以為真,老老實實地給那盆蒜苗澆水,直至其瘋長不已,原形畢露為止。阿飛的惡作劇非只此一樁,這里不再一一列舉。
阿飛研究的專業十分雜亂,從垃圾焚燒到30年代中國新批評傳播,到90年代先鋒詩歌的剖析,她書架上的書也是雜亂無章,從侗族大歌到爵士搖滾,從凡高到福科,從錢鐘書到奧威爾、卡爾維諾,亂放一氣。而宿舍里電話線橫行,不小心就會絆倒。而她本人則粗枝大葉,記憶力奇差,給留學生上課,常常跑錯教室,記錯時間。為了避免忘記,把事情記在本子上,結果往往是連本子都找不到了。但阿飛的生活似乎井然有序,她不吸煙,不喝酒,不熬夜,課程一一修完。
和熟悉的朋友一起,阿飛總是發揮著她的長處,盡力使大家輕松快樂,她總是有著取之不盡的幽默感,時而犀利,時而溫和,卻不會流于滑稽。但是一旦許多人在一起,或者是陌生的環境,阿飛卻變得害羞拘謹,坐在一邊,靜靜聽旁人講話。她的外交能力捉襟見肘。
她的身體在這邊,笑容飄散,心卻不知道飛到哪些幻想的國度中去了。對她而言,正如蘭波所說,生活在別處。她花很長的時間獨自發呆。到了深夜大家熄燈睡覺,“那些有毒的文字和聲音,靜靜奔涌在皮膚下的血管中”。她的那個世界,旁人走不進去,也無法了解。那些歌和文字從何而來,無人知曉,創作對她而言是隱秘的,宛如地河,在看不見的地方。
她有著簡單的小氣,也有著簡單的野心。“我以為那些在游蕩著的陰郁的魂靈更加需要同情和安慰,比起形而上傷感的青春,它們更加脆弱和卑瑣,更加不堪一擊。”陰郁的魂靈們應該去讀一讀阿飛,能找到的不僅僅是同情和安慰,還有很多被遺忘的美好——這些美好,來自陰郁還沒開始的地方。
蝴蝶飛舞,歌聲嗚咽。阿飛只在黑漆漆的舞臺上,周而復始地唱歌。那些拼卻全力、手忙腳亂地拼裝著的青春的殘片,那些感情的無依和世事的虛妄。那些突如其來的乖張那些令人動容的溫柔。羅素稱有三種單純然而又極其強烈的激情: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渴求,以及對于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而這三個似乎大而無當的東西恰好是她那些有韻無韻的聲音背后真正的動力。她讓你看到的只是最為凡俗的那些表象:漠然相應,逝若塵灰,一夕承歡,始亂終棄。她在說這些時,大笑狂吟,從未打算要感動任何人。
阿飛在情人節寫道:“……川端康成之美,是徒勞之美。徒勞,是知道不可為而為之……我會耐心與你討論愛最隱秘最猶疑的細節,仿佛立下生死遺言,尋覓清醒的時刻,向你反復闡明:如此簡單的中心……在如此干燥和喧嘩的北京,我害怕我要失去耐心和天性中柔軟的部分,以及表達的能力。我們在大部分時候,無法交流,是人力所不逮。比起才華和榮譽,我更愛人世間的一份卑微的溫暖和安定。我承認我自負,在你面前,我更愿意低下頭顱,承認我的依戀和愛戴。你所能為,是我不能為。我深以你為傲,這點我要反復闡明……”
她的歌聲,你能聽到令人驚異的形態,乖張與沉靜、放縱與節制、暴戾與溫馴、兇猛與脆弱、詛咒與從容、華麗與淡定集于一名柔弱女子之身。有些女子永遠值得關愛,如P.J.Harvy,Janis Joplin,如Bjork,還有她,當燈光熄滅,吉他的電網開始肆虐,阿飛垂下頭顱,把歌聲歸于無人的死寂之處的時候,我這么想。
Two 吳虹飛訪談錄
問:2003年你一下子出了兩本書,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小龍房間里的魚》、新世界出版社的《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在物質繁華的年代,你總是試圖揭示世界的貧瘠,你的作品不缺乏時而凌厲時而憂傷的情緒,但有時又會在表達上呈現出高度的節制,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作品?你有設想過新的作品嗎?
吳: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語言。我會很猶豫,把握不定。我喜歡把激情收在下面,試圖在表達上更加有效。不知道這樣的過度節制會不會影響到作品中的情緒和力度。我惟一欣慰的是我寫的時候花了很長的時間,沒有想過出版,也沒有想過給很多人看,這樣能夠保證最大限度的純粹。設想過完全新的作品,寫最深處最本質的欲望,荒誕而絕望的,但是我發現,理想的文體很有可能永遠只在想像之中。
問:寫作的同時你還做音樂?
吳:應該是,做音樂的同時,我還寫作。
問:樂隊什么時候成立的?如何成立?
吳:我和他們在一個不能掙錢的酒吧里認識,成為朋友,一起掙不到錢,一起吃涼皮,一起無所事事,1999年9月,樂隊成立。
問:他們都是同校的學生嗎?
吳:不,他們都不是學生,他們是職業樂手。
問:你原來在學校只是一個民謠歌手,怎么想到做搖滾?
吳:只是想試圖找到最恰當的表達方式而已。
問:你的日常生活和搖滾有關嗎?
吳:沒有。
問:你如何看待音樂和文字創作?
吳:必須保持誠實和激情,同時有高度的清醒和節制。當然還有技巧,這是我們永遠不能忽略,不能用所謂的“意識”來掩蓋的一部分。
問:幸福大街的涵義?
吳:對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和對傷春情結的無情打擊。
問:經過三年的發展,“幸福大街”走過怎樣的道路,目前有明確的方向嗎?
吳:樂隊的存活比較艱難,一直是我最大的擔憂。演出很少,基本上沒有商業演出,所以幾乎沒有收入,雖然一直堅持下來。但始終最令人惶惑的是自己的內心。我們總是看不清楚未來。
問:你是一個很崇尚時尚的人嗎?
吳:恰恰相反,我是一個十分保守的人。
問:保守的人怎么會做搖滾?
吳:我做搖滾和時尚沒有關系的。我保守地做搖滾。
問:你有那么好的學歷條件,為什么不去好好工作,而做搖滾?
吳:我一直好好工作,也一直好好做音樂。達方式而已。
問:你的日常生活和搖滾有關嗎?
吳:沒有。
問:你如何看待音樂和文字創作?
吳:必須保持誠實和激情,同時有高度的清醒和節制。當然還有技巧,這是我們永遠不能忽略,不能用所謂的“意識”來掩蓋的一部分。
問:幸福大街的涵義?
吳:對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和對傷春情結的無情打擊。
問:經過三年的發展,“幸福大街”走過怎樣的道路,目前有明確的方向嗎?
吳:樂隊的存活比較艱難,一直是我最大的擔憂。演出很少,基本上沒有商業演出,所以幾乎沒有收入,雖然一直堅持下來。但始終最令人惶惑的是自己的內心。我們總是看不清楚未來。
問:你是一個很崇尚時尚的人嗎?
吳:恰恰相反,我是一個十分保守的人。
問:保守的人怎么會做搖滾?
吳:我做搖滾和時尚沒有關系的。我保守地做搖滾。
問:你有那么好的學歷條件,為什么不去好好工作,而做搖滾?
吳:我一直好好工作,也一直好好做音樂。
問:為什么要做音樂?
吳:只有聲音在越過歲月之后,仍然不會背叛自己。
問:你是如何看待你的樂手的?
吳:他們是我的最忠實的合作者,最誠摯的弟兄,勤奮的技術主義者,謙卑但獨立的工匠。我很愿意和他們一起——這是我的幸事。
問:你們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國外搖滾樂隊?他們的風格是否有影響你們的地方?
答:我們樂隊5個人都有不同的喜歡的樂隊。他們男孩子喜歡重一些的。我喜歡Mazzystar、Portishead、Crane、P.J.Harvy、Bjork等,還有很多男主唱的樂隊,像Sonic Yonth、Alice In Chain、Primus等,太多了。也喜歡聽流行歌,喜歡80年代的《神雕俠侶》的歌,陳慧嫻,達明,劉文正,周璇的歌。我不大講究音樂是誰的,因為對我而言,不是喜好問題,也不是有關品位,而是要盡可能多聽,區分那些音樂的聲音和氣質。可能我們永遠不會模仿自己喜歡的樂隊。好像霍元甲,練的是迷蹤拳。結果那個是最厲害的。
問:感情在音樂中地位如何?
吳:我在主觀上排斥過度泛濫的感情。我強調技術,和無端的情緒,反對牽強的思想和觀念。
問:你理想中的音樂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吳:它們是簡單的,具有爆發力,像一把鈍刀。因為鈍,才會讓你更加痛,對現實保持警惕的清醒的質疑。它們是獨立和誠實的,因為它們不再附庸于那一種團體或者派別。它們是輕靈的,因為那些沒有去處的陰郁的靈魂,最敏感也最溫柔;它們是乖戾無常的,同時具備冰冷和溫暖的特質,清晰、美好、不可回避,是喧囂過后的洗盡鉛華。
問:你會永遠把音樂做下去嗎?
吳:如果我有足夠愛它,我就離開它。生命的真相,本來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和背棄。
問:你認為誰會來聽你們的音樂?
吳:有些人曾經在清晨醒來感到無限的恐懼。這些足夠敏感的人他們會來,帶著難以啟齒的憂傷和絕望。我們在,他們就來,我們有自己無聲的暗語和手勢。
問:你熱愛春天嗎?
吳:我害怕冬天,但也不向往春天。正如我憎恨黑暗,但也不奔向光明。因為極度懼怕寒冷,我只好在路上的時候,盡量走在有陽光的地方。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我不喜歡有桃花盛開的、有沙塵暴和SARS的春天。除非有人真正要撫摸我的頭發和親吻我的嘴唇。
問:你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嗎?
吳:我是一個緩慢的人。愛一個人很慢,不愛一個人也很慢。我總希望家里面有很多的碗,還有柜子。有一個人,他也許默不作聲。他表情溫和,讓我安心。讓我一醒來就看到他。
問:你如何看待愛情?
吳:我不懂得愛情。
問:你如何看待自由?
吳:自由并不存在。
問:說說你喜歡的事情好嗎?
吳:我喜歡旅游,但是不去,因為總是沒有很多錢。我喜歡睡覺,喜歡睡覺不做夢。喜歡喜歡上別人,卻不和它說話。喜歡和我愛的人相守。哪怕只是坐著,哪里也不去,也不說話。喜歡買裙子。衣服都是打折的,總是和時尚不大合拍,好在都合身。花裙子是白色的底,大大的紅花潑墨一般布滿了它。一大朵一大朵的,我挺喜歡的那么大朵的花兒。我喜歡為未來的音樂默默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