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亞,原名張月媛,女,1978年生,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現于清華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學位。曾獨立創作出版《閱讀憂傷的城市——關于幾米》等書稿,亦有小說、詩歌等文學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新生活》等刊物。
小寒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地看鳳娘。
鳳娘連年的病和云卿散漫使錢的手段把孟家偌大的家業敗光了。丫鬟仆人走的走賣的賣,今天連鳳娘的陪嫁翠桐也被人牙子領走了,于是服侍鳳娘吃藥的活計,也落在了原本從不進房伺候的小寒身上。
小寒終于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個曾經艷名四播的少奶奶了,她俯下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緊密雙目的黃臉。鳳娘呼吸里的寒意和死亡氣息強烈地撲面而來,小寒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她發現自己在微笑。
云卿的腳步在門外響起,小寒的心跳起來,她沒料到再次的相對是在斯時斯地,但她還是伸出手把梳得很光的發髻解散了。許多年了,她能記得的還是十四歲那年惟一的一次對視。那個春天的下午當她紛披著新洗的發在回廊下喂鳥時,回頭處就看見了云卿那飄蕩的白色衣角,從此每當她一人對鏡,就老愛將頭發散開來,簾幕一樣讓眼光躲在里面變幻。
小寒小心地垂頭側坐,能看見的只是自己如絲般散落的劉海,但她能察覺云卿已經在房里了——在離她很近的地方,正低下頭去察看鳳娘的病。小寒感到脖子那兒有痙攣似的疼痛——這個姿勢本來就不宜于長久保持,但小寒動不了,云卿那一如既往的白色長衫正在他眼前陽光般閃耀,她感到他的目光也像陽光,正盤旋在他發邊耳際,炙得她的臉也發燙了。
夜深時的一彎冷月上鉤了幾縷目光——小寒睡不著,她的耳邊老回蕩著云卿白日里在鳳娘床畔的兩聲長嘆。云卿那個角度是正好能看到她耳上晃動的金環的,小寒似乎又嗅到了那年春天自己的發香。
鳳娘那張黃瘦的臉出現在小寒夢中時,小寒渾身冷汗地醒來,她抱著膝坐起在已被搬空了的下房里,不由自主地發著抖,驚恐地四下瞥視著。當她的目光最后定在墻角的一個紙包上時,她的耳朵里開始嗡嗡作響,好像充滿了嗚咽的風聲。
鳳娘死在第四天下午,在分四天吃下了小寒從墻角拾的那包老鼠藥之后。沒有人認為她死得有什么不對,管家老劉也只是淡淡地告訴了小寒一聲:“去藥房跟少爺說,少奶奶死了。”
從鳳娘生病開始,云卿就每天去一家叫“寶益堂”的藥房抓藥,他一天到晚泡在那里,晚上才提著幾包藥回家。現在小寒也走在通往這家藥房的石板路上了。四周的陽光很亮,槐花很香,但小寒的臉漠然得和這個綺麗的季節全不相稱。她忽然開始不明白鳳娘的死與自己、與云卿有什么關系,陽光中顫動的白色槐花讓小寒想起了云卿那永遠不變的白色長衫,但也僅僅是平靜地想著,冷漠無情地想著罷了,她懷疑自己的熱情都已在那些謀殺的暗夜里耗光了。
空氣中槐花的香氣忽然重起來,那間叫“寶益堂”的藥房已經到了。小寒推開沉重的黑漆大門走進陰暗的店堂,但是里面一個人也沒有。她似乎也并不覺得驚奇,略微猶豫一下就掀開了柜臺后面的簾子,走進了藥房的后院。
這后院有著迷宮般的結構,到處栽著式樣相同的槐樹,構成式樣相同的小院落,但卻仍然一個人也沒有。小寒不知自己走過了幾重門,轉過了幾所同樣的院落,只覺得空氣中暗香浮動,寂靜得令她想喊出聲來,她完全沒把握在這里找到云卿,只覺得自己必須一直走下去。
那扇門其實一直開在那里,云卿就在門里。但小寒最先發現的還是云卿的那襲白衣,它正在藥房女掌柜的腳下發出小寒熟悉的光彩。赤裸的云卿以一種非常奇怪的姿勢向小寒轉過頭來,陽光在他臉上打出了刺眼的反光。小寒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過了很久,她聽見自己平靜地說:“少爺,少奶奶死了。”
第二天小寒剛梳洗完就被叫到鳳娘的臥房里去,云卿正在那里等她,他的語聲夾在窗外忽大忽小的雨聲里猶如波濤洶涌:“少奶奶在時,虧了你照顧她,現在她不在了,我也要搬到寶益堂那邊住了,我們用不著那么多丫頭了,你一會兒就跟著張大戶家的婆子走吧。到了人家那里,可不比我們這沒規矩的破落戶了,每日要梳洗得干凈整齊,不能再像現在這么披頭散發的了……”
小寒仍然散著頭發,但她昨天剪去了劉海,她望向云卿的目光因此第一次無遮無攔,但她直到最后也沒能看清他的臉。云卿嘴邊一顆她從沒注意過的大黑痣吸引了她全部的視線。雨聲開始變大的時候,小寒面色慘白地倒了下去,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頭與地板相撞的聲音。
小寒再醒來時,已經是張大戶家的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