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間:2003年11月1日晚
對話地點:北京大學校內咖啡館
參加人員:《海峽》大校園月刊——吳晨駿北京大學――胡少卿、李云雷、石一楓、劉麗朵
對話整理:劉麗朵
吳晨駿:今天的對話,主要由你們說一些自己的創作觀點,以及跟北大、校園有關的一些話題。北大有哪些寫東西的人?包括老一輩的和新的。
石一楓:太多了。魯迅、胡適、沈從文,都跟北大有關系。北大中文系出的人就不少,再加上80年代北大還開過作家班,劉震云等一大群人都是從這里出來的。現如今,韓毓海老師的編劇、孔慶東老師的散文,在社會上都有很大的影響。
胡少卿:北大有兩個文學社,一個是老牌的“五四”文學社,是上個世紀50年代成立的。近年它的著重點在詩歌方面,每年都要舉辦一次聲勢浩大的“未名湖詩會”,內容包括詩歌朗誦、詩歌沙龍、詩歌講座等,是延續北大詩歌傳統的一個重要根據地。另一個是“我們”文學社,是我和幾個同學在1997年5月發起成立的。取“我們”這個社名是希望文學能對現實和大眾給予更多的關注,“我們”社的顧問老師錢理群給我們題詞“我們中的我,我中的我們”。“我們”長期主辦社刊《我們》,至今已出版11期,在校內影響很大。
到目前為止,我主張“文學與生活持平”,我們以前老說“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其實,文學永遠不可能高于生活。當我面對生活中種種巧合、悲歡、絕望、幸福、苦難的時候,深深感到,再偉大的小說也只能呈現復雜生活的九牛一毛。面對造物主,任何一個作家都顯得單薄、幼稚、局部。生活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一樣,我們要做的只能是盡可能地貼近生活,向生活的真實靠近,發現生活中被忽略、被隱匿的細節、悖論和荒謬,在文字中保留生活的影像。這些影像是置身于生活中的人們麻木的神經所無法感受到的,當它們被呈現在文字中的時候,會深深地刺痛我們或讓我們開懷大笑。
劉麗朵:我很早就接觸現代詩歌,大概是13歲左右,讀了埃利蒂斯和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鳴曲》,覺得特別的好,并開始了非常認真的寫詩,但寫出第一行好詩是19歲上大二的時候。
由于當時在理科學校,并沒有任何可以交流的朋友,于是一個人很孤獨地讀書,在讀書的間隙,想要交談,或者情緒變得很極端,就寫詩。我的一位老師說,詩歌是非常痛苦的產物,是詩人無數的痛苦凝成,然而讀詩讓我們快樂。我的詩歌其實解決了我的痛苦,有很多年,這是我解決痛苦的方式,我的詩表達的情緒相當極端。
寫小說是幾個月前的事,《小美!小美!》是我寫的第三篇小說。這篇其實是自己訓練結構的一個習作,但在寫的過程中樂趣很多。我特別高興一位朋友的評價,他說,“好看,我一邊看一邊笑。”就是這樣的,我自己也笑,因為這個寫兒童,以魯西南一帶的方言為素材,故事有一部分是我聽來的。
李云雷:我從大學時開始寫小說,一直到現在,雖然寫得不多,但總覺得這是一件與自己相關的事情。就我自己來說,對小說寫作的看法,現在看來有三次轉變。最初寫作的時候,與胡少卿所說的一樣,是比較重視“生活”,寫的都是個人的經歷,那時的想法是希望能保留下來過去的記憶,以免忘記,當然在寫作的過程之中,也不免對以往經歷的組織與“美化”,加入了很多自己幻想的成分,這樣的寫作持續到大學畢業。
在到北大讀碩士的前后,發生了一種變化,這或許是受“先鋒派”與一些外國文學的影響,此時對生活并不太注意了,更注意的是表達的形式,內容上更注重一些宏大主題的思考,比如時間、空間、死亡、生命等等,或許這與自己的困惑的增多有關系,這最初的表達是一篇《少年行》,具體寫作的動機記不太清了,但模糊地記得當時的情境,就是對生命的不確定性以及循環的感覺,還有自己童年時的記憶,具體說來,應該有一篇波斯寓言以及阿巴斯、塔倫蒂諾電影的影響,以后這樣的作品也還在寫,我想這或許與我對真假、虛實以及循環等觀念在個人經驗上的理解有關系。有的朋友說,我有的作品與博爾赫斯的一些相像,其實我讀到他是后來的事,也只對其部分作品有好感。
最近的一次變化發生在一兩年前,我這時對自己的生活很失望,對“生活的意義”也很迷茫,在一些作品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些這樣的情緒,而寫作中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力圖將自己的寫作,與自己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所思所想(包括自己所學的東西)結合起來,使寫作成為自己探索“真理”的一種途徑,一種表達自己困惑的方式。在這時我寫了《假面告白》、《無止境的游戲》等小說,這些小說的優點是能更多地與現在的自己“相關”,但如果處理不好的話,很有可能只是變成一種“玄思冥想”的片段連接,而不能成為通常意義上的“小說”的形式,但即使如此,我也覺得這樣的寫作有意義。而在這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出了很好的榜樣,但如何擺脫他在形式上的影響,真正面對自己生存中所面對的問題,并以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或許是我以后面對的問題。而在這時,時常也覺得“小說”的寫作或許也是無關重要的問題,但究竟什么才重要,也時常感到迷惑。
如果以后還將繼續寫作的話,或許也將是以前想法的繼續或綜合吧。最近對剛開始寫東西時所重視的“生活”又有所接近,也時常翻看那時喜歡的一些作品,所以以上所說的“變化”或許沒有那么截然,在不同的心境下也會有所交錯,而這也使我對未來的寫作(以及是否寫)都抱有一種謹慎的懷疑態度,影響我們的因素實在太多了,又是那么錯綜復雜,很難說將來會是什么樣子。但如果我自己以后還寫的話,希望能將自己的寫作與生活融為一體,——能將現實中個人的體驗與思考,用得體的形式表示表達出來。雖然我是如此渺小的一個人,但或許這體驗能保留的個人經驗的新鮮與痛楚,于別人有所裨益?
胡少卿:我個人特別喜歡短篇小說,尤其是很短的短篇小說。我喜歡的作家大多數是短篇小說作家,如胡安、魯爾福、博爾赫斯、魯迅、汪曾祺等,還有梅里美、卡夫卡、馬爾克斯等人的中短篇小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詩人戈麥的短篇《猛犸》、《游戲》。
我寫了一百多首詩,十幾個短篇小說,沒有一篇超過七千字的。這些小說中,有好幾篇是記錄夢境的,還有一些是生活中的事情。總的來說都是一些片段,一些情緒,一個突如其來的“中間部分”,其實都是詩歌的延伸,與我向往的“與生活持平”的、洞察生活的秘密的小說還有很大的差距。
李云雷:胡少卿的小說都寫得非常短。
劉麗朵:我總是寫得很長。我到現在一共寫了三篇小說,其中最短的是《小美!小美!》,也有七千多字了。
吳晨駿:是的,有人就是寫不長,有人就是寫不短,這跟每個人的寫作習慣有很大關系。
胡少卿:我特別強調“準確”對于小說的重要性。我特別佩服一些人,怎么能把一個事情說得那么準確呢?沒有一個多余的字眼,就是把一段生活原本地平搬到紙上來。準確意味著不夸張,不矯飾,不嘩眾取寵,盡可能貼近事物本來的面目,刪掉一切可有可無的廢話,達到“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的境界。神秘化一點說,每一件事物、場景、情節也許都存在一個惟一適合它的表達,作家的天才表現于發現這一表達。
劉麗朵:我的看法跟你相同!我也認為準確無比重要,最好的境界應該是準確、平實而樸素。我非常贊同胡少卿關于準確的觀念。我希望盡可能不說廢話,因為那讓人疲倦。準確地指稱事物,盡可能簡潔,我的觀念就是這樣的,因為我是一個有很多很多復雜情緒的人,我自己可以承擔這些,卻無法要求別人承擔,所以我能對自己和對別人做的僅是,簡單地指明一個事物,讓自己弄清楚,讓別人弄清楚。清楚是件很大很大的好事,對人的心靈和社會都有莫大的好處。兒童在認識事物之前,整個世界是一片的危險和黑暗,一旦他學會了叫出每樣東西的名字,就把它們從黑暗中喚了出來。這讓他感到安全。如何讓文學給人安慰?必須樸素和明白。有的文學是危險、復雜和深邃的,我很愛那樣的作品,并深受其啟迪,它們為我指明了思想和生活的道路。但現在并不是我寫作的路向。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我希望能把這兩者統一起來。這兩者,一個是我對世界的觀念,一個是我對語言的觀念。
我最愛讀的書是《聊齋志異》,就是因為它準確,并且好玩。同時我也同意胡少卿的文學與生活持平,因為確實如此。先鋒派作家為什么寫不出東西了?因為他們的寫作自覺地追求“偉大”。寫出一個字,覺得不夠偉大,就會否定自己。事實上,沒有什么比生活更重要,我相信最偉大的作品是真實的,不管他所描寫的事情多荒謬,他要真的那樣活,是“為情造文”而不是“為文造情”,不必刻意追求,更不要有任何文學上的野心。
石一楓:從事文學要有戰略眼光。所謂戰略眼光,我以為總是忘不了自己是哪個國家的,屬于哪個傳統的。這些人不會忘了自己的“好”是誰在說好,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們目前的“純文學”是誰的“純文學”?80年代中期以后,似乎只有卡夫卡以降那個脈絡的人才是純文學。大學里講的純文學,幾乎一水兒的卡夫卡到昆德拉,這個現象的始作俑者,實際是中國人,具體說主要算先鋒派作家。純文學的脈絡(主要的,學院的),僅是卡夫卡的徒子徒孫們。你這樣講文學,說功利點,對中國文學地位的提高究竟有什么好處?八十年代可以這樣講,今天必須反思。
經濟學有兩種理論,一個是新自由主義理論,一個是依附理論。新自由主義就是不計較國界,全盤開放,跨國公司來吧,帶著兄弟混口飯吃。純為個人、文學寫作,非常像這種理論。管他是什么來頭,和自己有沒有關系,是不是會讓咱忘了咋說話,全世界都說他好他就好,他就純文學,咱就在大學里講他。依附理論看起來有點兒又臭又硬:你牛逼也是自己吹出來的,我喇叭沒你大,但我可以先不理你,我跟你不是一個系統的,能對話對話,在對話里占不著便宜就免談。這兩種理論,看起來前者更開放,更有容乃大,更WTO國際化,但實則恰好相反。民族經濟讓人家擠垮了全得當世界民工,文學傳統忘光了,中國作家拿什么到外面混飯去?拿你比歐洲人還像卡夫卡?你真像,也得人家承認啊。跟著現在“純文學”的主流觀念跑,“個人”的寫作很難不屈從于那個強勢的繼承的西方文學的“場”,也就很容易走上新自由主義道路。與其這樣,倒不如有點狹隘的民族主義。
胡少卿:眾所周知,現在嚴肅文學的受眾大大減少了,當嚴肅文學作家日子不會過得很好,必須降低,降低,降低到媚俗的地步,才可能掙大錢。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想想,反思一下,是不是我們的作家寫得太差了?是不是我們的文學傳播機制(包括出版機構、文學雜志、文學研究機構、語文教育)被一群沒有想法的人操縱著?永遠不要低估大眾尤其是中國大眾對于高層次文化的需求欲,永遠不要把讀者當傻冒。文學從業人員究竟提供給了他們什么?當你令讀者失望的時候,怎么能苛求讀者關注你呢?對于許多人來說,與其讀一本爛書,不如看一部爛電視劇——捧著那么沉重的一個東西,還費手勁呢。
吳晨駿:謝謝你們今晚的談話,希望以后能有更多這樣大家在一起交流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