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馀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俞國寶:《風入松·湖上》
1915年暮春,我從浙東乘船到了杭州,奉父命參加清華學校中等科入學試。試場就在省民政使署,應試的三十多人,只錄取一名;我當然落第了。只記得午間,使署招待午餐:雞絲湯面一碗,其味無窮。落第以后,在杭州游玩一個月,大好湖山歸管領,無拘無束地過著。那時,住在姓王的遠親家中,他的外甥,跟我同年,一股勁兒玩著。年輕,腳兒健,滿山滿野跑著;最出色的玩意兒是在柳蔭下釣魚,摸螺獅。(螺獅用豆醬加蔥末來炒,真夠味。)
一件最失敗的大事,便是覺得蘇杭雖說是天堂,西湖實在沒有什么了不起。(那時,北京遠在天邊,一點印象也沒有;鄉人到過上海的,那才說是天花亂墜;下過蘇杭的,也說他們的“天方夜譚”。)到了西湖,還要說西湖沒有什么了不起,那真該下拔舌地獄了;到了后來,先后在杭州過了七八年,在孤山一帶,也住了一年有多,這才了解蘇東坡所說“一半勾留是此湖”,確有他的道理。
且說,我的家鄉,尖鐘頂景物宜人,自在三潭印月之上;而金華山的三洞:雙龍、朝真、冰壺,見于《神仙傳》,和飛來峰相并比,毫無遜色。而我們從蘭溪下船,經七里瀧、富春江而抵杭州。吳均《與朱元思書》,有如此的描述: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囀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在南朝文士心目中,浙東山水,冠絕天下;我既是從山水勝處來,不把西湖放在眼底,也是人情之常。語所謂“黃山歸來不看岳”者即是此意。
究竟風雅值多少錢?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是不會去想的。那時,新市場初建,城內和里湖的往來,還是和宋元明清歷代人士所走的“出涌金門”的老路,一個銅元渡錢到了岳王墓前,那便是許仙跟白素貞、小青相遇的所在。我們既不管林和靖如何風雅,蘇小小如何動人,也不問白娘娘壓在雷峰塔下的閑賬,更不理會白居易、蘇東坡這些古人的閑情;惟一吸引我們的天地,乃是蘇堤垂柳,濃蔭覆蓋,可以讓我們在青石板上睡午覺。那才是真正的羲皇上人!
憑著我們的腳力,花了二角錢,買了一張西湖全圖,那一個多月中,就把所謂西湖十景都跑完了;連著葛嶺的初陽臺,城中的吳山,江頭的六和塔,城外的九溪十八澗,都到過了。年紀太輕,對于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這樣明媚風物,還不懂得欣賞。至如斷橋殘雪、柳浪聞鶯,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我回鄉以后,跟鄉友們談及湖上新事,只是說到在秦檜夫婦鐵像上撒尿,蘇堤柳蔭下釣魚,實在平淡無奇。至于九溪十八澗,我說正如到龍門張山走一轉,那是樵夫牧童的天地。那位永生所夸張的“天上有世間無”的神仙境界,給我一筆抹消了。對于西湖的認識,還得從頭來過,那是以后的事。
且說,我在杭州住了一個月,正準備回鄉去,先父卻到杭州來了。先父中年時期,到過杭州二次,這回是第三回。他們因為鄉間苦旱,要設法運米糧來輔助青黃不接的初夏。他除了到過拱宸橋,那是運河終點,從來不曾游過西湖,也沒和我談過西湖十景。而且,先父一到,我們短衣草鞋,爬山泛水的興致完全打消了。等到米糧上了船,我便跟著先父趁那上水船,在船上挨了半個多月;這是我在錢塘江上挨得最久的水程。
惟一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先父在杭州那些日子,不期而遇的碰到了先父心目中所敬仰的大人物:湯壽潛。湯氏,辛亥革命成功時,第一任浙江都督;孫中山任總統時,第一任交通部長;滬杭甬鐵路督辦。我們稱之為湯督辦。先父一直把他當作圣賢看待。先父在杭州時,我們鄉間另一位紳士蔣鹿珊也在杭州,住在湖邊一家××旅館。先父去訪問蔣氏時,恰好湯督辦從蔣氏房中出來,這是先父和湯督辦第一回見面。蔣氏原是參加光復會革命領袖之一,和王金發、張恭都是同氣連聲的浙東黨人,因此湯督辦也到旅社去訪問他。
湯督辦是怎么一個人呢?他穿了一套土布短褂,戴了一頂箬帽,腳上一雙蒲鞋,手上拿了一把紙傘,十足的莊稼人。他的詩文都不錯,卻是維新志士,實實在在去做社會建設工作的人。辛亥革命民軍在杭州起義,旗營滿洲將軍指定要湯某人來杭州,他們才肯投降。因此,他就從上海回杭州,任浙江省都督。后來轉任交通部長,一直是這么一種打扮。其后,任鐵路局督辦,也是這么一種打扮。即是說,他的生活享受和生產條件相符合,不僅是儉樸而已。相傳,他從松江趁輪船到上海龍華去巡視工程時,官艙里一位商人以為這一土老兒手腳不干凈,疑心他偷了他的銀插子,冷語諷刺,刺刺不休。哪知,輪船到了莘莊,岸上千千萬萬人夾道歡迎,所歡迎的,乃是這位莊稼人樣兒的湯督辦。那位富商嚇昏了,長跪著不敢起來,湯氏一笑了之。湯氏,乃是啟蒙時代覺悟了的知識分子。他倒并不矯情,事事求其心之所安的;先父敬之如神明,即在于此。
我在杭州,住了一個多月,走遍了西湖勝跡;可是,對于我,杭州還是一張白紙。其后,我在杭州,住了六年多,足跡所及,不及那一個多月的一半,我卻幾乎成為杭州通;因為有明代的田汝成,他寫了《西湖游覽志》和《志余》在前,我就不敢亂夸口了。
1916年夏天,先父又叫我到杭州去投考省立第一師范;同時,吩咐我回程時,到建德投考嚴州第九中學,再回家來。他對我提出一個要求:“考在三名以前,就可去讀;考在三名以后,那就不必去讀。”一師是學宿都免費,膳費只要一半;九中,前三名可免費,而且嚴州離家鄉,只有九十華里,山谷小城,生活費用低得多。我呢,并不完全聽從先父的話,在杭州考了一師以后便回家來了,并不曾考過九中。我自信考得還不錯,哪知百二十名新生之中,我考了第十二名,并不在前三名之列。好在所繳的費用,完全相同,先父就讓我再下杭州了。這件事,對于我的一生,關系實在太大,想不到我進的乃是一個造反派的學校,五四運動的領導者之一。
先父雖是科舉出身提倡新學的維新志士,他對于當時的新教育,并不怎么了解。我們鄉村農家孩子,實在交不出學、宿、膳費,師范學校可以免費,負擔輕得多,這便是先兄進七師的主因。這樣,我才可以到杭州進一師去。還有一點,先父下杭州應鄉試,就在貢院中舉行,對他有深刻的印象。同時,清末廢科舉興學堂,浙江兩級師范便在貢院舊址建了新院。他的好友孫子翼伯,正是優級師范畢業生。先父讓我進第一師范,還是出于孫世伯的主意。在鄉人心目中,我考取了第一師范,仿佛中了舉人。他們認為中舉人,乃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所了解的杭州,“貢院”是第一個課題。明清二代,各省鄉試皆在省城舉行,于城內東南方建立貢院,懸“貢院”墨字匾于大門上正中,建“明經取士”、“為國求賢”兩坊于東西;貢院大門外為東西轅門,大門分中左右三門。進大門后為龍門,門內又平列四門,蓋取《虞書》辟四門之義。直進為至公堂。堂為監臨、外簾官辦事之地,堂前有回廊,設木柵欄環之。至公堂東西兩旁監臨、提調、監試各堂,并各有院落,外簾各官之宿室在焉。至公堂后有飛虹橋(江南各省都如此),渡橋為內簾門。居于龍門、至公堂中間,有樓高聳者為明遠樓。樓居高臨下,全闈內外形勢悉在目中,監臨、監試、巡察官,應時登樓眺望,稽察士子有無私相往來,及執役人等有無代為傳遞關通之弊,四隅各有樓以為瞭望,植立大旗,束而不放,有變則放以警眾而求外援。以荊棘遍鋪于闈墻之上,及兵馬司率領兵丁往來巡視,防間至為嚴謹。貢院內建號舍以備考試士子住宿,用千字文編列,號舍分別于龍門及明遠樓之東西兩旁。近龍門之號舍東曰東龍腮,西曰西龍腮。每號外墻高八尺,號門高六尺、寬三尺,一字號長者約近百間,短者五六十間,皆南向成排,形如長巷,巷寬約四尺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