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文藝后外交”的日子里

作為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專業舞人，文化交流——對外演出是我藝術生涯中的重要內容。建國初期，與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不多，除了“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之間的文化交流之外，爭取到非建交國進行演出——宣傳新中國，爭取世界各國人民的友誼是我們的特殊使命。對此，周總理有一句十分概括的話：“先文藝，后外交”。如今，我國國際地位空前提高，對外文化交流活動的不斷豐富與拓展是當年所無法比擬的。但是“先文藝，后外交”的日子里那些鮮為人知的特殊經歷，卻很難忘卻，呼之即出……

一、首赴東瀛展新姿

1958年，我隨中國歌舞團訪問日本。這是中日建交前，訪問日本的第一個中國歌舞團（此前——1956年只有以梅蘭芳、李少春先生為首的中國京劇團訪問過日本）。通過日本進步朋友的多方努力，以《每日新聞》的名義出面邀請，幾經周折終于成行。

歌舞團的組成以中央歌舞團（新中國第一個國家級歌舞團）為主體，舞蹈大都是歷屆世界青年聯歡節和全國匯演的獲獎節目，如：《紅綢舞》、《荷花舞》、《飛天》、《孔雀舞》、《龍舞》、《獅子舞》等；為加強歌唱力量，特別借調當時十分走紅的《小乖乖》首唱者——云南著名歌唱家黃虹及四川的幾位歌唱家加盟，著名音樂家呂驥任團長，著名古琴家查阜西任藝術指導，全團約60人，陣容強大、裝備精良，出訪前不僅精益求精地進行排練并且進行了形勢、政策教育——陳毅、廖承志等同志親自作報告。演出取得了轟動效應是意料之中的，一些幕后“故事”卻更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的特殊環境。

帶禮帽的“張老板”領我們過羅湖

那時中日不通航須路經香港，出于安全考慮，我們的行動與身份要保密。全團先在廣州集中，然后分期分批通過羅湖橋到香港。為了行動安全、嚴密，60多人化整為零編成了男女搭配的“互助組”，領導囑咐我們：一出關再不要互稱“同志”而要改稱“小姐”、“先生”（那個時期，是不興這種稱呼的，我們須特別注意改口）。橋對面有一位帶禮帽的“張先生”來接我們，他的公開“身份”是“××貿易公司經理”，接頭時如果一切符合上述規定，就跟他走不必多嘴。我們那時都很年輕，對這種“地下工作者”式的接頭方法，感到既新鮮又刺激，大家都嚴守紀律，過關十分順利。

“帶禮帽的張先生”是新華社駐香港分社的干部，全團以這種方式用了三天時間才分期安抵香港。當我們坐著巴士到達半山的一座建筑物——香港新華社駐地時，“張先生”松了一口氣說：“到家了！”在這里我們受到了隆重而熱情的接待，主人不僅在并不寬敞的駐地，為全團60來人騰出了足夠的住房，而且每日的伙食十分可口。為了感謝香港新華社同志的支持與幫助，我們在大廳里專門搞了一場聯歡演出，但又生怕這里的動靜被人發現，只好緊閉門窗、密封窗簾、壓低音響……這種神秘的氣氛更增添了賓主之間的親情感。可惜那時不興交換名片，如今我已記不得那些接待過我們的同志們的姓名，但是赴日前在香港新華社度過的短短幾天，確實使人感到溫暖如家。

第一次接受電視直播采訪

到達日本不久，東京電視臺就提出對中國藝術團的兩位領銜演員——黃虹和我，進行電視直播采訪。當時國內電視尚未普及，我只在我國駐蘇聯大使館看過電視，應付直播顯然不太適應。但領導考慮這是向日本人民宣傳新中國和中國文化藝術的好機會，所以決定：“不論對方目的如何，都應欣然接受這次采訪。”要求我們“落落大方，談笑自若，向日本人民展示中國藝術家的風采”。

我當時20歲剛出頭，雖然已多次參加出國演出，但都是到與我國有外交關系的社會主義國家——執行官方文化交流任務，在形勢比較復雜的非建交國面對即時采訪而且是電視直播，不可能不緊張。但是作為中國人的自豪感和宣傳祖國的使命感給了我勇氣和力量。

沒有任何試驗性的準備，進入演播室坐定后，便在強光照射下，面對攝相機開始接受采訪，或許這是商業性運作的特點——分秒必爭。比較幸運的是，提問很友好，先問“到日本后的印象？”當時正值櫻花盛開，我就借景抒情——夸贊了日本人民引以自豪的櫻花，似乎在瞬間拉近了和對方的距離。此后則是問及“來日本演出的宗旨和節目內容”，那正是我們想要說的，黃虹和我一唱一和，滔滔不絕，進入“角色”后就一點也不緊張了。半小時的采訪順利結束，領導和同志們都表示滿意，認為是二次成功的“亮相”。回國后方知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也轉播了此次采訪的錄音，家人和團里的同志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分外高興。

訪石井模舞蹈學校

在日本除了演出之外還有不少觀摩、交流活動，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訪問石井模舞蹈學校。

石井模先生是當代現代舞大師，在世界舞壇享有盛譽，早年曾在中國傳藝，我國著名舞蹈家賈作光等就曾在他的門下學習過。他思想進步，對中國人民有感情，他的私人舞校在日本算是規模較大的，有自己的排練廳、工作坊，學生也相對穩定地保持著一定規模。當時先生已年逾花甲，攜夫人、女兒（也是舞蹈家）以及全體學生們站在學校門口迎候，對我們表示出誠摯的友情。

先生話不多，開門見山——先給我們展示自己的新作，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精神病院》，舞蹈通過不同的精神病患者的“瘋態”影射日本戰后形形色色的社會問題，很有震撼力。之后是藝術交流，我們教給他的學生一段中國舞蹈組合，他十分認真地向我們傳授了《會津磐梯山之舞》，這是根據膾炙人口的同名日本民歌編創的舞蹈，我們僅用了幾個小時便學會了，老人十分滿意，在此后的演出中便補充了這個日本舞蹈，效果尤其好。他的夫人慈祥好客，不停地端上各種小吃，往我們的嘴里塞……這是此行在日本度過的最無拘無束的一天。

如今石井模大師早已作古，但他的音容和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情誼（在當時是需要勇氣的），卻永遠印在我的心中。1981年，北京舉行亞洲舞蹈討論會，我意外地見到了他的女兒，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久久說不出一句話——非常時期結下的友誼是不同尋常的。

大阪酒店里的“策反信”

新中國的藝術團在日本演出取得成功，使朋友高興，敵人喪氣。日本的右翼勢力不時地搞些破壞性的動作（游行示威、傳媒的反動宣傳等），國民黨政府駐日使館及特務們更是赤膊上陣，最猖狂的舉動就是在我們到達大阪后，在下榻的帝國大酒店搞策反活動：每人領取住房鑰匙時，他們塞上一封策反信（有的還附有淫穢圖片），內容除了進行政治上的反動宣傳外，最后一行是酒店外停靠的幾輛“出租車”的號碼，注明：“它將載你到‘自由世界’！”在給我們幾位主要演員的信里連本人的家庭背景、簡歷等都寫得很準確，說明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這種無恥行徑當然是徒勞的，全團不約而同地匯報組織后，把它全部扔到紙簍里！

由此，更提高了我們的警惕性，為嚴防綁架，即便在酒店內也必須是“互助組”一起行動。一切行動高度軍事化，每次出發從走出房門到開車不得超過3分鐘。先派人占領全部電梯，然后大隊人馬按既定順序魚貫而行（絕不能與陌生人乘同一部電梯），上汽車時，男同志先排成兩行——組成人墻，保護女同志以最快速度上車。正是高度的紀律性和嚴密的組織性，保證了長達一個多月、巡回六七個城市的演出安全、順利。

“國旗事件”提前返程

首次訪問日本，在本州、九州的東京、大阪、名古屋、福岡等六七個城市進行了演出，游覽了京都及箱根奈良屋等名勝，雖然形勢比較復雜，但在各方朋友的支持、幫助下，計劃執行得比較順利。所到之處受到了日本人民、愛國華僑、旅日朝僑和國際友人的熱誠歡迎，甚至被我國遣返的日俘都沖破阻力為中國歌舞團的訪日舉行了歡迎會，在會上他們流著淚高唱自己創作的歌曲《我愛新中國》。但就在我們即將圓滿完成任務的前夕，在大阪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被日本“浪人”（流氓）撕毀，對這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團部當即表示抗議并決定提前回國。

“國旗事件”使形勢變得十分嚴峻，乘飛機返回太危險，經多方聯絡得到了蘇聯方面的支持，決定由橫濱上船到海參崴，再搭乘蘇聯運送食鹽的貨輪回國，與我們同行的還有正在日本訪問的中國鋼鐵代表團和法律代表團。

在橫濱碼頭上，相識與不相識的朋友們紛紛趕來為我們送行，全團在嚴密的組織下安全登船后，岸上的朋友仍不肯離去。他們將準備好的彩帶拋向我們，船頭與碼頭上的人互助抓住彩帶的一端——有如握住了手，有些愛國華僑不顧危險高高舉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這壯觀的場面延續了幾個小時，情景感人至深！

……1987年，我出任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長后與日本花柳千代舞踴團結成姊妹所，每年都有交流項目。一次，隨團翻譯森川和代女士，凝視我許久后喜出望外地認出我是1958年首次訪問日本的舞蹈家，我對她的記憶力感到諒異！她說：“我是當年‘保衛組’的成員（暗中執行任務），一路跟隨直到把你們送上船從橫濱離港，才返回東京。”啊！這真是一種緣分，我和森川和代們都為中日友好關系有了長足的發展而興奮不已——這其中也含有我們各自做出的點滴奉獻……

二、一波三折美洲行

遵照周總理“組成大型藝術團出訪南北美洲，在美國后院造成影響”的指示，1960年以中國京劇院一團和中央歌舞團的骨干為主體組成了“百人藝術團”。計劃訪問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古巴、墨西哥和加拿大并力爭進入美國演出。“百人藝術團”中最負盛名的京劇藝術家有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歌舞方面則選調了建國以來歷屆國際比賽獲獎者：郭淑珍（歌唱家）、徐杰、資華筠（舞蹈家）等。時任對外文委副主任的陳忠經任團長，由來自文化部、外交部、僑委、對外友協和“西苑機關”的各級干部組成強大的領導集團。由于1956年組織藝術團首次訪問拉丁美洲回程時部分同志因飛機遇難不幸犧牲，此次派出陣容強大并且時值黃金年華的一流藝術家險途遠征，文化部領導表示：“真有點舍不得。”但是祖國的需要就是最響亮的號令！在豐盛而隆重的歡送宴會上，領導同志激勵我們要有“馬革裹尸還”的英雄氣概！每個人出征前也都充滿了不怕犧牲，戰勝一切困難的壯烈情懷。

催淚彈和空中“停擺”的電纜車

——委內瑞拉遇險

浩浩蕩蕩的“百人藝術團”在瑞士休整數日后，在李清泉大使“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勸酒聲中告別使館親人，向著此行的第一站——委內瑞拉首都加勒加斯進發。由于隊伍大，必須分三批乘不同的飛機前往，藝術團的同志們也依依告別互道平安。

團領導與第一、二批演員在五一前陸續抵達委國首都，機場有友好人士歡迎，兩位演出經理人——法國小姐和烏拉圭先生（進步人士）也與我們會面。根據國內“安全第一，不惜代價”的指示，經理人和主人協商把我們安排在坐落于加勒加斯郊外山頂的洪堡旅館下榻。

這是一座豪華型假日休閑賓館，環境幽靜，品位高雅，設施考究，日常幾乎沒有賓客，有如世外桃源。整座酒店由幾座不同形狀的建筑物組成，住宿樓是圓柱形，每號房間都有一面墻是凹形的，另一面是落地長窗。推窗遠望，山景宜人，蒙蒙霧氣中，云彩似乎會“飛”進屋里，我們戲稱這里是“雷峰塔”。在第三批人員尚未抵達時，領導決定大家暫不下山，在旅館里休整，我們度過了兩天“神仙”般的日子。

但好景不長，正當我們養精蓄銳做戰前準備時，委內瑞拉發生軍事政變！謀反的是主張獨裁和對中國具有敵意的右翼軍人，形勢對我們十分不利。團長召集大家分析情況，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驅逐出境、綁架甚至遭人身迫害都有可能發生。最令人不安的是，機場封閉、戒嚴，第三批同志未能按期降落，下落不明。我的未婚夫王壽印（樂隊鼓手兼指揮）亦屬“失蹤”之列，所以心情格外復雜，又不敢過分表露以免給組織增加負擔，只能每日緊閉房門拼命練功聊以排遣焦慮……幸好政變未遂，三天后叛軍敗退。當團長遞給我一束鮮花要我代表全團到機場去迎接第三批戰友時，真感到喜從天降。

虛驚過后，大家立即投入演出前的準備。我們演出的大劇院設在市區，全團上百號人排練、演出必須乘40分鐘左右的電纜車下山，再換乘半個多小時的巴士方能到達。路途的辛苦大家絲毫不在乎，一心想著以最好的演出質量征服陌生的觀眾——為國增光。排練中劇場附近又響起了槍聲，所有的窗戶縫都冒出濃煙，人人鼻涕、眼淚不斷……這時朋友趕來相告：“一小撮政變分子在街頭搗亂、鬧事，警察施催淚彈予以驅趕，使你們也成了受害者。”

歷盡艱辛，克服了重重困難，中國藝術團在加勒加斯的演出引起巨大轟動。那些以為中國男人還留著辮子，婦女還裹著小腳的委國人第一次領略精美絕倫的中國藝術：飄飄欲仙的《荷花舞》、絢麗多姿的《孔雀舞》、火熱的《紅綢舞》；技藝超群的京劇《三岔口》、《秋江》、《紅橋贈珠》以及郭淑珍演唱的《蝴蝶夫人》詠嘆調……每個節目都激起雷鳴般的掌聲與喝彩，最后全團總謝幕延續了幾十分鐘，觀眾還長時間地等候在劇院門口要求演員簽名。一連幾天，我們輪換上演兩套混合節目，場場爆滿，狂熱的觀眾甚至天天買票看戲。中委兩國雖未建交，但藝術團全體成員受到了委國總統的隆重接見并顯示出積極的外交姿態——這是對我們演出的最佳反饋。

就在大家為演出成功而興奮不已時，餐廳全體工人罷工，幸好愛國華僑及時救援解決了一百多人的用餐問題。但是禍不單行，一次排練之后從劇場回程時，電纜突然發生事故，竟然在空中停擺一個多小時，纜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誰也無心觀賞窗外的層林疊翠，眼見著天色漸暗，直到伸手難見五指，才排除了事故使我們平安返回旅館。

出師不順又逢兇化吉，此行的第一站使我們體會到了任務之艱險，也更激發起全團的斗志——準備經受更嚴峻的考驗。

在特務的眼皮底下看斗牛

——哥倫比亞演出“插曲”

到達哥倫比亞的首都——波哥大后，進步朋友立即相告：美國派遣了雙倍于藝術團人數的特務（二百多名），密切跟蹤，伺機尋釁，必須提高警惕。果然，第二天就發生了18名大漢闖酒店事件，他們對老板威脅利誘，企圖趁人不備將“宣傳品”和槍支偷放入藝術團的房間，旨在栽贓陷害制造事端，將我們驅逐出境。結果遭到正直老板的嚴辭拒絕并登報聲明使其陰謀未能得逞。接著又發生翻譯上街辦事，誤上酒店門口的“黑車”險遭綁架……因此全團上下格外小心謹慎，每日必須檢查箱子、衣柜（東西不能多也不能少）；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房間；團部通知事情經常更換敲門的暗號……

但緊張的氣氛沒有遏制住我們一絲一毫的工作熱情，在波哥大的演出效果比委內瑞拉有過之而無不及。除原來的節目之外，樂隊還趕排了哥倫比亞十分流行的民間樂曲《多利門塞》，每當舞臺上以中國民族樂器奏響這支樂曲時，身著盛裝的紳士、夫人一反常態，把手中的帽子拋向空中大喊大叫！據朋友們說：連在場的特務也情不自禁地為我們的精彩演出鼓掌而忘記了他們的“任務”。

形勢雖然險惡，根據出國前中央領導對我們做出的指示：“藝術團要廣交朋友，爭取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以擴大影響”，團部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積極組織主要演員分頭在各種場合“亮相”。正是在這樣特殊環境下，我有幸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牛表演。

斗牛是西班牙的傳統節目，拉丁美洲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所以這里也盛行觀賞斗牛之風。此次是世界名手蒞臨波市，到處張貼海報，觀者如潮。值此時機，中國藝術團派出一個小組到斗牛場亮相。我身著錦緞旗袍，由幾名男士保護著和經理人、翻譯等一同前往。出發前領導對我們說：“票價十分昂貴，不可能大家都去，你們坐在中心看臺以引人注目。斗牛很驚險，觀賞時要落落大方，可以自然地做出各種反應，必要時也可以站起來叫好……總之，你們代表著中國人民，一定要亮好這個相。”

我們在開場前5分鐘到場，能容納幾萬人的圓形斗牛場已座無虛席，中國人的出現立即引起了周圍觀眾的注意，還有一些人用望遠鏡朝我們這邊看，附近有人竟伸出大拇指喊出了“CHINA”，原來是幾天前剛看過我們演出的觀眾。與此同時我們也發現有形跡可疑的人尾隨，對此我們也早有準備，坦然處之。

斗牛開始了，先由著名斗牛士在其四名助手陪同下騎馬繞場一周和觀眾見面，人群中發出歡呼，女士們紛紛施以飛吻。之后，是助手們上場與牛周旋，雖然他們不是主角，但同樣需要技藝和勇敢。在他們的輪番出擊下，牛很快進入狀況，他們在觀眾的掌聲中退場。

這時，斗牛士在嘹亮的號角聲中登場了！他披著紅面黑里的大斗篷，身穿金碧輝煌的緊身斗牛服，帽子上插著漂亮的羽毛，氣度非凡，神氣異常。牛一見紅色便瘋狂地撲過去，霎時間幾近瘋狂的牛對準一個目標猛烈沖擊，其驚險可想而知。斗牛士從容應對，忽而以紅面對牛進行挑逗，忽而又以黑面遮蓋著身體——自我保護。牛在追逐紅色時發起進攻，而看到黑色時又為失去目標而急躁狂奔，在此過程中消耗著自己的精力，斗牛士則在每個回合的較量中以漂亮的亮相來渲染自己的勝利。他那矯健的步伐，威武的雄姿和揮舞著的魔幻式斗篷，使我似乎尋覓到了魅力無窮的西班牙舞蹈之源，智勇雙全的斗牛士的瀟灑體態，堪與世界一流的舞蹈家媲美！

眼見著氣勢洶洶的牛在斗牛士的捉弄下漸漸將自己的生命能量消耗殆盡，踉蹌地、無目標地奔跑著，速度越來越慢……這時斗牛士從助手手中接過一把雪亮的長劍，瞅準時機對準牛的脊背穩、準、狠地刺去——劍頭直插心臟！健壯無比的牛立即跪倒在地，脊背上清晰地冒出一股青煙般的氣，緊接著一輛馬車將氣絕的牛拖出場外，金黃色的沙土地上留下了殷紅的血痕。我感到渾身發冷，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在贊嘆斗牛士的力與美的同時，也感受到難言的殘酷……

回到旅館，凡看過斗牛的人，都無法吞咽烤小牛排，雖然它是哥倫比亞的著名佳肴，這情緒似乎感染了全團的同志，使餐廳經理感到惋惜。

卡斯特羅說：“你是古巴姑娘”

——在古巴跳《薩巴代歐》

經歷了險象環生的委、哥兩國的訪問演出后，中國藝術團飛往革命剛剛成功的古巴首都——哈瓦那。在這素有加勒比海明珠之稱的島國，我們下榻于臨海的五星級美人魚大酒店，放眼碧藍的海濤和參天的棕櫚，面對友好的政府、熱情的朋友，感到心曠神怡。革命成功后的古巴并不平靜，美國封鎖，特務搗亂，年輕的共和國百廢待興。接待我們的革命軍人大都留著大胡子，這是與卡斯特羅一同起義者的“專利”，它代表當年的盟誓——革命不成功不修面。這里的華僑曾和古巴人民一起為反對巴蒂斯塔獨裁政權而戰，在哈瓦納的市中心有一座專為華人戰士建立的紀念碑，上面刻著：“這里沒有一個是逃兵、叛徒。”

我國對古巴政府的支持態度是很明確的，據此，藝術團除演出外，多次參加了群眾集會游行，與古巴人民一起高喊“CUBA SI YANGI NO！”（要古巴，不要美國佬！）長時間地站在灼熱的驕陽下，聽卡斯特羅富于煽動性的演講，雖然語言不通卻被他的激昂鏗鏘的聲調和有力的手勢所感染。

在友好、祥和的氣氛中，我們的演出取得了預期的成功。不僅演出了與前兩個國家相同的兩套晚會，李少春、杜近芳、袁世海先生還聯袂演出了成本大戲《野豬林》、《白蛇傳》等，我們舞蹈演員為幾位京劇大師跑龍套的同時，也能觀摩到他們爐火純青的表演藝術，真是十分幸運。

為了促進中古人民之間的友誼和文化交流，團部決定要我們盡快學習一個古巴的音樂、舞蹈節目上演。但是，古巴當時沒有政府辦的藝術團，歌曲有了樂譜就可以解決問題，至于舞蹈，平日里我們接觸到的大都是夜總會里表演的“探戈”、“倫巴”、“恰恰恰”等，雖然比較流行卻不足以作為古巴的民族藝術搬上舞臺。負責保衛工作的伊萬大校是頗有造詣的藝術愛好者，他向我們推薦一種在古巴廣泛流傳的自娛性民族舞蹈《薩巴代歐》，并且親自帶領我們參與到群眾街頭聯歡中，學習這種舞蹈。那節奏鮮明的踢踏舞步和上身扭擺的律動，混雜著原有土著和西班牙舞蹈的特征，情調明朗、熱情、質樸，具有典型的拉美風格，我們很滿意。但是，街頭聯歡是即興表演，動作不規范也比較簡單，所以我們學習了基本動律后，還必須進行舞臺化的加工，與此同時樂隊把譜子記下來，編曲、配樂；此外我們還到民族服裝店里買到了合適的服裝……經過日夜兼程的緊張排練，我們很快就上演了這個節目，其反響之熱烈是可以想見的，往往謝幕多次后還要重演。觀眾驚異于我們在如此短的時間能學得這樣地道，卡斯特羅來看我們演出后，身著軍裝，腰挎手槍，大步走上舞臺接見全體演員，他緊捏著我的手說：“你是我們的古巴姑娘！”

在首都哈瓦那演出后，我們還進行了巡回演出并專程到起義軍的革命根據地——瑪埃斯特拉山區進行慰問。公路上尚有未清除的地雷，有時也會遭遇小股叛軍襲擊，幸好我們沒有遇上。在起義軍駐地，全團男、女分住兩個大帳篷（一律是三層床），在臨時搭起的露天舞臺上演出，7月的古巴炎熱異常，忽而又會一陣暴雨把觀眾和演員渾身澆透……當漫山遍野的戰士齊聲高呼“中國，古巴”為精彩的演出而喝彩時，親切、激動之情油然而生，也就不感到艱苦了。

中古關系發展很快，在我們演出期間，以盧緒章為團長的中國貿易代表團和以曾濤為首的新華社駐古巴代表先后抵達哈瓦那，中國藝術團不僅起到了前站作用，而且還選派人員參與了第一份中古貿易協定抄錄工作。古巴政府還主動提出，將藝術團的“商演”改變為兩國正式的文化交流，一切費用都由古巴政府承擔。在我們即將離去時，隨團翻譯李國新同志（后任智利參贊、阿根廷大使等職）接到指令，要他留在哈瓦那參加中國駐古巴使館的籌建工作。大家都為促進中古建交盡了綿薄之力而感到欣慰。

在美國的毗鄰造勢

——走進楓樹國

原定在拉美的訪問演出還有墨西哥，由于形勢變化而擱淺，經過日程的調整（在古巴又修整了一段時間）直飛北美洲的加拿大。

離國數月時已入秋，素有楓樹國美稱的加拿大此時正值其黃金季節，氣候涼爽宜人，漫山遍野色彩繽紛的楓樹把這片遼闊的土地裝扮得有如一幅幅經典風景油畫。

與美景不相稱的是訪問加拿大的第一站——西部重鎮溫哥華，就發生了針對中國藝術團的反動示威游行。在我們下榻的酒店對面小廣場上，一小撮人晃動著小紙牌——上面寫著“反對共黨”，無精打采地繞圈走動以示抗議，一看就知道是花錢雇來的。以我們在拉美經歷的風雨、世面，對眼前的小鬧劇根本不在話下，大家信心十足地準備再打個漂亮仗。

果然，溫哥華的首演取得了預期的成功，次日報載：“在這塊北美的土地上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精美絕倫的演出，是一群仙女之舞，是一陣天兵之戰，是婉轉黃鶯的歌唱，是用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樂器演奏出的動人曲調……”此后一路向東：加爾加利、愛德蒙頓、溫泊尼、多倫多、渥太華、蒙特利爾……每個城市的演出都很轟動。其中，對多倫多的訪問印象尤深，不僅因為在那里觀賞了世界奇景——氣勢磅礴的尼亞加拉大瀑布，感受到了大自然的造化，還因為在這里巧遇舊友，喜出望外。

位于休倫湖畔的多倫多與美國底特律城隔湖相望，朋友們預計觀眾中會有一些“湖那邊”過來的美國觀眾，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出人意料的是，演出結束后，我們正抓緊時間進行卸妝、裝箱時，忽有幾位華人從大幕邊擠了進來，點名要見我和郭淑珍。由于此前李少春先生曾接到過策反電話，因此大家都十分警覺。當來人走近后，才認出是我幼時的鋼琴教師——劉金定女士及其先生以及過去在天津開業的著名外科醫生，他們已在美國定居，從廣告上知道了我們的演出日程，冒險越界觀賞來自祖國的藝術家們的演出。他們激動地說：“太過癮了，真給咱中國人爭氣，對‘那邊’（指美國）影響很大……”他們告訴我們：“許多居住在美國的華人都偷偷跑過來看了演出，只是怕吊銷護照而不敢聲張，我們實在想見熟人，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了……”

像在其他國家一樣，我們也盡可能地在演出間隙多參加社交活動——多亮相。在進步朋友的協助下，我們參觀了萬國博覽會，參加了著名銀行家的盛宴，到地質學教授家做客，囊中空空卻煞有其事地逛大商場……這其中，參觀“遠古博物館”給我的刺激很深。

這是一座設施完好的珍藏博物館，室內光線充足適宜，保持恒溫，展品擺設也很具觀賞性。除有少數物品是北美土著——印第安先民的遺存，大部分是亞洲的出土文物，其中有些展品一眼便能認出是中華瑰寶。如先秦、漢、唐、宋、明之隨葬物，完好的冥宅——陶俑、磚刻構成層層院落，人、畜、車、轎，錯落有序；再如敦煌彩塑、壁畫更是流光四溢……凡此種種在中國也堪稱是頂級文物，卻安然地陳列在大洋彼岸的異國，真令人感到屈辱、憤懣！這哪里是什么“遠古”博物館，簡單是“盜竊”博物館。

在楓樹國的巡演近兩個月，雖然幾經爭取卻未能進入美國境內演出，但是我們在美國的毗鄰造勢的目的卻達到了。1984年我在紐約聯合國駐地意外地見到了老朋友李庭光先生，他是當年在加拿大協助我們藝術團工作的進步華人，后來在聯合國中國處工作。我們一同回憶起二十多年前中國藝術團第一次訪問加拿大的情景，他感慨地說：“在復雜、艱險的條件下，能夠把工作做到那樣的程度，太不容易了。”

……在“先文藝，后外交”的日子里，值得記憶的往事很多，它記錄著新中國文化交流事業的一段里程，對自己永遠是一種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