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標準問題討論告一段落以后,首先在理論上進行撥亂反正的是在經濟學領域,主要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按勞分配問題,一個是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問題。還在中共召開“十一大”之前,首先在經濟學界發動了關于“資產階級權利”(舊譯“資產階級法權”)即按勞分配問題的討論。因為自從“大躍進”以來,對經濟和人民生活造成最大傷害的,正是否定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批判“資產階級法權”,以及同時批判所謂“庸俗生產力論”、“唯生產力論”,以“階級斗爭為綱”來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這就是所謂“以革命促生產”一語的涵義),實行鄙陋貧困的平均主義;同時,否定商品生產,重新回到軍事共產主義時代去。這是“左”傾空想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典型表現,結果在經濟上造成了持續不斷的異乎尋常的災難。
1958年9月,張春橋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即按勞分配原則的文章,指出按勞分配是“資產階級法權殘余”,這一原則與社會主義進一步發展相矛盾,它雖刺激物質興趣,卻妨礙共產主義覺悟的提高。毛澤東親自為這篇文章寫“編者按”推薦給讀者,以此為極左思潮開路。
“資產階級法權”是馬克思關于按勞分配的理論用語。馬克思在批判拉薩爾的小資產階級平均主義時指出,在社會主義社會或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只能實行按勞分配。所謂按勞分配,就是消費資料在各個生產者中間的分配是“一種形式的一定量的勞動可以和另一種形式的同量勞動相交換”,這是一種平等權利;但是由于各人勞動能力的差別,各人在相同時間內提供的勞動量不可能是同等的,有的多些,有的少些,因此,這種“平等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能力來說,又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
馬克思在這里以“資產階級法權”這樣的特殊用語來表述這種“不平等的權利”,不過是與理想中的“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原則相比,指出這種“不平等的權利”還帶有資產階級社會的某些痕跡,并非說這種“不平等的權利”即按勞分配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按勞分配的主要標志是剩余產品歸勞動者自己,不歸資本家及其他剝削者所有。有人望文生義,或者一見“資產階級”一詞就反感,以致想入非非,完全是一種理論上的“左”傾幼稚病。雖然“大躍進”中因實行“吃飯不要錢,按月領工資”或“部分供給制加基本工資的分配制度”,對生產力造成極大的破壞,因此中間曾一度糾正平均主義的傾向,但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卻又變本加厲,進一步強調“資產階級法權”即按勞分配原則是產生新資產階級的基礎,批判勢頭一浪高過一浪,嚴重挫傷了人民群眾的勞動積極性。這是毛澤東晚年所犯的嚴重錯誤之一。
所以,粉碎“四人幫”后首先在按勞分配問題上批判極左思潮,是并不奇怪的。從1977年2月起,經濟學界于光遠、薛暮橋、王惠德等,首次在北京地區召開了討論會,以后又連續舉行了四次全國性的討論會(前三次是1977年4月、6月、10月,第四次是1978年10月)。
在按勞分配這個問題上較易取得共識。在1978年12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當時擔任國務院總理的華國鋒在報告中就正式宣布,必須貫徹按勞分配原則,不能搞平均主義,不能干不干一個樣、干多干少一個樣。
中央黨校復校后第一期(1977年9月開始)經濟學課程主要就是重新弄清按勞分配問題。黨校的做法是,每節課程都請校外專家作報告。第一期經濟學課程被邀請作報告的有于光遠、薛暮橋等人。薛還借助黨校完成他那本總結以往30年經濟工作經驗的比較有影響的著作。
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開展起來后,人們開始敢想敢說,敢于探索,經濟方面提出的問題尤多。應當提一下,這時人們也開始注意南斯拉夫實行市場社會主義經濟的經驗了。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中最先試行市場經濟的國家,當時遭到我們的批判。據我所知,1978年前后在我們這里就有人根據南斯拉夫的經驗寫文章論證社會主義也可以實行市場經濟。
一些外國經濟學家的著作特別是關于評論社會主義經濟的著作,更多地被介紹到中國來,有的在內部資料上摘要介紹。我記得,正是在這個時候,當時負責意識形態工作的領導人在這方面演了一場鬧劇。
第四國際托派理論家曼德爾(比利時人)《關于過渡時期社會的理論》一書上下兩冊,其上冊早由商務印書館于1965年作為內部參考書籍出版,下冊又由該館于1979年11月以《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為名,作為一般學術著作出版,未加任何說明。這位領導人讀到此書后甚為欣賞,他于1980年5月28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一次黨代表大會上夸獎此書說:“我看到一本比利時的學者曼德爾寫的這樣的書,叫《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他是依靠他自己的獨立的觀察,收集了大量的資料,這些資料是過去的馬克思主義經濟著作里面很少利用的。……這位作者并不是一個那種流行的所謂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他還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但是他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也沒有堅持到這種程度,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話,他一定都要接受。”這里顯然是說,曼德爾是一位創造性的、沒有教條主義習氣的馬克思主義者。這要算是很高的評價了。
這位領導人特別重視該書第十五至十七章,即研究蘇聯及過渡時期的那三章。他不僅在社會科學院的黨代表大會上向全體社會科學工作者推薦,而且叫一個黨中央機關將該書三章印成大字本分發中央負責人參考,并推薦給中央黨校。中央黨校則將這三章印成大字本發給全體學員和教員,作為學習材料。后來這本書在1980年又由中聯部蘇聯研究所推薦給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這次出版倒是加了出版者的說明,點出此書“代表了第四國際的政治思潮”。
豈料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時,同一個領導人,竟于2月20日和3月6日兩次嚴厲批評人民出版社,說:“我想像不到人民出版社竟公然出版托派的書,走得太遠了!”“人民出版社居然出版第四國際托派曼德爾的書,還說明作者是代表第四國際的觀點,明知他是托派還公開出版他的書。”真令人哭笑不得!為此事,當時人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曾彥修,于1984年9月間鄭重其事地寫了一份《關于不同意1984年兩次對人民出版社的強烈指摘的申訴書》,分送給中央各領導人和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結果,這一涉及大人物的鬧劇最后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但這只是作為一個小插曲在這里順便提及。現在就該談到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問題的討論了。
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的討論是一場有重要意義的討論,它為經濟體制改革作了理論上的準備。這場討論發生在肯定實踐標準之后。討論的發起緣于黨校經濟學課程中學員們對于一個問題的爭論:我們的經濟工作是否存在著“為生產而生產”的問題?對此有兩種不同的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為生產而生產”是資本主義的特征,社會主義生產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始終是用最小限度的預付資本獲得最大限度的剩余價值或剩余產品或利潤,資本主義生產什么或不生產什么,都以可能獲得的剩余價值或利潤為轉移,而工人即生產者“只是生產資料,而不是目的本身,不是生產的目的”。(馬克思語)盡管資本主義生產為了獲得最大限度的剩余價值或利潤,它的生產也必須面向市場,根據市場需要而生產,否則產品就沒有出路,又哪來的利潤?因此從長遠看,資本主義“為生產而生產”在客觀上仍大大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因而從總體上為改善人們生活(當然不可能消除貧富懸殊現象)創造了現實基礎,從這點看它具有歷史進步性。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雖然從本質上說,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是為了人及其需要,即為最大限度地滿足人及社會的物質文化需要服務,與資本主義生產追求最大利潤相區別,不應該存在“為生產而生產”的現象,但是實際上,這種現象依然以某種形式存在著。這同片面執行“生產資料優先增長”的方針有關:只重視重工業,忽視輕工業和農業;基本建設戰線拉得很長,年年壓也壓不下去,甚至愈壓愈長;又提出“先生產后生活”的口號(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口號和后來在建設中有關生態安全問題上出現“先破壞后治理”的現象很相似),實際上把人們的生活置于腦后。從1958年到1978年,我國全民所有制職工的工資水平幾乎沒有什么變動,若扣除物價上漲因素,有的實際工資比50年代還有所下降,這無疑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的絕大部分生產是自上而下按國家指令性計劃進行的,只看產值指標,很少顧及變動著的市場因素,因此生產出來的東西常常不對路,形成積壓。企業靠老設備運轉,人民靠低工資生活。我們的生產縱然有所發展,但對人民生活欠賬實在太多,這是事實。這就是“為生產而生產”。而我們的“為生產而生產”在發展生產力方面還遠不及資本主義的“為生產而生產”來得有效益。原因究竟是什么?現在我們不能諱言這一現象,而是要認真分析和糾正這一現象。
當時中央黨校內部的一個理論小刊物《理論動態》就此問題寫了一篇評論,執筆者吳振坤同志評論支持第二種意見,發給學員參考。沒有想到,這篇評論除回應學員的討論外,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人民日報》于10月20日以特約評論員名義全文轉載了這篇評論;
11月22日,《人民日報》刊出了經濟學家于光遠就此所寫的評論;
接著,遼寧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在當地刊物上發表了《關于社會主義建設必須遵循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律》的講話(12月6日)。
特別要指出,任仲夷的講話提出了“通過這場討論,要更好地理解和運用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原則”的意見。指出:社會主義生產既然是為了滿足人民和社會的需要,人民消費的需要,那么,計劃就必須考慮市場的情況,認真進行市場調查。不僅要調查省內和國內的市場,還要調查國際市場,要充分地正確地發揮國營企業的計劃外生產、集體所有制企業的生產、個體生產、集市貿易等經濟形式的作用;要充分地正確地運用價格、稅收、信貸等方面的政策去影響和調節市場。所謂市場調節就是由市場供求變化調節我們的生產。供求變化會導致價格的上下波動,因此,市場供求調節實際上是價格調節,所以我們的生產必須十分注意價格問題,等等。
據我所知,這是我國經濟工作中第一次提出“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問題。這是討論生產目的問題的一個重大成果。
但是同樣沒有想到,正在討論展開的時候,胡耀邦突然通知我,說有人對這個討論有意見,特別對批評“先生產后生活”的方針有意見,并說,對于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律的表述也認為有問題,因此中央領導同志決定這個討論暫時停下來。
我覺得奇怪,這個討論切中時弊,多數人認為很有必要,為什么又要設置禁區呢?其實,當時中央一級報刊雖然停發了文章,但地方報刊并未接到任何通知,仍然議論紛紛。1980年初,來中央黨校學習的各地黨政領導干部也要求澄清這個問題,尤其要求從理論上搞清楚這個問題。作為分管學校教學的負責人,我不得不作一次講話,從理論上并聯系實際說明這個問題。3月間講話,4月就整理成一個書面東西,分發給學員并送黨校領導人,但只是作為個人意見提出。我表示這樣一個意思:我們的經濟工作曾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問題很多,應當發揚經濟民主,允許大家總結經驗教訓。當時《紅旗》雜志社副總編輯蘇星同志看到這篇文章后,建議在《紅旗》上公開發表,并說這件事由他們向中央宣傳部請示。這樣,這篇文章就以《關于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律的再研究》為題,在1980年《紅旗》第12期(6月16日出版)上刊出了。
這篇文章所闡述的著重點之一,是分析我國過去經濟工作中發生“為生產而生產”現象的各種表現及原因,以及因此而引起的嚴重后果。談原因時,除了指出我們的經濟違背客觀經濟規律特別是價值規律,指出在國民收入的分配上積累和消費的比例嚴重失調,積累長期居高不下(一般在30%以上,有些年份甚至超過40%),積累資金的分配又片面側重生產性積累,輕視非生產性積累,特別以犧牲與人民消費直接有關的生活資料生產為代價來發展生產資料的生產,同時,高積累又與高浪費結伴而行等等原因外,還特別指出下面一點,即:“我們的計劃體制、計劃方法是自上而下垂直的,不注意企業的橫向聯系和市場需要。這就產生許多不正常的現象:不少企業盲目生產那些不對路產品,生產得多,積壓也多。有產品沒有銷路的‘閑置工業’,也有生產能力超過當前需要的‘重復工業’。有的簡直是為搞形式、圖虛名而生產,為宣傳而生產,甚至為某些根本違背經濟規律的政治需要進行勞民傷財的生產。這些都是以‘計劃經濟’的名義進行的,所以人們有時把這類‘為生產而生產’的現象叫做‘為計劃而生產’。”
這篇文章的公開發表,引起了中央報刊關于生產目的的第二輪討論。1980年12月4日至10日,還在北京舉行了全國性的討論會。
這場討論直接涉及到我國現存的經濟體制問題和有關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問題。不必諱言,過去我們有些經濟領導工作者缺乏明確的為滿足人民生活需要而生產的思想,還不是什么“左”或“右”的問題,它的性質同官僚主義者漠視民生有些相似,是直接違反社會主義經濟本性的。從本質上說,“為生產而生產”的現象同不關心“人”的地位有關,過去一提“社會主義是為了人”,就被扣上“人性論”的帽子。不弄清這些問題,“為生產而生產”的錯誤思想就不可能從根本上糾正,經濟體制的改革也難以進行。這就是這場討論的意義所在。
此外,我在此不能不提一下《理論動態》這個小刊物的一個過失。大概在社會主義生產問題的討論告一段落之后,胡耀邦轉給《理論動態》一篇文章,系蔣一葦同志所寫,提出我們的國有企業應當成為相對獨立的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商品生產者(照現在所說,即法人實體和市場競爭主體),這當然是一個十分大膽的意見。這個問題正是揭發了我們以往社會主義經濟的弊病所在。中國開始建立的社會主義經濟雖然采取了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形式,甚至國有企業的大部分產品的計劃調撥也采取企業之間商品買賣的形式,企業內部也利用成本、利潤、價格等范疇進行經濟核算,但能不能夠說這是一種以市場價值規律為自然主導力量而以宏觀計劃調控為必要輔助手段的真正的商品經濟呢?自然不能這樣說。中國以往的社會主義經濟就生產資料領域來說,實際上是一種以商品為外殼的一定意義上的“產品經濟”;就是消費品(這里主要指農產品)這個商品領域也不是主要按市場價值規律運行的。正因為這樣,中共十二屆四中全會提出建立社會主義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體制標志著我們的經濟將開始一項根本性的變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蔣一葦的文章正是在這方面指明了一個突破口。
而我和我的同伴們當時對此卻感到無把握,實際上是我們的思想還沒有解放到這個程度,所以考慮來考慮去還是把這篇文章壓下了,沒有發表,也沒有同作者商量,致使這個正確的重要的意見至少推遲了半年才得與人們見面。如果我們不犯這個過失,文章能夠及時發表,本可以使生產目的問題的討論進一步向深層次發展。
(2002年2月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