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刊2001年第6期發表傅國涌《不能遺忘的費鞏》,今又收到費鞏女兒費瑩如追念父親的文章。本文以翔實史料更豐富地介紹了費鞏其人,同時闡明了一個道理:只要追求真理的精神永恒,人們就不會忘記那些為真理獻身的人們。
2001年11月1日,在上海龍華烈士陵園隆重舉行了費鞏烈士遺物捐贈儀式。我們三兄妹將父親全部遺物捐贈給烈士陵園紀念館,包括日記、著作、信件、生活用品等共計128件(套)。其中父親生前日記16本(全套),經國家文物局近現代一級文物鑒定專家組確認為國家一級文物。
我父親名費鞏,字香曾,1933年起在浙江大學任政治經濟學教授,1938年隨浙大內遷遵義,是我國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1945年3月5日被國民黨反動派秘密逮捕后殺害,并毀尸滅跡,這就是當時轟動大西南的“費鞏事件”。
探索救國之良策
父親出身在蘇州一個有名望的書香門第。1917年,父親離家赴上海求學,從南洋模范小學至復旦附中,而后考入復旦大學。1928年赴英國牛津大學留學,1931年獲碩士學位后回國。
父親留英回國后,當時國民政府日趨腐敗,不少回國知識分子感到前途渺茫,因而改行經商。父親憑他的學歷和知識,以及他的社會關系,完全可以在政界作官,我伯父也曾為他在政界找到高職,但他不做國民黨官的決心十分堅定,也不愿經商。他要研究中國的政治與經濟,決心獻身教育,努力培養人才,并一起求真理,救中國。
1931年秋,他的第一部著作《英國文官考試制度》由民智書局出版。該書提倡“民仆”制度,國家公職人員應廢除私人舉薦而采取公開考試;恃真才錄用,反對用人唯親。
父親回國后先任《北平日報》社評委員,后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并兼執教于復旦大學。1932年結識鄒韜奮先生,成為鄒先生主辦的《生活周刊》的熱心作者。
1933年秋,父親應聘任浙江大學副教授,繼而任教授。同年,第二部著作《比較憲法》問世(25萬字),由世界法政學社出版,并納入《世界法學叢書》、《大學叢書》。該書對列強和新興國家之憲政進行歸納比較,去蕪存精,去偽存真,以參證我國求改革政體,成為當時不可多得的政治論著,引起國內各界注意。父親因此成為較有影響的大學教授,時年28歲。
父親自1933年起任教浙大,講授政治經濟學與西洋史,兼任注冊課主任。1935年,校方篡改胡喬木等進步學生的成績借以勒令退學,父親為之不平,據理力爭,與校長發生激烈爭吵。胡喬木等學生雖未避免開除的厄運,但反動校長的丑惡面目徹底暴露,最終被學生趕出校門。1936年,竺可楨出任浙大校長,自此,父親與竺校長風雨同舟,共創浙大基業。
教以為人立品之道
1937年,抗戰爆發,浙大內遷。父親攜全家從杭州逃難到上海,安頓后準備奔赴內地。當時家中困難不少,年邁的祖母和年幼的我們三兄妹都離不開父親的照應。好心的親友們紛紛勸說,有介紹經商的,有介紹從政的,但都被父親拒絕了。父親在一則日記中寫道:“歷代大官不知有幾千人,然能長流千秋者有幾人?可見不必做大官而要做好官。則官雖小,甚至身受戮辱,令名長存,勝大官遠矣。”在另一則日記中寫道:“聞×××南京作官去,此君本佳士,奈何竟作賊,為之嘆息,痛恨久之。”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父親決不愿在日本統治下的上海、南京從政當官。抗日救國的決心促使他毅然離別家人,踏上艱難的征途。
1938年,父親抵達遵義,看到學生在十分艱苦的環境中生活,即向竺可楨提出著名的“香公奏議”。奏議中痛陳校事應改革之五點,曰:關心健康,寬大貸金,行政改進,減輕功課,言論自由。并提出推行工讀之主張。竺校長一一采納,深得學生擁護。
1940年7月,浙大訓導長姜琦被學生轟下了臺。經廣大師生提議,竺校長“三顧茅廬”請父親出任訓導長。父親則以“不參加國民黨;不領取訓導長薪俸,把省下的錢用于改善學生生活”為條件,遂同意就職。
父親任訓導長后,首先積極推行和改進導師制,發表了《施行導師制之吾見》、《施行導師制之商榷》等文章。他講道:“我們做學生的導師,并不是要我們去監督學生的思想,而是要我們去積極培植學生品格。不必把他們訓導得綿羊一樣,將來畢業出去,都是好好先生,唯唯諾諾。而要把他們訓導得個個有人格,有抱負,有見識。將來出去,可以擔負起重任,經得起打擊,不會被惡勢力同化。”他主張做教員的不僅要教學生技能知識,并且要教以“為人立品之道”。他身體力行,誨人不倦,與學生日益建立了水乳交融之關系。實行導師制后,選父親做導師的學生,每天晚上排隊等候他的接待。他因人而異,或在學業上以指導,或在生活上以幫助,或教以做人的道理。父親因此也更加深了與學生會的關系,時常指導學生會干部的工作。
為改善宿舍照明,父親自己掏錢并親自設計制作了一批亮度大、煙霧少的油燈,分發到各宿舍。父親遇害后,學生們為紀念他,稱此燈為“費鞏燈”。
父親在日記中寫道:“校中看不慣之事太多,一向只是有憤慨痛恨,至多以個人之勢力求稍補萬一。今既征聘及余,以全校學生之幸福托之,正可要求便宜行事之權,為種種改革,以一申其夙志,則雖犧牲,亦覺值得。”
父親就任訓導長期間,創辦了《生活壁報》。壁報以民主喉舌、主持正義、抨擊時弊、揭露當局、批評校政、發揚求是精神為宗旨。撰文不受任何檢查和限制,作者姓名絕對保密。從此,此壁報成為合法斗爭的重要陣地,深得人心。父親遇害后,同學們為紀念他,把《生活壁報》改名為《費鞏壁報》。
父親主持正義,力主開除違反校紀、貪污舞弊的三青團骨干分子。被開除的特務學生揚言要用武力來對付他,他卻說,“我是這么一個人,厭惡權勢,你硬我更硬,如果我怕這些,就不會出來任職了。”父親特別鄙視那些披著教授外衣的國民黨分子,指責他們為“教授加黨棍,學者兼特務”,“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的敗類”。
1941年初,皖南事變發生,白色恐怖也降臨浙大。當父親聞訊反動軍警要來校捉人時,他甘冒風險,暗送情報,并以自身住處作為隱蔽掩護之驛站,解囊資助進步學生數人逃離學校前往解放區。
父親出任訓導長不到半年,就被國民黨教育部以“放縱共產黨活動,阻撓國民黨黨務工作”罪名,脅迫辭職。
半年的勞瘁,使他更看清要救國必須反對獨裁。在獨裁統治下要當好訓導長,“是不能也,非不為也”。
抨擊蔣氏《中國之命運》
1943年春,蔣介石發表了臭名昭著的《中國之命運》一書,鼓吹法西斯主義,誣蔑共產主義。與之針鋒相對,父親發表了一系列鋒芒畢露而又閃耀著政治智慧之作,其中有《實施憲政應有之準備》、《民主政治與吾國固有政制》、《論治權與政權之分配》、《王之反對黨》、《政治風氣之轉移》、《容忍敵黨與開放輿論》等,分別在《憲政》、《民憲》、《東方雜志》、《大公報》等報刊發表。父親在《容忍敵黨與開放輿論》一文中寫道:“然自奠都南京直至今日,吾國政治之接近獨裁,則又屬事實……然事實上,國民黨以外,并無法律準許存在之第二黨,國民黨既無容許他黨出現之表示。憲法頒布以后,中國仍未踏入憲政時期,并且將永無見真正憲政之日,名為憲政,實為獨裁……”父親還利用學校紀念周公開演講,批評國民黨的所謂憲政。有些人怕他惹禍,勸其修改。父親則說,“上不負國家,下不負所學,不可改”,仍照原稿登臺演講,并在日記中寫道:“語甚諷刺憤慨,可謂譏切朝政。”
父親以政治學教授的身份和知識分子的良知,為國家和人民仗義執言,自然深深地觸怒了當權者。父親成為國民黨反動派“重點防范”單位(浙大)的“重點防范”人物。
據遵義特務頭子交代:“早在1943年,遵義國民黨軍部與軍統、中統聯合召開秘密會議,作出了秘密逮捕和暗害費鞏的決議案。由中統監視費鞏行動,由軍統執行暗殺。但因費鞏聲望較高,唯恐輕舉妄動引起全國輿論的譴責,而遲遲未予執行。”
另據三青團骨干周××交代,他在浙大時曾執行監視父親行動,他離校后由高××接替,監視者每月可領到高至200元的津貼。
1944年下半年,偽教育部密令校長室“特別注意監視費鞏行動”。
由此可見,父親已成了國民黨的死對頭。
追求真理精神永恒
戰時遷至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是父親的母校。父親應他的老師張密讓之邀,利用一年休假的機會,去復旦開設“民主與法制”特別講座。1945年1月24日,父親由遵義抵重慶,對國民黨政府人事制度進行實際調查。一個月間,父親連日出入交通部、財政部、外交部、教育部、考試院,接觸眾多上層人物。因其調查涉及政府腐敗與工作低能,深深觸及了當權者的禁忌。
1945年2月7日,一位原浙大學生來訪,給父親一張傳單,父親興奮地閱讀著。這就是郭沫若起草的《文化界對時局進言》,要求組織聯合政府,取消黨治特務,及妨礙人民自由之法令,懲治貪污等,是一篇擊中國民黨統治集團要害之作。父親欣然提筆在傳單上簽了名。《進言》的發表,在社會上引起很大震動,特務們奉命對《進言》簽名者進行各種利誘和恐嚇。個別人在威脅下屈服了,登報否認簽名;而父親再次發表文章,痛斥國民黨陰謀兼批怕死鬼。這更引起國民黨的驚恐,于是一個暗害的計劃在偷偷地進行著。
1945年3月5日凌晨,父親到重慶千廝門碼頭擬搭輪赴北碚復旦大學時,突然被秘密綁架失蹤,從而發生了震動大西南的“費鞏事件”。社會輿論嘩然,復旦、浙大等校師生舉行集會、罷課等活動;中共中央和周恩來十分關切,延安《解放日報》刊登長篇評論《國民黨當局所謂“民主”的真相——教授的命運》。柳亞子先生在重慶《新華日報》上發表《懷念費香曾表弟》詩詞一首;重慶《大公報》、《正義報》、《新華日報》等各大報紙都連續報道,一致揭露反動派的政治陰謀;在渝的40多位留美教授聯名上書在華美軍頭子魏德邁,呼吁他出面營救。
1946年1月,在政治協商會議上,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向國民黨提出八項要求,其中第七條中說:“要求立即釋放葉挺、廖承志、張學良、楊虎城、費鞏”。《新華日報》發表題為《迅速釋放政治犯》的社論指出:“政府的效率雖低,但七天的時間調查清楚在自己掌握下的無辜者不是難事,何況有些有名的政治犯,不必調查,人人皆知,我們希望政府首先把張、楊兩將軍,費鞏教授,葉挺將軍,廖承志同志釋放出來。”
中國共產黨和社會進步勢力一次再次地呼吁、抗議均無濟于事,一位正義的愛國教授始終未能擺脫法西斯魔爪,被秘密關押在重慶中美合作所。為遮人耳目,特務們將費筑殺害后投入鏹水池里毀尸滅跡。父親時年僅40歲。
父親遇害后,浙大師生從沒有忘記他,解放前每逢3月5日,浙大師生都要舉行懷念活動,并出版《費鞏教授懷念特刊》。這種懷念之情一直持續到今天。而我們在上海的家人,抗戰勝利前,對此卻全然不知。記得在日本宣告投降的那天晚上,全家歡聚一堂,在共享勝利喜悅的同時,更盼望自己的親人早日歸來。1945年的秋天,赴內地的親友都陸續回來了,卻不見自家親人的身影,母親焦急地等待著。在無法再瞞下去的情況下,親友們不得不將噩耗告訴我母親。一下子如雷轟頂,災難降臨我家。此情此景,正像后來有人描述的:“無言皆淚水,相告不成音;聽到不敢信,信時心已碎。”
母親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和悲哀,咬牙支撐著這個家。又熬過四年的昏天暗日之后,才迎來了全國的解放。
1950年,華東軍政委員會派人前來慰問,并帶來了周總理的問候和指示,每月發給特殊優撫金,我們家得到了人民政府無微不至的關懷。
1978年9月,父親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在蘇步青、王淦昌、談家楨、貝時璋、施平等300位老校友的聯名倡議下,經中共中央統戰部批準,于1979年10月30日在浙大校園內隆重召開了有海內外老校友等一千多人參加的費鞏烈士紀念會。
1997年4月1日,浙江大學百周年校慶之際,在浙大校園內舉行了由浙大20世紀40年代老校友捐款建造的“費鞏亭”及紀念碑落成典禮。至此,浙大校園內樹立了父親的永久性紀念物。(責任編輯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