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澍的話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到北京開會。會期中,去看望黎澍同志,見面后閑談到改革問題。黎澍同志說:“改革的路,會是很長的。但,無論如何,當前最主要的目標,就是要逐漸改掉‘斯大林模式’,無論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領域中,都是如此。”這話在當時對我來說,無疑是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以后,在武漢出版的一本刊物上看到黎澍同志在上面發表的一篇文章,也明確地談到了這個意思。
反正從那以后,“當前最主要目標就是要逐漸改掉‘斯大林模式’”,這句話深深地啟發了我,不斷地引導我思考了一些問題。
二 嚴秀的書
從那時以后,我就比較注意閱讀一些闡述“斯大林模式”真相的書或文章。1991年,蘇聯一下子土崩瓦解,這一類書或文章出得更多了,我也讀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在我讀到的這些書中,學林出版社出版的嚴秀同志的《一盞明燈與五十萬座地堡》算是最重要的一本。這本以國際問題作為題材的專論及雜文集,有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談到了“斯大林模式”。這些文章材料翔實,分析中肯,提綱挈領,擊中要害,篇篇都值得反復閱讀。其中,尤以《可怕的<莫洛托夫訪談錄>》和《讀羅曼·羅蘭<莫斯科日記>》,更值得細讀。
《可怕的<莫洛托夫訪談錄>》,是一篇約3.5萬字的長文,寫于1998年盛夏,其時,嚴秀同志已屆80高齡。一位耄耋老者,在酷暑中下了苦功夫,查證資料,鉤沉稽考,分析情況,指出關鍵,為中國讀者寫出了沉甸甸、有分量的大文章,作者自謂理由無他,心境乃符合《詩經》上的兩句詩:“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實在令人肅然起敬。《莫洛托夫訪談錄》的確從反面提供了許多使人感到寒心、可怕的資料。所以,這篇長文的副題則名為“一部最好的反面教材”。莫洛托夫至死都把斯大林抬到天上,因此,嚴秀同志說:“從莫洛托夫的談話錄來看蘇聯的失誤之處,就特別權威,特別具體,特別真實,這決不是任何其他理論探討書與回憶錄所能代替的。可以說,前蘇聯最痛苦的失敗與教訓,大體上都具體化到莫洛托夫的談話這塊巨大無比的花崗巖中了……語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套用兩句:蘇事不忘,中事之師。你只要抱著吸取教訓的目的去看,莫洛托夫的這本厚書就不但看得下去,而且你會感到:啊喲,原來你們的革命是這樣干的呀!”
嚴秀同志又說:“絕對的個人專制獨裁;對人民的超級恐怖統治;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至死不變的、純主觀空想的、根本不顧客觀效果的死板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這三者,我以為大體上可說是他們致命的絕癥。‘訪談錄’在這些方面提供的直接、間接的證據,可以說是很多的。因此,這本書的用處實在很大,千萬不宜等閑視之。”
斯大林的個人專制獨裁,是怎樣干的呢?本書列舉了許多例子。比如,從1922年12月24日、25日,及1923年1月4日,列寧的三次口授信,即有名的“遺囑”中,涉及俄共中央的領導人共六人,即:托洛茨基、斯大林、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皮達可夫。六人中的斯大林,后來用“帝國主義間諜”的名義,把其他五人都殺掉了(按:托洛茨基先是流放國外,后被斯大林雇人刺殺于墨西哥)。至于其他的國防、外交……等重要戰線中的高級將領、高級干部、老布爾什維克,被殺的那就更多了。真是“殺人如草不聞聲”,被屠殺的精英何止成千上萬!這些情況,嚴秀同志在本書的其他一些文章中,用“抽樣調查”的辦法,作了縝密的考證,留待底下敘述。有一種斯大林式的典型理論是:一旦風吹草動,人人都可能是特務,人人都可能會投敵,他們都可能在將來干壞事,“唯一救治之道,就是提前把他們先殺掉!這話是從莫洛托夫口中老實講出的蘇聯領導人長期關門大鎮壓的根本理論。”殺掉他們要不要什么證據呢?到死都高舉斯大林大旗的莫洛托夫赤裸裸地說:不要罪證。莫洛托夫說:“既然已經知道他們犯了罪,他們是敵人,還需要什么罪證!”莫洛托夫是至死也擁護糊里糊涂、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砍亂殺。他說:“我認為我們當時就應該經過一個恐怖時期……當時沒有時間、沒有可能……仔細分析。否則我們就不僅會拿俄國的蘇維埃政權去冒險,而且會使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受到威脅。”這就是說,“一切毫無根據的大屠殺都是完全合理的”,“莫洛托夫至死堅持他這套‘社會主義’即應是‘無限恐怖’的理論!”千萬別小看了這種理論的荒謬性及其嚴重的惡劣影響,在那以后的約半個世紀,在一個只有700萬人口的亞洲小國,在短短的幾年中,就殺了許多萬人!他們奉行的恐怕也就是這種血淋淋的“斯大林模式”的理論吧!在這種理論指導下的“無產階級專政”,實際上只可能是幾個人以至一個人的專政。“蘇聯的事實是一切權力只集中在一個人手里。這恐怕是蘇聯一切錯誤的總根源。個人獨裁得越厲害,人民的苦難也就必然越厲害,古今中外,絕無例外。”這樣明確的事實和判斷,難道不值得我們好好反思一番嗎?
莫洛托夫還談到了一種奇怪的“無產階級專政論”,他公開說:“我認為,不管怎樣,我們都應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國家不能既代表工人階級又代表集體農民和知識分子的利益。……馬克思和列寧都說過,要實現社會主義,就得讓工人階級獨攬大權。”嚴秀隨即寫道:“莫洛托夫的確沒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起碼常識。資產階級專政或無產階級專政,是說那個政權的本質。他連國家還要站在各個階級之上,還要代表或照顧整個社會各階層的利益這樣馬克思主義的常識都不懂;馬克思時代對農民問題的理論是還沒有解釋清楚,列寧對無產階級要建設社會主義的想法是,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工農聯盟,沒有工農聯盟,就不要想建立什么社會主義。既然是工農聯盟,你不考慮同時代表農民的利益,你能存在一天嗎?莫洛托夫的‘獨攬大權’之說,本身暫置勿論,但‘獨攬大權’決不等于‘獨攬社會利益’,即使‘獨攬大權’之說無大錯,但它的無大錯,根本上就在于它必須善于照顧整個社會成員的利益。莫洛托夫正相反,特別強調無產階級決不能同時代表農民和知識分子的利益。”所以,“他的理論不是錯誤,而是極端的反動!這種人參加蘇聯當政幾十年……他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竟然是必須同廣大農民與知識界為敵的東西。幾十年的蘇聯在搞些什么,人們也不難窺見其一部分秘密了。”“尤其令人驚詫的,是莫洛托夫公開宣布,對有些科學家,不管他們有罪無罪,不管他們是否有犯罪嫌疑,都只能把他們關在監獄里才能讓他們工作,像養牛羊一樣給他們草料吃,然后把他們的奶汁擠盡。”“像權威的飛機設計師圖波列夫……火箭之父科瓦廖夫等人,都不是貝利亞之流想捕就敢捕的,只有一個人才有這個權力,這就是斯大林。”以下,就引了莫洛托夫的話說,“圖波列夫可能成為一個危險的敵人”,“他們內心反蘇”,在同親朋好友往來中,會干些腐蝕人的事,即使沒干,也有這種情緒。要把他們送進牢房,同時下令給他們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讓他們工作。“不能不考慮,遇上困難關頭,他們可能成為特別危險的分子。”
讀者諸君,各位開了眼界沒有?這就是“斯大林模式”的“無產階級專政”中如何對待農民和知識分子的!而且這樣做法,是經過鐵桿的斯大林分子莫洛托夫自動承認并公開宣布了的!
莫洛托夫還特別反對改善以至照顧一下人民生活,他認為只要帝國主義存在一天,蘇聯人民的生活就不可能改善。因此,就必須全力發展重工業,實即發展軍事工業;他承認在他主持下消滅了40萬戶富農(實際上還要多),他甚至在80年代還想繼續消滅富農;莫洛托夫還自稱,作為蘇聯的外交家,他唯一任務是實行對外擴張,要占領東歐、西歐,要分掌非洲,還要向蘇聯南部的邊境外擴展(土耳其、伊朗、阿富汗),甚至在1940年正式出兵占領波羅的海沿岸三國的前一年,他要拉脫維亞外交部長來見他,說:“你不簽字加盟(按:加入蘇聯),就休想回去。”從愛沙尼亞來了一位部長,也是這樣對他說的。波羅的海沿岸三國就這樣被并吞了。戰后,他還用同樣的行為,想對南斯拉夫也這樣干。
最妙的是,當時的蘇共最高層,竟是如某些封建王朝的掌權者一樣,各人都擁有各人自己的勢力,要互相置對方于死地。貝利亞之流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斯大林手中。而斯大林周圍也都是貝利亞的人。在斯大林死后的1953年5月1日,在列寧墓的觀禮臺上,貝利亞曾對莫洛托夫夸稱,斯大林是被他“收拾了”。而赫魯曉夫回憶錄中則說:斯大林病倒后,馬林科夫、貝利亞、赫魯曉夫三人得報去他的別墅,看到斯大林不省人事了,他們對旁邊侍候的人們說,斯大林睡著了,不要去驚動他。他們根本不找醫生來搶救,隨即三人揚長而去。好幾小時后,三人再來,斯大林仍未死,這才不得不做些表面文章,請醫生搶救……一句話,他們都希望斯大林快死,這真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
莫洛托夫在“訪談錄”中,還證實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作的秘密報告中講的一件令人難于置信的事:1941年夏,在希特勒部隊向蘇聯開始進攻的最初幾天,斯大林竟什么也不干,人也見不著。莫洛托夫講得比赫魯曉夫還具體,證明赫魯曉夫對此并未加油添醋。他說:“1941年6月22日凌晨3時,數百萬裝甲部隊、成萬輛坦克、數千架飛機從北到南在同一秒鐘向蘇聯發動了猛烈的全面進攻,全國不知所措,可是斯大林幾天不見人、不理事、不表態、不發表告人民書,拒絕擔任最高統帥。”在中國,過去有人說,這是反動的謠言。在把斯大林“神化”的時候,在斯大林這把“刀子”還不能丟的時候,這樣講,確實也有許多人認為這是“造謠”。現在,由莫洛托夫出面證實了這件事,過去使人不敢相信的事,也就不能不相信了。
我以為,嚴秀同志在這篇3.5萬字的長文中所勾勒出的“斯大林模式”的形形色色表現,已頗為淋漓盡致,把600多頁的反面教材《莫洛托夫訪談錄》的重要部分都作了精彩的“批點”。真正的共產黨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真正希望我們國家、民族不蹈覆轍的人們,對此能不觸目驚心么?還能渾渾噩噩、無動于衷么?我看,不能。
在長達2.3萬字的《讀羅曼·羅蘭<莫斯科日記>》中,嚴秀同志也作了同樣精彩的“批點”,使人讀到這日記后,能更準確地抓住它要說明的要害。這日記,羅曼·羅蘭生前曾鄭重聲明,要50年后才能公開。其時,羅曼·羅蘭雖感到有些寒意,但“距離后來的‘攪得周天寒徹’的寒,可謂還差十萬八千里。”但他已經估計到,“蘇聯那樣干下去,肯定是干不好的,一定要出大亂子的,大概是要崩潰的。”讀者如順著這個思路去讀這日記,庶幾掌握它的“精髓”所在。一些主要問題,如特權階層與廣大人民的尖銳矛盾;一些地方,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蘇維埃政權和知識分子關系的緊張;“領導權就意味著一定要有所自我犧牲,而決不能是意味著壟斷一切的權力和權利”;斯大林個人專制、制造冤案、濫殺無辜,而卻對羅蘭說,“蘇聯人民批評他太仁慈了”(意思是說,還殺得不夠);青年人不敢講真心話,被迫處于半麻木狀態;個人崇拜的狂瀾并非真的來自群眾,而是領袖自己制造出來并加以特別維護的;……日記中都作了具體的敘述。這些無疑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我以為,嚴秀同志的長文中,最精彩的還是第八節,對蘇聯當時“大鎮壓”的實際情況作了一個“抽樣調查”,從這個“調查”中,可以了解到斯大林濫殺無辜的真實情況。第八節名為:《羅蘭接觸過的人們后來到哪里去了?》。這些名人,除高爾基外,共10人,即:達夫捷揚(蘇駐波蘭大使)、阿羅謝夫(蘇對外文委主席)、克留奇科夫(高爾基秘書)、列文(克里姆林宮醫院院長)、哈拉托夫(國家出版局長)、科薩列夫(共青團總書記)、阿維爾巴赫(“拉普”總書記)、雅戈達(內務部長,恐怖頭子,是作為走狗被烹的)、布哈林、拉狄克,這10個人,均死于非命,除“拉普”總書記阿維爾巴赫被捕受審時,義不受辱,跳樓自殺;拉狄克1937年被判10年徒刑,于1939年死去(死因說法不一,一說被殺,一說被折磨致死);此外8人,均被處決(被殺原因并非因為見過羅曼·羅蘭,不見羅蘭也要被殺的,安的罪名都是“帝國主義間諜”)。除此以外,還帶出了一些有關情況,如,當時與達夫捷揚前后處決的,還有蘇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駐法大使希爾斯菲里德,駐蒙古大使塔伊羅夫。名義也都是“德日間諜”。我以為,這個“抽樣調查”,很能夠從一個小側面,說明在斯大林個人專制下實行“大鎮壓”的實況。
嚴秀書中另有一篇文章,名為《早期中蘇關系中的蘇方名人哪里去了》,也是對斯大林的“大鎮壓”作的另一“抽樣調查”。文中共列舉14人,即:越飛、達夫謙、馬林、維金斯基、楊明齋、加拉罕、鮑羅廷、加倫將軍(即勃留赫爾元帥)、羅易、羅明那則、拉狄克、米夫、鮑格莫洛夫、布哈林,其中荷蘭人馬林與印度人羅易是第三國際工作人員,不是蘇聯人,早已離開蘇聯,可不計入其中,“其余12人中,除維金斯基一人結局不詳外,其余11人全部被害,包括元帥在內。這些人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后,均已全部無條件平反。”這個“抽樣調查”,與上述對羅曼·羅蘭接觸人物的“抽樣調查”情況何其相似!
嚴秀同志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崩潰之因,其來有自。堡壘的地基已經被自己挖空,還能不塌陷嗎?”這話說得很有分量,但愿能引起人們深深的思索,那就好了。
書中還有20多篇雜文及讀書筆記,有談“斯大林模式”于斯大林身后對蘇聯影響的(如,論勃列日涅夫政權的性質、動作方式及影響),有談“斯大林模式”在國際上影響的(如,論阿爾巴尼亞霍查政權與人民的徹底對立),有論述各色恐怖主義的,有論述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的,有論述國際上的若干國家由于絕對專制導致絕對腐敗的,等等。這些文章都思想深刻,見解獨到,文采斐然,篇篇精彩可讀。
三 蕭乾的信
上述《讀羅曼·羅蘭<莫斯科日記>》一文的前一部分,發表于《隨筆》雜志,蕭乾先生讀后,立即給作者寫信,認為寫這樣的文章是一件大事,等讀完全文后,他要寫一讀后感交《隨筆》發表。不久,蕭乾先生因患心肌梗塞住院,醫生不許他寫信,但他仍然偷著給作者寫一封信,對寫不成那篇讀后感,表示歉意,信上還說:“……但至今仍認為您做了一件大事:用前蘇聯為咱照照鏡子……您學識淵博,對前蘇情況太了解,我又希望尊文能早日進入一醒世文選。”
可惜,蕭乾先生去世了。他沒能讀到這本書中《可怕的<莫洛托夫訪談錄>》等其它重要文章。這樣,也就使我們失去了一個絕好的機會,讀到中國一代名作家、名記者那啟人深思的“照照鏡子”的讀后感。但蕭乾先生的編輯醒世文選一說,確實值得引起我們一些眼光遠大、憂國憂民的編輯家們、出版家們的思考。這確是一件大事呢!
(責任編輯 杜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