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繩晚年談私營企業主能否入黨問題

胡繩在研究社會主義問題時很注意對改革時期中國私營經濟的調查研究。1996年3月在政協八屆四次會議工商聯小組會上，胡繩發言建議加強對非公有制經濟的理論研究。他提出：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為什么要有私營經濟和其它非公有制經濟的存在和發展？它們是什么性質的？與舊中國的這類經濟有何不同？我們要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來進行研究，但不應教條主義地搬用本本，不是簡單地套用歷史經驗，而是嚴格地從實際出發，對實際情況作深入的調查和分析。他的這個意見，在這一年10月為《百年潮》創刊接受我的訪問時，又著重闡發過。他還談到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張厚義、劉文樸寫的《中國的私營經濟和私營企業主》一書，認為這本書是認真研究十多年來中國私營經濟發展經驗的一個初步成果，雖然還有不足之處，但確實提供了一些有用的資料，提出了一些可貴的創見。他希望這種研究能夠不斷深入地進行下去。

與這個問題有關聯的，是能否吸收夠黨章所定條件的私營企業主入黨的問題。這是那段時期在黨內外很有爭議的熱門話題。今年年初我才得知，大概在1995年或1996年，胡繩曾找社會科學院的曉亮、戴國晨、劉文樸、張厚義等同志就這個問題談過他的意見。據曉亮回憶，胡繩主要談了三點意見：“(一)究竟是吸收夠條件的私營企業主入黨，讓他們在個體戶、私營企業主中做工作，起模范帶頭作用好呢，還是一律把他們拒之門外好呢？我看是吸收他們入黨好。(二)在革命戰爭年代，我們黨還吸收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入黨，為什么現在不能從私營企業主中發展黨員呢？（三）吸收夠條件的私營企業主入黨，可以考慮由一定的黨組織，例如省委、地委批準，不就行了嗎？”。^①

胡繩的這個意見，與我多次談過。在他1998年7月接受中央統戰部同志的訪問中又一次作過論述。他說，中國共產黨黨章從來沒有規定什么社會出身的人可以參加，什么出身的人不可以參加。列寧時期的黨章也沒有這個規定。但我們黨在解放前對某一個范圍的人入黨的批準權限是另有規定的。比如過去國民黨中央委員要加入中國共產黨，就必須報中央批準。現在吸收夠條件的私營企業主入黨也可以做個規定，批準權不要放在基層組織。^②

胡繩在與曉亮等的談話中講了在革命戰爭年代我們黨曾吸收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入黨的歷史情況，他沒有舉出具體的事例。但就在1996年12月，他寫了《憶韓練成將軍》一文在次年的《百年潮》第2期上發表。這是一篇優美的散文，敘述1948年10月他從香港去河北平山黨中央所在地的“一次不尋常的旅行”，在旅行中結識韓練成的種種饒有情趣的際遇，很能引人入勝。從文中可以看到，韓出身于馮玉祥的西北軍，參加過北伐戰爭，以后歷任國民黨軍的旅長、師長、第十六集團軍副總司令兼參謀長等軍職，還任過蔣介石侍從室的高級參謀，可說是蔣的親信。韓過去曾暗中和共產黨有過聯系，在抗日戰爭期間還見過周恩來幾次。他贊成共產黨團結抗日的主張，反對蔣介石在抗戰結束后發動內戰。1947年3、4月間，蔣介石以優勢兵力發動對山東解放區的重點進攻，形勢對我軍可以說是危急的。陳毅領導我軍舉行了有名的萊蕪戰役，有力地進行反擊，一舉消滅國民黨軍整整兩個軍。而韓練成的第四十六軍就是被消滅的兩個軍中的一個。原來此前韓練成即與我軍領導人員秘密接觸，商定了配合作戰的辦法，在戰役一打響時，韓就放棄對第四十六軍的指揮，為解放軍創造了勝利的條件。胡繩認為，“他（按指韓練成）是一位對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過特殊貢獻，值得我們永遠紀念的將軍。”

1999年3月6日胡繩給我一封信，附寄《香港時報》所載《再談：“共諜”韓練成》一文。此文站在國民黨反動派立場，認為“（萊蕪戰役）吐絲口之敗，山東部隊（按指國民黨軍）實力虧損大半，膠濟路復被截斷，濟南變為孤城，失陷已不可免”。“韓練成之為內奸，確實埋下了大陸的陷共之因。”^③胡繩在給我的這封信中評價說：“此文把韓練成的作用夸大過分，但當時陳毅確是處境十分困難，以寡敵眾，魯南決戰是極其危險的。韓練成對此次萊蕪大勝實為關鍵人物。”^④

韓練成于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在解放軍里擔任過一些重要職務，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他的入黨時間雖然是在新中國建立之初，但有材料說周恩來曾對革命戰爭時期的韓練成作過這樣的評價：他是沒有辦理正式手續的共產黨員，他的行動是對黨的最忠誠的誓言。胡繩的上述回憶文章中，也談到韓在周恩來面前巧妙地表示自己的入黨要求的生動情節。

胡繩對韓練成的這種關注，固然是看重這位傳奇人物的特殊歷史貢獻，但是，會不會也與他關于黨員出身問題的思考有某種關聯呢？我想是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的。

江澤民在去年紀念建黨80周年的著名的“七一講話”中，適應時代和我國社會現實的發展、我們黨的地位和任務的變化，對吸收社會各方面優秀分子（包括私營企業主）入黨的問題，作了精辟的論述。胡繩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與江澤民論述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并且從黨的建設的歷史經驗中提供了有力的依據。但是，在六七年前的那種語境中，胡繩的這個意見是驚世駭俗的。他敢于如此爽朗地亮明自己與眾不同的觀點，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膽識。今天已是時移勢易，語境大變，重新提起這段往事，并將它追記下來，公之于眾，大概不算浪費筆墨吧！

（2002年6月完稿）

（責任編輯 杜晉）

注：

①引自《民營經濟內參》2001年第26期曉亮文：《吸收夠條件的私營業主入黨有何不好？》

②引自1998年7月10日中央統戰部專訪胡繩談話錄音整理稿。

③《香港時報》1983年9月2日載此文還說：“若使濟南不失不會有徐蚌會戰。徐蚌會戰不敗，總統蔣公不致引退。不僅長江以南不會淪共，即淮河以南仍可堅守，支持一年，韓戰一起，局勢陡變，即使作最悲觀估計：我國現況不如西德，但也好過南韓多了。”

④胡繩在這封信中還就上述《香港時報》的文章議論說：“如魯南兵敗，則淮海戰役至少要推遲（數年？），整個戰局情況大異。但此文作者以為國民黨還可在南部拖延一陣，直至朝鮮戰爭發生，實為夢想，如果中國內戰延長，大概朝鮮戰爭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