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九六零年農歷六月初六去世的。那年我不滿九歲,正上小學二年級。當時父親在生產隊里當飼養員,他一天到晚呆在飼養室里,很少回家。那天早上,我見父親是雙手摟著肚子,彎著腰走回家的。平常日子,父親走路都是挺著腰板,雙手背在身后,一副從不準備哈腰的樣子。他這樣把雙手放在前面,身體一定是不舒服了。對了,我們那里不說什么舒服不舒服,是說得法不得法。如果身體和心情都很好,就是得法。如果身體出了毛病,就是不得法。看來父親是不得法了。我沒問父親怎么不得法,只管上學去了。我覺得關心父親是母親的事,母親會幫著父親揉一揉肚子。那年父親已五十多歲,在我眼里已經是個相當老的老頭兒。由于我和父親年齡上距離較大,其它方面好像也拉開了距離,父子之間顯得不是那么很親近。也許是父親怕從小把我慣壞,故意不跟我親近。自從那天父親回到家,就再也沒有挺起身子走出家門。或者說他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再也沒有下床。兩天之后,父親就去世了。
我聽三爺、三奶奶和堂叔說,父親得的病是抽筋霍亂。病到最后,父親的確抽筋抽得厲害,他的手指和腳趾都抽得彎曲著,往一塊兒擠著,掰都掰不開。略通醫道的二姐后來告訴我,父親得的不過是急性腸胃炎,像那樣的常見病,只需掛上兩瓶吊針,人就緩過來了。可是,當時的公社衛生院不具備打吊針的條件,從來沒打吊針這一說。就算公社衛生院可以打吊針,我們家哪有錢送父親去住院,去打吊針。在我的印象里,一分錢對我們家來說都很金貴,都很難見到。母親不知從哪里借到一點錢,還是把公社衛生院背藥箱的醫生請來了。醫生給父親注射了大拇指粗細的一小玻璃瓶葡萄糖水,父親很快把眼睛睜開了。當看到父親眼里重新有了亮光,母親很欣喜,我們姐弟幾個都很欣喜,以為父親的病已經消除了,沒事了。誰知醫生剛走,父親又開始上吐下泄。母親端著一只瓦碗,剛喂父親半碗白開水,父親直著脖子就把水吐出來了。父親喝下去的水是清的,吐出來就變成黃的,里面似乎含了膽汁。這時候,要是給父親吃一個雞蛋,或喂給父親一碗面湯,給父親補充點營養,父親的生命也許可以多維持一兩天。然而那時全村都找不一個雞蛋。家家都不許喂雞,哪里會有雞蛋!給父親做面湯也不可能,別說我家沒有一星半點白面,恐怕村里的食堂也沒有白面。
當時村里的食堂幾乎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快要解散了,暫時還沒有宣布解散。每天,食堂不過用大鍋煮些甜菜葉子,下點紅薯干子面渾渾湯,按定量分給大家喝。那時人們已在私下里商量,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商量的結果是保大人。不知從哪家開始的,家里為這家的男人另外準備了一只瓦罐,去食堂打飯時,把男人的飯單獨打在瓦罐里。據說這樣男人就可以吃夠定量,就不致讓餓狼一樣的孩子搶了大人的飯。母親模仿別人家的做法,也把父親作為家里的重點保護對象,也給父親準備了一只瓦罐。母親把父親的飯打在瓦罐里,直接送進飼養室,讓父親在那里吃。要是父親不突然生病的話,他不會那么快死去。也就是說,父親不是餓死的,是病死的。這一點有必要申明。
第三天早上,父親就不行了。是三奶奶從父親的命根子上看出父親不行的,她說父親的命根子縮得快沒有了。聽三奶奶這么一說,母親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母親問我父親,還有什么話說。母親的意思是問父親有什么后事需要交代。我相信父親能聽到母親的問話,但父親沒有說話。他大概是無話可說。或許父親有滿腹的話要說,他沒有了說話的力氣,說不出來了。
這天早上,父親的六個孩子都在家里守著。我們都覺得氣氛很不對勁,都有了不祥的預感,但我們都使勁憋著,還不敢哭。我最小的弟弟還不到一歲,還不會走路,還不懂事。他在大姐懷里,傾向母親掙扎著小身子哭鬧,是想讓母親抱他。父親生病后,母親沒有再抱他,也沒有喂他奶,都是大姐替母親抱著他。大姐很負責任地緊緊抱著小弟弟,要他別哭別哭,不許他打擾母親。越是這樣,小弟弟哭鬧得越厲害。小弟弟可能也覺出了家里的情況有些反常。
堂叔來了,摸摸父親的手脈,試試父親的鼻息,著手和母親一起,把父親往屋當門的小床上抬。我們那里的規矩,將死的人應當在屋當門斷氣。這樣,他就不會對臥室的大床太留戀,就會走得順當些。堂叔把父親在小床上放好了。父親面朝上,頭沖門,雙手雙腳并攏,身上蓋著一條粗布被單。這是父親臨死前的預備姿勢,堂叔幫他做好了。父親的雙眼也閉上了,就剩下極微弱的一口氣。
這時,堂叔叫著我的名字,讓我站在父親枕畔,喊我父親。堂叔沒讓我大姐二姐喊,也沒讓我的弟弟妹妹喊,只讓我一個人喊。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父親的長子。長子在家里所擔負的責任,跟父親別的子女是不同的。見父親臉色臘黃,瘦得兩眼塌坑,我心中大痛,波濤翻滾的淚水快要憋不住了。出于一個長子的責任,我沒有哭,喊了父親幾聲。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但還算清晰。我喊父親喊大。我不但喊了父親,還報上了自己的小名。
我的喊叫有了效果,我看見父親的眼睛睜開了,父親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一句什么,但他終于沒能說出來,就把眼睛閉上了。父親這次把眼睛閉上,就永遠離開了我們。
堂叔宣布似地說:好了,哭吧!
母親率先坐在地上哭起來。我們也哭起來。因為憋得太久了,我們一哭聲音就很大。我們有的坐著哭,有人跪著哭,有的頭抵在箔籬子上哭。大姐哭得把小弟弟松開了。小弟弟爬著到了母親身邊,哭著往母親懷里拱。這樣的場面定是把小弟弟嚇壞了。我哭得手腳麻木,腦袋轟轟作響,只剩下哭了。父母生了我,養了我,我第一次哭得這樣厲害,這樣沒頭沒腦。我腦子里并不是完全空白,似乎還有一點點意識。我想到,父親死了,我以后再也見不到父親了。而我的同學們,他們還都有父親。僅僅這一點點意識,足以使我悲上加悲,足以使我哭得昏天黑地。
定是我的哭太空洞了,沒有什么實際內容,母親教導我,要我對父親說:你死得太早了,你咋不等俺長大了再死呢!
我聽見了母親的教導,覺得這樣的話對父親有埋怨之意。我的父親,他也愿意把我們養大,他也不愿意死得太早啊!我不想埋怨父親。可母親既然讓我這樣哭,必定有母親的道理。沒有父親了,我得遵從母親的意志。于是我便按母親說的那樣,一遍一遍對什么也聽不到的父親哭喊起來。
這時我們家來了不少人。他們聽說我父親死了,聽到了我們的哭聲,就紛紛到我們家來了。我們家屋里屋外,還有院子里,都站滿了人。我們那里就是這樣,不管誰家死了人,大家都要去看一看。他們靜默地聽著我們哭。鄉親們的到來進一步推動了我們的哭。可以說我原來并不會哭,我雖然張著嘴哭得噢噢的,跟一個動物的悲哀沒有多大區別。是母親教會了我怎樣哭,在我的哭里加進了人類的語言和思想性內容。
如果沒人勸慰我們,我們或許會無休止地哭下去,那么,父親的喪事怎么辦?這一切都不用發愁。辦理這類事情,我們那里早就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程序,每一道程序都是必不可少的。下一個程序,人們開始勸慰我們,讓我們別哭了,并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他們把勸慰的時間掌握得很適當,不早也不晚。既讓我們盡情哭夠,別把悲氣郁結在心里,又不讓我們哭得背過氣去,哭垮了身體。勸我們的大都是嬸子輩的人,她們采取分頭包勸的辦法,一個人勸一個,或者兩個人勸一個。像我母親那樣悲痛欲絕的對象,就需要兩個嬸子一人拉住母親的一只胳膊,一邊勸她,一邊往起拉她。我聽見一個嬸子對母親說:人已經死了,你就是把自己哭壞有什么用!你還得拉巴著幾個孩子往前過,你要是撐不起架兒,幾個孩子依靠誰?我聽見另一個嬸子對母親說:幾個孩子都看著你呢,你不哭了,孩子們就不哭了。你不心疼自己,還不心疼幾個孩子嗎?一開始,嬸子們的勸慰效果并不好,因為她們也在流淚,她們說得斷斷續續的話里也帶著哭音,加上她們的話仿佛使我們看到了更遠處的悲哀,似乎捅破了我們心中更大的痛楚,我們的哭不但沒有減弱和停止,反而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但最終,嬸子們還是把我們勸得止了哭。
安葬父親,我們所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沒有盛殮父親的棺材。送下世的人入土,一口棺材是最起碼的條件。不管棺材再薄,也能落個土不打臉。可是前年大煉鋼鐵時,瘋狂的人們把所有的樹木都伐光了,燒光了,村里村外,連一棵胳膊粗的樹木都找不到。不僅我們村,方圓幾十里都干凈得白茫茫的,都找不到一棵可以鋸成木板的樹木。沒有樹木,有現成的木板也可以呀。木板同樣難尋。原來,我堂叔家的床底下倒是存有一些上好的桐木板,那是堂叔準備給他年事已高的老母親做棺材用的。后來,作為隊長的堂叔,不顧老母親的堅決反對,還是帶人把木板從床下拖出來,直接送到烈火熊熊的煉鋼鐵的爐膛里去了。還有一個辦法,是用秫稈箔或蘆席把父親卷起來埋葬,這樣的埋葬被稱為軟埋。要是把父親軟埋,我們的母親,還有父親的六個子女,怎么會忍心?
按理說,我們家出了這么大的事,遇到了這么大的難處,我母親的娘家人,也就是我的舅舅們,應當幫助我們一下。據母親說,她有兄弟姐妹九個,其中有我們的六個舅舅。可舅舅家離我們家太遠了,遠在幾百里之外。我們從來沒見過舅舅。十幾年來,母親也跟舅舅們斷了聯系。也就是說,我們這里哭父親哭得死去活來,舅舅們連一點消息都聽不到,我們完全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
無奈之中,母親想起了一個主意,她說我們家有一個站柜,能不能把站柜的隔板打通?腿鋸掉?代替棺材?堂叔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看來只有這樣了。對于用站柜代替棺材,三奶奶感慨很深,她認為這是我父親的命。當初我祖父弟兄四個分家時,父親曾指名要這個站柜,這個站柜還真的被他用上了。據說站柜是太祖母的陪嫁品,它比我們家每個人的資格都老。站柜是梨木做成的,相當沉重。站柜用了上百年,榫子一點都不松動。站柜門上鑲的是月牙板,兩扇柜門上各鑲一塊。門開時是兩塊月牙,門一關,兩塊月牙就拼成一輪圓月。“圓月”是黃銅的,哪怕是在夜間,它都能把透過屋里的月光反射得熠熠生輝。站柜的漆光沒有被歲月遮掩,亮得還能照見人影。父親第一次教我識數兒,就是用粉筆把數字寫在柜面上讓我認。站柜是我們家惟一一件像樣的家具,父親死了,站柜也站不住了,也要去了。
堂叔從外村請來兩位擅長做棺材的木匠,把站柜抬至院子里,放倒,用鋸子、斧頭、鑿子等,砰砰叭叭地對站柜動手術。他們正著手把站柜上鑲的月牙板和各種黃銅飾件起掉。歷來的規矩,棺材上不許帶任何金屬制品。我們在堂屋里守著父親,同時為父親準備送葬用的東西。這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已經為父親戴了孝。我和弟弟戴的是用生白粗布做成的方型的孝帽子,腰里扎了麻披子。因來不及做白鞋,只能臨時在鞋臉子上縫一塊白布代替。我的小弟弟身上雖然沒穿衣服,他頭上也戴上了一頂孝帽子。我的姐姐和妹妹跟我們男孩子戴孝的方式不一樣,她們除了在頭發辮子上系了白頭繩,頭上頂的是一塊白布,腰里扎的也是一塊白布。我說給父親準備送葬用的東西,主要是在一只小瓦盆的底部用錐子鉆孔。做引魂幡技術上要求比較高,有專門的人幫我們做。
小瓦盆作喪葬品時被稱為惱盆,抑或是老盆。給每一位死者都要送上這么一只盆子。據說這盆子是給死者到另一個世界入門時喝水用的。喝水的量明確規定,你生前一共用了多少水,入門時要一次性全部喝下去,不管這水是洗手用的,還是洗腳用的,不管是甜水,還是苦水。這樣喝水,帶有懲罰的性質,也帶有考驗的性質。如果你生前費水太多,如果過不去考驗這一關,就不能獲得新生,就只能像鬼魂一樣四處游蕩。這只盆子由死者的長子負責送達。在起靈的那一刻,死者的長子把盆子在地上摔碎,死者就算收到了,就帶上盆子上路了。在盆底鉆孔的目的,是為了讓死者喝水時邊喝邊漏,喝一部分,漏掉一部分,喝不完也會漏完,不致于因喝不完水被拒之門外。盆底的孔必須由死者的子女來鉆。子女間可以互相代替。比如小弟弟不會鉆,我可以替他鉆。但別的任何人不能代替。死者有幾個子女,就只能鉆幾個孔,多一個少一個都使不得。大姐向三奶奶請示,能不能多鉆幾個孔。大姐的用意不言而喻。三奶奶面帶懼色地說,那可不行,讓把門的神查出來就不好了。有學問的人解釋說,在盆底鉆孔,明顯是類似人們的一種作弊行為。因作弊是死者的子女,代表的是子女的孝心,神靈們都同情了,理解了。孝心是神圣的,是不可剝奪的,神靈們對孝心也很推崇。但作弊是有限度的,一過了頭就可能適得其反。那么我們姐弟六個,就老老實實地在盆底鉆了六個孔。
買惱盆也好,買紙買炮也好,我們家都沒有錢,給父親辦喪事所用的錢都是全莊各家各戶湊的紙份子錢。我們莊辦有孝莊會,全莊的人家都自愿加入了孝莊會。孝莊會不知是從哪個年代建立起來的,也許自從有了我們莊在中原大地上的存在,孝莊會就建立起來了。不管誰家死了人,孝莊會的人就會主動到各家各戶去收錢。每家交一毛兩毛,把錢集中起來,辦喪事的經費就差不多了。紙份子錢,各家交多交少是自愿的,但這個錢義不容辭,一點也不能拖欠。家里沒錢,借錢也得交。是啊,誰家能不死人呢?誰敢欠下死人的債呢?按孝莊會的章程規定,誰家死了人,須先由這家的長子挨家挨戶去磕頭請孝,然后人家才會拿出紙份子錢。我不記得去別人家磕過頭。我想也許母親嫌我小,舍不得讓我挨家去磕頭,她替我把頭磕了。
把站柜改成棺材后,該把父親往棺材里放了。這時我們又遇到了一個難題,父親沒有大棉襖穿。父親這次是遠行,他翻了山還要渡水,走過樹葉飄零的寒秋,還要走進大雪紛飛的嚴冬,雖然父親是在夏天上路,但他上路的時候必須作長期打算,必須穿上一件大棉襖。父親只有一件小棉襖,只穿小棉襖絕對是不行的。要是我們家里有棉花,有布料,給父親趕制一件大棉襖是來得及的。然而可惜得很,我們家實在找不出可以做一件大棉襖的布料和棉花。這次是三爺給我們出的主意,他說我祖父有一件大棉襖,把祖父的大棉襖先給我父親穿吧,到秋后再給我祖父另做一件新的大棉襖。母親拿這個主意跟祖父商量。祖父點點頭。
該說說我祖父了,我失了父親,祖父失去了兒子。
父親死后那兩天,我很少看見祖父,不知祖父到哪里去了。父親是祖父的長子,父親對祖父一直很孝敬。祖父七十多歲了,老得胡子都白了。在晚年的生活中,祖父對父親很依賴。由于營養不良,祖父得了浮腫病。他的兩條腿變粗了,走路都走不穩了,一站起來就搖搖晃晃。冬天,父親扶著祖父,把祖父扶到飼養室的墻根兒,讓祖父坐在那里曬太陽。祖父一坐下,就拉開褲管,檢查他的腿。他把大拇指的指頭肚子在腫得明兮兮的小腿上,一會兒,指頭肚子就陷進去了。指頭一拿開,腿上就留下一個深坑。祖父在他腿上留下許多深坑,那些深坑遲遲不愿意彈起來。除了自己的腿,祖父就瞇著眼看太陽。他像是要辨認一下,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太陽,看看太陽到底走到哪一步了。該回家的時候,還是父親把他架起來,扶著他慢慢往家走。等祖父的浮腫病稍好一些,父親給祖父找了一根竹子當拐棍。祖父拄著拐棍,可以走到村頭,向遠處眺望一下。父親的去世,無疑對年邁的祖父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我想,祖父沒有在家里呆著,一定是躲在一個背人的地方在悄悄地哭泣。他為兒子哭,也為自己哭。他不敢看見先他而去的兒子,也不敢聽見他的孫子孫女們為父親而痛哭。
是祖父自己把他的大棉襖給我父親抱出來的。大棉襖已經很舊了,原本黑色的襖面已褪成灰色。大棉襖還沒來得及拆洗,領子上結了一層厚厚的腦油,像剃頭匠用的擦刀布子一樣。就是這樣一件帶大襟子的大棉襖,被穿在父親身上了。我不記得父親還穿了別的什么衣服。穿上大棉襖的父親顯得很落魄,很別扭。我曾看見過父親一張穿軍裝的照片,照片上,父親肩膀寬寬的,脖子里的扣兒系得緊緊的,表情冷峻,目光威嚴,那是何等英式!穿上大棉襖的父親與穿軍裝的父親相比,反差簡直太大了。而且,這件大棉襖對父親來說是永久性的,他沒有機會再換其它衣服了。我為父親感到委屈。
父親被放到棺材里了去,棺材也封上了,負責抬棺的人們正往棺材上綁繩子,穿杠子。抬棺材用四根杠子,八個人。前面四個人,后面四個人,都是青壯男人。單等鞭炮一響,抬棺的人說聲起,起,父親就可以出殯了。按以往的規矩,我們至少還應該請一支嗩吶班子,為父親吹吹打打,送送殯。因為我們家沒有錢,請不起嗩吶班子,這個規矩就免了。那幾年,村里別家死了人,也都不請嗩吶班子。一個根本的原因,是吹嗩吶的也吃不飽飯,肺活量減弱了,吹不動了。那個年代是沒有聲音的年代。為父親送葬的親人不多,除了母親,就是我們姐弟幾個。在父親臨出殯的那一刻,我們都跪在地上,作好了準備。我們院子里的人并不少,黑壓壓的,幾乎站滿了。來人大都是圍觀的。我看見我的許多同學也來了,不管他們站在哪個角落,他們所關注的對象都是我,因為我是他們的班長,不知為什么,面對同學們的注視,我稍稍有些氣惱。我希望他們最好躲遠點兒。也有一些人是負責照顧我們的。有兩個嬸子照顧我母親。堂叔專門照顧我。
鉆了孔的惱盆已放在我面前,盆一側墊著半塊磚。盆和磚都是堂叔為我放好的。他大概擔心我把惱盆平著摔在地上摔不碎,所以才預備了半塊磚。把盆子摔在磚頭上,就容易碎了。惱盆必須摔碎,如果摔不碎,就不能送達父親,父親就沒法喝水。還有一個說法,如果死者的長子摔不碎惱盆,就表明他是一個不孝的人,就會長期落下笑柄。我已經把惱盆看了好多次,我相信我會準準地把它摔在磚頭上,摔得粉碎。長這么大,我還沒有摔碎過一件完整的東西。這一次不知是誰奪走了我的父親,我惱了,我要利用摔碎盆子發泄我的惱怒。
除了惱盆要由我摔碎,引魂幡也要由我扛。引魂幡做工比較講究,技術上要求也很高。因為它牽涉的是人的魂,人的魂是靠它引導方向的。引魂幡的形狀很像一桿旗幟,“旗桿”是用青柳栽子(可以直接栽在墳側,所以稱為栽子)制成。上端有一個三角形的扁平的大紙捏子,紙捏子里嵌滿紙帶。這些紙帶剪成各種各樣的花,并連接起來,接得很長,一直飄飄灑灑地垂在地上。據說人的魂是白色的,那引魂的幡也得做成素白色的。幡本身差不多也有了魂一樣的性質,它顯得十分輕,在沒有一點風的情況下,那長垂的花帶也抖動得簌簌的。引魂幡在我肩膀上靠著,那些紙花飄滿我一身,幾乎遮住了我的臉。我不知道父親的魂這一刻在哪里,是望著引魂幡?還是已經依附在引魂幡上?反正我頓感引魂幡沉重起來,對它充滿敬畏。
炮聲響起來了,我們再次開始哭。我剛要伸手抓惱盆,堂叔搶先把惱盆抓在手里,替我把惱盆在磚頭上摔碎了。這一定是堂叔他們事先安排好的,他們怕我手勁小,摔不碎盆,就讓堂叔趁亂中替我摔碎了惱盆。堂叔他們真是小瞧我了,我怎么會摔不碎一個鉆了孔的盆子呢!
我把引魂幡緊緊抱在懷里,不能再讓堂叔替我撕幡了。隨著抬棺的人們往村外的地里行進,我哭著走一段,就把幡撕下一條,揚向空中。我聽大人們說過,剛死的人都是很戀家的,如果沒有引魂幡的召喚和引導,魂靈不愿輕易離開家。如果引得不得當,把魂靈留在家里就不好了。出于這個原因,對怎樣撕幡就提出了要求,不能撕得太快,也不能撕得太慢。撕得太快,不等走到墳地就把幡撕完,死者的魂就像失去路標似的,就找不到繼續前進的方向。撕得太慢,間隔距離太遠,死者的魂就像遲遲找不到下一個路標,也會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我在心里排好了計劃,撕幡撕得不快也不慢。撕下的幡片,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隨風飄走了。不管幡飄向哪里,我都在心里想著父親的樣子,默默地喊著父親,相信父親一定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走。母親說得對,我還沒有長大,父親舍不得離開他的兒子。父親不嬌慣我,但他一直很喜歡我。在我生病的時候,父親愿意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讓我發汗。有一次,我發燒燒迷了,從父親懷里躥了出來,掉到了床下。父親伸手拉我時,我竟在父親的胳膊上咬了一口,把父親的胳膊咬得浸了血。在那種情況下,父親都沒舍得動我一指頭。
父親的墓坑打在我們家的老墳地里,在祖母的墳側。墓坑是長方形的,有一米多深,墓坑的朝向不是正南正北,也不是正東正西,而是掉角斜向。我不知道這又是什么講究。我記得當年那塊地里種的是芝麻,芝麻已經長得齊腰深了,白花開得一層一層的。
人們用繩子托著底,把棺材連同父親放進墓坑里去了。人們往外抽繩子。繩子抽出后,人們開始用鐵锨往墓坑里和棺材上封土。
黃土紛亂地打在父親棺材上,如同打在我少小的心上,我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