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文革”的人,大概都知道江青和“八個樣板戲”。其實,與她有關系的不止這八個樣板戲。那第九個,就是京劇《平原作戰》。
關于京劇《平原作戰》是怎么產生的,它和電影《平原游擊隊》是個什么關系,多年來,不斷有人問我。我雖然是電影《平原游擊隊》的作者之一,但事情的整個經過我也不完全清楚,只能就我知道的一些情況談一談。
1965年底,山西省文聯通知我說:“中宣部叫你去北京參加修改劇本,盡快報到。”這是中宣部通過山西省委宣傳部傳達過來的。于是,我于1966年1月初到了北京。到北京之后給中宣部打電話,林默涵在電話中說:“周巍峙正在華僑飯店等著你,讓你來是修改劇本《平原游擊隊》,你到那兒去就明白了。”所以我沒有去中宣部,就直接到了華僑飯店。見了周巍峙,他說:“不是中宣部,是江青同志叫你們來修改《平原游擊隊》劇本的。”他說的這“你們”中的幾個人是:我、賀敬之(詩人)、崔嵬(電影導演、演員)、馮志(《鐵道游擊隊》作者)、李英儒(《野火春風斗古城》作者)五個人。我們五個人算一個組,要共同討論修改這個電影劇本;周巍峙是我們的組長,主要負責生活問題;林默涵領導我們修改劇本的工作。
當我聽到江青的名字時,腦子“嗡”了一下。我想,1955年我在電影局劇本創作所時,曾將自己創作的多幕話劇《游擊隊長》改編為電影《平原游擊隊》,那時江青是電影局電影指導委員會成員,她沒有提出什么意見啊。據陳荒煤同志回憶:50年代初批判電影《武訓傳》之后,“為了保證電影政治思想的純潔性,電影界隨即成立了一個高規格的、由文化界著名人士組成的電影指導委員會,主要把電影劇本之關,連劇本提綱都要進行討論,審查通過。江青當時作為電影指導委員會常務委員,對電影劇本極盡挑剔之能事,抓住一點無限上綱,最后槍斃。”(《新文藝大系·電影卷》序言)《平原游擊隊》于1955年我寫出的當年即順利通過、拍成電影并上映,在當時是不多見的,這次她會讓我們修改什么呢?
還有一點應該提到的是,在調我們來之前,江青曾讓在延安參加創作《三打祝家莊》的劇作家阿甲修改《平原游擊隊》,準備重拍成彩色電影,同時還要求把電影劇本再改成一個京劇劇本。當時阿甲找到了我,請我把“李向陽”的生活原型介紹給他,說是想積累些素材后再修改。于是我就給他寫了介紹信,他即通過河北定縣縣委找到了“李向陽”的原型甄鳳山。甄鳳山把自己一生的經歷和當時的斗爭生活都跟他談了。他抓住了一個情節,作為修改劇本的重要支柱,這就是甄鳳山跟日本鬼子中隊長“換媳婦”的故事。這件事的詳細情況是:敵人打不垮甄鳳山--既打不死他,又不能使他投降,于是就想了個邪招兒,趁甄不在家之機,抓走了甄的老婆,然后給甄寫信,說你要是投降就放了你老婆,否則就殺了她。甄鳳山決定以牙還牙,帶人進了城。平時他常去日本人占領的保定和一些縣城,神出鬼沒。他了解到城里有一處日本人開的“白面”館,恰與日軍中隊長的家是一墻之隔。一天,他趁日軍中隊長不在家,到了“白面”館,先把老板和那里的人都捆起來,然后從墻這邊鑿了個窟窿,進去把日軍中隊長的媳婦給掏了出來。回來之后,他就給日軍中隊長寫信說:“你要放我媳婦,我就放你媳婦;你要殺我媳婦,我就殺你媳婦;你要互換,咱就交換。”日本鬼子只好同意交換,于是又提出交換的地點與條件,如雙方不能打槍,要讓甄的媳婦先過來,然后才能放對方媳婦過去等等,對方也只好答應,最后事情就辦成了。這件事又冒險又有趣,也只有甄鳳山能做得出來,別人沒這個主意,也沒這個膽量。但事情過去之后,甄鳳山挨了分區政委王平的批評, 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也說他做得不對,不過既已成為事實,也就算了。阿甲認為這個材料很有意思,就寫進了修改本中。不料江青看到這個情節后大怒,說“這是污辱我們共產黨和八路軍”,也就不讓阿甲繼續修改了。劇本沒改成,還挨了一頓批,阿甲后來的遭際可以想象。這可能就是江青又讓我們幾個人來修改劇本的背景。
我們幾個人集中之后,在華僑飯店住了幾天,又到外交部招待所住了些日子,后又挪到王府井的和平飯店。江青提出原《平原游擊隊》中的區委書記寫得比較弱,要修改;劇本從整體上看需要提高,要修改。她提得很籠統,沒有什么具體意見。于是,我們每人拿到一份電影文學劇本,讓思考修改意見,隔幾天就開個小會討論。其中有一次是到中南海由林默涵主持,匯報修改的意見和進度。他們幾個人認為,這個劇本寫得比較完整,區委書記是寫得弱一點,給人的印象不深,如果改動一些細節,增加一些語言、動作之類,這倒好辦,但是要把整個劇本再“提高”,卻不那么容易。除此之外,誰也提不出什么意見來,每次開會東拉西扯。其實,在座的都是有生活、也有成就的作家、導演,我推測,他們提不出明確意見,是因為江青和張春橋剛剛提出“解放以后的十七年全國文藝界是被一條文藝黑線統治著”的看法,同時江青已經陸續在點名批判一批電影和文藝作品,弄得大家很茫然。
后來問到我對修改的具體意見,我說:“要按我掌握的生活素材來說,還有很多豐富的故事,使劇本再豐滿一些不成問題,但很多事情要么是不能寫,要么是裝不進去。比如許多有關甄鳳山的傳奇故事,就不可能寫進去。我向他們簡單介紹了甄鳳山的出身和經歷:二十多歲時,他給地主扛長活,不知什么事惹惱了他,他就一把火燒了地主的房子,闖了關東。到了關東之后,淘過金,下過煤窯,最后參加了義勇軍。他在義勇軍中打了幾年仗,練出了一手好槍法。抗戰開始后,他回到家鄉。由于有了這樣的經歷,軍分區決定讓他組織游擊隊并擔任隊長,并提出游擊隊馬由他自行召募,槍支由他自己解決。這個任務在當時是非常艱巨的,但甄鳳山并不感到為難。他首先與正規部隊交涉,看是否有人愿意留在地方打游擊。他從正規部隊的幾個團里選了一些人,到游擊隊來擔任班排長以上干部。這些人非常能打仗,所以他的游擊隊素質較高。他從地方民兵和群眾中招募的,也都是能打仗的人,甚至土匪,只要你能來為我打仗,我就要你。他就用這種方法,既解決了人,又解決了槍,組成了有五個大隊的游擊隊。另外,提到槍法,傳說得非常神奇:他雙手打槍,要打你左眼,就打不到右眼;黑夜之中一槍能打掉點著的香火頭兒;還有一次他跟老婆開玩笑,一槍打下老婆的一撮頭發來而沒傷到皮膚。這都是群眾中的傳說,但敵人對他確實是聞風喪膽。甄鳳山還曾吸收一個給日軍當過特務的人來游擊隊當小隊長。后來在一次和日軍作戰中,這個人又投降了敵人,又跟著敵人燒殺搶掠,做了很多壞事,群眾憤恨之極。有一天,在他又出來作惡時被游擊隊捉到了,本來應該槍斃他,可是甄鳳山對他說:“我念你有兩下子,在給我當小隊長時還打過幾個勝仗,可你現在也該死了,我再請你喝次酒罷。”他們倆喝了好幾瓶酒,喝完后,就把他交給了群眾。群眾對這個特務恨之入骨,有的拿刀子,有的拿剪子,生生把這個人一刀一剪地給凌遲了,最后剮得只剩下了骨頭。這些事,如果從歷史的復雜性和人物個性的豐滿與獨特性著眼,可以將這個人物寫得更有光彩。像蘇聯電影《夏伯陽》中的夏伯陽,《靜靜的頓河》中的葛里高利,都是性格多么復雜、多么有歷史深度和厚度的人啊!但那時,一方面我的藝術修養有限,一方面信奉了毛主席《講話》以后的革命文藝路線,我絕對不敢去那么寫的。
另外還有許多情節,比如說“平溝運糧”:那時敵人不是挖了許多封鎖溝嗎,山里需要平原的糧食,游擊隊就發動千萬群眾,一夜之中把溝平了,用大車把糧食運到了山里。這種大動作的事件是非常生動的。再比如“扒鐵道”,也是利用黑夜發動幾個村的群眾把鐵道給扒了,阻止了保定的敵人往周圍各縣運兵,去進山掃蕩。但是要把這些事情都寫進去,劇本是裝不下的。我最早寫話劇《游擊隊長》,為了突出反掃蕩斗爭,只著重寫端敵人炮樓這一個大的情節。現在看來,原來沒寫的,今天也不宜寫進去。雖然這些事情,無論從黨的領導角度還是從整體氣勢上,都能使劇本有所提高,但這樣一來,會使矛盾、情節不集中。
第三點應該改我不能改的原因,我沒有說。為什么?我在作協外委會工作時,曾陪同一位德國作家去中南海接受當時的外交部長陳毅接見。在此之前,我就德國作家將要提出的問題向陳毅作過匯報。陳毅說:“你就是《平原游擊隊》的作者呀,寫得還可以。但是我提點意見:你這個劇本最后把敵人都消滅了,還把松井打死了,這是把敵人估計得太孬了。敵人并不是那么好消滅的,這是個弱點。”陳毅說得對。事實上,我們確實沒有消滅過日軍一個中隊,只消滅了一個小隊。我為什么這樣寫?因為我的思想中追求的還是所謂“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實主義相結合”。認為打死松井,消滅日寇,一定是群眾喜聞樂見的。對這個問題,過去沒有人提出過意見,但是陳毅提出來了,可見他是很有藝術見解的。陳毅還舉例說:“比如說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因為托爾斯泰沒有參加過戰爭,他的戰爭那一部分就寫得不夠好。”但即使以前陳毅提出了這個問題,現在我也不能修改——如果江青問到你這個意見從何而來,我怎么回答呀?1963年在廣州召開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座談會》上陳毅的講話,“文革”中是被否定的。所以說有的應該改,也可以改,但是我不能改。
按照“文革”初的思想觀念,以上一些情況更是不能寫進去了。因此,大家覺得我說得有理。當時江青批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文藝作品,《平原游擊隊》屬于沒有被她批判的百分之一當中的一個。江青曾說電影《平原游擊隊》是寫得不錯的,但按照后來她的“三突出”創作原則,當然還需要修改一番,同時她還要改成樣板戲,那更得有大的“提高”。可是,那時文藝的條條框框多得像緊箍咒,劇本能“提高”成什么樣子呢?這時已到了1966 年的五六月間,幾個月來,我們除了開會,就是閑扯、逛大街。
后來上邊通知我們:“江青現在到了上海,要在那里接見你們,你們做好準備去上海,等候接見。”我心里很不安,江青要問到我們修改得怎么樣了,我們說什么呢?恐怕別人也在這樣想。后來越等越沒信兒,終于說不接見了,我們心里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各地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而北京還沒有大動作,劉少奇派工作組進駐了大專院校,據說毛主席不同意。這時,通知我們說,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你們各回各單位參加文化大革命吧,于是我們就散伙了。
過了一段時間,山西對“走資派”的批斗愈演愈烈,為了躲避批斗,我又到了北京,找到李英儒。這時他已是“中央文革文藝組”領導下一個創作組的副組長,組長是金敬邁。那時文藝組在梅蘭芳的舊居里,一個大四合院,里面有好多人。文藝組還有閻肅、馮志、徐懷中等。我對李英儒說:“造反派要斗爭我,我不好呆。”他說:“你有沒有政治問題?”我說:“我沒有問題,我是清白的。”李說:“我從北京電影廠找兩個創作人員幫助你,名義上就說是修改電影劇本。上次咱們一塊兒改都改不出名堂,這次你就在這兒住著避風就是了。”當時西房里住著張永枚,給他的任務是把《平原游擊隊》改成京劇《平原作戰》,也給他配備了兩個從北京京劇團找來的青年創作人員幫助他。張永枚是詩人,是江青從廣州軍區文工團調來的。廣州軍區的司令員是黃永勝,張永枚是由黃推薦的。我過去不認識他,這次到北京才認識。我在那里又住了好幾個月。錢浩梁所在的京劇團開始彩排《平原作戰》時,李英儒對我說:“你可以去看他們排練,我給你掛個導演,你可以幫他們導演一下。”在導戲當中,我發現錢浩梁態度很不好,很傲氣,對我的指導不怎么理睬,我就一方面看戲,一方面也說幾句導演的話,愛聽不聽罷。這段時間,我有時還回山西去看看,也沒人來斗我。我想沒有斗我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我在江青領導下的文藝組工作過的緣故。
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造反派沖擊英國代辦處的事情,李英儒感到自身難保,對形勢的發展也很難預料,就對我說:“你搬個地方吧,去到文化部找一間房子,修改劇本。”他給我這么一點便利條件,我就去了。張永枚也另外找了地方。
李英儒派人在文化部的大樓里給我找了一間很大的房子。恰好隔壁房間住著在《平原游擊隊》里演老侯的那個演員,這個人很熱情,我們在一起聊得很快活。后來,我女兒從山西趕來告我,造反派不知從哪兒查出我是“中統特務”,馬上要到北京揪斗我。為了不吃眼前虧,我立刻動身再次到老區,躲到當年的老鄉家,又打起了“游擊”。
《平原游擊隊》的修改結果是這樣的:張永枚的京劇《平原作戰》并沒有寫好,而后來上演的彩色電影《平原游擊隊》是用張永枚修改的本子。這部彩色電影沒有得到廣大觀眾認同,粉碎“四人幫”后就不讓演了。而上演的京劇《平原作戰》劇本是崔嵬改編的,也不算成功之作,也沒有成為第九個樣板戲。在彩色電影《平原游擊隊》和京劇《平原作戰》完成以后,有人問張春橋:作者怎么署名?張春橋說:“應該說作者是江青同志領導下的第三創作組。”所以,它們都與我沒關系了。
后來,聽李英儒說,上海一家圖書館在整理舊書刊時,發現了江青三十年代的一些照片,便上報中央文革文藝組。文藝組的一個同志拆開后,沒敢給第二個人看,就上交給周恩來。周恩來說,我就不看了,直接交給江青同志。江青最不愿意別人知道她的歷史,就說是文藝組的人整理她的黑材料,立即將文藝組的全體成員,包括金敬邁、李英儒在內,全都關進了秦城監獄。他們被捕后,多年不審不問,八年以后放出來,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李英儒幫我躲過了一劫,沒想到他卻遇到了更大的劫難。■(邢小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