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文革”后落實政策,那是我住進木樨地24號樓前不久,中央辦公廳代主任兼中央黨校副校長馮文彬特地登門拜訪。他剛一進門就向我抱拳拱手,說:“老涂啊,50年前我錯了,你有意見對我說,不要怪毛主席?!?img align='\"righ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5/0704/iiCihpX7UaQ9DtfCVYwaLQ.webp"/>
50年前,指的是1931年,當時我剛到江西蘇區加入紅軍不久,確實曾經與毛主席鬧過一段矛盾,后來也一直沒有機會當面解釋過。但馮文彬說得對,這件事其實是由他引起的。
1931年,我根據當時中央的決定,和曾三、伍云甫一道,從上海經過香港,再轉福建,輾轉來到江西蘇區的瑞金,然后,又趕往東固紅軍總司令部,做無線電工作。
我本人是個工人,1925年“五卅”運動后因為打殘了一個反動工頭,在上海呆不住,被組織上安排前往蘇聯學習。先在東方大學,以后在周恩來等領導同志的建議下,我進了列寧格勒伏龍芝軍事聯絡學校學習無線電。當年一起學習的還有宋濂、劉希吾、譚獻猶三人,而我主要學的是機務工作,即裝修無線電收發報機等。我在1930年3月回到上海,直接在李強的領導下工作,和張沈川、宋濂等一同辦過地下的無線電訓練班。由于訓練班很快遭到敵人破壞,蘇區又急需要無線電通訊技術人員,中共中央就把我們派到中央蘇區來了。
中央紅軍當時的無線電通訊工作才剛剛開始建立。那還是因為1930年12月30日取得了第一次反“圍剿”的勝利,殲滅了國民黨第十八師主力,活捉了師長張輝瓚,繳了他的一個電臺的全部人馬,才打下的基礎。當時俘虜的報務員有王諍、劉寅,機務員有李三毛(后來逃了)。不過,當時繳獲的只有一部15瓦的小收發報機,因此紅軍還沒有能夠利用來進行通報,只是把它當作收報機使,用它來偵聽敵情。1931年5月16日第二次反“圍剿”打了公秉藩師,又繳了一部電臺后,紅軍的無線電通訊才正式建立起來了。
當時蘇區里面宗派主義很厲害,經歷過的人都有很深的印象。本地的干部,不同部隊系統的干部,上海來的干部,以及從莫斯科回來的干部之間,互相看不上。我那個時候剛從上海來,又是從蘇聯回來的,因為有些技術,又不會說話,脾氣大,也難免讓一些人看不慣。
記得當時斗爭形勢嚴峻,到處都防備著反革命,因此大家的警惕性都很高。那時對 繳來的電臺很珍貴,我負責機務,最怕被人破壞。特別是怕技術性的各種破壞,比如更換零件或變更發射波長等等,這在外觀上看不出來,危害卻很大。當時曾經發生過留用人員利用值班時間擅自和“圍剿”紅軍的國民黨軍隊電臺通報的情況。所以,那時我根本不讓任何人打開我修造和調整好的收發報機。甚至在每次調整好機器后,我還都要在后蓋上貼上封條,寫上“拆開者槍斃”的字樣。為這些事,有些同志就不高興,這也包括當時擔任無線電大隊政委的馮文彬,覺得我目中無人。
其實,那個時候馮文彬也不是不擔心敵人的破壞。當時電臺就設有監護班,開始有大約20多人,不僅負責警衛工作,而且也對留用人員在政治上加以監督。問題是,馮文彬對我們三個從上海來的同志也不放心,特意悄悄地讓派來學習收發報的政治戰士李白暗中監督我們,弄得我們非常不痛快。尤其是我這個人,有話悶不住,難免要嚷嚷出來。結果,自然也就惹惱了馮文彬。
記得就是在第二次反“圍剿”時,由于紅軍與群眾關系好,電臺充電機一響,許多群眾就都轉攏來看。當時無線電大隊沒有隊長,只有馮文彬當家,我因為怕出事故,主動向他報告,要他派人警衛。想不到他那天脾氣很壞,開口就罵起娘來:“娘賣皮,你不好派叫我派呀!”
我當時的職務只是機務員,我怎么派人?!于是我也發了脾氣,回答他說:“我怎好派,你娘皮,怎么開口就罵人!”
馮文彬頓時生了氣,立刻沖另一名政治戰士李偉吼道:“給我捆起來?!?/p>
李偉看著這情形,不知如何辦好,愣在一邊。馮接著沖他大喊:“我說捆就捆好了!”
就這樣,李偉只好執行他的命令,當下就把我捆起來了。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被捆著還是沖著他大喊大叫。
這件事很快就驚動了司令部的人。前敵總支的王立中跑出來問明了情況,把雙方都批評了一頓,結果是我和馮都不滿,王叫馮給我松綁,我硬是不讓他松綁。直到把毛主席都驚動了,親自出來問情況。但是,毛主席聽完王立中說明情況后,當場表態竟完全偏袒馮文彬,認為馮文彬完全未錯,說錯在我一個人。
我當時那個氣呀,委屈得不得了。記得我當時沖著毛主席大喊:“我要向共產國際告你們!”毛主席聽也不聽,丟下一句就走了:“我就是共產國際在中國的代表。松綁!”
當晚,紅軍無線電大隊的黨支部還專門為此開過會。具體的情節記不清了,反正是這一通吵鬧之后,馮文彬這個政委干不下去了。那時我這個機務員是少不了的,馮也知道這個道理。于是他當晚就向毛主席請辭。毛主席隨即要他的副官把我找了去,對我說:“好嘛!別人都不行,就你行。那么這個政委你就來干吧!”我那個時候還在氣頭上,心想干就干,有什么了不起?想不到,這個政委的差事真不是好當的。
我這個人苦出身,討過飯,生活上一向大大咧咧,穿衣戴帽向來隨便,不那么整潔。因此,歷來與大師傅、伙夫比較接近。當年軍隊中三兵三夫,最最痛苦的是伙夫。別人到站休息,他們一到就要做飯。別人行軍背一條槍,他們行軍要挑一擔子。真是苦極了。我十分同情他們,和他們也搞得來。相反,要我跟那些有文化的、當官的在一起,說些子官話,擺上個架子,我就搞不來了。而當政委,又要管人,又要管事,還不能丟了機務工作,算是把我給弄苦了。
剛當上政委,我就闖了禍。那時由白區運來一大瓶硫酸,正好電臺缺這東西。管后勤的楊立三對我說:“老涂,這東西交你吧,(挑)夫子我弄來?!奔热皇请娕_的事情,我不加思索就接受了。想不到,夜間行軍,運輸班的戰士跌了跤,把瓶子打碎了,弄得許多戰士的草鞋都燒壞了。第二天毛主席聽說,當面訓斥我說:“人家管得好好的,你要拿來?現在沒有了,我看你怎么辦?”
紅軍那時到處爬山,轉來轉去。無線電大隊要挑著汽油緊趕慢趕才跟得上??墒敲慨斏仙綍r,挑夫就掉隊。我這個政委急得要死,去催他吧,他說:“同志,你找一個人來替我一下,我休息幾分鐘,馬上就趕上了。”可是這個時候自己隊里的人都走完了,我只好自己來替他。挑不了多久,我的腳就拐了,沒辦法,只好一顛一顛地咬緊牙齒往前趕。前委組織部長周以粟在后邊看到了,還和我打哈哈說:“你這同志好,幫挑夫挑一肩。”真是活見鬼,我那是不得已呀。
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這個政治委員還要兼機務員。別人到站,可以坐下休息;我這個機務員到站,首先要幫助架天線。然后又要開機充電。等到報務員夜里一點鐘發完報,我還要去收機器。就是對最苦的伙夫來說,大家到站,吃了飯,他也還可以睡兩小時。我作為政委,卻還要驚醒著看他做了早飯沒有,還要等著傳令兵來,以便及時送出出發令。這樣,別人一天干十個小時,我卻要干二十多小時,真要把人累死了。
就這樣硬挺了一個多禮拜,我實在干不動了,只好向毛主席辭了職。毛主席于是調了宋裕和來任政委,我才算是“解放”了。
當然,由于這件事,我在思想上對毛主席還是很抵觸,多年來都是不滿意的。記得后來朱總司令、左權參謀長叫我辦事,我都很痛快,可是毛主席叫我給他修電話機,我就是拖著不去。結果誰都知道我對毛主席有意見,知道我這個人脾氣壞。1981年馮文彬上門道歉,要我不要怪毛主席,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情上我也有過錯。作為一個領導者來說,馮文彬那樣對待我是不應該的,但作為一個被領導者來說,特別是軍隊中的下級,就應該本著“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態度,堅信“天下無不是的軍令”。你千百萬之眾,手持武器,沒有上下級的服從關系,那還了得嗎?當時是戰爭環境,事情又出在軍隊之中,毛主席那樣做多半也是為了維護政委的威信,多少有些出于不得已嘛。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我的氣其實早就消了。■(徐勝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