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揚去世后大約隔了一個多月,蘇靈揚也告別了人間。她也許是乘鶴飛逝,追趕她那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伴侶去了。
與周揚同志有過交往的人,總會談到他的夫人蘇靈揚。因為他們兩人在漫漫的人生中是不可分離的一對。在革命文化運動中是戰友與同志;在革命征途中是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伴侶。連和他們僅僅見過幾面的日本友人池田大作,在贊譽周揚是永遠留在記憶中的人的同時,也對他的夫人蘇靈揚說過這樣的話:“我想她也一定被非神的人捉弄,并經歷過悲慘的命運,但她那謹慎、莊重、微笑的表情上,卻絲毫看不到飽經風霜的痕跡。在那急風暴雨般的咒罵聲中,周先生能度過草昧時節,我從其背后看到這位苗條的夫人的支持。”
想起蘇靈揚同志,令我難忘的是:1989年7月31日,周揚在醫院病故,蘇靈揚也因腦血栓病復發,住在友誼醫院。她的親屬和周圍的工作人員感到為難的是,如何啟齒告訴她這一噩耗,怕她知道了,受不住這個打擊。雖然在周揚長期臥床不起的日子,我們也聽她說過:“我也想開了,人總是有這一天的。”但當“這一天”成為現實的時候,她仍會受不了的。我們一直磨蹭到要開周揚的追悼會時,才告訴了她。她的病癥本來已有好轉的跡象,得知這一消息,有如霹靂一聲雷擊,她再也不能起床了。當時,我們去看她,只見她靜靜躺在床上,默默無言,眼含淚水。盡管腦血栓病使她說話有些困難,但見了熟悉的親友,平常還是很愿意說話的。這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我們勸她節哀,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她只是點點頭,示意我們坐一坐。
情有獨鐘
1963年,蘇靈揚調到中宣部文藝處工作。當時,她是從中國音樂學院黨委書記的崗位上調來,加強文藝處的政治思想工作的。從此我才認識了她。但開始只知道她是周揚的夫人。久了,才了解了她的一些身世。三十年代初,她在上海光華、復旦大學都念過書,愛好文學,頗有膽識,一個人單槍匹馬辦過壁報,寫各種文章,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很快就參加了“左聯”。在活動中,她認識了充滿革命激情,文字、講話都才華橫溢的周揚。兩人從相識、相知、鐘情到伴侶。據說,當時追求蘇靈揚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富家子弟,她都不屑一顧,而對既是革命者,又似學者、教授的周揚,卻情有獨鐘。從此以后,用蘇靈揚自己的話來說,她這位還不是作家的“左聯”盟員,為了革命,為了周揚,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再也不搞文學創作了,甚至斷絕了個人的一些社會關系,只以家庭主婦的身份,做一些掩護周揚,為周揚出外奔走聯絡的事。田漢被捕了,夏衍、周揚就叫蘇靈揚當偵察員,到阿英住家的弄掌口去打聽動靜;鄧潔由獄中出來,也由蘇靈揚為她送去換洗的衣物;與中央失去了聯系,就由蘇靈揚經常到德國人開的時代精神書店和內山書店、生活書店去買各種書刊,從中獲取黨的信息。載有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的文件和季米特洛夫報告的英文刊物,就是蘇靈揚從時代精神書店買回來的。以后,她隨周揚到了延安,進了魯藝,到過晉察冀,做過指導員、宣傳科長,當過婦女模范、模范黨員。建國后,到了北京,在文化、教育、宣傳工作的崗位上,當過各種各樣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角色。
蘇靈揚到了中宣部文藝處后,任副處長,分管電影。那時電影事業,行政上由文化部主管,夏衍、陳荒煤這些主管電影的負責人,都是她在左聯時代的老熟人了。她大刀闊斧地從黨委工作的角度去參與電影的一切籌劃事宜,和文化部合作得很好,配合得很緊密。我們感到,她到文藝處以后,電影工作頓有生氣與起色,一改以前只是審看電影的狀況。我們文藝處具體管電影的是鄒士明同志。有一次,鄒士明正在產假期間,文化部在石家莊召開農村電影發行工作會議。蘇靈揚說,中宣部應當關心農村的電影放映事宜,如何把電影送到農村去,這是文化工作為廣大人民服務的一個重大問題。她便臨時要我去參加,做一些調查研究工作。回來后,我將河北省農村電影服務隊定期到公社、生產隊去,以及他們如何解決收費的經驗與問題,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她看后,認為文藝處的同志應當多下去做點調查研究,下去總能發現和幫助基層的同志,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比成天坐在辦公室里坐而論道好。她還把這份材料批給有關的同志參閱。那時,江青已經對文藝工作事事插手起來,而且擺出一副炙手可熱的架子。有一次,江青看了電影《烈火中永生》,認為有問題,不能公映。蘇靈揚和一些同志看了樣片,覺得不錯,放映后對廣大青年有教育意義,便不理江青這一套,徑直打電話給文化部,要他們作為紀念黨的生日“七一”的影片公映。
有人說她是位“馬列主義老太太”,嚴肅得很。我們的感覺,對工作,她也許有點政治工作者的風度,堅持原則,不太講情面,但待人接物,她可不是那種板著面孔訓人的人,而是很隨和、很熱情、很能關心人。她因動過胃切除手術,那時身體已不太好,上下樓要扶著欄桿,但她堅持準時上下班,決不有誤。對有些同志在辦公的時候懶懶散散地現象,她倒是經常提些批評的意見。對同志們生活上有些什么困難,她更是問寒問暖的關注。鄒士明產假在宿舍休息,她親自燒了雞湯,吃力地爬上五層樓為她送去。那時,中宣部一般的同志都比較年輕,以30歲上下的居多,40多歲或以上的人就是老同志了。她對“老太太”這樣的稱謂,可不滿意了(也許那時她正是這個年齡段的人)。有一次大家聊天,她為我們講了一個她自己的笑話:有一天,她坐公共汽車回家,上車后,聽售票員喊道:“哪位讓個座,給老同志。”她左顧右盼,不知要讓座給誰?后來方知道要讓座給她,因為她頭發有些花白了。她說,我大概是少白頭吧!可還不老呀,有些生理現象不可避免,只要精神不老就行了。大家聽了哈哈大笑,心里想,“老太太”你說得真有風趣。
患難與共
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來了,剎那間像突起滿天烏云,刮起的急風暴雨首先席卷了中宣部。周揚是江青的眼中釘,首當其沖自不用說,而蘇靈揚只因為是周揚的“黑老婆”,便讓她先嘗到了“文革”殘酷折磨人的苦痛。周揚因在“文革”前動了肺癌手術,尚在外地休養,蘇靈揚立即成為周揚的替身,被她曾任過黨委書記的中國音樂學院的一些紅衛兵揪到學校去。剛進校門,就是一頓下馬威,先把頭發剪成一個陰陽頭,再一盆墨汁迎頭澆下,說這就是中宣部“閻王殿”二閻王的黑老婆,接著叫她從泥渣路爬了進去,兩旁又是皮帶抽,又是木棍打,還夾著吵吵鬧鬧的咒罵聲,要她招出“二閻王”藏到哪里去了。如此折磨了一天一夜,跪得她兩膝糜爛,紅腫得站不起來了,可對于周揚在哪里,她一聲沒吭。幸好,這時還是陶鑄同志主持中宣部工作,以中宣部要批斗蘇靈揚為由,叫中宣部的“文革小組”把她從這些紅衛兵手中要回來,送到中宣部圖書館樓一個僻靜的房間暫住下來。文藝處的一些同志以監管的名義去看望她時,發現僅時隔兩日,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樣,鱗傷遍體,慘不忍睹。我們怕她再生意外,決定幾位女同志日夜守護著她。使大家驚訝的是,平時很容易動感情的她,這時卻平靜得出奇,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只是說:“這些年青人不明白事情究竟,很難怪他們。不過,我這個樣子,可不能馬上去見周揚!”到了這樣的關頭,她首先想著的不是自己所受的屈辱,而是不要驚嚇了這時尚在天津的周揚。多年以后,有人和她談起這件事,蘇靈揚說:“要說那時不難過,那是假的,但我不能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忍心在周揚面臨巨大考驗的時候,再給他加重個人情感方面的負擔,他已經夠受的了。”我們以為她平時那么羸弱和走路都有點搖晃的身軀,必然從此垮了下去。誰知“文革”初期的這場令人難以想象的遭遇,倒使這個外表文弱、內心堅強的人,更加堅強起來,身板也顯得挺拔了,不再弱不禁風。后來,到寧夏賀蘭山五七干校,軍管組令她參加養豬班勞動。她也和其他同志一樣,磨練成一位既能磨飼料又能喂養的能干豬倌了。我常想,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她,支持她度過周揚被抓走近九年杳無音訊的那些凄冷的日日夜夜?可能沒有別的,只能是堅信周揚沒有做過違背毛主席指示的事的信念,和愿為周揚分憂解難的情感力量,支撐著她等待周揚擺脫厄運,回到她的身旁。
八十年代初,我曾聽周揚說起兩件事。一是在“文革”時期,“造反派”不斷地審問他:你是怎樣反對毛主席的?他回答說,我始終想不通這個問題。我有這樣錯,那樣錯,就是沒有反對毛主席,做違背毛主席指示的事。他說,現在想起來,這也許倒是我做錯了有些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也是文藝方面的一個指揮員,不能把事事都推給毛主席。一些過錯也有我自己應負的責任。另一件事,是他在“文革”關押期間,有次看見中宣部一位熟悉的同志陪同其他人向他了解材料,他立即不顧一切,反問一句:“蘇靈揚在哪里?”他也知道,這位同志很難明確回答他,不過提出這個郁積在心中的問題,也算他在那些長夜漫漫的歲月中心靈得到的最大慰藉。周揚也是這樣用對蘇靈揚的思念支撐著他度過那艱難的“草昧時節”的。
相依為命
晚年的蘇靈揚,有段心情舒暢、快樂的時光,那就是周揚從秦城關押的地方放出來和老兩口剛復出工作的時候。兩人開始暫住在萬壽路中組部的招待所,除了讀書學習以外,出外散散步、逛逛街,盡情享受一下這得來不易的自由。
我記得是1975年夏天的一個下午,蘇靈揚陪著周揚來到沙灘中宣部的宿舍樓。一位同志跑來告訴我,說周揚出來了,和蘇靈揚一起正在一位同志家里。我帶著驚喜的心情趕快跑去,因為這位同志是蘇靈揚養豬班的“戰友”,所以二人首先來看望這一家。周揚看著我們也來了,帶著半是喜悅半是懊惱的口氣說,跟你們住得這樣近,由我們住的民堂到你們住的紅前樓,散步也要不了十分鐘,過去就是沒有來過。我也不知道文藝處的同志現在何處?蘇靈揚趕緊插話說,沒辦法知道。自從到了寧夏五七干校,軍管組明令不許我們與文藝處的人接觸。我們看他倆有說有笑,心情輕松,忙把話題岔開,不再談這些令人傷感的事。周揚忽然自言自語地嘆氣說:你們看,我今年已67歲了,轉眼就老了。蘇靈揚接著說了一句過去我聽她說過的話:人總是要老的,只要精神不老。看來她想安慰老伴一下,周揚忙點頭稱是。
我們送他們二人到沙灘的電車站,他們二人還在興致勃勃地商量,還要到王府井的新華書店去逛逛。也許就是這一天的下午,在王府井的新華書店門前,不期而遇,碰見了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白土吾夫先生。日本友人立即認出他們來了,緊緊握住周揚的手,驚喜地說:“你是周揚先生!”還要和他照相。那時還是“四人幫”在臺上的時候,周揚怕連累日本友人,忙擺擺手,談了幾句就話別了。但周揚還活著的消息,立即在日本的傳媒上傳開了。
七十年代末周揚復出工作,先在社科院,后又回到中宣部。回首三十年代左翼文藝運動的往事,思量建國十七年來自己領導文藝工作的功過,他勇敢地作了自我批評,坦誠地承擔自己的責任,并堅決走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思想啟蒙運動的前列,寫出了《三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這樣的宏文,對鄧小平同志提出新時期的新的思想路線和政治路線,首先作出了具有理論性的深刻的歷史的評價。“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作為思想理論家的周揚,他的思想光彩,再次受到文藝界、理論界的贊揚。蘇靈揚當然為老伴重新閃耀出思想的火花與活力,感到無比的喜悅。多年沒有提筆為文的她,也進發出寫作的熱忱,響應陳云同志的號召:對三十年代上海的左翼文藝運動,寫出一些回憶錄來,以便對其做出合乎歷史的、公允的評價,她很快就寫出了《一個不是作家的“左聯”盟員的回憶》一文,細膩動人地道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重大史實。她還雄心勃勃地和周揚商議,趁他們還能動筆的時候,共同來寫一部三十年代上海的往事漫憶。
這時的蘇靈揚,雖然已回到教育部工作,重新研究起高校的政治思想工作,但她始終認為,協助周揚做一些事,是她分內之責。如幫助一些同志編輯周揚的文集,為有關同志搜集材料寫一本周揚的評傳等等。
他們二人都還有許多設想,想做而還未做起來。可惜,到了1983年,發生了一場周揚和蘇靈揚兩人都意料不及的風波,這些設想從此就中斷和擱置起來了。那是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周揚在紀念會上作了一次講話:《關于馬克思主義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沒想到弓I起了爭論和非議。曾彥修同志近年在一篇《應該實事求是地研究周揚》的文章中說:“1983年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他(周揚)又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即馬克思指出的‘異化’現象,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也是一個值得重視、值得警惕并必須予以避免和克服的問題。……這是一個老共產黨人為了保衛黨、保衛社會主義的肺腑之言。探討它們,完全是為了縮小弊端,為了真正鞏固社會主義制度,為了加強和改善共產黨對整個社會主義社會的領導,而絕不可作相反的解釋。……但不幸的是,周揚這種善良用意,不僅不被人理解,反而受到指摘。”我聽周揚談過撰寫此文的緣起與意義,我認為這個分析是合乎周揚為文的心態和初衷的。也就是這個“不幸”,給周揚以沉重的精神打擊,使他極度惘然,以致抑郁得一病不起。與周揚患難與共的蘇靈揚,同樣感受到這是對他們共同的致命一擊。她不同于周揚,沒有繼續在那里苦苦思索理論上的是非,而是直言不諱地點出發起指摘的人的不是。
三十年代,在左翼文藝運動中,蘇靈揚與周揚分擔了各種非議與找不到組織之苦;六十年代,在“文革”的劫難中,她與周揚共同蒙受了精神與肉體的非人折磨。他們都走過來了,經歷過來了。這一次,卻不行了。蘇靈揚和周揚一樣,精神和身體再也支撐不下來了,也不斷發病,腦血栓的癥狀出現了,一次、兩次,左手有些不好使喚了。
1986年6月,周揚已經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蘇靈揚趁她自己右手還能寫的時候,代周揚一起寫下一張共同的遺囑,說我們老夫婦的身后事,一切從簡:周揚的骨灰葬于湖南益陽會龍山畔,與其好友周立波為鄰;她自己的骨灰帶回常熟市虞山上,不立標記,只栽一棵小樹即可。二人的積蓄,過去如行云流水,沒有多的,稿費與存款設立“文學評論獎”,不署頭銜;周揚全部藏書捐贈文學館。她當即將此遺囑封好交與周揚身邊工作人員保存,囑在她身后,交與黨組織拆封處理。
從遺囑看來,蘇靈揚似乎在1986年已自立誓約,和周揚雖不同生,亦當共同話別人間。蘇靈揚十多歲就離開魚米之鄉的常熟,參加了革命文化運動,天南海北地一生陪伴著周揚。1989年,她可要魂歸故里,仔細看看當年走也匆匆、未曾很好觀賞的綠郁青翠、風光秀麗的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