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
空間一,空間二(直徑三十厘米)
安東·德·圣-愛族普利在《小王子》一書中,曾設計過數個小空間。小王子本人居住的地方,一顆行星,就很小,小得只要他想再看一次日落,只要向前挪一下凳子就行了。小王子憂郁的時候格外愛看日落。一次他連續看了四十四次日落,說明他情緒相當低落。注意:德·圣-愛族普利是用時間來衡量空間的,他得到的空間是理性的。同時小的概念由于和憂郁聯系在一起而被渲染上了浪漫色彩。似乎為了確認空間小的極限,德·圣-愛族普利又設計了掌燈人的行星:在這個行星上有一盞路燈(老式煤氣的?),掌燈人在黃昏把燈點亮,黎明時熄滅。小王子去訪問這個星球,與掌燈人交談。掌燈人每句話的開頭或結尾都需要道早安或晚安,同時熄燈或點燈。這里時間仍然是空間的尺度,掌燈人行星的大小是自轉一分鐘一圈。德·圣-愛族普利自己畫的插圖,這個星球的直徑約有一人多高,如掌燈人的身高為一點六米左右,星球的直徑則有二米。其實掌燈人行星自轉如此之快,它的尺寸應該更接近一個籃球,或只要能放下路燈的基座就可以了。掌燈人最好就趴在燈柱上,這樣他無法走到白天的半球去逃避他的職責。不過書中說,他更想呆在黑夜的一面睡覺,如果可能的話。
這二個空間雖然只在文字中存在,但稍加想象就能經歷到。如果把建筑抽象地定義為人類創造的時空經驗,這二個文學空間也能勉強算作沒有建筑的建筑。第一個建筑是物質的,第二個是純概念的。德·圣-愛族普利認識到尺寸是構成空間的一個要素,從尺寸人手限定了人對空間的基本感受,這一點也很建筑。當然不是說德·圣-愛族普利寫《小王子》時想到建筑學。而且,沒有物質存在的建筑總是一個遺憾,至少對建筑師來說。
空間三(高一點三米)
安部公房的《箱男》中的箱也是一個小空間。作者并沒有創造這個空間而是詳盡記錄了它的形式形態、建造方法和使用情況。小說的第一章便是“箱的制作”,其中對箱的材料、尺寸、節點細部以及一系列技術問題都有談及。箱的基本材料為硬紙板做的空包裝箱。安部發現一種被稱為“四對折”的紙箱最受箱男們歡迎,它的優越性表現在實用、經濟和匿名性諸方面。匿名對箱男自然很重要。把漢字“匿”順時針扣倒,便出現一只箱子。書中的“我”使用的是一個冰箱包裝箱。書中記載的箱的尺寸似有不一致之處。平面無問題,一米乘一米。高度有二個:一處說是一點三米;一處說是從頭往下套到腰部,那樣就不到一點三米了,若以我自己身高(一米七七)為參照,則是七十六厘米。也許一點三米是原材料尺寸,需要截短,我讀書時錯過了?不過我認為長有長的好處,長及膝蓋(仍以我的身高為參考),更像大衣。背后下部需要能打開,這樣箱男仍可坐下。大衣是個比喻,箱決不是衣服,它不附著在人體上。箱的形式依順紙板材料的構造規律。箱作為空間維護體系與人體之間有一定距離。使用調節這個距離,箱男需要發揮創造力。頭頂墊上一本雜志,腰上纏一個麻袋,都可以提高箱子在行進中的穩定,有助于改善人箱的動態關系。麻袋還有貯藏的功能。雜志也與確定窺視窗的位置有關。就箱子本身而言,還有防水、通風、經濟等等考慮。如此這般,又仿佛是在討論建筑。箱構成了一個人的生活場所,又是實實在在的物質建造,對箱男來說,說它是建筑并不過分,至少是類建筑。
《箱男》一上來便交待箱的制作,且交待之細,除了有模仿古典文學中以場景描寫啟始傳統的意思外,更令人產生一個懷疑:懷疑安部是不是想讓《箱男》的讀者先如法炮制一個箱,然后坐在箱里通過窺視窗去讀他這本書。
安部對寫作和箱的關系更直言不諱:箱男把箱的內壁當作書寫的地方,就是說墻面和天花被當作紙張使用,當然箱本來也是紙的。壁上寫作也體現了小空間和人的親密關系:箱男伸手可以觸及他居住的空間的各個界面。建筑中偶然也會出現類似情況: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宗祠的地下室是個低矮的拱券空間,墻面和拱頂連為一體,上面滿布炭畫的人體。據說當年米開朗基羅在做美第奇家祠中的雕刻時;經常與學生們在地下室內研究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將建筑作為草圖紙,從墻面畫上了拱頂。
美第奇家祠的地下室已比箱男的箱大了許多,似乎是說從手指尖延伸出去的建筑永遠不會離人太遠。文學中,箱男即男箱,箱上窺視窗外只上緣固定的塑料膜的傾斜角度構成男的眼神,人與建筑化為一體。現實中,建筑的生命力在于使用。
空間四(寬一米)
不像安部,弗蘭·歐布萊恩在《第三警察》中并沒有給出警察局的具體尺寸。只是說天花不尋常地高,同時空間又窄得“我”(書是以第一人稱寫的)不可能超過前面的第二警察。第三警察塊頭不一般,進了一扇門后便要側身前進了。上過一個高臺階,每步一英尺(三十點五厘米)高一英尺深,第三警察也是側身上去的。最后進了一個房間,即警察局辦公室或警察局本身,比前面的通道空間稍寬,中間有個大約一英尺寬二碼長(九十一點四厘米)的桌子,是用二個鐵腿固定在地面上的,辦公的器具桌上應有盡有。房間里沒有椅子但沿墻有數個壁龕人可以坐進去(坐地上?)。書中還有更多關于第三警察使用桌子以及墻壁(墻上貼有圖表等)的描述,并提及“我”曾坐人龕中。
這個警察局的空間到底有多窄呢?
過道:“我”在其中正身走。我自己體重為八十公斤,肩寬四十六厘米。假設書中的“我”肩更寬些,過道的凈寬似可定為五十五厘米。第三警察在五十五厘米寬的空間中側身前進,他的身體厚度可達五十厘米,比我自己的厚度(三十三厘米)厚出百分之五十。突出部定為腹部。
辦公室:此處反過來推斷。如辦公室的寬為一點四米,便是二個過道的寬度(二乘五十五厘米)加桌寬(三十厘米)。而第三警察是站著使用桌子,桌高可定為九十厘米。“我”的肩膀和第三警察的腹部均可突出到桌面上來。并且書中提及在龕中能坐(意味著桌子兩旁的空間不夠坐)和辦公室的寬度稍大于過道,說明辦公室的寬度應小于一點四米。如果空間窄至一米,桌兩側各有三十五厘米,人坐下就有困難了,“我”也需要側過身來(這一點不是絕對的),第三警察的腹部將突出至桌子即房間的中軸線,此時空間的使用仍然成立,盡管不很舒適。將一米寬的辦公室的中軸線與過道的軸線對齊,辦公室每側比過道寬出二十二點五厘米,還算符合稍寬的視覺感受。于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辦公室一米寬不但比較接近小說中的描述而且在現實中也是完全可能的。
歐布萊恩為如此狹窄的空間提出的第一個理由是它在墻中。作為愛爾蘭人的歐布萊恩一定見過不少古老的磚石建筑,墻體往往很厚。面對這些厚墻,他很可能情不自禁地想象到墻中空間乃至墻中生活。如果設第三警察的警察局是用磚砌筑的,室內空間寬度為一米,兩側各有一道四十八厘米厚的磚墻(即四塊磚的厚度,壁龕可做二塊磚深,量二十四厘米),得總厚度一米九六,相當厚,但仍不失為一堵墻,確切說是夾壁墻,中國傳統中也存在。既然只是一堵墻,而不是一個獨立建筑,這個警察局便可寄生在一個建筑上,成為那個建筑物的一部分。歐布萊恩也正是如此設想的,同時為窄空間的存在提供了第二個理由:經濟。具體如何經濟,我不肯定,好像與少納稅有關:即一堵墻不是一幢房屋所以不用交納同房屋一樣的某種稅,或許是產權稅。加拿大蒙特利爾市至今有規定:凡大門前臺階未做的住宅不算完工,便可不付產權稅。蒙特利爾從而有著許許多多門前沒臺階的房子。經濟的邏輯促使建筑的形態產生變化,包括極端的變化,在現實中很普遍。似乎有了這一層的考慮,歐布萊恩的建筑顯得更實際了。但由于它的非同尋常的尺寸,它又超越了實際,成為一個又能脫離功能存在的時空經驗。
空間五(城市尺度)
弗蘭茨·卡夫卡在《審判》中也表現出對建筑的興趣。但不同于歐布萊恩,卡夫卡創造的不是特殊空間,而是普通空間之間的特殊功能關系。他把審訊庭放進了窮人居住的多層公寓。公共的市政空間混建于私密的居住空間之中,于是出現了主人公K上上下下在居民樓中尋找審訊庭的情景。又因為K不愿意直問審訊庭的所在,使他在居樓內的歷程更加迷離撲朔。當他到處打聽虛構的細木工蘭茲,他從來不能確定自己的位置是與目的地接近了還是遠離了,像在一個迷宮里。也正像迷宮中的典型遭遇,K每敲開一個門(到達了一個新地點),看到的景象總是一樣的:一間房間,一點透視,妻子在做飯(前景),丈夫躺在床上(背景)。實際上,卡夫卡就是通過功能的非常嫁接,而不是復雜的空間變化,創造了一個城市性的垂直的迷宮。比迷宮更夸張的是,即使K到達了目的地時也仍然不明了自己的所在(和處境)。原因也許有二:第一,K心里有一個審訊庭的形象及景象,他所見到的顯然與之不符,他無法判斷小房間內年輕女人在桶里洗小孩衣服的意義。第二,功能重疊得出人意料。即使沒有先人為主的概念,K也無法推測出私人住房與審訊庭前廳的聯系。一但了解了其中邏輯——這家人的丈夫是審訊庭的看門人,他們的住房作了審訊庭的前廳所以不用付房租,又是一個經濟的邏輯,功能重疊又變為平凡的枯燥。確切地說,這間房間的功能重疊更接近功能交替:審訊庭開庭的日子,居住用的家具便要搬空(卡夫卡沒交待往哪里搬),二個功能并不真正同時發生。
請不要認為我企圖得出(某些)文學家等于建筑師的結論。歐布萊恩不是建筑師。卡夫卡也不是。而是我相信他們的文學寫作借助了一定的建筑思維。我甚至猜想卡夫卡描述審訊庭所在位置時腦海里曾有一張那個住宅樓的建筑平面圖。當然我不肯定是否這張平面圖只在我自己腦子里。在卡夫卡的文字中我掌握到如下的關于這幢住宅樓的情況:
一、很高大的一幢建筑,至少六層(審訊庭在第六層);
二、有個寬闊的院子,四周都有建筑,還可能有另一個或多個院子;
三、有四個樓梯,其中一個梯相對靠近建筑人口以及街道;
四、房間是連排的;
五、每間房間有一扇窗,意味著房間對外,建筑的深度是可知的;
六、審訊庭緊靠樓梯;
七、審訊庭是中等大小房間,有兩扇窗。
假設只有一個院子,以上所有線索可以用一個回字型平面來解釋:沿回字的里圈是一條交通走廊,外圈是四排房間。回字型平面在四角上都有空間靠不到走廊,這樣的轉角或死角空間一定會出現套間。如果典型房間的寬與進深比是一比二,死角形成的房間面積則是二個典型房間,形狀比例是一比一,有二面墻向外,每一面墻寬是二開間,可有二個窗子。因此審訊廳很可能在轉角處,至少這個位置很合理。沿走廊規律排列的房門不會被套間的出現打斷。如果是有其他的院子,總平面會成為日字或目字等,但基本的空間關系是回字的重復。在丁字角的空間只可能有一面向外開窗,也就是只可能有二個窗。審訊庭在丁字角的可能性也很大。由于院子的重復出現,院和院之間的建筑情況會復雜些,如中間建筑是否兩面均有走廊?書中就此沒有足夠的討論材料。
書中還有一組不十分確定的信息,但按常理可推出下面的可能性:K上的樓梯是離街道最近的一個梯;他跑遍二樓,說明他極可能回到同一個樓梯;上去六層,下來,再上六層,均為此梯;審訊庭為梯旁第一個房間,因此審訊庭在臨街的一個樓角里。因此當K在街上行走時,預審法官是完全可能從某個窗口探出頭來,看到他和K想象的一樣;卡夫卡下意識地暴露了他為審訊庭安排的臨街位置,也許?
我猜想我尋找的是卡夫卡超現實的現實基礎。只有在一個理性環境里,他的想象才能生效。審訊庭是一層樓高,歐洲舊式建筑的層高通常比現在高,但又不及現在層高的二倍,很可能是三米五左右,加了夾層回廊,底下或上面的人便站不直。結果回廊上便出現了頭上頂著墊子的騷動人群。
我知道劃分理性與非理性常常是無意義的。《審判》中的城市,至少從審訊庭所在的那條滿布灰色高樓的街上來判斷,不知是秩序的專制還是無差別的平等,好像理性非理性剛好平分秋色。
空間六,空間七(屬性:非文學)
在《城堡》中,卡夫卡還設計過一個辦公空間:一條低矮的走道,兩邊兩排小房間。特殊之處是小房間的隔墻是不到天花的,整個空間中的聲音可以互相聽到。人們壓低了嗓音交談。人還從隔墻上露出眼睛窺視。卡夫卡無意中預示了后來出現的開敞式辦公環境以及它的副產品——矮隔間。矮隔間的高度通常在一米三到一米六之間,不設門。放置在開敞環境中,有如二個建筑同時存在于一個空間內,上層是公共的,下面是個人的。由于沒有門,卡夫卡描述的人與房間的斗爭在這里不會發生,倒是在更傳統的全封閉的房間構成的辦公空間中持續不斷。傳統的辦公室與審訊庭所在的居民樓無本質區別,每個進入其間辦事的人都有和《審判》中的K類似的經歷。
因此,在我對不同辦公空間進行分析時,反而把傳統的封閉式的辦公樓稱為卡夫卡式的建筑。然而不封閉的矮隔間也依然差強人意。除了卡夫卡提到的音響問題外,更重要的是矮隔間與大空間之間的矛盾:矮隔間存在的目的是遮擋視線,但同時也擋住了自然光和室外景觀以及大空間本身。只有當一個人放下手上工作去喝水或洗手間時,大空間、陽光、景觀才對他有意義。此時享受著這一切的他又難免不會向其它矮隔間內窺視,干擾他人工作。回到小隔間去,重新被剝奪曾經的擁有,工作無形中成為懲罰。以上的分析正是為了一個辦公室空間的設計實踐而進行的。根據分析的結果我們設計了一個“顛倒”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間是用玻璃隔開的,從地面到天花高為二點六米的玻璃墻從中間被分為上下二斷:上面一點三米是半透明的,只有光線透過來,下面一點三米是透明的。辦公室空間在垂直方向上出現了一條中軸線,但它不帶來對稱,不是對稱軸。也許可以稱它為轉軸,矮隔間被翻到上面去了。辦公空間的使用習慣被顛倒了:在這個辦公室里的任何一點,當你坐下來工作,你可以看到大空間和窗外,透明玻璃的存在保證了隔聲。當你起身時,房間,半透明的墻圍合的,出現了,提供你視覺上的私密性。這項工程去年完成,使用的過程中上下級的關系轉化為看與被看之間相互作用,是始料不及的。
至此,我讀文學功利性的一面也已暴露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