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社會學家費孝通教授

金　影

原約好星期天上午去訪問費孝通教授，不料早上起來，大雨傾盆，只好作罷。午后，雨過天晴，大地清新。我們沿著被雨水沖刷得潔凈的道路來到費孝通教授的家，這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著名社會學家在書室里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窗外綠樹成蔭，玫瑰園里，群花怒放；室內(nèi)書籍滿架，報刊疊疊。費孝通教授雖然年逾七十，但心廣體胖，談笑風生。這是一個愉快的下午，費孝通教授一一回答了我們想知道的許多問題。

問：費先生，您好！

您這次去美國丹佛市接受國際性應用人類學會授予您的一九八○年度馬凌諾斯基名譽獎，為祖國爭得了榮譽。首先，我們代表《讀書》雜志的讀者們向您表示熱烈的祝賀。您是哪一天回國的？

答：謝謝你們對我的鼓勵。

我是五月六日回到北京的。從三月十五日登上中國民航的班機，經(jīng)巴黎轉機，到達美國紐約。過了五十二天，經(jīng)香港回國，繞地球轉了一圈。

問：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授獎的情況？

答：可以的。

授獎儀式是在有各國人類學者參加的應用人類學會年會上舉行的。出席這次年會的有五百名社會人類學家，主要是美國人，不少來自南美和加拿大，歐洲和東方的學者不多。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年紀都比較輕。年會是在美國中部洛杉機山麓名勝區(qū)丹佛市舉行，會議一周，大家自由參加各專題小組。交換意見，探討學術問題的氣氛是嚴肅的。授獎儀式是在三月二十一日晚上舉行。在本屆年會主席美籍華人教授?？得癫┦恐鞒窒?，由我已故的老朋友，美國人類學前輩雷德斐爾德的女兒、現(xiàn)任麻省理工學院人類學教授貝蒂博士授給我名譽獎狀。我的心情很激動，以我個人來說，實在惶愧懼悚，這些年來我在學術上哪里能說有多大成就。但是我想到這是各國同行對我的祖國和民族學術地位的推崇，

我也感到光榮。我在會上宣讀了我的論文《邁向人民的人類學》，引起了到會的朋友們熱烈的歡迎。這種場面對該會來說是空前的。

問：馬凌諾斯基是怎么一個人，為什么要以他的名字來作為應用人類學名譽獎的命名呢？

答：馬凌諾斯基原是奧地利籍的波蘭人，早年在波蘭的古都克拉科夫大學學習物理和化學。由于身體不好，他遵照醫(yī)生的囑咐擺脫些正科，涉獵些旁門。

他挑了本人類學家弗累則的名著《金枝》閱讀，從此沉溺在這一門學科之中。他留學德國和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他到西太平洋美拉尼西亞的一個英屬的小島上做調(diào)查研究工作。大戰(zhàn)發(fā)生后，因為奧地利和英國處于敵對地位，他不能離開這個小島，于是下決心學習當?shù)卣Z言，和當?shù)厝艘黄鹕?，對一個小部落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等各方面相互關系作了深入的研究，很仔細地記錄了他對這個島上居民生活的觀察。大戰(zhàn)結束后，他帶了很豐富的第一手材料回到英國，一九二二年出版了轟動人類學界的《西太平洋航海者》，成為以實地調(diào)查為研究方法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學的奠基者。馬凌諾斯基是一九四二年去世的。在五十年代末期，由各國人類學者組成的應用人類學會為了紀念這位最早提出人類學應當成為一門實用學科的先驅(qū)者，決定每年授給一位對應用人類學研究有突出貢獻的學者以馬凌諾斯基名譽獎。得獎的學者必須要在該會年會上發(fā)表一篇有關應用人類學的論文，以推動這門學科向前發(fā)展。

問：請您談談您和馬凌諾斯基相識的經(jīng)過，以及他對您在學術上的影響。

答：我是一九三六年夏天去英國留學的。出國之前先在國內(nèi)作了一年的調(diào)查工作，這是我在清華研究院畢業(yè)時史祿國教授給我出的主意。我先后在廣西瑤山和我家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村進行社會調(diào)查。我到了英國進倫敦經(jīng)濟政治學院人類學系，指導我的業(yè)師就是這位鼎鼎大名的馬凌諾斯基教授。他對我在國內(nèi)農(nóng)村調(diào)查的材料很感興趣，并指導我根據(jù)這些材料去寫博士論文。一九三八年，我的論文通過了，這就是后來在英國出版的《中國農(nóng)民生活》(又稱《江村經(jīng)濟》)這本書。我的這位老師還特地為這本書寫了一篇序言?；貒院?，我又遵照他的囑咐，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同時，繼續(xù)在云南農(nóng)村進行調(diào)查，我將我的調(diào)查結果又寫成了另一本書叫《鄉(xiāng)土中國》。對于馬凌諾斯基的學術觀點，我認為應該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出發(fā)，一分為二地進行分析。馬凌諾斯基主張人類學必須發(fā)展成為一門實用的學科，為文化上后進的民族服務，他的意愿是正確的；他在社會文化的研究上采取實地調(diào)查的方法也是科學的。但是，馬凌諾斯基生活在帝國主義時代，必然有他的歷史局限性。

我們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肯定一切和否定一切都是不對的，這才是對待歷史人物的正確態(tài)度。

問：您宣讀的論文《邁向人民的人類學》，內(nèi)容能向我們介紹一點嗎？

答：文章比較長，我簡單向你們講幾句。

在這篇論文里，我提出了馬凌諾斯基在社會人類學這門學科中的主要功績，并指出了他的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然后，講述了一九四九年我們中國人民得到解放以后我在民族研究工作方面的一些經(jīng)歷和體會，用來說明我們的民族研究和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上的區(qū)別。

這些體會涉及到三個方面：一是我們怎樣以中國人民自己的問題作為我們調(diào)查研究的對象。二是我們怎樣由于調(diào)查者和被調(diào)查者利益的一致而取得正確反映實際情況的可能性。

三是我們作為一個社會調(diào)查者怎樣認識到對調(diào)查的后果必須有負責的精神。我通過數(shù)十年的工作深切體會到，科學的、對人民有用的社會調(diào)查研究必須符合廣大人民的利益；也就是說，真正的應用人類學必須是為廣大人民利益服務的人類學。這就是人民的人類學的涵義。我在我的講演的結尾是這樣說的：

“當前世界上各族人民確實需要真正反映客觀事實的社會科學知識來為他們實現(xiàn)一個和平、平等、繁榮的社會而服務，以人類社會文化為其研究對象的人類學者就有責任滿足廣大人民的這種迫切要求，建立起這樣一門為人民服務的人類學。這門學科目前還只是一部分學者的奮斗目標。我愿意和在座的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竭盡我的余生，向建立這一門人民的人類學而邁步前進。”

問：這是一段理論性和邏輯性十分強的話，又充分表達了您人老志壯的豪放精神，這都是我們年輕人應該很好學習的。

答：太過獎了。

問：聽說您最近又接到邀請，請您去英國講演和接受獎章？

答：那還是明年的事情。

問：情況能不能向我們稍稍透露一點？

答：你真是會追根問底。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從美國回來，我收到英國皇家人類學會給我的信，告訴我英國皇家人類學研究所理事會選舉我為一九八一年赫胥黎紀念講座的講演者，并授予我獎章。這個講座將于明年十一月在英國舉行。這是國外的同行們給我又一次的鞭策。這個講座是英國人類學這門學科中最高的榮譽。我一向欽佩的這門學科的前輩大多接受過這個榮譽，也是我早年當學生時所仰慕的目標。但是輪到我自己身上時，我實在是感愧交加。我更進一步體會到國外學術界對我們中國學者期待的殷切。我只有在這一年中加倍努力，不負這種鼓勵，不辱這項使命。

問：這次您去美國，除了參加年會和受獎外，還訪問了哪些地方？

答：參加年會后，我在美國訪問了十五所大學，其中有丹佛大學、威斯康辛大學、密執(zhí)安大學、印第安那大學、紐約市立大學、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和康奈爾大學等，四月二十八日到達香港，停留一周，訪問了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每到一所大學訪問，我都要講演或座談，回答聽眾提出的各式各樣的問題。

在訪問過程中，我一般是應邀住在朋友們的家里，對美國這一部分社會能夠接觸得更深入一些，有機會和同行們縱論美國社會各方面的問題，自由交換意見。在聽我講演的人中，也有不少是來自臺灣的同胞，民族的感情湮沒了長期不來往所引起的隔閡，大家相聚在一起，十分親切。特別是在香港的一周中，我受到的歡迎尤為熱烈，所見到的同胞，不論過去

是否相識，都是一見如故，大家慶幸經(jīng)過十年浩劫又能相見。

問：聽說您到美國去見到了許多社會學者。社會學究竟搞些什么，您能不能很簡單的說一說，因為現(xiàn)在國內(nèi)的青年對這門學科已經(jīng)陌生了。

答：所謂社會學，最簡單的說，就是用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們的社會生活。另外，就是要把前人用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生活的經(jīng)驗、體會加以總結，得出一些社會現(xiàn)象里存在著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就是所謂社會的原理、原則和理論?？陀^社會是存在規(guī)律的。有很多人不這么看，錯誤地認為社會生活不是一門科學的對象，好象人們可以要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不承認社會生活有它的規(guī)律，那怎么行呢！

問：為什么在美國許多大學里都有社會學這門課，它有什么用呢？

答：美國每年要培養(yǎng)大批的社會學人材。七十年代初期，各大學社會系畢業(yè)生已有二十多萬人，得博士學位的有五千多人。

這些社會學博士，很多在大學里教書。美國為什么這樣做？

因為社會學導論實際上是美國的公民常識。一個人既然生活在社會之中，就應該了解自己所生活的社會是怎么回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美國的做法就是在各大學開設社會學課程。其次，出現(xiàn)了問題，政府和各種社會團體要采取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首先要調(diào)查社會現(xiàn)象的客觀情況。第三，一個政策出來以后，它的社會效果怎樣？這是對一項政策成果的檢驗。這個問題很大。我們?nèi)绻床坏秸邎?zhí)行中存在的問題，以及因為政策錯誤而引起的不良后果，這是十分危險的。現(xiàn)在美國社會學有一項工作，就是為政府和私人機關所進行的各種工作審核效果。

當然，社會學還有責任探討社會現(xiàn)象運動和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使人能運用這些客觀存在的規(guī)律來為自己服務，來創(chuàng)造符合于人們理想的社會。這是社會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進行理論研究?，F(xiàn)在美國的社會學系在這方面的成就似乎并不象在實用方面的那么大。

問：可是我們是和美國社會制度不同的國家，社會學在我們國家有用么？您對社會學在我國的發(fā)展有些什么看法？

答：對這一點我是抱著樂觀的態(tài)度，并且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解放以后，社會學在我國的發(fā)展長期陷于停滯，許多從事社會學研究的人在政治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和打擊。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在粉碎“四人幫”后很快得到扭轉。中國社會學研究會已于去年成立，社會科學院的社會學研究所基本上已經(jīng)籌建就緒。一些大學已經(jīng)開設或正在籌備開設社會學系或社會學的課程。社會學研究會邀請中外專家講課的社會學講習班也已經(jīng)開學。特別應該說明的是，人們從多年來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了解到，大量存在的社會問題，如勞動、人口、道德、青年、婦女、婚姻、家庭、民族、犯罪等等，決非是簡單地用階級斗爭一句話所能概括的，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表現(xiàn)，廣大群眾迫切需要認真對待和迅速解決，這就給社會學工作者提出了巨大的任務。

社會學工作者的目的，就是要發(fā)現(xiàn)、掌握和運用社會存在的客觀規(guī)律，去探索和解決這些繁多復雜的社會問題。

問：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對社會學的發(fā)展有沒有影響？

答：如果說有影響的話，那只是對社會學的發(fā)展有促進的影響，不應當有其他的影響。這一點要從我們的指導思想馬列主義的根本原理來理解。馬列主義的基本觀點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主張實事求是的。這是進行社會調(diào)查的唯一正確的指導思想。我們的科學工作者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這保證了我們在科學研究中的準確性，并且能組織人民起來用科學態(tài)度研究和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是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辦不到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學工作者，由于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性，往往很難得到第一手準確的調(diào)查材料，因而在理論上往往要靠演繹和推測，這對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是會有影響的。正如美國應用人類學會主席辛格爾頓所說：“中國具有真正能運用科學知識為人類服務的社會制度。”當然，話要說回來，這種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還有待我們進一步去實現(xiàn)和發(fā)揮。

問：您的《訪美掠影》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后，讀者反映十分強烈，認為這是一本了解、認識當今美國社會的好書，內(nèi)容豐富生動，文字清新活潑。聽說這本書已經(jīng)部分譯成英文，那么，它在美國的反映怎樣呢？

答：《訪美掠影》這本小書首先是在《讀書》雜志上選登的，以后先后在香港《大公報》和上?！段膮R報》連載發(fā)表。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社會學系一位和我相熟的教授很快摘譯成英文，并且由美國社會學聯(lián)合委員會散發(fā)給我這次要訪問的每一個單位，要求大家趁我訪問的機會和我一起開展討論。我這次在美國各地訪問，這本書中提出的問題，成了我們討論的中心。

許多美國朋友對我說，這本書是“催化劑”，促進了美國人自己討論自己的問題。據(jù)五月二十二日法國出版的《國際先驅(qū)論壇報》刊登記者發(fā)自紐約的一篇報導說：“費教授在他的著作中指出，當人們能夠容易地了解情況并在這基礎上迅速作出決定的時候，壓力就減輕了，精神也更愉快了。對于必須經(jīng)受同過渡到電子時代有關的混亂和挫折的美國人來說，這可能是一種難以接受的概念。但是在二十年后，極有可能證明費教授的見解是敏銳的，就象一百四十年前德托克維爾的見解一樣。”不久前，美國電子計算學雜志Datamation五月號也發(fā)表了《掠影》的一部分譯文。這是美國朋友對我的鼓勵，也是美國人民重視中國人

民意見的表示。

問：您曾三次訪問美國，寫了《初訪美國》和《訪美掠影》；這是第三次，回來后計劃寫點什么東西呢？

答：我在美國訪問期間以及回國以后，許多朋友都鼓勵我把這次訪美的見聞再寫出來，這是對我的希望。我深感有責任這樣做，計劃寫一本《訪美掠影續(xù)

篇》。不過，近來手邊的事實在太多，再加上年齡也大了，真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希望我已許下的愿能不致落空。

問：太好了。祝您這本書早和讀者見面。如您同意的話，請先在我們的雜志上發(fā)表。再見。

答：感謝你們雜志的支持。再見。

金影

原約好星期天上午去訪問費孝通教授，不料早上起來，大雨傾盆，只好作罷。午后，雨過天晴，大地清新。我們沿著被雨水沖刷得潔凈的道路來到費孝通教授的家，這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著名社會學家在書室里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窗外綠樹成蔭，玫瑰園里，群花怒放；室內(nèi)書籍滿架，報刊疊疊。費孝通教授雖然年逾七十，但心廣體胖，談笑風生。這是一個愉快的下午，費孝通教授一一回答了我們想知道的許多問題。

問：費先生，您好！

您這次去美國丹佛市接受國際性應用人類學會授予您的一九八○年度馬凌諾斯基名譽獎，為祖國爭得了榮譽。首先，我們代表《讀書》雜志的讀者們向您表示熱烈的祝賀。您是哪一天回國的？

答：謝謝你們對我的鼓勵。

我是五月六日回到北京的。從三月十五日登上中國民航的班機，經(jīng)巴黎轉機，到達美國紐約。過了五十二天，經(jīng)香港回國，繞地球轉了一圈。

問：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授獎的情況？

答：可以的。

授獎儀式是在有各國人類學者參加的應用人類學會年會上舉行的。出席這次年會的有五百名社會人類學家，主要是美國人，不少來自南美和加拿大，歐洲和東方的學者不多。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年紀都比較輕。年會是在美國中部洛杉機山麓名勝區(qū)丹佛市舉行，會議一周，大家自由參加各專題小組。交換意見，探討學術問題的氣氛是嚴肅的。授獎儀式是在三月二十一日晚上舉行。在本屆年會主席美籍華人教授牛康民博士主持下，由我已故的老朋友，美國人類學前輩雷德斐爾德的女兒、現(xiàn)任麻省理工學院人類學教授貝蒂博士授給我名譽獎狀。我的心情很激動，以我個人來說，實在惶愧懼悚，這些年來我在學術上哪里能說有多大成就。但是我想到這是各國同行對我的祖國和民族學術地位的推崇，

我也感到光榮。我在會上宣讀了我的論文《邁向人民的人類學》，引起了到會的朋友們熱烈的歡迎。這種場面對該會來說是空前的。

問：馬凌諾斯基是怎么一個人，為什么要以他的名字來作為應用人類學名譽獎的命名呢？

答：馬凌諾斯基原是奧地利籍的波蘭人，早年在波蘭的古都克拉科夫大學學習物理和化學。由于身體不好，他遵照醫(yī)生的囑咐擺脫些正科，涉獵些旁門。

他挑了本人類學家弗累則的名著《金枝》閱讀，從此沉溺在這一門學科之中。他留學德國和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他到西太平洋美拉尼西亞的一個英屬的小島上做調(diào)查研究工作。大戰(zhàn)發(fā)生后，因為奧地利和英國處于敵對地位，他不能離開這個小島，于是下決心學習當?shù)卣Z言，和當?shù)厝艘黄鹕?，對一個小部落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等各方面相互關系作了深入的研究，很仔細地記錄了他對這個島上居民生活的觀察。大戰(zhàn)結束后，他帶了很豐富的第一手材料回到英國，一九二二年出版了轟動人類學界的《西太平洋航海者》，成為以實地調(diào)查為研究方法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學的奠基者。馬凌諾斯基是一九四二年去世的。在五十年代末期，由各國人類學者組成的應用人類學會為了紀念這位最早提出人類學應當成為一門實用學科的先驅(qū)者，決定每年授給一位對應用人類學研究有突出貢獻的學者以馬凌諾斯基名譽獎。得獎的學者必須要在該會年會上發(fā)表一篇有關應用人類學的論文，以推動這門學科向前發(fā)展。

問：請您談談您和馬凌諾斯基相識的經(jīng)過，以及他對您在學術上的影響。

答：我是一九三六年夏天去英國留學的。出國之前先在國內(nèi)作了一年的調(diào)查工作，這是我在清華研究院畢業(yè)時史祿國教授給我出的主意。我先后在廣西瑤山和我家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村進行社會調(diào)查。我到了英國進倫敦經(jīng)濟政治學院人類學系，指導我的業(yè)師就是這位鼎鼎大名的馬凌諾斯基教授。他對我在國內(nèi)農(nóng)村調(diào)查的材料很感興趣，并指導我根據(jù)這些材料去寫博士論文。一九三八年，我的論文通過了，這就是后來在英國出版的《中國農(nóng)民生活》(又稱《江村經(jīng)濟》)這本書。我的這位老師還特地為這本書寫了一篇序言?；貒院螅矣肿裾账膰诟?，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同時，繼續(xù)在云南農(nóng)村進行調(diào)查，我將我的調(diào)查結果又寫成了另一本書叫《鄉(xiāng)土中國》。對于馬凌諾斯基的學術觀點，我認為應該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出發(fā)，一分為二地進行分析。馬凌諾斯基主張人類學必須發(fā)展成為一門實用的學科，為文化上后進的民族服務，他的意愿是正確的；他在社會文化的研究上采取實地調(diào)查的方法也是科學的。但是，馬凌諾斯基生活在帝國主義時代，必然有他的歷史局限性。

我們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肯定一切和否定一切都是不對的，這才是對待歷史人物的正確態(tài)度。

問：您宣讀的論文《邁向人民的人類學》，內(nèi)容能向我們介紹一點嗎？

答：文章比較長，我簡單向你們講幾句。

在這篇論文里，我提出了馬凌諾斯基在社會人類學這門學科中的主要功績，并指出了他的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然后，講述了一九四九年我們中國人民得到解放以后我在民族研究工作方面的一些經(jīng)歷和體會，用來說明我們的民族研究和他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上的區(qū)別。

這些體會涉及到三個方面：一是我們怎樣以中國人民自己的問題作為我們調(diào)查研究的對象。二是我們怎樣由于調(diào)查者和被調(diào)查者利益的一致而取得正確反映實際情況的可能性。

三是我們作為一個社會調(diào)查者怎樣認識到對調(diào)查的后果必須有負責的精神。我通過數(shù)十年的工作深切體會到，科學的、對人民有用的社會調(diào)查研究必須符合廣大人民的利益；也就是說，真正的應用人類學必須是為廣大人民利益服務的人類學。這就是人民的人類學的涵義。我在我的講演的結尾是這樣說的：

“當前世界上各族人民確實需要真正反映客觀事實的社會科學知識來為他們實現(xiàn)一個和平、平等、繁榮的社會而服務，以人類社會文化為其研究對象的人類學者就有責任滿足廣大人民的這種迫切要求，建立起這樣一門為人民服務的人類學。這門學科目前還只是一部分學者的奮斗目標。我愿意和在座的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竭盡我的余生，向建立這一門人民的人類學而邁步前進?！?/p>

問：這是一段理論性和邏輯性十分強的話，又充分表達了您人老志壯的豪放精神，這都是我們年輕人應該很好學習的。

答：太過獎了。

問：聽說您最近又接到邀請，請您去英國講演和接受獎章？

答：那還是明年的事情。

問：情況能不能向我們稍稍透露一點？

答：你真是會追根問底。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從美國回來，我收到英國皇家人類學會給我的信，告訴我英國皇家人類學研究所理事會選舉我為一九八一年赫胥黎紀念講座的講演者，并授予我獎章。這個講座將于明年十一月在英國舉行。這是國外的同行們給我又一次的鞭策。這個講座是英國人類學這門學科中最高的榮譽。我一向欽佩的這門學科的前輩大多接受過這個榮譽，也是我早年當學生時所仰慕的目標。但是輪到我自己身上時，我實在是感愧交加。我更進一步體會到國外學術界對我們中國學者期待的殷切。我只有在這一年中加倍努力，不負這種鼓勵，不辱這項使命。

問：這次您去美國，除了參加年會和受獎外，還訪問了哪些地方？

答：參加年會后，我在美國訪問了十五所大學，其中有丹佛大學、威斯康辛大學、密執(zhí)安大學、印第安那大學、紐約市立大學、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和康奈爾大學等，四月二十八日到達香港，停留一周，訪問了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每到一所大學訪問，我都要講演或座談，回答聽眾提出的各式各樣的問題。

在訪問過程中，我一般是應邀住在朋友們的家里，對美國這一部分社會能夠接觸得更深入一些，有機會和同行們縱論美國社會各方面的問題，自由交換意見。在聽我講演的人中，也有不少是來自臺灣的同胞，民族的感情湮沒了長期不來往所引起的隔閡，大家相聚在一起，十分親切。特別是在香港的一周中，我受到的歡迎尤為熱烈，所見到的同胞，不論過去

是否相識，都是一見如故，大家慶幸經(jīng)過十年浩劫又能相見。

問：聽說您到美國去見到了許多社會學者。社會學究竟搞些什么，您能不能很簡單的說一說，因為現(xiàn)在國內(nèi)的青年對這門學科已經(jīng)陌生了。

答：所謂社會學，最簡單的說，就是用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們的社會生活。另外，就是要把前人用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生活的經(jīng)驗、體會加以總結，得出一些社會現(xiàn)象里存在著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就是所謂社會的原理、原則和理論。客觀社會是存在規(guī)律的。有很多人不這么看，錯誤地認為社會生活不是一門科學的對象，好象人們可以要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不承認社會生活有它的規(guī)律，那怎么行呢！

問：為什么在美國許多大學里都有社會學這門課，它有什么用呢？

答：美國每年要培養(yǎng)大批的社會學人材。七十年代初期，各大學社會系畢業(yè)生已有二十多萬人，得博士學位的有五千多人。

這些社會學博士，很多在大學里教書。美國為什么這樣做？

因為社會學導論實際上是美國的公民常識。一個人既然生活在社會之中，就應該了解自己所生活的社會是怎么回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美國的做法就是在各大學開設社會學課程。其次，出現(xiàn)了問題，政府和各種社會團體要采取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首先要調(diào)查社會現(xiàn)象的客觀情況。第三，一個政策出來以后，它的社會效果怎樣？這是對一項政策成果的檢驗。這個問題很大。我們?nèi)绻床坏秸邎?zhí)行中存在的問題，以及因為政策錯誤而引起的不良后果，這是十分危險的?，F(xiàn)在美國社會學有一項工作，就是為政府和私人機關所進行的各種工作審核效果。

當然，社會學還有責任探討社會現(xiàn)象運動和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使人能運用這些客觀存在的規(guī)律來為自己服務，來創(chuàng)造符合于人們理想的社會。這是社會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進行理論研究。現(xiàn)在美國的社會學系在這方面的成就似乎并不象在實用方面的那么大。

問：可是我們是和美國社會制度不同的國家，社會學在我們國家有用么？您對社會學在我國的發(fā)展有些什么看法？

答：對這一點我是抱著樂觀的態(tài)度，并且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解放以后，社會學在我國的發(fā)展長期陷于停滯，許多從事社會學研究的人在政治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和打擊。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在粉碎“四人幫”后很快得到扭轉。中國社會學研究會已于去年成立，社會科學院的社會學研究所基本上已經(jīng)籌建就緒。一些大學已經(jīng)開設或正在籌備開設社會學系或社會學的課程。社會學研究會邀請中外專家講課的社會學講習班也已經(jīng)開學。特別應該說明的是，人們從多年來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了解到，大量存在的社會問題，如勞動、人口、道德、青年、婦女、婚姻、家庭、民族、犯罪等等，決非是簡單地用階級斗爭一句話所能概括的，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表現(xiàn)，廣大群眾迫切需要認真對待和迅速解決，這就給社會學工作者提出了巨大的任務。

社會學工作者的目的，就是要發(fā)現(xiàn)、掌握和運用社會存在的客觀規(guī)律，去探索和解決這些繁多復雜的社會問題。

問：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對社會學的發(fā)展有沒有影響？

答：如果說有影響的話，那只是對社會學的發(fā)展有促進的影響，不應當有其他的影響。這一點要從我們的指導思想馬列主義的根本原理來理解。馬列主義的基本觀點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主張實事求是的。這是進行社會調(diào)查的唯一正確的指導思想。我們的科學工作者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這保證了我們在科學研究中的準確性，并且能組織人民起來用科學態(tài)度研究和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是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辦不到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學工作者，由于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性，往往很難得到第一手準確的調(diào)查材料，因而在理論上往往要靠演繹和推測，這對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是會有影響的。正如美國應用人類學會主席辛格爾頓所說：“中國具有真正能運用科學知識為人類服務的社會制度?！碑斎?，話要說回來，這種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還有待我們進一步去實現(xiàn)和發(fā)揮。

問：您的《訪美掠影》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后，讀者反映十分強烈，認為這是一本了解、認識當今美國社會的好書，內(nèi)容豐富生動，文字清新活潑。聽說這本書已經(jīng)部分譯成英文，那么，它在美國的反映怎樣呢？

答：《訪美掠影》這本小書首先是在《讀書》雜志上選登的，以后先后在香港《大公報》和上海《文匯報》連載發(fā)表。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社會學系一位和我相熟的教授很快摘譯成英文，并且由美國社會學聯(lián)合委員會散發(fā)給我這次要訪問的每一個單位，要求大家趁我訪問的機會和我一起開展討論。我這次在美國各地訪問，這本書中提出的問題，成了我們討論的中心。

許多美國朋友對我說，這本書是“催化劑”，促進了美國人自己討論自己的問題。據(jù)五月二十二日法國出版的《國際先驅(qū)論壇報》刊登記者發(fā)自紐約的一篇報導說：“費教授在他的著作中指出，當人們能夠容易地了解情況并在這基礎上迅速作出決定的時候，壓力就減輕了，精神也更愉快了。對于必須經(jīng)受同過渡到電子時代有關的混亂和挫折的美國人來說，這可能是一種難以接受的概念。但是在二十年后，極有可能證明費教授的見解是敏銳的，就象一百四十年前德托克維爾的見解一樣。”不久前，美國電子計算學雜志Datamation五月號也發(fā)表了《掠影》的一部分譯文。這是美國朋友對我的鼓勵，也是美國人民重視中國人

民意見的表示。

問：您曾三次訪問美國，寫了《初訪美國》和《訪美掠影》；這是第三次，回來后計劃寫點什么東西呢？

答：我在美國訪問期間以及回國以后，許多朋友都鼓勵我把這次訪美的見聞再寫出來，這是對我的希望。我深感有責任這樣做，計劃寫一本《訪美掠影續(xù)

篇》。不過，近來手邊的事實在太多，再加上年齡也大了，真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希望我已許下的愿能不致落空。

問：太好了。祝您這本書早和讀者見面。如您同意的話，請先在我們的雜志上發(fā)表。再見。

答：感謝你們雜志的支持。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