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志
最近,看到吳晗同志在一九三三年讀過的一本書:《碧血錄》。那時候吳晗同志正在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書,專心攻明史。年青的吳晗富有正義感,喜愛明史中象海瑞、于謙這樣一些敢于同奸黨斗爭的杰出人物。對明朝后期的東林黨人,他也很崇敬,認為東林黨人是些“有骨氣”的知識分子。但其時的吳晗是個窮學生,生活費靠“工讀”來維持,根本沒有多余的錢來買書。有一天,吳晗去游廠甸,偶然在舊書攤上看到一部《碧血錄》,價錢很便宜,就買了下來。讀完之后,他便在《碧血錄》末端的白頁上,寫了買得此書的經過:“在廠甸巡禮,凡帙巨者,雖翻閱不忍釋,顧終不敢一置問。偶于海王村側一小攤得此書,價才三角,大喜,持歸?!边@段話反映了一個窮學生酷愛古籍的心情。吳晗十分珍愛這本書。他不僅在書后題了字;而且,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又回到北平,以至解放后,三十多年來,這本書都一直伴隨著他。吳晗為什么這樣珍愛《碧血錄》呢?《碧血錄》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呢?
《碧血錄》一書的書首《題辭》中寫道:“碧血一編,紀明天啟時死閹禍諸忠也?!庇终f:“碧血紀死忠也,其同事而生者不具載?!币簿褪钦f,這本書記載了明朝天啟年間,東林黨的一些著名人物被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冤殺的史實。書中收集了死者的就逮詩、獄中的血書、絕筆、自譜、自敘,以及當時人記述這一慘禍的經過等等。讀之令人悲憤交加,難以忘懷。
東林黨與閹黨的斗爭發生在明朝后期,一直延續到明亡以后的南明小朝廷。明朝后期,以皇帝、宦官、王公勛戚、權臣為代表的大地主集團,異常腐朽反動。萬歷時,神宗深居宮中,吸食鴉片,縱情聲色。他在位四十八年,倒有三十年不上朝,一切大權委之于權臣、勛戚和宦官。以皇帝為首的大地主集團的無休止掠奪,不但使農民、手工業者無法生活下去,而且也侵犯了中小地主和商人的利益。在這種情況下,一些“罷官廢吏”、中小地主、一部分地主知識分子和商人,看到明朝統治覆亡在即,就極力想維護本身的利益,改良政治,緩和社會矛盾,挽救危局。這些人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同以皇帝、宦官、權貴為首的大地主集團展開斗爭。但是,他們由于政治上受排斥,多不當政;只好利用集會講學的方式,來“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抨擊當權派,宣傳他們的主張。萬歷三十二年(一六○四年)十月,被明政府革職的吏部郎中顧憲成等人,在顧的家鄉無錫的東林書院,召集東林大會講學,還制定《東林會約》:每年一大會,每月一小會。東林黨就以此得名。東林黨的著名人物大都有功名,有學問,為人也比較正派,在地方上聲望很高。他們倡導讀書,關心國事。顧憲成曾寫過一副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表明了東林黨人的抱負。他們每一講學,“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學舍至不能容?!?《明史·顧憲成傳》)不但在地方上,而且在中央,也有一些官員和他們往來,支持他們的政見。東林黨的政見,最主要的是政治上反對宦官、權臣專權,要求向廣大地主階級開放政權;經濟上反對礦監、稅監的公開掠奪,反對王公、勛戚無限地掠奪土地。
天啟初年,東林黨人一度當政,控制了軍、政、監察大權。但由于他們一味排斥異己,包括排斥了一些較為正派的官吏,這些人僅在某些問題上與東林黨看法不一致。這樣就使東林黨在朝廷上處于孤立地位。在東林黨內部,又以鄉里為界,分為許多小組織,互不團結。所以,東林黨人并沒有利用執政的時機,去實現自己的政見。反而給宦官魏忠賢為首的閹黨以機會,把東林黨排斥的官吏,拉在自己門下,增加了閹黨的勢力。魏忠賢終于奪取了朝政,進而掀起黨獄,大肆屠戮東林黨人。
魏忠賢一伙的手段極為毒辣,東林黨的領袖和知名人物如楊漣、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顧大章、黃尊素、繆昌期、李應升等,都被逮至京師。就連與東林黨沒有什么關系的原吏部員外郎周順昌,只因同情東林黨人的被陷害,而又與東林黨人魏大中有姻親,也被逮捕。他們在京師獄中,每日遭到嚴刑毒打,一個個遍體鱗傷,腐肉生蛆,折磨至死。其中,尤以楊漣死得最慘。但他們在獄中大都剛毅不屈,視死如歸。《碧血錄》中留下了這悲壯的一頁頁:
楊漣在獄中的《絕筆》上寫道:“但愿國家疆固,圣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漣即身無完肉,尸供蛆蟻,愿所甘心?!V愚念頭,到死不改?!?/p>
顧大章入獄后作一聯云:“故作風濤翻世態,常留日月照人心。”他還在《獄中雜記》里,表達了自己以同閹黨斗爭而死于獄中為光榮的心情:“予以不祥死,猶勝死牖下而無聞者?!?/p>
繆昌期聽到自己將被捕的消息,“了無怖戀”,“浩然往矣”。
李應升在獄中的《就逮詩·別友人》中慷慨陳詞說:“有客沖冠歌楚詞,不將兒女淚沾裳”。
這些東林黨人視死如歸的精神,正是中華民族在邪惡勢力面前傲然不屈的正氣。這種正氣是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它不僅為當世人所敬佩,也為后世人所贊頌。吳晗珍愛《碧血錄》,正是珍愛中華民族的這股浩然正氣。
當然,東林黨反對閹黨的斗爭仍然是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斗爭。但是,由于東林黨所反對的是明代歷史上最黑暗、最反動、最邪惡的勢力,所以,他們的斗爭是為人民所同情和支持的?!侗萄洝分?,這種記載很多。魏大中被捕,“士民號慟者幾萬人?!崩顟徊叮俺V菘こ鞘棵窬塾^者亦數萬。方開讀時,有發垂肩者十人,各挾短棍植呼:‘入憲署殺魏忠賢校慰。士民號呼從之。諸尉踉蹌走,越墻脫履,甚狼狽?!逼渲幸粋€賣甘蔗的少年,向著捕人的校尉大喝一聲:“我極恨矣,殺卻江南許多好人!”舉起削甘蔗的刀砍去,砍下校尉臂上的一塊肉,扔給狗吃了。周順昌在蘇州被捕時,聚集了幾萬市民。一些讀書人上前要求以民情上聞,校尉以東廠之命,舉起槍械要打那些讀書人。群情激憤,一擁而上,以顏佩韋為首的五人,向校尉打去。一個校尉當場被擊殺,其余負重傷。后來,顏佩韋等五人怕連累那些讀書人,自動到官府投案,并向官府的大人豪邁地說:“你們陷害周順昌至死,官大人??;我們為周順昌事死,百姓小人大?!蔽迦吮惶帥Q時,個個大義凜然,面不改色。兩千多年以來,中國人民為反抗封建專制統治,流血犧牲,匯合成無邊的血海。這五位壯士的碧血,正是這血海中的一滴。吳晗珍愛《碧血錄》,也正是珍愛人民不畏強暴,敢于斗爭,以至流血犧牲的英雄氣概。
吳晗讀《碧血錄》的時代,正是“九一八”、“一二八”事變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加緊侵略中國的時代,正是南京國民黨反動政府對外妥協投降,對內堅持反共反人民的時代。那時候,在學校里,進步學生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運動;而象吳晗這種專心攻讀的正直學生,也開始關心國事、坐立不安了。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他在給小學時代的老師楊志冰的一封信里說,“平中此來,受內外種種堪為痛苦之惡現象所困,凡事都無生氣。”五日之后,他又在一封信中說,我“有一疑難問題,數月來亙亙于胸,未能解決,盼望先生指示一個出路!”什么難題呢?吳晗說:“處在現今的時局中,黨國領袖賣國,政府賣國,封疆大吏賣國,每日看報所能得到的最初是‘鎮靜!鎮靜!次之是‘政府已有最后準備,下最大決心,請信任,信任!現在是:‘一切你們所要的都答應,只要不拆我們的臺就感謝不盡,無條件的屈服,屈服!翻開任何朝代的史來看,找不出這樣一個卑鄙無恥喪心病狂的政府?!薄翱粗思掖笈鲑u你的父母兄弟,聽著若干千萬同胞的被屠殺的哭聲,成天所見到的消息又只是‘屈服、‘退讓,假如自己還是個人,胸腔中還有一滴熱血在著的話,這痛苦如何能忍受?”“過去四個月,無時無刻不被這種苦痛所蹂躪,最初的克制方法,是把自己深藏在圖書館中,但是一出了館門,就仍被襲擊,后來專寫文章,冀圖避免此項思慮,但是仍不成功……?!眹y民困縈繞著吳晗。就在這種痛苦的環境里,他讀了《碧血錄》,更加加深了對祖國前途的擔憂。明末統治的腐朽、黑暗,一批憂國憂民的東林志士慘遭殺害。與明末相比,現實的中國的災難更為深重了。于是,他提起筆來,在《碧血錄》的底頁,寫下了這么一段話:
“讀完此書,胸中不知是甜是辣,因想及自己將來如何死,若死在床上則未免太笨拙,最好是自己作一主意,想一灑脫干凈死法,活得不耐煩,便撒手告別,豈不快哉!
一九三三年二月甘日辰伯”
這段話表明,在國難當頭的時刻,東林志士的碧血,澆灌了吳晗的心。這顆正直的心,變得更加剛強。他不愿再過安安逸逸的生活,而愿有所作為,愿象東林死難志士那樣,為獻身事業而死。當然,其時的吳晗,深受“讀書救國”的思想影響,雖對現實極度不滿,可又并不知道自己應當獻身于什么事業,思想上充滿著矛盾和痛苦。出路何在?他說不清,他的那位老師也絕不可能把他引上正確的救國道路。但是,不論是“讀書救國”也好,醉心于鉆研明史也好,都壓抑不了他的那顆正直和愛國的心。
抗日戰爭期間,吳晗在昆明西南聯大教書,在中國共產黨人的影響下,終于找到了他所應當獻身的事業。新中國成立以后,吳晗更以無限的熱忱、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傾注到社會主義事業上,勤奮戰斗了十多年。
然而,吳晗竟沒有想到會遭遇到“四人幫”一伙慘絕人寰的迫害,蒙受著比三百多年以前的東林黨人更甚的奇冤。吳晗同志發揚了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實現了自己三十年前的意愿:他沒有安逸地“死在床上”,而是用他沸騰的碧血,寫下了新時代的《碧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