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云南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山花》等刑。出版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湄公河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白馬湖散文獎、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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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力以自己的方式,記錄著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的人生與命運。是片段,是碎片,不是完整的。我們無法通過那些片段的拼湊,捕獲一個完整的形象。通過那些碎片,呈現他們精神世界的某一面,卻是可能的。他們三個人的關系很好。他們在很多時候,就像是在相互填補,為了讓對方變得相對完整。付出自己的記憶與情感,同時也是在拆解自己,拆解成一個又一個碎片,貼在對方的空缺處。
講述發生在工作室中。講述開始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一些東西的無效。當我跟評論家提起自己想把他們幾個人的人生與命運,以我的方式記錄下來,他并未評價什么,也并未默許,而是岔開了話題。他深知我無法真正把握他們那代人的心路歷程。他們都不是那種對自己的過往夸夸其談之人,反而努力避開談論自己。評論家的原話是:怕他們的人生與命運會不小心劃傷他人。
詩人在國內的一所大學里教了幾年書后,辭職去往國外,輾轉了好幾個地方,度過了很多年。當時國內一些作家和詩人,齊聚那所大學。他們的相聚因為文學。一個讓我們羨慕的有著理想主義的年代,也可能是被我們誤解的年代。他們沉陷于回憶中時,都覺得那是不可思議的過往,很難想象那確實發生過。大家紛紛過來,又相繼離開。經常聚在一起的人中,一些人已是老師,一些人還是學生,他們以各種方式談論著關于文學藝術與哲學人生的話題。最終許多人,相繼離開了那所大學。一些人去往西藏,去往新疆,去往寧夏,去往大興安嶺,還有一些人來到云南,他們急切地需要曠野與邊疆。在工作室中,我們也強烈意識到了自己對于曠野的渴望。
陌生的邊疆世界,風景的縱橫交錯,大河出現,峽谷與山峰出現,生命力的繁盛與貧瘠出現,他們進入了風景的褶皺之間,他們進入了無比依靠感覺的世界。由于當地許多少數民族對自然的認識,世界變得更加神秘,那些神秘的山脈、峽谷與河流讓人詫異。在那些世界里,他們感受到了另外一種喧鬧,那是與曾經在某條大街上感受到的完全不同的喧鬧。在那些地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世界中真實的熱情對冰冷的消釋。在那樣的環境里,慢慢讓自己放松下來。這樣的感受與經驗,我都能感同身受。當我在高黎貢山下教書時,我真的有了這樣類似的感受。如果不是清晰地感知到自我的話,我會恍然以為自己就曾是他們中的一員。現實并不是這樣,我才認識他們不久。
他們有的人在邊疆再次成為教師,有些教的是小學生。教多大的孩子,似乎并不影響什么。其實也很重要,小孩子的快樂、自由、天真和想象力,反過來會感染他們,并影響他們,也讓他們對世界的判斷滑向另外一個維度。其中有些人來到了云南的怒江峽谷、維西傈傈族自治縣城(那些人的人生與命運被我們在暮色中不斷講述)和云南的其他地方。還有一些人去往更遠的新疆與西藏。
那些世界與角落里,在藝術上受到他們啟蒙的人在回憶那些過往,都覺得近乎是夢,都不敢相信他們竟會真正來到那些偏遠的世界。
在云南怒江峽谷中的一所學校里,只有他一個老師,剛剛放學,沒有電燈,唯剩璀璨的星空,它們紛紛墜人怒江,在濃厚的夜色中發出清晰的掉人水中的聲音。在那樣靜寂的世界里,他并未感到任何的孤寂。他聽懂了自然的聲息,他在一些時間里再次擁有了敏銳的動物性(在江水的濤聲中依然要敏銳捕捉那些危險的靠近),他出現在怒江邊,在夜色中長嘯。在怒江峽谷教書的那段時間,可以說改變了他的人生,在那里與那些可愛的孩子們,聽聽江聲,看看陽光在那些陡峭的山巖上跳舞,陽光最終從山巖上滾入怒江。在怒江峽谷中,他要走很遠的路,才能遇見另外一個在鄉村小學教書的人。只有幻想和童話,才能真正把他從現實的喧鬧中拯救出來,這是我與他在怒江峽谷中相遇時,他跟我說的,又很像是在自語。當我出現在怒江峽谷時,這個人還剩幾年就要退休了,他覺得自己一輩子就在那里度過了,等自己死去就葬在高黎貢山上。如果是把自己安葬于大雪封山的世界,親人與朋友會在那個季節深受思念之苦,卻無法抵達墓地。以往在高黎責山深處,總是有因大雪封山暫時與世隔絕的村落。每當大雪封山,很多人圍攏著火塘,講述民族的過去,也在火焰的撲閃中預知一些人的未來,還有人就在火塘邊畫著唐卡。他說起自己曾在那樣的世界中,被大雪阻隔了與外界的聯系,他就在那個村落向一些民間藝人學習畫唐卡。那里不只是有一個民間藝術家,更是有一群民間藝術家。畫畫的顏料是天然的礦物寶石和自然植物。雪開始融化,當可以離開那個世界,一幅唐卡還遠遠未畫完,但他不曾焦慮過。撤點并校之后,很多一師一校已經不存在了。他依然在怒江峽谷教書,區別只是多了一些同事。如果不知道他來自何處,我們都將不會想到他曾出現在那所有名的大學,并認識許多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
當提到那些畫唐卡的民間藝術家時,我猛然想到了洱海邊也有一些白族民間藝術家,她們不是自覺的民間藝術家,而是有人帶著她們畫畫,她們身體里面的一些東西開始被喚醒,她們那日漸衰老的手指更適合拿起畫筆。她們基本都是女性,年齡都已經不小了,有些年齡甚至已經過了九十歲。她們去往山上挖來五色的泥土作為顏料。她們要去往的山,我熟悉,一個相較而言的荒山,山上的植物更多是以灌木雜草為主,表象的貧瘠之下是可以制造幻象與夢想的五色泥土。她們像極了那些泥土本身。她們把畫筆伸向那些天然的顏料時,就像是向身體的一部分伸去,那些畫都是身體與記憶的一部分。她們的主題便是過往與現實,便是記憶與夢想。里面沒有關于遺忘的主題。遺忘的主題屬于看畫之人,像我一樣的人,由那些畫,我想起了一些已經被我遺忘的世界。在她們的一次畫展中,我看到了她們畫下了洱海里捕魚的人,還有一些放牧的人,還有一些在懸崖絕壁上攀爬行走的羊,洱海邊我們曾覺得沒有多少植物的山上開滿鮮花,一些青年男女在戀愛,一些穿著五彩斑斕的民族服飾的人背著背簍去往山上挖掘五色泥土,她們地下的山拱了起來。那些畫充滿浪漫和想象。
我無意間說起了在怒江峽谷教書的那個人。我對他的人生與命運,同樣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這與我也在怒江邊教了幾年書,有著很大的聯系。雖然我教的是初中,也不似,那些世界給我們的感受卻不盡相同。我把自光放在了怒江峽谷,我把聽覺放在了蒼山中。我的那些感覺器官,很難在某個世界里同時蘇醒。詩人知道這個人,他們是朋友,詩人曾有意進入怒江峽谷,就是為了看看他的生活現狀。詩人看到已經娶妻生子的友人,感慨方干,二人在怒江邊懷念著在天學的那段過往,二人都慶幸已經離開了那里。于他們而言,怒江峽谷與蒼山才是最重要的,他們對怒江峽谷和蒼山是真愛,他們可以毫不顧忌地表達著內心的熱愛之情。一些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那種坦率。怒江峽谷,雖然閉塞,卻有著那種讓人驚厥與恐懼的美。在那樣的環境里,很多時候,我們的視角都是在抬頭仰望,目光往下就會墜人怒江,目光平視或者斜視就會被那些高山、峽谷、絕壁猛烈地彈射回來,目光感受到了水的暴怒,目光也感受到了世界的堅硬,如果在雨季的話還會感受到世界的柔弱與破碎,那些平日里堅硬的山石隨時會破碎、松動、滾落。沿著怒江峽谷往上,怒江水一直在耳邊嘩嘩撞擊著狹窄的河床,懸崖絕壁一直朝天上伸著,目光被懸崖絕壁往空中拉著,目光往上伸著,累了后又往回墜落到怒江之中。望著層層疊疊的蒼山,詩人在很多時間里,都是以欣賞的眼光望著蒼山。區別只是怒江峽谷要更偏遠些,人煙稀少些,高黎貢山綿延不絕,只有那些在里面遷徙的鳥類與動物才能真正感受到山的連綿、森林的厚密以及氣候的變化。蒼山下則不同,已經有太多人涌入,即便詩人的工作室離蒼山已經很近了,那里依然喧鬧不已。每天詩人要經過網紅打卡點蒼洱大道,才能進入安靜的工作室。那些站在有一些坡度的路人在面對著他們時,會羨慕那些年輕之心,也偶爾會替他們擔憂,但幾年過去,沒有發生什么,也讓他懷疑自己只是杞人憂天。詩人看那些人的自光開始變化,然后就定型,有時甚至是漠視,那是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的漠視。在怒江生活的那個人,已經多年不寫詩,他成了一個很普通的鄉村教師。我們幾個朋友偶爾會有些得意地說起,通過努力我們改變了自己的身份,我們都不再是鄉村老師,而是來到了蒼山下的這座城市,即便生活得有些辛苦。我們與他成了兩相對比的人,你無法真正判斷我們實現的人生價值與意義的高低。他跟我說起過自己很喜歡在怒江峽谷中教書。他不曾主動聯系過詩人,他也不主動聯系以前認識的那些人。詩人和我多少還是替他感到遺憾,我們以為在怒江峽谷中,他會寫出讓很多人吃驚的好作品,現實并不如此。我們猛然意識到那些四面的山石,對那個人以及其他眾多人的圍困。當仔細回想后,那個人并未繼續進行文學創作,不僅僅是環境的原因。詩人也在猜測,那個人在怒江峽谷里一定還在寫詩,一個人又怎么能輕易拒絕文學創作對于人的吸引。他寫的那些詩作被他放入了抽屜,或者就是被他焚燒,灰燼在怒江峽谷紛紛揚揚,一些落入怒江,一些貼在了那些懸崖上,豐富著那些懸崖的色彩。蒼山下的另外一個詩人,經常在他房間一樓的壁爐里焚燒書,被焚燒的書有了另外的作用,真正在冬日給詩人以溫暖。給人以溫暖,給人以光,一本書就完成了重要的使命。如果不把書焚燒,只是擺放,并未翻開,書沒有多少作用。詩人戴起手套,打開玻璃門,我以為他將在現場拿出一本書焚燒。在他的家里還有一些作家,大家都心有隱憂,沒有發生我們擔憂的事情,他拿起兩根木頭放入爐子,火焰快速在爐子里,朝四壁舔舐。
當他們在工作室里激動地說到陌生世界對人的沖擊,對生命的重塑時,我深有體會。在高黎貢山下的那個熱帶河谷,我第一眼見到怒江從熱帶河谷中緩緩流淌時,因為沉迷其中,內心是無法平靜下來的洶涌,河流在我的目光中流淌了很長時間。除了那條大河,我還被那些熱帶植物吸引,熱帶植物生長得異常繁茂。榕樹、棕櫚樹、攀枝花、芭蕉、咖啡,不只是有著這五種植物。我只是因為命運的轉角,必然把我帶到了那個陌生世界。我出現并生活在怒江邊的一個村子里,教初中,有三十多個教師,學生里有著傈僳族、傣族、德昂族等少數民族學生。我被那里的地域風情深深吸引,那是與這之前我熟悉的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經常在教書之余,出現在怒江邊,看攀枝花的開放與凋零,也看怒江水的湛藍與渾濁,還與一些朋友去往高黎貢山深處。我們出現在高黎貢山深處的百花嶺,那里有好些觀鳥站,我們來的時間不對,沒有多少鳥。我們繼續往百花嶺深處走去,有一些樹葉和腐殖質堆積在其中的天然溫泉,我們一踩人其中,腐殖質和樹葉就從水底往上旋轉冒上來,我們依然義無反顧地繼續泡著天然的溫泉,直到在深谷中見不到任何太陽光才匆匆離開。我們在相互交談中,都覺得夜晚的溫泉不再屬于人類,高黎貢山上的一些動物會出現在那里,也會在里面浸泡一會兒。印象最深刻的是與學生進入高黎貢山,大家激動地談論著他們認識中的高黎貢山,還有學生用清澈的嗓音唱著一些民族的歌謠,還有人在羞澀中給大家跳傣族舞蹈。帕后在那個山谷之中(我們又一次來到了山谷)給我們大家跳了傣族舞,帕后沒有怯場,她的舞蹈柔美像極了那時灑落山谷的陽光。山谷中的陽光與山腳村寨里的陽光不一樣,在那個教書的村寨里,陽光太熱太烈,而在山谷之中,陽光似乎是專門為那些孩子灑落的。我在那些孩子眼中看到了柔和的陽光,那是一些純凈且如金子般發黃的目光,他們眼里還有著在那個山谷中攜帶著原始的叢林氣息與現代文明的河流。
十年前,我就在蒼山下讀大學,離詩人的工作室很近,那時我還不知道詩人已經在大理定居。詩人說自己決定在大理定居之前,不曾來過大理,只是聽說,只是看過那個老電影《五朵金花》,里面有優美的自然風光,還有兩個來進行田野調查搜集民歌的藝術家,也有忠貞的愛情,這些都吸引著詩人。其中有一次,詩人一個人來到大理,坐在出租車經過太和村時,蒼山上正下著雪,當霧氣一散,下到半山的雪露出來。世界頓時明亮起來。內心也頓時明亮起來。當詩人回憶著那場決定自己命運的雪時,我才意識到雪會偶爾下到半山腰,甚至會下到蒼山下的那些村落與城市,會對那些遇見那種情景的人在精神上產生沖擊,甚至會改變一個人的行程。詩人說,在這個世界里真正開始有了定居下來的想法。在這之前,他就像那個一直習慣生活在海洋之上的馬克洛爾,腳步遍布世界各地。
有時,我們也會私底下談論起詩人,他終將還是會從蒼山下離開。就在不久前,在蒼山下生活的另外一個詩人,決定離開大理,回山東老家。那個詩人調侃說現在有一些村落,許多人從里面搬走,空落破敗,整村整村租給外入,租金很便宜。當他說起那些村落時,我們都對在那樣的世界生活充滿了向往。我轉瞬間又趕緊提醒自己,自己就是從一個偏遠的村落里出來的,我現在還未回到那種村子生活的時候。在我們不多的幾次見面里,我看到了那個詩人在他的房子里養了孔雀,養了狐貍,養了其他的一些生命。在他的壁爐邊往上看,頭頂上的玻璃上就是他養著的那些生命,它們朝著正對著壁爐的位置蜷縮著身子,讓人又驚又奇。這個詩人要離開的話,不知道他將怎么去處理那些可愛的生命。他把一些小動物送人了,還有一些生命,他每天都在記錄著它們的日常狀態,有些動物極其柔軟而可愛。為數不多的幾次進入那個詩人的住處,那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前了,再次了解到他的近況是最近一次無意間的交談,是有人說到了他們一起吃了一頓告別的飯。他寫下了對于在蒼山下生活這幾年的滿足,以及即將要離開的遺憾與感傷,在那些寫天理的詩文中,我們意識到他確實是要離開了。最終,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離開。我跟評論家曾提起過,評論家說花了這么多年才習慣了的生活,隨著年紀的增長,要重新換一個環境開始,很難。
評論家和翻譯家只是在工作之余去過國外。翻譯家因工作原因,拜訪了法國的一些當代作家,還和一些法國作家聯系緊密。當他說到了其中一個作家時,我才意識到我的書房里有這個作家的書,有五本,包括三本詩集和兩本文論集,里面有一本文論集《紅云》。《紅云》是“輕與重”叢書的一本,論畫,論詩,論詩人與畫家的命運。當翻譯家說自己是博納富瓦的朋友時,我內心的羨慕感可想而知。在這之前,我根本不曾想過會在蒼山下遇到一個真正的譯者。他們離那些我無比崇敬的作家那么近,他們講述中的作家與我的想象很相近,那是一些無法把他們的文本與為人分開的作家。我曾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想象過很多次對話,里面就有著與博納富瓦之間的對話。那次想象的對話,進行得很順暢。其實真正閱讀博納富瓦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只能算是有所意會,有好些并沒有真正讀懂。我珍惜那次即便只是想象的對話,我要跟作家談論的是很嚴肅的話題,談論翻譯、精神與命運感,作家耐心地一一給我解答。當翻譯家說起那個作家時,與我想象中展現的人格魅力沒有多少區別。在那些書本上,只有作家的簡介,沒有任何照片,我無法想象出作家的模樣。翻譯家也沒有對作家長相進行描述,我理解翻譯家。
評論家提到自己更多只是以一個游客的身份出現在國外。這樣的匆忙感,一直伴隨著他。無論是出現在哪個國家,評論家都要去拜訪一些作家的故居與墓地。在布拉格,評論家感到吃驚的是,處處可以見到卡夫卡的身影,卡夫卡成為布拉格精神重要的一部分。評論家還提到了在布拉格見到的烏鴉,它們就像是卡夫卡轉世的靈魂,撲閃著眼睛,似乎看透了評論家的內心。布拉格還有赫拉巴爾的小酒館,克里瑪的布拉格精神,拒絕媚俗的昆德拉,以及充滿幽默諷刺的哈謝克。除了烏鴉,還有鴿子,它們把窩安在其中的一些建筑上,一些鴿子臨死前會回到建筑里。它們死在那里,建筑的縫隙里堆滿鴿子的尸體。詩人說自己也不敢肯定這是否是真實的,很多人跟他說起這是鴿子的唯一一種死法。是否是唯一,他已經不糾結于此。鴿子的死法,讓他震驚。在一些建筑之內,評論家說自己看到人們雕刻了一些鴿子形象。他還聽說了其他一些生命的死法,像衰老的烏鴉去往寂靜的荊棘叢中(一些人把死者的尸體燃燒后,也把那些殘剩的尸骨放人那些寂靜的荊棘叢中。我沒有跟他們說起過。那是我在蒼山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一些人講給我的,他們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驚心動魄),像大象的死法(那是詩人給我們講述過的,大象飲水的地方,泉水噴涌,人們會在那里建一座廟宇,大象死去之地,人們也會建一座廟宇,當大象預知死亡即將來臨,它便開始遠離象群,去往那個謎一樣神秘的地方,那里堆滿其他大象的白骨,到了那里,天象把自己的象牙撞碎,然后躺在那些白骨旁,靜靜地等著死亡的到來),像鷹的死法(像大象一樣用最后的氣力撞向懸崖)。這些生命的死法,都只是傳說,都只是說法。世界的真實與虛構,存在于不同人的講述中。評論家相信了是應該有這樣一些死法,是有一些人自擊了這些死法。我也相信了應該有著這樣的死法,向死而生。死亡是我們必然要面對的話題,也是我們最后的故事。托卡爾丘克的小說《最后的故事》中,三代人面對著不同生命最后的故事,一條狗的死亡,丈夫的故去,一個旅行途中遇見的魔術師最后的日子,里面充滿了悲情的意味,里面同樣充滿了超脫感。死亡在小說中的這些故事里,不只是死亡,還有著死亡之前與生命終了之后對于人生與命運的思考,三代人的人生都不是完整的,婚姻是不完整的,親情是有裂縫的,里面有救贖意味,里面又遠不只是救贖意味。
評論家還曾拜訪過布羅茨基的墓地,評論家雖然只是短暫地在這個偉大詩人的墓碑前站了一會兒。布羅茨基,一個真正流亡的詩人,又是一個和許多流亡作家不同的詩人。我們見到了文學史中許多流亡的作家,他們命運的沉重,他們失去故土然后重新去認領新故鄉的艱難,他們變得神經質,他們一直緩不過來。許多流亡者,都堅信戰爭會慢慢消失,世界上的人們將和平共處,也不會再有膚色與性別的歧視。當我讀著他們回憶錄式的文字時,世界并未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和平,世界的一些地方正發生戰爭(即便戰爭會結束,很多參加過戰爭的人,很多被戰爭戕害過的不幸之人,一直無法從戰爭中緩過來),一些地方發生洪水,一些地方還身處黑暗之中,底層中一些人的生活讓人感傷。我們只能繼續堅信,世界會在緩慢中慢慢變好。評論家發現了布羅茨基墓碑上,銘刻的是詩人關于不喜歡人群的詩,詩人喜歡在安靜的世界里思考、閱讀與寫作。評論家還拜訪了托爾斯泰的故居,還找尋過貝克特的墓碑。評論家提到了好幾個大師的墓碑被雜草淹沒,路徑消失,人們撥開重重雜草找尋著大師的碑文。他們中一些人的墓碑沉陷于眾多平庸普通的墓碑中,墓碑林立中,已經很難一眼就發現他們,我們曾通過文字的背影一眼就認出他們。我們需要在那些墓碑中慢慢地撥弄掉藤蔓與雜草,才有可能見到,一些人的墓碑前已經很少有人來過。有些墓碑之內是空的。有些著名的作家,尸骨無存。本雅明之墓便是如此,本雅明真正的安葬之地是個謎。有人開始去尋訪本雅明之墓。那個人覺得自己找到了本雅明之墓,又覺得那不是真正的本雅明之墓,畢竟無法肯定里面是否有著本雅明的尸骨。我們能從墓碑前生長繁盛的灌木上,發現這些讓人痛惜的秘密。一些偉大的靈魂注定就是孤獨的。一些偉大的靈魂,最終也將歸入塵土,被塵土與雜草覆蓋。有些靈魂與尸骨,甚至是掩藏在荒漠化的世界之下。
無論是詩人、評論家還是翻譯家,大家都會提到在一些城市里見到的地標。那些地標往往在廣場之上。眾人可以圍觀。眾人也會把它輕易忽略。這些地標往往會在外來人的印象里留下深刻的記憶。大家談到了一些雕塑。詩人說,忘了是在哪里,是在巴黎,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其他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城市中的地標,是雕塑,巨大的雕塑,半人半獸,還有翅膀,在風吹雨淋日曬中,努力想要掙脫大地的引力飛翔,由于雕塑本身的巨大,讓那對想要飛升的翅膀變得微弱無力,那是一個永遠無法飛翔的雕塑。這樣的雕塑,會讓詩人感到有些壓抑。在說到那樣一個雕塑時,我偷偷希望它在某個夜晚,當守夜人也睡去之后,擁有了飛翔的力量,開始是沉重的身影,然后慢慢變得輕盈起來,從這座城市離開,出現在了另外一座城市。突然出現在另外一個地方,是為了讓另外的人注意到這樣一個塑像的存在。塑像的意義開始在另外一些人之間相互傳頌,它的意義有時被曲解,有時又無比準確。這樣的飛翔與逃遁,只是我的想象而已。詩人再次肯定地認為那個雕塑不可能會飛翔,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展現塑像本身的那種押拉、壓抑與矛盾。這個雕塑背后,一定是與那座城市或者是那些民族有著緊密聯系的傳說、神話等等。只是作為外地人的詩人,對于雕塑具有的文化內涵不懂,他面對著的是一個藝術性的雕塑,他面對的是為了能把那座城市的方位能記住和分清的雕塑。他還出現在了另外的一些城市。在那些城市中閑逛之時,他把注意力放在城市中的雕塑上。他打聽著城市中的塑像,并有意去看那些塑像,這與有段時間,他在出現在任何一座城市時,總是對那座城市中的博物館感興趣一樣。還有一些城市里塑的雕像是關于戰爭與和平的,那是串起一個民族歷史與記憶的塑像,同樣也在告誡著人們和平的重畫性口目和亞組依然組難
把空間切回到蒼山下,用一束光把世界分開,光有時的作用是使世界涇渭分明,剛才談論的世界隱入模糊與黑暗中,蒼山下變得明晰起來。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民間藝人,在三塔唱著民歌。一位友人跟我說趕緊從那個場中抽身而退,要帶我去尋找李元陽的墓。他說李元陽的墓原來就是在三塔的中軸線上,后來三塔擴建,把墓從中軸線上移到了一邊。沒有指路牌,我們到處詢問才終于找到了他的墓碑。有兩塊碑,一塊碑上只有季元陽墓三個字,另外一塊碑上寫著他的簡介,還有他的墓被破壞的過往,沒有墓志銘。那一刻,我也成了像評論家一樣的人。我知道只是錯覺,與評論家在學識等方面的差距太大,我無法成為像他一樣的人。去尋訪我們本地歷史上重要文人的足跡,這與評論家的行為是一樣。我也同樣希望這樣的尋訪,會對我的精神與生活產生影響。我離開了李元陽那個略顯孤寂的墓碑,回到那個喧鬧的場中,一些民間藝人正用哭腔唱著情歌。同行的友人說既然拜訪了我們當地歷史上的文人巨擘后,我們的文字與人生定將與以前不一樣了。是不一樣了,似乎真是不一樣了。友人在這不久之后便退休回家,他退休后,一直在蒼山下的那些曠野與村落里,進行一些讓我羨慕的田野調查。
提到季元陽的話,也必然無法繞開楊慎,他們曾一起在蒼山洱海間共游,成為一生的摯友。我們去尋找楊慎的身影,進人了博南山中。他被人講述著。博南山中,隱秘的叢林里,土墻青苔斷瓦,那是楊慎曾被流放戍守之地,命運的悲忙感即便已經被層層疊疊的時間覆蓋,但依然強烈。我們同行的幾個人,在潮濕的腐殖層上祭拜他。有位詩人在那里虔誠跪拜,一束光穿過厚密的樹蔭打在她身上,她動情地說那是楊慎的魂靈之光。我們都不反駁,都希望一些偉大的靈魂能打在我們身上,一束有著重量的光,與閃電不同的光,就像從陰暗潮濕的地底下滲透出來的光,暫時冰涼,卻慢慢變得溫熱的光。那是楊慎曾經投放在博南山萬物上的目光。我們大家羨慕她,我們在跪拜時,光消失,世界暗了下來,膝蓋抵著的腐殖層滲出水來。
評論家還跟我說起了很多偉大的作家。我猛然意識到評論家羅列的那些作家群體,他們的一些特質多少有些相似,他們中的很多人疏離于世界之外,他們對于世界的感受與思考很相似。這與評論家喜歡的作家譜系有關。當評論家跟我說起他們時,他們中同樣有許多人,也是我喜歡的作家。對于評論家可以拜謁那些偉大的靈魂,我羨慕不已。
詩人與評論家、翻譯家不同,詩人往往要在那些世界各地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才會離開。有很多次,詩人告訴自己,這次不會再離開了,最終詩人還是離開了。詩人出現在蒼山下的三塔旁邊的一個酒店里,他要接受采訪,在他前面已經有兩個人接受過采訪了,他們是本地的作家,對大理的情感很深,他們在采訪中重新認真審視自我與大理這塊土地之間的聯系。到了詩人,詩人動情地談起了大理自然山水的靈性、歷史文化的厚實以及這些自然山水陽光和風會給心靈造成的影響。我總覺得這次詩人可能真不會離開了。與詩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以前以為我們都一直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會有很多機會去拜訪詩人,聆聽詩人進行一些講述的時間,其實不然,直到現在我去拜訪詩人的次數仍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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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照片。是詩人的一張半身照。是詩人年輕時候的照片。一張證件照。一張可能會被放入他的檔案里的照片。一張照片,照得端正嚴肅(嚴肅中難掩某種無法言說的憂郁與孤獨),似乎沒有經過任何藝術的過濾,似乎沒有任何技術性的東西,只是尊崇現實,真是如此嗎?在這之前,我剛剛看到了一幅照片(一幅無疑已經過處理的照片,與眼前的照片不一樣,技術性的東西突顯,一幅獸頭人身的照片,頭部是馬,人身是直立著的,最正常的人身,如果不是直立行走的話,人身將是變形的,但在一個直立的人身上是馬的面孔時,怪異的感覺再次突顯,即便二者都是以最自然的姿態存在著),照片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當看到眼前一本正經的照片時,我想象的竟是人面獸身的形象,想象的世界,《山海經》中的異獸,獅身人面像等等,這些在打開想象的同時,也束縛了想象。如果不是借助這些的話,我無法接受這樣荒誕不經的形象,我再次試著想了一下,最終放棄了有關異獸的想象。
當看著這張照片時,我看到了一個年輕卻過早成熟攜帶著憂郁的人。這可能是我的錯覺,畢竟攝影術本身就讓人產生一些錯覺。但攝影術同樣也是攝魂術,會不經意間把詩人真實的內心捕獲。攝影術,有時是在捕捉一個人的影子,然后把影子洗出來。當把它與詩人大半生的漂泊聯系在一起后,又覺得照片呈現了某種真實。詩人不斷變換著地址,如果把他變換的那些地址一一排列出來,然后把它們連線,圖案將是什么樣的圖案,圖案之中是否有著一些暗示,暗示漂泊的流浪感(這一眼就看出來了),暗示內心深處的憂郁與躁動(這很難一眼就看出來),這些似乎還不是真正要暗示的東西。這里要講的暗示,是對于命運形態的暗示,已經顯形為一幅圖案。當它是圖案之時,那些地址要隱去。圖案是樹的形狀,一棵枝葉繁茂的樹,但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并不是樹,如果是樹,這將是一棵病恢愀,行將就木的樹。這樣一看圖案與自己并無多大聯系,想象,聯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從樹的圖案中走出來。如果真是一棵樹那該多好。把樹從眼前擦掉,那是什么圖案,一些蠕動的蟲子,這樣的想象造成了內心一定程度的不適,他努力想把蟲子從腦海中驅除,但無法做到。想到樹時,他發覺自己做到了。他是一只蟲子,還有其他的一些人,他們聚集在一起之后,他們也是一些蟲子。這時他希望如果是其中某種不會讓人在心理上造成不適的蟲子就好了,蟲子中也有很多曼妙的蟲子,但想象無法抵達曼妙。蟲子與樹的生命力無法同語,自己要像樹,而不能像蟲子。關于圖案的聯想,結束于一些蟲子。回到現實,詩人依然無法說出自己為何會不斷變換著地址。我只能猜測,詩人內心深處的躁動與焦慮,無法讓他在一個地方安然地生活很長時間。他這時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外來者,那些眾多流動人口中的一個,流動已經是我們血液中的東西。我們那流動的血液。我們的血液,在那幅圖案上的凝結,阻塞的段,租房子的點,在那些距離或長或短的地址間奔走。當“他\"變成“他們\"之后,原因便不只是如“他\"那樣。眾多的人在不斷變換著住址,眾多的面孔出現在這座城市,又突然從這座城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