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時他便開始感到后悔。
天氣真熱,太陽仁立在天空,沒有云叢膽敢與之抗衡。昨夜氣象臺發布預計今日下午三到四時許會有狂風將至,林沂特意等到五點從學校出門到公交站,結果依然烈日炎炎。在四月的尾梢,時不時刮一兩陣妖風是很常見的事。
公交車沒有來。林沂注視著時間來到五點二十三,實時公交的最后時限,實時公交不準,氣象臺同樣不準,世界上沒有精確的事情了。
站臺已經擠滿人,看樣子全要去火車站。戴著口罩的、穿著防曬衣的、拖著行李箱的,每個人在太陽的統治下都苦不堪言。站臺左右各有一棵茁壯的白楊樹,提供些陰影,讓人得以喘息。在林沂的左手前,有片草坪,光禿禿的,一只渾身漆黑的鳥兒,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蚯蚓,干燥的泥土上,蚯蚓不斷地蠕動,渾然不知黑鳥狹長的喙已然襲來。
公交終于到來,人們擠成一團,卻又井然有序。排在林沂前面的是位女生,他目睹汗水流經她脖子上的一顆痣然后落下來。
他平常很少出校門,一來交通不便,二來無所事事。這次出發去張州,是要去看一則關于博爾赫斯的小說《阿萊夫》改編的話劇。他家就在張州。他沒告訴自己的父母。
從始發站到火車站,共計二十七站,約兩個半小時的時長,若沒有找到座位,便只能一路站著,好在上車足夠早,還有不少空位。
擁擠。位置后門靠窗,視野開闊,前排的人在做什么都一覽無余。盡管如此,林沂依然覺得擠,三五個人抓著扶手,圍繞在他的跟前。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挪挪腳他都覺得是件費力的事。
窗外一棵樹連著一棵,看起來沒什么兩樣,兩棵樹之間隔著很小的間距,透過空隙,可以遠遠瞧見一抹璋山的輪廓,一切周而復始。璋山位于兩地交界,相傳東漢許慎曾路經此地,故名之璋,其《說文解字》中寫:“半圭為璋?!笔且环N玉的名字。
起初車上的人大多氣定神閑。伴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從沒覺得時間是如此焦灼、漫長,仿佛每分每秒都是一種煎熬。
“國師高考提醒您,下一站蒼璧路到了,請有需要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p>
聽著音響傳來的下站提示音,林沂托著下巴觀察四周,沒人打算下車:第三排單人座枕著護欄睡覺的高馬尾女生挪了挪身子,轉個頭又繼續睡去;第一排百無聊賴的男生伸了個懶腰;離林沂最近的,就坐在他前面的女生披著頭發,似是手機玩得有些膩了,町著窗外,用食指揪著發梢不停打圈圈。其余無一例外,全在刷手機。
這時公交到站,又上來一對中年夫婦,穿著工地的衣裳,各種顏色的油漆已然在上面干涸,他們人手提一個紫色帆布手提袋,封面印著某個公司的廣告,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工具物品以至于從外面看甚至有些臃腫。本就不算寬敞的空間,如此一來顯得更加逼仄。
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林沂想到午飯吃的驢蹄子面,也許是太過油膩,他忽然感到難受,說不上來是頭暈還是惡心,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早先的氣定神閑此刻早已蕩然無存,車內仿佛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大火,灼燒著每個人的心弦。公交駛過黃琮玉大橋,由此釋放出一個信號,人們不約而同達成共識,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躁腳的聲音,說話的聲音,手機外放的聲音,窗外飛馳過一輛黑色汽車,再看河水,一小塊青苔浮在水面上,水面平穩,太陽無聲。
預報中的狂風還沒有來。
前排響起一陣刺耳的鈴聲,聽聲音是那位中年夫婦的,林沂注視著他先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接聽,“喂!”聲音很大,并且開了免提,對方的聲音也不小,枕著護欄睡覺的女生皺了皺眉,明顯被吵醒,車內仿佛安靜了一剎那,緊接著又淹沒在各自的事情中。
“國師高考提醒您,下一站青圭路到了,請有需要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p>
沒有人下車,上這趟車的只有一個自的地。倒是有人要上車,司機扭頭看了看車里,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趕下一趟吧!這趟人滿了?!辈怀鏊系脑挘乱惶讼氡匾彩沁@種情況。
《阿萊夫》是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于1945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阿萊夫是希伯來字母中第一個字母,神秘哲學家認為它意為“要學會說真話”。
那股惡心又涌了上來,似乎是故意要他難堪。他開始干嘔,在雜亂的車里這聲音并不顯得突兀,卻還是有人注意到,他們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這時窗外狂風大作,預報中的狂風終于到來,風聲嗚咽,撞擊安置房外沿的藍皮瓦,聲音尖銳得仿佛有人在他耳邊吹口哨。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一生恪守禮義,是一個極傳統的人。在祖母得肺病死后,祖父便搬到他們樓下,同吃同住。
祖父與父母關系極差,據說是早些年祖母得了肺病,需要人照顧,然而父母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分不出時間。當然這是祖父的一面之詞。在母親看來,他們不工作,哪兒來的錢給祖母看?。侩p方各不退讓,直到祖母去世,關系才有所緩和。
祖父對他又極好,從小給他洗手洗腳,睡前講故事,講大道理給他聽。在祖父的抽屜里,有一本自己手抄的論語,每天晚上祖父都要打開臺燈,反復觀看。林沂小時候偷偷打開看過,沒什么特別,字跡工整,干凈整潔,想來是抱有一種虔信的心態去抄的。當然被發現后免不了一番斥責。
祖父常說“觚不觚?”他又常抽煙,并且只抽最劣質的散花,路邊兩塊錢一包,以至于他的喉嚨嘶啞。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真像一只沙啞的、快要死掉的布谷鳥在叫。我后來了解到,這句話的原話是“觚不觚?觚哉!觚哉!”出自《論語》,意在感慨一切都變了。
在《阿萊夫》的開篇,博爾赫斯引用了兩段文字作為題記,其一出自《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堅果殼里,我仍以為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逼涠鲎曰舨妓埂独S坦》第四章第四十六節:“他們會教導我們說,永恒是目前的靜止,也就是哲學學派所說的時間凝固;但他們或任何別人對此并不理解,正如不理解無限廣闊的地方是空間的凝固一樣?!?/p>
祖父七十歲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這種怪病導致他總覺得自己有病。最開始的一段時間,他每次來到我家,便開始訴說種種,“我吃不下飯啊,胃里難受,一點兒也吃不下去,不吃了,不吃了?!庇袝r把飯端到他的跟前,他也總要推托一番,說自己吃不下。再吃完一整碗之后,哀嘆道“我吃不下飯該怎么辦???”
聽樓下早餐店的阿姨講,祖父每天早上五點按時起床,在公園逛完一圈后,就來到早餐店,買兩根油條加一碗胡辣湯,有時帶走有時坐著吃。接下來八點一到,便準時撥通母親的電話“我吃不下飯啊怎么辦?”
再到后來,祖父一邊說著自己吃不下飯,一邊要求母親帶著自己去醫院開藥。更有一次,吃飯時,祖父告訴母親,“我聽說隔壁的老季也經常吃不下飯,他跟我癥狀一樣,但是他找中醫開了中藥,吃了幾頓就好多了,要不你也給我開幾服中藥試試吧。\"母親拗不過他,只好答應。
私下里父親告訴他,祖父得的是精神失常,祖上遺傳下來的,沒辦法,干什么都只能依著他。他開始思考他老了以后會不會也這樣。
祖父得了病以后,看論語的時間少了,因為他總覺得自己不舒服,便整日躺在床上。日子一長,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于是指名要林沂,到他床邊念給他聽,并且還要林沂買一本新的論語。他那時剛上初中,很多字都不認識,祖父一一教會他。
讀得少了,說得就會多。祖父晚年說了特別多的話,時不時會蹦出來一兩句有點兒哲理的:“你得好好讀書,不能活著跟個沒事人一樣,整天笑哈哈的,遇到點事兒跟燈籠似的高高掛起,妖風樂不樂意還想刮過去看看海對面的風景。你怎么這么不識趣呢,難道一天天這樣過去,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
有一天祖父怒氣沖沖地找上門,“隔壁老李家閨女告訴我,你這開的根本不是治吃飯的藥,她說這是治精神的,我沒有精神??!我就是吃不下飯而已!為什么要給我開治精神的藥?”說著說著,祖父竟哭了出來,邊哭邊念叨“我沒有精神病,我沒有精神病…\"父母上前輪番相勸,好一陣子祖父才穩定下來。
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祖父說自己吃不下飯。每周放學回到家,祖父還會十分和藹地問我,學習怎么樣,在學校過得怎么樣等等。只是他坐在一個小凳子上,靠著茶幾,摩挲著手掌,雙腿并攏,十分拘謹,身后的墻上掛著我這幾年得過的三五張獎狀,還記得每次得獎時祖父總會獎勵我十塊錢。父親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切換電視臺。我一邊回答他的問題,一邊注視著他,那模樣,著起來并不像祖父,反倒像是一個外來的客人。
天氣預報報道今日下午三到四時許會有天風,母親臨走時叮囑我記得關好門窗。下午三點四十三,我注視著電視上的時間,風聲準時到來,敲打著窗戶,一陣陣的。天氣預報果然準時,我心里想道。這時我聽到叫喊聲,盡管并不明顯,可我確認聲音來自樓下,來自祖父。我來到陽臺前,那聲音清晰了些,祖父喊的是“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祖父連著喊了好幾聲,“萬鐘于我何加焉!萬鐘于我何加焉!\"風聲呼嘯,似在給予他回應。再然后,只聽見“砰\"的一聲,祖父跳下樓去。
下午四點,風準時停了。我跑下樓,在擁擠的人群中,在一輛輛警車和救護車中,在一陣陣異樣的目光中,我看見祖父。祖父全身是血,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瞪大眼睛,目視前方。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到來,艱難地扭頭看向我,這時傳來醫生武斷而又強硬的聲音,“請傷者保持不動!防止二次傷害!防止二次傷害!\"醫生接連重復,祖父不聽。我看見祖父的喉嚨不停顫動,卻發不出聲音,不過我知道,祖父一定想說“觚不觚?觚哉!哉!”
國師高考提醒您,下一站赤璋路到了,請有需要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我合上眼晴,過一會又睜開。我看到了阿萊夫。阿萊夫的直徑大約為兩三厘米,但宇宙空間都包羅其中,體積沒有按比例縮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說鏡子玻璃)都是無窮的事物,因為我從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著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黃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張銀光閃閃的蜘蛛網,看到一個殘破的迷宮(那是倫敦),看到無數眼晴像照鏡子似的看著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但沒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萊爾街一幢房子的后院著到三十年前在弗賴本頓街一幢房子的前廳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細磚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煙葉、金屬礦脈,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顆沙粒…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貝亞特麗絲的遺骸,看到我自己暗紅的血的循環,我看到愛的關聯和死的變化,我看到阿萊夫,從各個角度在阿萊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萊夫,在阿萊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臉和臟腑,看到你的臉,我覺得眩暈,我哭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那個名字屢屢被人們盜用、但無人正視的秘密的、假設的東西:難以理解的宇宙。
火車經過璋山,我從未如此近距離接觸璋山,哪怕僅有幾十秒的時間,大片大片的樹叢在我眼前閃過,半山腰有幾處房屋,零零散散,都種有菜地,在地理書上見到過,應該叫梯田,樓梯一樣,一階階的。就是不知道他們通電了沒有,喝的是地下水還是自來水,平常跟外界怎么來往·…
一到張州,林沂便覺得渾身輕松了不少,呼吸起熟悉的空氣,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不會如別的城市那般抗拒他。熟悉的場景映人眼簾,林沂站在人行道上等紅燈,夜幕已經降臨,一排排路燈照亮街道,紅燈不斷閃爍,下一秒變為綠燈,周圍盡是人群,嘈雜的人聲和著汽車發動機的轟鳴,他們朝對岸走去,對岸的人也朝此處襲來,仿佛兩股清流交匯,回旋,回旋,融合。他看到火車站對面,百貨市場門口的銅雕塑,有兩個小孩扒著它的胳膊,在嬉笑。在另一邊,有一個路燈,仿佛陷入程序的故障,一閃一閃,那個路段在純白與黑暗之間來回轉換。這時母親打來電話,林沂翻找出耳機后接通。
“喂?”
“在學校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怎么突然打電話了?”
“剛剛在街上逛,看到個人挺像你,就想著打個電話問問?!鳖D了頓,母親又說,“挺好就行,沒事的話就掛了。”
“好?!?/p>
對阿萊夫的孜孜以求,令我想起祖父。祖父對于論語,同樣有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求,哪怕后來祖父精神失常,也總是抱著那本手抄版不放。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包括父母,包括我。祖父死后,母親把手抄版論語扔進火里,說是“祖父生前念念不忘,全當陪葬品,在下面也有個念想。”
我注視著論語在火焰的侵蝕下化為灰燼,吹一口氣,便什么也不剩下了。所謂的至圣賢書,燒起來的味道并不比紙錢好聞許多。
他就近找了破舊的賓館,一百塊錢一夜,靠近火車站臺,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就一張床,一張部分有點兒發霉的實木桌子,上面擺著一次性的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品。夜深之后,林沂熄滅手機屏幕,沒有消息發來。他躺在床上望向窗底下的火車站臺,不時有火車駛過,汽笛轟鳴。更遠處是辦公大廈的燈光,晝夜不停。
林沂后來漸漸理解,很多東西是抓不住的。如同卡洛斯對于阿萊夫,博爾赫斯對于貝亞特麗齊,祖父對于論語。也許是某種回響,來自一個時代,來自某個特定的人。
國師高考提醒您,下一站白琥路到了,請有需要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興許是狂風所致,公交開得很緩慢,甚至于稱得上謹慎。天色已暗,車窗外樹移影動,沙沙作響,時不時飄起來一兩個廢棄的塑料袋。林沂低頭看了眼時間,距離火車發車不足半個小時,而他還要有兩站二十分鐘的時間,有很大的概率要晚點。晚點也好,林沂心里想,至少不用再擔心到那兒以后的事了。
對于阿萊夫,林沂并不十分贊賞,其所謂的無限崇敬,無限悲哀,換一種視角來看,也不過是有限的無限,瞬間的永恒。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火車站采用舊式建筑,如此貼近文化古都的名號,拋開其內部的錯綜復雜,僅僅從外觀來看,它與附近的高樓天廈可謂是格格不人,林沂只是掃了一眼,便無心理會。當務之急要先坐上火車再說。
過安檢,上樓梯,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流逝,仿佛頭頂懸掛著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剛得以緩和的腸胃又因此刻的狂奔,隱隱有復發的預兆。
“尊敬的乘客,距離K3208號火車發車已不足五分鐘,請沒有上車的乘客,把握好時間。”
看樣子趕得上,林沂在檢票口刷過身份證,長舒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長廊,十四個站臺,他連忙看自己是哪個。等他確認完一切信息,車次車廂車位,并來到對應的站臺之后,火車已經關閉了車門,汽笛轟鳴,儼然準備出發。車里一個女人透過窗戶望著他,眼神略帶嘲弄,仿佛在質問他為什么不能早一點來。
此時已是八點鐘整,公交末班車早已出發,再趕回學校顯然來不及。他將要面對的,不是火車如何退票,不是劇院如何退票,不是到了張州要干些什么,不是阿萊夫,不是論語,他所面臨的從始至終,唯有一個問題:今夜何去何從。
責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