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彬 河南襄城人 現居河南平頂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莽原》《山西文學》《萌芽》《四川文學》等刊發表小說10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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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去市老促會“跑會”,聽到烈士名單的故事。
故事是老促會會長講的,說是五十年前,為執行中共中央“綰轂中原\"的戰略方針,新四軍季先念部第五師在黃霖將軍的指揮下,挺進沙汝河流域,開辟豫中敵后抗日根據地,打響對日作戰第一槍。新四軍某團一營二百余名指戰員在汝灣鎮牛頭山阻擊日本增援部隊一個聯隊兩干多人,在長達九小時的戰斗中,共擊退敵人七次進攻,守住了陣地,幫助主力部隊取得了勝利。戰斗結束打掃戰場,地下黨發動群眾掩埋烈士遺體,首長將犧牲的烈士名字用紙寫下,交給群眾,群眾冒著生命危險把名單藏在自家墻洞里,一直藏了五十多年。革命老區修建烈士陵園,群眾獻出名單,讓烈士有了名分……
“由此可見,老區群眾覺悟是多么高,他們對革命先烈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你們搞宣傳的,要好好挖掘挖掘,寫出正能量的好作品。\"故事講完,老會長最后點晴。
千萬不要望文生義,以為老促會是有關老年人的民間協會,這組織大有來頭,是關于革命老區發展的有編制有經費有辦公室的正規軍,會長是市委老書記,資格老威望高,他講故事在座的無不屏息靜聽,聽完故事爭相發言,氣氛十分熱烈。聽著大家發言,我暗自琢磨:誰藏的名單?為什么藏這么久?珍藏名單的人還在世么?他是怎樣一個人?故事背后肯定還有故事,于是記上心來。
2
根據市老促會人員的指引,我先后走訪了汝灣鎮老促會、黨委辦、廣播站、文化站等單位,弄清了輪廓。老書記講的牛頭山戰斗,當年的《新華日報》有專題報道,軍史亦有記載。烈士名單是一個叫楊賴狗的人交給鎮老促會的。接待我的張主任說,楊賴狗是牛頭山烈士陵園的積極倡議者,政府決定建設烈士陵園,他又貢獻出烈士名單。我問楊賴狗是什么人?張主任說楊賴狗是汝灣兒農民,名單就藏在他家老房子的墻洞里。我興奮了,接連向張主任發問:他多大年齡?誰給他的名單?掩埋烈士遺體他參加了嗎?張主任說楊賴狗七十多歲,據他自己說掩埋烈士那年他十來歲,參加了。名單來歷我們問過他,他一會兒說是陳丙璋,一會兒說是譚先生,一會兒又說是新四軍首長親自給他的,可能是時間久了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了。怕我拎不清,張主任又解釋了誰是陳丙璋,誰是譚先生,把他掌握的所有情況以及他的推斷都說了一遍。憑直感,我斷定這個故事有挖頭,楊賴狗更是一個有挖頭的人物,于是請求張主任:能見到楊賴狗嗎?張主任說可以。于是在張主任陪同下,我們一起去見楊賴狗。
汝灣兒是一處奇妙的所在,汝河從西山涌出,蜿蜒向東,在這兒突然拐了個大彎,向南流去。俗話說:河拐大彎必有奇人出,汝灣兒歷代出名人。汝灣兒在灣內,縣城在灣外,灣內灣外隔河相望,古有渡口現有大橋,汝灣兒繁華不亞縣城。灣外一馬平川,灣內三里就是牛頭山,五十年前的那次戰斗就發生在牛頭山。
跟著張主任左拐右拐,最后停在臨街一處宅院前。沒有大門,柵欄敞開,進了院子,主屋是當下流行的兩層半水泥磚墻平頂樓房,西配房舊墻舊瓦,高高大大,東邊又小又低是廚房。楊賴狗在家,他住在西配房。張主任引薦,我趕忙敬煙,他漫不經心接過,夾在耳朵上。我又掏出兩支點燃了,遞給他一支,自己吸一支,張主任不抽煙。張主任說明來意,楊賴狗不哼不哈,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我有所圖,賠小心討好楊賴狗:您這宅院有年頭了吧?楊賴狗扭頭唆我一眼,閃亮的眼神讓我一驚。這個不起眼的鄉下老頭兒,身材瘦小、臉干巴巴的,衣著也不講究,一雙眼睛細細的,瞇縫著,突然一睜一閃,卻亮得晃心。這人不簡單,我暗暗告誡自己。張主任介紹完,我趕緊向他示好。一陣鈴聲突然響起,楊賴狗從衣袋里掏出手機,是那種老年人用的簡易款型,聲音特別大,他并不接聽,把嘴里小半截兒香煙拔出來,扔腳底下踩了,說:不巧啊,我得去地里干活兒了。看著,干部來家了,連口水都沒喝,對不住了啊!說著站起身來。
離開楊賴狗家,張主任抱兼說真不巧,您白跑一趟。我說您領我見了人,還替我要了手機號,得感謝您啊。
3
說說我自己吧。
上大學我是新聞系學霸,畢業后到市報當記者。我的志向是當名記者,寫大塊文章,弄大動靜,前些年寫過一批有影響的調查新聞,風光一時。后來報社取消了調查新聞,派我跑會,各種會議多多,大同小異,無趣得緊。不甘碌碌自棄,偷偷改弄文學,已經在刊物上發表過幾篇小說,興頭正足。聽老書記講了烈士名單,立馬想起一位做過新聞的老作家的教導一 一新聞背后是文學,感覺有可能弄出一篇小說來,因此特別上心。
為了采訪順利,我先做功課,查閱能找到的資料,把當時的抗日形勢、中共中央的“綰轂中原\"戰略、新四軍挺進豫中、母豬峽戰役、牛頭山戰斗以及汝河縣、汝灣鎮的地理風貌風土人情等,來一個全方位的了解。功課做好了,該去汝灣了,卻聯系不上楊賴狗,撥多次電話他才接一次,說一句在地里忙呢,就掛斷了。幾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還是聯系不上,我急了,托朋友一一當調查記者時發展了眾多眼線,不少已成為朋友一一打聽到楊賴狗在家,干脆來個不約而至。
騎車在汝河大堤上行走,真是天享受。
聽汝灣兒老秀才講過:汝河不是一般的河,是人母河,女媧就是在這兒捏土造人的,原本就叫女河,后來有文字了,添三滴水,才叫汝河。老秀才的說辭是否成立不得而知,但汝河的確秀美婉約,水清沙白,岸柳依依,水面時寬時窄,除了雨季發水,總是靜靜地流淌。溫暖季節,女人結伴到河里洗衣裳,男人撐起小船在河里撒網,船頭立一只或數只魚鷹。近年禁捕了,改為垂釣,一河兩邊,一排排或蹲或立,全是嗜釣的男人,釣不到魚也耐心蹲守一一或許,他們的情愫不在釣魚,是要親近汝河吧。
汝灣鎮不遠,一路欣賞著景致,很快到了。
去過一次楊賴狗家,無須問路。經過十字街,隨手買點禮物。朋友點撥楊賴狗喜歡喝酒,買了一瓶汝河白,這酒外人不知,在當地卻受熱捧。鹵貨店里,買半片豬臉,配水煮花生、腌蘿卜條。扭臉看見火燒爐子,聽說汝灣的火燒夾牛肉好吃,買了三個。一人一個就夠,為了好看,多買一個。
食品袋掛在車把上,左轉直行,來到楊賴狗家大門外。仔細端詳,斷定楊賴狗家應是天宅院格局,只是沒有大門弄個柵欄,顯得不倫不類。進院子,楊賴狗正蹲在屋門口吸煙,看見我,一點幾都不意外,咧咧嘴,說句“來啦”。我應:來看看您。把車停好,取下食品袋,走近楊賴狗,說想和您老說說話,喝兩口。著我亮出汝河白,楊賴狗臉上泛出善意,道:你知我好這一口?我說您老名聲在外,誰不知道您啊!說著把另一只袋子遞給楊賴狗:諾,火燒夾牛肉,趁熱吃。楊賴狗眼倏地一亮這眼神我見過一次一一起身接過袋子,連說進屋進屋。
進到屋里,掃視一下,寬大的房子沒有隔擋,一覽無余,當門一張矮桌,矮桌后邊靠墻一張方桌,很舊了,烏烏的,上邊亂七八糟放一些物品和一只茶瓶。屋子兩端,左邊堆放雜物,滿滿當當幾乎沒法下腳,右邊靠墻臨窗擺一張床,床腳一個木柜子。抬頭看,二梁起架,大梁粗壯結實,二梁挺直有力,都烏烏的,閃著老舊的光。這樣的房屋結構已經很少見到了,不禁生出肅穆之意。把酒、菜擺到矮桌上,楊賴狗拉出兩只木凳,又從方桌抽屜里翻出兩只酒杯,是那種尋常可見的瓷杯,里白面紅,寬底闊口,俗稱八錢杯。我最多能喝四兩,汝河白甘烈厚壯,三兩都夠嗆,這八錢杯喝不了幾杯,不知道楊賴狗啥酒量。忽然意識到酒買少了,應該買兩瓶。
話是從火燒夾牛肉扯開的。
不等我讓,楊賴狗拿起一個火燒夾牛肉,先放在鼻尖聞聞,爾后咔喀一一猛咬一口,大嚼起來。這老頭兒,牙口可真好,心里贊嘆,我也拿起一個火燒吃起來。吃一陣兒,沒話找話,我說汝灣兒的火燒夾牛肉,味道不錯啊。楊賴狗一邊嚼一邊說:當然啦,這是咱汝灣兒最好吃的東西,不過現在的東西,比以前差多了。我沒吃過以前的東西,弄不清差距有多大,繼續沒話找話:差哪啦?楊賴狗已經嚼完了一個火燒夾牛肉,拍拍手,端起茶缸灌一口,才回答說:差老鼻子了!當年的好東西,你們年輕人沒吃過也沒見過,給你批講批講吧。一聽他要“批講”,我心中暗喜,朋友說楊賴狗“藹獠\"得很,一愛喝酒二愛批講,平時像個悶葫蘆,高興了就來一句“給你批講批講”,不管人愛聽不愛聽。我當然希望他“批講”,索性放下吃了一半的牛肉夾火燒,洗耳恭聽。楊賴狗批講道:當年那火燒,嗨!跟現在的不一樣,真不一樣。楊賴狗說當年的火燒如何如何薄,如何如何酥,牛肉鹵得如何如何爛,如何好滋味,紅漉漉的,中間夾著一道一道筋,肉紅筋亮,拿大刀片,片得飛薄飛薄,掂起來,均勻、透亮。你看現在的牛肉,顏色、味道,哼!也不是片,是切,切也切得不均勻…沒法比。你去買火燒,付了錢,師傅先拿刀把火燒劃開,再拿筷子夾三片牛肉定是三片,塞進火燒里,拿草紙裹了,遞給你,熱熱的,咬一口,嗨。又是一聲嗨,楊賴狗眼瞇起來,回味以前的美好,好一會兒,才呼出一口粗氣,指指桌上的火燒:看看現在的,火候、味道,不能比、不能比啊。
楊賴狗果真能批講,一開口,話就湯湯似汝河水,遍地風流,但不是流哪算哪,最后能收回來。多年的采訪經驗告訴我,無論他說什么怎么說,都不能打斷,讓他隨意說,隨意說的話才真實有價值。
楊賴狗說他五歲以前沒有吃過火燒夾牛肉,五歲那年才第一次吃。那年收成好,東家高興,多給了賞錢,爹領了賞錢回家,買兩個火燒夾牛肉,新出爐的,熱熱的散著香氣,爹一進家,一家老小圍了上去。爹拿菜刀把火燒啪啪剁開,火燒又酥又脆,不能手掰,快刀猛剁才不碎,剁好,給家人分,一人一塊。爹最親俺,給俺的那塊兒最大,俺幾口就吃完了,根本沒來得及品,咂巴咂巴嘴,真好吃啊!從此記住夾火燒夾牛肉了,老想吃。第一次吃整個兒火燒夾牛肉,是譚先生送給我的漸人佳境。
看楊賴狗手里的煙快燒著手了,我趕緊遞上一支。他接過,熟練地連過濾嘴接上,繼續批講:譚先生人好啊!有學問,穿長衫,戴禮帽,有派頭。別看是外地人,人緣好,威望高,男女老少都尊敬。譚先生和陳丙璋是好朋友,隔三岔五就見面喝茶聊天,譚先生來陳丙璋家,或是客房,或是葡萄架下,或是后花園亭子里,有時幾個人,有時就他倆。
幸虧功課做得扎實,知道譚先生是地下黨負責人,職業是汝灣學校的教書先生,牛頭山戰斗后身份暴露,隨天部隊走了,再沒回來;陳丙璋是汝灣兒頭號大地主,良田千畝,五進宅院,土改時被鎮壓了。
俺爹在陳丙璋家當牛把兒,常年住牛屋,諾,這就是牛屋,楊賴狗說著指了指房子:看看人家這房子,多強實,上百年了,除了翻瓦幾次屋頂,骨架沒動過,著樣子還能撐些年頭。前幾年,兒子要扒了改成平頂水泥房,我說啥不讓。這房子多耐啊,冬暖夏涼。
我連連點頭,說這房子確實好。
陳丙璋家用短工多,長工少,俺爹是長工。楊賴狗沉浸在記憶里,散散漫漫往下說:五歲那年,我跟著俺爹住牛屋,俺家兄弟姊妹多,家里房少不夠住。爹叮哼我到了主家不能亂跑,更不能往后院跑,可我在陳家大院到處跑,也沒人管。譚先生和陳丙璋喝茶說話,看見我就笑,有時還拿桌子上的點心給我吃。陳丙璋和善,譚先生比陳丙璋還和善,那天我在街上瘋玩,剛跑到十字街,譚先生和一個人站著說話,看見我,招手讓我過去。我過去了,譚先生把胳肢窩夾的一個紙袋遞給我,說你把這本書交給陳三爺一一陳三爺就是陳丙璋一一我有急事不去家了。我拿了紙袋扭頭跑,又被譚先生叫住。譚先生到火燒爐買一個火燒夾牛肉,草紙包了,遞給我,叮哼我直接回去別亂跑,一定把書交給陳三爺,可不能丟了。我答應一聲,撒腿跑了。跑回陳家大院,把紙袋交給陳丙璋,找一旮晃吃火燒夾牛肉,嘖嘖,真過癮啊!頭一次一人吃一整個火燒夾牛肉,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那天以后,我總想見到譚先生后來聽說,譚先生是共產黨的負責人。楊賴狗嘿嘿笑了起來。
楊賴狗說得不錯,譚先生當時是豫中特委負責人,隨大部隊走后有幾種傳聞,一說在部隊當首長,一說派到國外當大使,還有說他干情報工作,工作絕密,連家人都不能聯系。反正離開汝灣后,誰也沒有再見過,也沒有準確消息。
不知不覺酒瓶見底了,楊賴狗把空酒瓶用勁兒晃幾晃,又倒出一些酒來,端起來啾一聲喝干,說:不早了,我也喝高了,不送你了啊!說著站起身往床邊走。
我趕緊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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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說楊賴狗“獠”,接觸后發現他很隨性很有趣,一點不“獠”。汝河白作用當然有,火燒夾牛肉作用也明顯,但我更相信緣分,一場小酒之后,再打電話,一打就通,約好時間,我去他家見面。前后總共去他家三次,買了五瓶汝河白,十幾個牛肉夾火燒以及鹵豬臉還有水煮花生,破費不大收獲大,除了獲悉故事背后的故事,還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第二場酒,話題還是從火燒夾牛肉開始。楊賴狗說汝灣兒的火燒夾牛肉好吃,陳丙璋家的油旋兒更好吃,街上的火燒夾牛肉有錢就能吃,陳丙璋家的油旋兒可是有錢也買不來。陳丙璋家的廚師姓張,手藝高,面活兒好,做的蒸饃烙饃油饃菜蟒…都好吃,油旋兒最好。做油旋兒費時費力,平日不做,有客時才做。做油旋兒得用大鏊子,芝麻稈兒燒。面是二細面,油是上好的豆油摻上好的豬油。面得用勁和,和了醒,醒了揣,沒手勁兒做不了。面揣好了,用大搟杖搟,搟得薄薄的,淋油,折疊,再搟,折幾遍,搟幾遍。面喝足了油,亮亮地、瓷瓷地,拽一小塊兒,用小搟杖烙,烙好了,子也燒好了,往鏊子上一貼,香味就飄起來了。炕一會兒,翻過來,又是吡一聲,兩邊都黃了,用手旋,旋幾圈兒,拿小搟杖戳,邊戳邊旋邊往饃上淋油,這會兒淋的是芝麻油,一面淋好了,翻過來,戳、旋、淋油…油旋兒熟了,黃燦燦暄騰騰,一層一層一旋兒一旋兒,冒著香氣,拿饃筐盛了,端到客廳去…饃筐一定是汝河紅柳編的,透氣,不哈水…嗨嗨!人家那油旋兒…楊賴狗說著又瞇起了眼睛,很享受的樣子。
那天譚先生來了,陳丙璋留他吃飯,張師傅做了油旋兒。那天天氣晴好,他們在后花園亭子里吃飯,我假裝追麻雀,追到亭子下。譚先生看見我了,招手讓我到亭子里,我不敢去,站在亭子下,眼可是町著桌子上的油旋兒。譚先生撕下一大片油旋兒,說:來,嘗嘗。我太想吃了,可陳丙璋在,我不敢。陳丙璋站起來,拿起譚先生撕下的油旋兒,走下亭子,遞給我,說去吧玩去吧。我接過油旋兒就跑,聽見兩個天人在我身后哈哈天笑。我只吃過那一次,再也沒有吃過,恐怕永遠也吃不到了…楊賴狗嘆口氣,開始喝酒。我心思在名單上,對油旋兒興致不大,但也得陪演,就說現在條件比以前好,咋就吃不到好油旋兒呢?楊賴狗嘴一撇,說你知個屁!油、面、柴火,都不能跟以前比,再說,張師傅的骨頭也早返糟了,往哪兒吃去?從火燒夾牛肉扯到油旋兒,扯夠了油旋兒扯廚師的手藝,扯下去了大半瓶汝河白,在我不露聲色的導引下,終于扯到了烈士名單。
楊賴狗說那份名單是譚先生寫的。
牛頭山戰斗結束后,譚先生組織人上山收尸,陳丙璋去了,俺爹去了,我也跟著去了,我不想一個人待在牛屋里。譚先生人望高啊,他一發動,都愿意跟著去。天麻麻亮,幾十號人扛著鐵鍬、三齒耙上山了。槍炮聲響了一夜,汝灣兒人都沒有睡,槍聲停了,上山的上山,沒上山的窩在家里等,都想知道究竟。那是個半月天,月亮鐮刀一樣掛在天上,有霧,濕濕地往臉上撲。剛到山腳,就聞到一股子焦蝴味夾著血腥味,到了山頂,看見東倒西歪躺著好多人,全是尸體。在譚先生指揮下,開始收殮尸體,沒有人出聲,只管悶頭干活兒。山頂巨石下有一棵大樹,大傘一樣,能罩半畝地,可惜現在沒有了。在大樹下挖一大坑,把尸體抬到坑里,有幾十具吧。譚先生一個一個為烈士擦臉,掏出紙寫寫畫畫。然后封土,封好了土,又在上邊蓋上樹枝荒草。我天生不知道怕,看著大人們抬尸體,很好奇,湊近了,看見滿是血污的臉,張嘴瞪眼很嚇人,趕緊往后出溜,看見譚先生和陳丙璋在大樹另一邊小聲說話,我躡手躡腳湊過去聽。那時天已大亮,看見譚先生把一個包包交給陳丙璋,小聲叮哼:把這個保存好,將來抗日勝利了,我會回來取。我聽不懂譚先生說的啥,眼睛町著包包,希望里邊是好吃的。我不小心弄出了動靜,譚先生一扭臉看見了我。譚先生臉色很嚴肅,沒有像往常擺手叫我過去,他朝我走過來。我有點害怕,想撒丫跑,又惦念好吃的,沒有跑。譚先生走近我,天手摸著我的頭,柔聲說:小小孩家,膽子可不小,長天一定是好樣的。等會兒下山了,賞你一個火燒夾牛肉。一聽火燒夾牛肉,我高興壞了,說我要吃火燒夾牛肉。譚先生說一言為定,還跟我拉了拉鉤。下山的時候,我滿腦子想著火燒夾牛肉,不知道啥時候譚先生不見了,以后也再沒有見過他。不過火燒夾牛肉我吃到嘴里了,不是一個,是兩個,陳丙璋買的。幾年后,陳丙璋把小包包交給俺爹,我才看清了包包的顏色和材料一一土黃色,油布,防潮那種油布。不過包里包的啥東西,又是多年以后才知道。
談著不凡的經歷,楊賴狗很生出些英雄氣,端起酒杯跟我碰,一揚脖兒,喝得一滴不剩。我也不敢含糊,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雖然有意識給自己少倒些,也差不多有半兩酒,一口干下,還真有點兒勉強,跟楊賴狗比,我道行淺啊。
一杯酒的功夫,楊賴狗話題又轉彎兒了,他把土黃色的包包放下,說起了陳丙璋。
陳丙璋跟一般小地主不一樣,人家家大業大,又有文化。小地主得自己下地干活兒,陳丙璋很少去地里,去也是穿長衫戴禮帽,轉轉看看,不干活兒。陳丙璋是汝灣兒人心里向往的天人物,見了他都笑臉相迎。陳丙璋也隨和,碰見人了點頭微笑。誰也想不到人上人會變成人下人,被踩在腳底下。譚先生走后,過了兩三年,冬天,工作隊來了,搞土改。陳丙璋消息靈通,聽到了什么,整天凄惶惶的,臉色也難看,一家人鬼鬼祟祟,有時白天關門,有時徹夜亮燈。忽然他兒子不見了,又一天他老婆閨女也不見了,剩他一個人,悶在屋里不出門。一天夜里,陳丙璋來到牛屋,跟爹說話。一個大院住,陳丙璋從來不進牛屋,突然來牛屋,肯定有關緊事。俺爹一見陳丙璋進屋了,趕緊迎上去,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陳丙璋反手把屋門關上,從懷里掏出包包,就是我在山上著見譚先生給他的那個王黃色包包。陳丙璋說老栓啊你在我家這么多年,我待你不差吧?俺爹說您待我好,我記著吶。陳丙璋說我托付你件事。俺爹趕緊應承。陳丙璋說譚先生你知道,那是干大事的人,他是哪邊兒的咱不清楚,可他是好人,他托付給我的事,我答應了我得守信用,眼見我保不住了,遍想就你指得住,我把它交給你。陳丙璋把包包交給俺爹,叮哼:譚先生說了,把這個保存好,抗日勝利了,他會回來取…交代完陳丙璋就走了,俺爹抱著包包在屋里來回走,動靜很大,連臥著打盹兒的牛都給驚醒了。幾天后,陳丙璋開始挨斗,斗了幾場,被五花大綁推到寨濠邊,槍斃了,尸首被踢到寨濠里……
這時候已經是第二瓶。給他添酒他沒有反應,我喝多少他也沒有反應,我就只喝一點點。添上酒,趁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先開口。我問日本投降這么多年了,建國也這么多年了,為啥不早些把名單拿出來?楊賴狗用鼻子嗤了一聲,說:這可是有講究,你想聽,就給你批講批講。你想想,那年頭兵荒馬亂,黑白紅黃,官軍加老日,哪一路都來走一走,汝灣兒又是水旱碼頭,哪家不想盤占?譚先生雖說人緣好,誰知道他是哪一頭?俺爹瞎字不識,就會喂牲口,夠不著跟譚先生說話。譚先生托付陳丙璋,陳丙璋托付俺爹,俺爹又托付給我,就這么回事。那時候的人說話一句頂一句,陳丙璋的話俺爹一直記心里,說要等譚先生,不見譚先生不能拿出來,一等等了許多年。俺爹沒有等來譚先生,臨死前才把包包交給我……
要是等不來譚先生呢?我插一句。
楊賴狗嘆息一聲說是啊是啊,這么多年了,風來雨去,誰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啊!
靜了一會兒,我問名單就藏在這屋子里?楊賴狗說對,就在條幾后邊墻洞里。我試著問能不能…你想看看是吧?楊賴狗倒爽利,說這還不容易?說著站起來,指揮我幫他把堂屋靠墻的條幾拉開,指著一處墻壁說就在這兒。他指的地方距地面二尺來高,平平整整和周邊渾然一體,看不出蹊蹺。楊賴狗拿一塊兒鐵片,上撬撬,下撬撬,左撬撬,右撬撬,用手一拉,拉下一塊兒不規則的墻皮,現出一個洞來。就在這里邊藏,藏了五十年,你看這墻多結實,別看是土墻,百十年了還結結實實,比現在水泥磚墻還結實,以前人干的活兒就是地道。據楊賴狗回憶,他爹用子把墻上挖個洞,把名單包裹好放進洞里,再用糯米水礓子土和成泥,做成墻皮把洞口貼上,嚴絲合縫,再用稀泥把縫糊了,條幾一遮擋,神仙也著不出啊!
話越說越多,故事越挖越深,一個疑問跳了出來一一既然要等譚先生,沒有等來譚先生,為什么交出了烈士名單?什么情況下交出的名單?我想接著問,楊賴狗搖搖晃晃站起來,撲到床上呼呼睡去。這做派,讓我想起李白詩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此老卻連招呼都不打,比李白還李白。看看第二瓶酒,差不多下了三兩,他少說喝了八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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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賴狗貢獻烈士名單,無須他批講,我從其他渠道輕易獲悉了。
楊賴狗出身好腦子活又識字,曾是村干部的后備人選。沒有當上村干部,卻經常去村部看報紙。有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回憶當年新四軍執行中共中央“綰轂中原”戰略,發起野豬峽戰役,某團一營奉命在牛頭山狙擊日本的救援部隊,戰斗打得非常激烈,幾十名指戰員壯烈犧牲。牛頭山當年那場戰斗原來是新四軍打日本人的?時間、地點吻合,楊賴狗大喜過望,開始向鎮政府建議修建烈士陵園,開始一個人提,后來發動幾個人一起提,政府接受建議后,又貢獻出珍藏的烈士名單。
探秘到此,烈士名單的來龍去脈已經弄清,楊賴狗這個人也基本清晰,寫人物報道綽綽有余,但寫小說,還缺些枝枝葉葉。故事的起源是那場戰斗,楊賴狗親身感受過,肯定有不一樣的說辭,應該聽他“批講批講”,于是我再次聯系楊賴狗,再次去到他家里,當然,少不了帶上鹵豬臉火燒夾牛肉,還有汝河白。
熟不拘禮,滿上酒,我就請楊賴狗談談牛頭山當年那場戰斗。楊賴狗咦一聲,說我談了那么多還不夠你寫?你是想弄篇大文章吧?你掙多少稿費我不問,可你得請我吃火燒夾牛肉。我說您放心一定請。楊賴狗感嘆說你當記者好,有工資,還能掙稿費,不像我們老農民,全靠兩只手在土里刨食兒。這話題有點兒擰巴,不談為好,就把話題往牛頭山拉,可楊賴狗軸得很,他的嘴巴他當家,我拉不動他。話題還是擰巴,再擰巴下去怕要走調,正不知如何解,楊賴狗忽然提高嗓門說:倒是有一個差事幾我能干,我也愿意干。我問啥?他說烈士!如果日本人膽敢再來侵略中國,我一定當烈士!話說得豪氣。著我沉默不語,楊賴狗話題一轉,轉向了牛頭山。
牛頭山可不是一般的山,牛頭牛頭牛的頭,也就是伏牛山的頭。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汝灣兒可是塊兒風水寶地,半圈兒有河半圈兒是山,河里有魚有蝦,山上有果有柴,土地肥沃,山美水美,要啥有啥。我從小就在河里泡,一氣能游七八里,扎猛子能憋一頓飯。上山打柴,一天能跑幾個來回。我貪玩,不好好打柴,上山就追鳥,追不上鳥摘果子,酸棗、櫻桃…逮啥摘啥,吃得滿嘴發紫,到了飯時,筐里還是空的,趕緊拾些干柴回家,筐里柴少,我可沒少挨吵。楊賴狗說著嘿嘿笑,一臉不在乎。
那天我沒貪玩,想讓大人夸夸我。山上到處拾柴,不貪玩,一會兒就撿滿滿一大筐。下山到家,卸完柴,娘夸我,賞我一塊兒燒紅薯。吃完紅薯,去找爹,爹高興了也會賞我好吃的。這時候牛羊開始歸圈,豬狗等待吃食兒,雞晃著疲憊的翅膀打鳴,求主人撒把吃的。女人忙著做晚飯,男人叼著煙鍋子圪蹴在門口石板上,咝吧咝吧抽。一切都平常,像往日一樣平常。我剛進陳家天院,只聽“轟”一聲炸響,像打雷又不像打雷,仰臉看天,還晴著,日頭下山了,云彩還在天上掛,五顏六色,好看極了。不是打雷,啥器物這么大動靜?說話間槍聲響了,像炒炒豆,像放鞭炮,里啪啦、里啪啦,一會兒又一聲巨響,震得天都黃昏了,槍聲也越響越密,辟里啪啦、嶰里啪啦…這時候人們都弄清了,響聲在牛頭山那邊,有人在打仗,誰跟誰打不清楚。那一會兒,男人們表現出少有的敏捷,拔出嘴里的煙鍋子,快速把并不結實的門吱吱呀呀關上,扣緊搭鏈;婦女不做飯了,抱緊孩子躲在墻旮晁里;豬早已縮在窩兒里一動不動,狗汪汪幾聲就鉆到主人的床底下;只有雞,咯咯嘎嘎飛向樹權,伸長了脖子,驚慌地四面查看;牛剛回牛屋,不等主人吆喝,自己趴在了地上槍炮聲、喊殺聲從黃昏開始,時緊時松,持續了幾個時辰,人畜都嚇破了膽,連夜間歡實的老鼠都不見了蹤影。槍聲稀疏下來,越來越稀,末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天地萬物都變得寂靜,死一樣寂靜。牛怯怯地開始吐粗氣,抬頭看爹,爹看了看更漏,剛過四更。
這是汝河灣經過的最大最猛的陣仗,真激烈啊!幾十年過去了,想起來還是膽戰心驚。楊賴狗用驚嘆結束了批講。雖然沒有親歷戰斗現場,仍然批講得有聲有色,不由得贊嘆楊賴狗的講述天才,心甘情愿陪他喝下一杯汝河白。
素材夠多了,故事也足夠圓滿,一篇向先烈致敬的小說就要誕生了,心里暗暗得意起來。
周同志,著你這人厚道,我也不虧待你。知你要寫大文章,我再給你透點秘密。楊賴狗突然神秘兮兮,語氣也為之一變。我心里一振,正襟危坐,恭聽楊賴狗講述秘密。
老促會那張名單不全。楊賴狗伸長脖子湊近我,把嘴里的酒氣噴到我臉上:名單總共三張,我交了一張,還有兩張在我手里呢。
我大吃一驚,盯著楊賴狗不知所措。楊賴狗卻輕松自在,搖頭晃腦說我要等譚先生,等不來譚先生,我不能全交。看你人不錯,把底兒泄給你,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那場酒咋結束不記得了,咋離開楊賴狗家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回到市區我就直奔老促會。
6
第二天,老會長親自出馬,率領市老促會和有關部門負責人齊聚楊賴狗家,面對滿屋子大大小小的干部,楊賴狗拿捏足了批講夠了,才亮出了他珍藏的兩張名單。
烈士名單總共三張,上交的一張,清清楚楚寫著新四軍某團一營陣亡的指戰員名單,共34名,有名有姓,繁體字,字跡工整清晰,只在連筆處看出書寫者急切的心境。這張名單現存汝河縣老促會,烈士陵園建好之后,將由縣檔案室珍藏。
第二張名單,縣民團陣亡人員,共28名,有名有姓8名,無名氏20名;
第三張名單,秦椒紅部陣亡人員,共19名,有名有姓4名,包括秦椒紅本人,無名氏15名。
新名單的出現引起巨大震動。新四軍犧牲的指戰員,當然配享紀念碑,當時縣民團的武裝,怎么辦?秦椒紅是西山有名的土匪,怎么處置?老會長是三八式干部,資格老身份高,他也不敢做主,火速上報省老促會,最后驚動了大領導,幾經周折,竟然找到了當年書寫名單的譚先生。
果然如傳說的那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譚先生一直從事秘密工作,雖然早已退休,但仍然深居簡出,不輕易露面。名單的事牽動了譚先生,譚先生說野豬峽戰役是新四軍遵照中共中英“綰穀中原\"的戰略部署發起的,牛頭山戰斗是38團主打,縣民團和秦椒紅協同戰斗,是統戰的結果,參戰的不是地下黨員就是積極分子,都為抗日犧牲為民族犧牲,都是烈士。譚先生一錘定音。
塵埃落定。烈士名單有了結論,紀念碑上,鐫刻了三組共81名抗日烈士,46名有名有姓,35名無名氏。
7
小說初稿完成后,我又一次去汝灣見楊賴狗,除了表示感謝,還要向他解釋,我之所以沒有替他保密,一是事關重大,二是我爆料對他也不算壞事。
看見我走進院子,楊賴狗伸出兩只手來不是接我提的吃喝,而是比出兩根天拇指。廢話無須多說,幫他拉出小桌,擺上鹵豬臉煮花生火燒夾牛肉,打開汝河白,端起八錢杯,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來!干!
兩杯酒下肚,我問楊賴狗為啥不一次把名單獻出來,你唱的哪一出啊?楊賴狗嗤我一鼻子,反問:你知道為啥汝河里有大魚,門前寨溝里只有小魚小蝦嗎?
似懂非懂。懂也裝作不懂。等他批講夠了,我再發問:把秘密泄露給我?你是故意的吧?楊賴狗狡黠地一笑,說:都知道報春花,也有說報春鳥,其實最早報告春天消息的,是一種小蟲子。話鋒一轉,夸獎我:中!你中!你能寫出大文章了。我心中一凜,立刻品咂出面前這位老者的分量了,端起八錢杯,豪氣地表態:好,我愿當這個小蟲子!
8
虎頭山上,一群人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好像在查看、在尋找,更像在辨識。為首一位老人,身材挺拔,目光深邃,稀疏的銀發隨風起舞,深色呢子大衣在山風吹拂下不時擺動,烘托出老人非凡的氣度。老人身后,跟隨一群身著正裝的干部,他們面色莊重,認真聆聽老人每一句講話,謹慎回答老人每一句詢問。幾名新聞記者,有的緊隨老人身邊錄音,有的在外圍拍照、錄像。
一行人在山坪上轉了一圈兒,又兜了半圈兒,在一巨石下駐足。老人抬眼四望,仔細端詳遠方的山峰,自測巨石和山峰之間的連線,最后用確定的口氣指著腳下的小塊平地說:
就是這里!
為首老人正是譚先生,陪同的有省、市老促會的領導以及市、縣、鎮有關方面負責人。譚先生問起陳丙璋,鎮老促會張主任回答說土改時鎮壓了。譚先生哦一聲。停了一會幾,又問:他不是有個兒子嗎?張主任回答說土改工作隊一進村他兒子就跑了,有說去香港了,有說去國外了,還有人說他更名改姓,在一處不招眼的地方生活,反正再也沒有音訊。譚先生臉色凝重,沉吟一會兒,緩緩說道:不管他去哪了,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不會忘記老家、生他養他的地方。
有人發現了尾隨后邊的楊賴狗,就把他推到譚先生面前。面對譚先生,楊賴狗像小孩兒一樣扭捏不安,在眾人再三鼓勵下,才結結巴巴說譚、譚先生,我是賴狗、我是賴狗啊!譚先生雙手緊握楊賴狗的手,嘴唇抖動著說賴狗啊,你、你可立了天功啊!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平靜下來,譚先生詢問楊賴狗的方方面面,最后問楊賴狗有沒有啥要求。楊賴狗想都沒想就說有,烈士陵園建好后,我想來看園子,為烈士守靈。譚先生說好,好,太好了!還有其他要求嗎?楊賴狗說還能提?譚先生說你提你提。楊賴狗說我想吃火燒夾牛肉,一天兩個,趁我牙口還好,想再吃幾年。譚先生大笑,說我答應你,保證每天兩個,一直到你吃不動為止。隨行的人也跟著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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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主任的指示,落實很快,有關部門研究決定:楊賴狗為牛頭山烈士陵園專職工作人員,按副科級工資待遇,由汝灣鎮老促會代管,費用由汝河縣政府財政列支。得到消息,我當即打電話給楊賴狗表示祝賀,他呃呃兩聲就把電話掛了。熱臉貼上冷屁股,我自覺無趣,心說這個楊賴狗,果真獨獠。
鎮老促會通知楊賴狗去辦手續,造名冊的時候,張主任遲遲疑疑說能不能改個名字?楊賴狗天怒,說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爹娘起的名字,咋能改?張主任趕緊賠不是,連連說不改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