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大軍,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名作欣賞》《中國文化報》等報刊。
“唐家公子錦袍仙,文采風(fēng)流六百年。不見屋梁明月色,空余翰墨化云煙。”
這是季白《上陽臺帖》上的一首題詩,作者是元代的史學(xué)家歐陽玄。第一次讀到這首題詩,我就覺得歐陽玄這個老頭有點可愛。和這個無價之帖上所有題跋留名的帝王名士不同,當歐陽玄懷著驚喜的心情撫摸著六百年前“詩仙\"的墨寶時,他并沒有多少自得,也沒有過多評價李白的書法,而是直抒胸臆地表達了對“錦袍仙”恨不能相見的仰慕之情。是的,斯時陽臺雖在,詩仙已去,一切人物皆是非然,唯有眼前這幅“山高水長\"的翰墨云煙讓人懷想和惆帳。
《上陽臺》是季白書寫的一首自詠四言詩,該詩帖是其傳世的唯一的紙本書法真跡。其實李白的書跡在宋代時不專指此帖。據(jù)《宣和書譜》載,宋廷內(nèi)府曾藏有行書《太華峰》《乘興帖》二種,草書《歲時文》《詠酒詩》《醉中帖》三種。可作為旁證的是《上陽臺帖》里宋徽宗的跋文: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人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
可惜的是,詩仙的書名為詩名所掩,其書法作品少為人知。至于成為孤作的《上陽臺帖》與濟源王屋山的淵源,更是知者寥寥了。
提及《上陽臺帖》,自然無法繞過濟源王屋山陽臺觀,更無法繞過高道司馬承禎了。司馬承禎(639年一735年),字子微,河內(nèi)溫縣人,亦是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唐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曾記:“開元中自天臺徵至,天子師之,十五年至王屋山,敕造陽臺觀居之,嘗畫于屋壁。\"這里的“陽臺觀”,指的就是現(xiàn)在的王屋山華蓋峰南麓的陽臺宮了。也正是季白后來寫下《上陽臺帖》的地方。在這個奉旨敕造的皇家道觀,晚年的司馬承禎潛心修道,編集成《天宮地府圖》,并把王屋山列為道教的“天下第一洞天”,其一時香火鼎盛名重天下。
李白二十四歲時辭親遠游仗劍出蜀,在道士元丹丘的引薦下,得以在江陵結(jié)識正在云游的高道司馬承禎。司馬承禎見李白氣宇軒昂,舉正不凡,十分欣賞,看了他的詩文,更是驚嘆不已,稱其“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初出茅廬的李白得到一代道教宗師的贊譽,異常興奮,當即寫就《大鵬賦》一詩,序云:“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天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賦中李白以“大鵬”自比,以“希有鳥\"比司馬承禎,抒發(fā)了自己大鵬展翅的宏大志向,表示要跟隨司馬承禎神游八極。《天鵬賦》也成為季白的第一篇成名作。此次江陵邂逅對李白影響很大,從此兩人結(jié)為忘年之交,互為詩賦往來。至于后來司馬承禎引薦其結(jié)識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使其一步步接近皇權(quán)上層,直至供奉翰林則是后話。
可惜的是,詩人畢竟是詩人。曾經(jīng)“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終究難適官場。唐玄宗天寶三年(744年),應(yīng)召入宮風(fēng)光一時的季白被玄宗“賜金還山”了。“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于是,李白開始了他人生第二次縱情山水的自我放逐。是年,據(jù)《李杜合譜》記載:李白、杜甫與高適,嘗渡河游王屋山,謁道士華蓋君,其人已亡。這里的華蓋君,即是司馬承禎了。后人當是據(jù)此推斷,李白正是此次游訪王屋山時,才聞知司馬承禎已經(jīng)仙逝,而廖陽殿里先師手繪的那幅長九十五尺、高十六尺的巨幅山水壁畫猶在,仙鶴云煙山形澗壑無不栩栩如生。季白睹畫思人,觸景生情,感慨萬千,遂揮毫寫下重筆濃墨的《上陽臺帖》:“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落款是“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王靜安論李白詞曾云:“太白純以氣象勝。\"單就《上陽臺帖》詩的內(nèi)容而言,僅四言四句,卻簡潔雋妙氣象不凡。前兩句“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雖短短八個字,作者卻置身極高,縹緲凌空,仿佛置身于王屋仙山的天壇極頂,“天下第一洞天”的王者氣象盡人心胸。后兩句“非有老筆,清壯可窮”則是贊嘆司馬承禎高超的畫技,追憶之情亦躍然紙上。再觀其書,大類其詩。用筆縱放自如,意態(tài)萬干,頗有不遵法度瀟灑飄逸的詩仙氣度。
《上陽臺帖》中的“陽臺”當指濟源王屋山華蓋峰南麓的陽臺觀,已成學(xué)界定論。但是,如果說季白此次游歷王屋山是專程拜訪司馬承禎,則應(yīng)為謬傳。目前保存在濟瀆廟內(nèi)的《有唐貞一先生碑》曾有文載:司馬承禎蛻形于唐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夏六月十八日。而季白和杜甫等人游歷王屋山時已是天寶三年(744年),距司馬承禎卒年已有九年之久。眾所周知,當年的司馬承禎是唐玄宗重要的精神導(dǎo)師和宗教,崇道極誠的唐玄宗更是對其禮遇有加。司馬承禎羽化后,玄宗傷悲不已,追贈其為銀青光祿大夫,謚稱“貞一先生”。為了感懷昔日之情,玄宗還為其親作碑文,以祭哀悼。司馬承禎當時可謂極盡哀榮。試想,固然那個時代交通閉塞,但貴為國師的司馬承禎對季白有知遇之恩,同樣崇道的季白總不至于九年后還不知道吧?那么,李白為何而來?我想,與其說李白是為拜訪司馬承禎而來,倒不如說他是懷著朝圣的心態(tài)慕名前來“天下第一洞天”訪道求仙更加令人信服。
此外,李白的《上陽臺帖》的落款是“十八日”,司馬承禎則仙逝于“歲乙亥夏六月十八日”,因此亦有論者云,季白此行是為祭奠司馬承禎而來。可惜的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詩仙在《上陽臺帖》落款時卻未署年月只有日期,因而“祭日論”僅可存為一說,難當定論。至于為何兩個“十八白\"恰巧吻合,天概是天鵬和希有鳥命中注定的道教情緣抑或天意使然吧。
恰重陽佳節(jié),我又來到王屋山。
走近道境廣場,道樂聲聲,曲水流觴,極目遠眺,但見漫山紅葉千峰盡染,天壇極頂云蒸霞蔚,頓覺身心清凈,恍入清虛縹緲之仙境。沿正天門、軒轅殿拾級而上,陽臺宮下司馬承禎像前,一幅巨型石刻吸引住我的目光。
哦,原來是李白的《上陽臺帖》。
于是停下腳步,細細品味。那一刻,面前一方方琳瑯滿目的鑒藏印章讓我有些目眩神迷,宋徽宗、元張晏、清乾隆、民國張伯駒……歷史的畫卷徐徐展開,恍兮惚兮,感覺自己穿越了時空的隧道,似乎聽到這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展開書卷時的怦然心跳。又仿佛看到,那個身著白袍的“謫仙人”從遙遠的大唐,從千里霜雪萬里長空中飄然而至,似有幾分仙氣,帶著幾分醉意,不知是剛剛和王屋山人魏萬痛飲歸來?還是要隨孟夫子為司馬承禎閑掃落花?正恍惚間,詩仙吟唱著“山高水長,物象干萬…”從我身邊飄然而去,隱于遠處的仙山云氣之中。
哦,王屋山,上陽臺,好一派山高水長的仙山氣象,好一幅氣象萬千的翰墨云煙!
那好,一起走吧,就讓我追尋著詩仙的步履,重上王屋山,再次吟誦那盛唐最偉大的詩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