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

張燕峰，女，教師，現居，熱愛文學，業余寫作。

天寒。屋冷。

我搬出了新買的踢腳線取暖器。插上電源，一會兒工夫，屋里就暖和了，仿佛住進了一個太陽。

我把取暖器挪到母親面前。母親九十一歲，耄耋之年，畏寒，生命的燭火漸趨微弱，一點風吹草動就可能將之撲滅。母親伸出布滿老年斑像松樹皮一樣干瘦的手，顫巍巍地，放在散熱口上方，滿足和欣慰像流淌的泉水，從她爬滿皺紋的唇角和蒼老的眼眸里泊泊地溢出來，填滿了臉上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

“你們真是趕上好時候了。家里冷，有空調，有電暖器，還有電暖寶。我們小時候，只能靠火盆取暖。”母親說著，眼神迷離。

塵封已久的往事瞬間蘇醒過來，在母親的記憶長廊里，奔跑著，呼嘯著，吶喊著，撲面而來。

隆冬季節，滴水成冰。

沒有柴，更沒有煤。少量的麥秸要用來燒火煮飯，胡麻秸要披房（均勻地平鋪在房頂上，上面壓上石塊，用以給房子保溫）。這時，火盆便粉墨登場，大顯身手。火盆是在夏天用膠土捏成，陰干。也有的人家用瓦盆做內膽，外面糊一層黏性大的泥巴，干透之后即可用作火盆。只有家境殷實的人家的火盆才用鐵皮圍成，輕盈，不易損壞。

曾外公家有錢，他爹是方圓百里的大地主，曾請木匠做了結實的木頭框架，框住了里面用鐵皮做成的火盆，即使是火盆的鐵皮燒得通紅，也可以隨意搬動。

曾外公是獨子，年輕時，曾瘋狂迷戀鄰村一個窮苦的寡婦。本來是地主家尊貴的少爺，他卻心甘情愿做了寡婦的長工和奴仆，好像腦袋里被下了蠱，任誰規勸都置若罔聞。

一天夜里，曾外公趁爹娘睡著，半夜潛進屋子，把這只火盆偷偷帶到寡婦家。因為寡婦的孩子們終日鼻涕橫流，嘴唇烏青，瑟瑟發抖。

曾外公的爹一覺醒來，發覺火盆長了翅膀飛走了。“騰”的一下，怒氣從心頭升起，瞬間燃燒成一團熾烈的火，老人家拿起拐杖，踏著沒膝的積雪，徑直去了寡婦家。

果然，寡婦和兩個孩子正圍著火盆笑作一團，不肖子則蜷縮在炕上睡覺，身上蓋了條破舊單薄的棉絮，安靜溫順得像一只乖巧的貓。

曾外公的爹氣極，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地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搶起拐杖打在兒子身上。曾外公一邊“啊啊”地慘叫，一邊跳了起來，躲到了炕的最里面。

沒打到兒子，曾外公的爹余怒未消，又用拐杖直接把火盆搗翻，火星四濺，煙灰像黑色的蝴蝶，四下飛舞。

老人家陰沉著臉，并不看羞赧得滿面緋紅的寡婦和嚇得自瞪口呆的孩子，俯身抓起火盆的木框轉身就走。不料，曾外公敏捷得像一頭豹子，已從炕上一躍而下，雙手有力地鉗住了火盆另一側的木框。

父子倆扭扯在一起。兒子年輕力壯，父親年老力衰，注定是一場沒有懸念的爭奪。爭而不得，急火攻心，曾外公的爹噴出一口鮮紅的熱血，觸目驚心。兒子見狀，心有戚戚，放棄了搶奪。

跟跟跑跑地回到家里，曾外公的爹一病不起，三個月后郁郁而終。半年后，曾外公的娘也走了。

人們都說，曾外公的爹娘都是被曾外公活活氣死的。

曾外公仍不肯回心轉意，他就像吃了秤坨鐵了心，完全淪陷在寡婦的溫言軟語里，忘記了回家的路。

如花似玉的妻子就這樣苦苦守了幾年活寡。她想不明白，自己貌美如花，何以就敗給了一個姿色平平還拖著兩個油瓶的寡婦？

豈不知，這世間事，最說不清楚的就是感情的事。有的人愛慕高貴嬌艷的玫瑰，有的人偏偏就貪戀來自鄉野土頭王腦的天白菜。奈何曾外婆年輕氣盛，想不明白就越要拼命去想，反反復復地想，日日夜夜地想。可想破腦殼，最終也沒有答案。羞憤、沮喪、怨懟交織在一起，如一條貪婪的毒蛇嘶嘶嘶地吐著信子，日日在她心頭游走，嚙噬著她的心，一寸一寸，一刻不停。

萬念俱灰。

最終，在一個萬物蓬勃的清晨，曾外婆放下了世間所有的重負和羈絆，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房梁上，決絕地給生命畫上了一道休止符。

那一天，她生前精心照拂的滿院花草紛紛凋零，深情地追隨主人而去。

娘家的兄弟個個如狼似虎，聽聞噩耗，氣洶洶地趕來，身后是一班持棒挾棍脾氣同樣兇暴的狂徒。

肇事者已聞風而逃，蹤跡全無。不知壩上廣袤的原野里，哪個山洞或哪座廟宇為他提供了庇身之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無辜的“廟”只好為闖禍的主人擔責，贖罪。牛羊被全部宰殺。雞兔也未能幸免于難。大甕小缸碎成龕粉。綾羅綢緞衣服被褥全部搬出來，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

流水的宴席大擺了二十天。乞丐擠滿了院子，平時枯瘦暗淡如黑炭的臉上竟泛起了潤潤的光澤。

十一歲的外公跪地哭求他的兩個舅舅：“娘親舅大。您二老就高抬貴手，給外甥留一口飯吃吧。”

原本就鐵石心腸的舅舅們的心肺已被仇恨的烈焰燒灼得更加堅硬。大舅抬起一腳，外公仰翻在地，滾到一旁。

渾身沾滿泥王草屑的外公掙扎著爬起來，怒目圓睜，眼眶都要眥裂，憤怒的火苗像一支支利箭，從他的眼里嗖嗖射出，錚然有聲，密密地射中了大舅的胸口。

二舅慍怒啐了一口濃痰，罵道：“小兔崽子，跟你爹一樣也不是什么好鳥！\"罵完，就要撲過來教訓外公。

村里有人勸阻：“算了，算了，畢竟是你姐的親骨肉，鬧得也差不多了，你們也該回去忙自己的營生啦。”

那幫人撤去，家中如遭強盜洗劫一般，家徒四壁。

從此，外公與舅舅們再無聯系，盡管兩個村莊的距離不足十里。

十一歲的少年懷著喪母的遷怒，懷著家道衰落的怨恨，以及敢作不敢當聞風而逃的鄙視，視親爹為仇寇，父子疏離，如天涯陌路。

火盆還在。

說也奇怪，曾外公就此竟與寡婦徹底斷了交往，而且從此不近女色，一個人守著清貧過日子，寂寞和孤獨是他忠貞不貳的伴侶，陪伴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寥的長夜。

步人老境的曾外公已完全成了一個窮困潦倒頹唐落魄的光棍漢，一個人住在一間低矮陰暗的小房子里。冬天只有火盆可以取暖。

沒有柴燒，他每天就拿一把禿頭的掃帚去村西的草灘里掃一些草末，投喂給火盆，以期它能貢獻一些溫暖。

長夜漫漫，村里一些上了年歲的老頭子便去他那里抽煙吹牛，一起追憶似水年華，和年輕時做過的荒唐事、愚蠢事，頹然感慨命運無常和造化弄人，在空洞無趣的笑聲中收獲些許慰藉。

有時候，曾外公會在火盆底部煨幾枚模樣周正的王豆。外面，漆黑如墨，寒風揮動鞭子狂躁地抽打著身板單薄的木門。屋里，一燈如豆，每張臉都模糊成影影綽綽的一團。大家寡淡地說幾句陳谷子爛芝麻，沉默便如一把鐵鎖，牢牢鎖住了他們的嘴巴。

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火盆里。

時間的腳無聲地挪移，一分一秒。等到火滅，土豆熟了。

曾外公用燒火的鐵鏟從熱灰中把土豆扒拉出來，由人自取。大家忍著燙開焦黑的外皮，雪白的沙瓢，面面的，香噴噴。

這些莊稼漢也不講究什么斯文體面，狼吞虎咽。吃完，胡亂地抹一把嘴，兩手，雙唇，臉頰，下巴，都涂上了比夜更暗沉濃重的墨，心滿意足地笑了，似乎把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吞到了肚子里。

帶著飽食后的滿足，他們趿拉著鞋，穿過茫茫夜色回家。沉沉的腳步聲，回蕩在寂寥的街巷，不時濺起幾粒模糊的犬吠。

1946年，寒冬。

解放軍來了，紀律嚴明，絕不擾民。聽說解放軍要去攻打國民黨了，夜間行軍，沒有兵說話，只有腳步聲。寂靜的夜里，像成千上萬只饑餓的蠶啃食桑葉一樣，沙沙沙，沙沙沙

我媽已九歲，透過窗簾的縫隙，偷偷望出 去。明晃晃的月光下，穿灰布軍服的戰士，隊 伍整齊，從窄窄的鄉道經過，從寬闊的草灘經 過，密密麻麻。

第二天，當黃昏嚴嚴實實圍困大地的時候，曾外公又做起了每日的功課。他抄起禿頭掃帚，一個籮筐，去草灘掃草末。老眼昏花的他，也看不清什么，散漫地掃，機械地裝。

晚上，他依舊搬出火盆迎接老友。從院子里弄來一些干羊糞蛋倒在最底層，上面覆蓋厚厚一層干草末。最后，他從做飯的灶里鏟了一些快要燃盡的火星子，蒙在上面。

干草末慢慢燃起來了，冒出縷縷白煙，還裹著青草清新可人的香味兒。

屋子里已聚集了十多個人。大家談天說地，無拘無束，好不快活，絲毫不介意這嗆人的煙味 他們已習以為常。

不知不覺，夜深了，月亮也升至中天。困意像海水一樣溫柔地漫卷上來，但沒有人提議散場。

德吉老漢慢吞吞地從腰間抽出煙鍋袋，慢條斯理地往煙鍋里裝滿揉碎的煙末子，把煙鍋伸進火盆里。火盆里的火即將燃盡。他便用煙鍋攪動熱灰，試圖用殘留的一絲火星點燃煙鍋。

猝不及防間，“”的一聲，還沒有著清楚何方妖孽，一個通紅的發光體從火盆里竄出，騰空而起，蛟龍一樣，從大家眼前一閃而過，疾如閃電，快如流星，消失不見。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大家都驚呆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等明白過來，便急于從火盆中找尋答案。

十多顆灰灰白白的腦袋擠在一起，俯身查看，火盆里的熱灰居然不見了，露出了銹跡斑斑微微發紅的鐵皮。

大家驚恐極了。

灰到底去了哪里？

面面相覷。

最后從伙伴們的身上找到了答案。原來，灰全部落在了大家的頭發上，臉頰上，胡須上，衣服上，脖頸上，墻壁上，灶臺上，幾件寒酸簡陋的家具上。

無一例外，人人都灰頭土臉，只有眼珠子還黑的黑，白的白，兀自茫然地骨碌著。

恐懼和疑惑緊緊挾持了他們的心。

有個老漢無意間抬頭，居然從屋頂上就看到了深藍的天幕和璀璨的星辰。

大家恍然大悟，原來是槍子。又聯想到前一天解放軍夜間急行軍，一定是粗心的戰士丟了子彈，被眼前的老光棍不小心掃了回來。

劫后余生。

大家晞噓不已，紛紛感嘆自己福大命天造化大，又轉頭紛紛指責曾外公稀里糊涂，差一點葬送了大家的性命。

自此，再沒有人愿意光顧曾外公的陋室，任他一個人孤獨終老。

新中國成立了。人們種的樹漸漸多了起來，大集體養的牛羊也多了起來，枯樹枝子和羊糞牛糞成了重要的燃料。每到隆冬，人們便開始生泥爐取暖。漸漸地，火盆退出了歷史舞臺。

“你們真是趕上了好時候，好好珍重身體，以后會享更多的福。”母親掙脫了往事的懷抱，眼含愛意，殷殷叮囑。

我微笑，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