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志國,1989年生,洛陽宜陽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河南日報》《射耕》等報刊。
適逢周末,母親也得以休息。她興致勃勃地打來電話,說是半年都沒來了,要從縣里來市里看望孫女。
女兒從電話里聽見奶奶要來,開心地跳躍起來,吵著驤著說等不及要跟我一塊兒去接奶奶。
今年端午節(jié)恰和“六一\"重疊,我們趁著端午假期回了一趟老家,探望父母。順便看下今年家里的麥子收了沒有,收成怎樣。待我們急匆匆趕回家中,見到院里車棚下面,已有幾小堆攏好的小麥,這才知道,家里的麥子早已在幾天前就收拾停當。與父母聚少離多的日子里,他們素以為我們在大城市做事,要忙得許多。今年天旱,收成不好,農(nóng)忙時節(jié),地里自然不是很忙,父母便沒再告知我們家里收割的狀況。
往常,家里的麥子都是要過了“六一”,待到高考前后才會收割的,今年收麥顯然比往年要提前了十來天。父親見我們回來,沒有過多的言語,見到蹦蹦跳跳回來的小孫女,則是滿臉喜悅。待我們說到麥子,父親則長嘆一口氣說道,哎,該死的干熱風..今年年關剛過,豫西地區(qū)的雨水就少得可憐,小道消息說這是六十年不遇的大旱。母親說,今年十來畝麥,也就能賣個兩千來塊錢,還不夠買肥料的錢…老家都是旱地,靠天吃飯。天公不作美,誰又能把老天怎么樣呢?年后,我們每回去一趟就如這一次只下三兩滴打濕地皮的雨一樣,于父母親而言總是顯得那樣無濟于事。細算下來,女兒自打“六一\"回去這一趟,和母親分別也才不足一個月。母親是那樣的注重禮事,甚至于對兒子一家也要當走親戚一樣來看待。
母親從縣里到市區(qū),乘車要一個多小時。
母親剛坐上車,我就叮囑母親進市區(qū)以后,到新都匯下車就行,我到新都匯去接。下午剛五點鐘,距離母親到市區(qū)還有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正在翻一本先前還未曾讀完的書,無意間瞥見,女兒已早早地換好衣服,端坐在門口,只等我一塊兒下樓去接奶奶。
在樓市的高峰,我們?yōu)榱擞优畠旱牡絹恚诰嚯x市區(qū)很遠的邙山,買下一套不大的二手房。父母不常來住,總覺得市里拘束,街坊鄰居又都不熟識,更沒有鄉(xiāng)下自由。父親更不常來。女幾剛剛出生那天,我大老遠把父親從老家接來。父親看罷孫女,只在市里住了一天,便回了老家。說,孫女也看過了,別的也沒啥事,便頭也不回地乘車回了老家。父親辦事向來這樣簡單直接,從不給人緩和的余地。就連每次打電話也是幾十秒鐘,說完就掛,不會多給你一秒思考容錯的時間。與父親相比,母親雖然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到來,也要比父親顯得更為經(jīng)常些。以往母親來,都是我一個人去接。而這次,三歲多的女兒樂呵呵地跟著我一塊兒去接,車上倒也多了幾分熱鬧。
從家里到新都匯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為了不讓母親久等,我們五點半便早早地到了新都匯,只等母親的到來。不覺間,半個小時過去,早已到了母親該到市區(qū)的時間。我和女兒一連町著三趟駛過的打縣里來的601和602城際公交車,卻始終都沒有在下車的人群中找到母親的身影。女兒急切地問詢,奶奶到哪兒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操心程度,顯然超過了既作為兒子又在此刻扮作父親的我。
以至于我也開始有些焦躁不安起來,生怕母親因不熟悉新都匯這個地方而坐過了站。我再一次給母親撥去電話,許久沒人接聽。第二通,第三通直到第N通電話,母親才緩緩接通。
我趕忙問母親,到哪兒了?沒有坐過站吧?母親說,剛過了西苑橋,今天堵得厲害,進市區(qū)就快了。
母親電話剛掛,又有一輛601從我們面前駛過,我仍未看到母親從車上下來。便又給母親發(fā)去微信,叮囑說千萬記住跟司機說到新都匯下車,不要坐過站了。母親顯然從容起來,說,再有一站就到了,新都匯有601的站牌,這我知道。
這次母親沒有讓我們白等,女兒真切地著到,奶奶從馬路對面,縣里來的601車上下來。母親剛一下車,女兒便扯著帶有奶腔的嗓門喊道,奶奶,我們在這里!原本剛下車,還在四下茫然張望我們的母親,聽到孫女的呼喊,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起來。母親沒想到,小孫女也會來接她。
在女兒的陪伴之下,返程的路上,時間過得飛快,不一會兒便回到了我們邙嶺的家中。
一進家門,早已做好飯菜的妻子,便趕忙招呼母親放下行李,洗漱坐下。顧不上勞累的母親從拖著的一個大行李袋子中,掏出剛從縣里買來的香瓜和毛豆。還自責地對妻子說道,今天路口沒有見有賣玉米的,沒給孫女帶成,怪不好意思的。當母親說道,縣里賣的玉米和毛豆新鮮便宜,才兩塊多一斤時。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知道這是母親在強撐著才這樣說的。父母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掙錢不易,惜錢更是如命。斷然不會高價買地里常見的農(nóng)作物。只是苦于城里缺乏,孫女喜愛罷了。
晚飯過后,還不到八點鐘。時值盛夏,天色將黑未暗。妻子提議,下樓轉轉,一是樓下這時候要涼快些許,二是帶母親熟悉下小區(qū)周邊環(huán)境,順便帶孩子消消食。
從小區(qū)西門向北出發(fā),只溜達過一個路口,便來到新搬來的市三中附近。三中西邊有條新鋪就的斷頭路,周遭都是未開發(fā)的莊稼地。不乏有人在這斷頭路的還未來得及綠化的綠化帶里,種起了不少的瓜果蔬菜,有豆角,西紅柿,辣椒,黃瓜,蔥,生菜,甚至還有紅薯,這儼然與老家村里的菜地相差無幾。
我對著母親向北方被郁郁蔥蔥的樹木所掩映的地方指去,說,那就是北郊機場了。沿著前邊的周山大道也就是之前的華山路,一直往北上去就是。母親顯然被我的這番話誤解,順著我的話說道,那我們?nèi)C場看看吧,我還沒去過機場嘞。我趕忙同母親解釋道,咱們這兒離機場說是不遠,但要走路還要個把小時呢。雖說六七里的路程,開車著實用不了幾分鐘。但若此時散步的我們,走著前去,這顯然不是已年過花甲,新近又被靜脈曲張困擾的母親所能吃得消的。更不消說正在一旁挖土挖得正嗨的剛過三歲的女兒。
第二天一大早,習慣了早起的母親和我一樣,早早地便起來了。母親在廚房忙碌著給我們做早飯,我在陽臺收拾雜物。母親在廚房叮叮當當,我在陽臺喔喔唧躑。母親把鍋里添好水,說要滾點米湯來喝??墒撬龘v鼓半天,燃氣灶的火一直沒能打開。最后不得不一臉迷茫地問我道,你們這個燃氣是不是壞了?怎么打也打不著。我聞聲趕到廚房,看到母親已然打開了燃氣閥門,只是不曉得城里的燃氣和鄉(xiāng)下的煤氣罐用法不大一樣,還需要打開燃氣閥門下邊的止回開關。我打開止回開關后,母親一下便打著了燃氣灶??粗伒兹饺缴v的藍色火苗,母親喃喃自語地自責道,這有日子沒來,你們這火我都不會用了,灶火的東西更是找不到了。說話間,妻子也起身來到了廚房,看到母親在切王豆,便叮囑母親要多炒一些,你兒子最愛吃這個菜了。節(jié)儉一輩子的母親,顯然低估了兒子的菜量。母親說切一個土豆應該就夠咱們吃了,在老家炒一個就夠了,切得多,怕吃不完。妻子也不再多言,轉身去洗漱起來。母親最終還是參考了妻子的建議,多炒了一個土豆。
十點多鐘,興奮了一個晚上的女兒仍在熟睡,妻子探著門縫接連看了幾次都未見她醒來。妻子見桌上的飯菜漸涼,便對母親說道,咱們趁熱先吃吧,不等你孫女了,她也吃不了多少。
人多吃飯就是香,不一會兒,一盤土豆絲便被我們消滅殆盡,母親說鍋里還有點菜,給孫女留著吧。話音未落,女兒便披散著頭發(fā)從屋里跑了出來。見到奶奶仍是正不住地開心。
好容易等女兒吃完飯,妻子收拾完鍋碗瓢盆。提議騎車帶母親出去轉轉,我說:走,帶母親去機場轉轉。剛好今天陰天,不是太熱。
生活總是愛開這樣那樣的玩笑,我剛騎著踏板帶著母親從小區(qū)的車庫出來,太陽便從云彩里跑了出來。刺眼的陽光打在我們的背上,炙熱得像背著一個千瓦棒一樣。好在去往機場的路上,輔道里的綠蔭尚可給我們帶來一絲涼意。我載著母親一路緩緩北上,時間寂靜而悠長。微風吹來,這一刻像極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中午。焦急的母親背著我,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那里看病。機場在邙山之北,位置偏僻,一路上我和母親路過幾片偏僻的莊稼地,中間穿插著幾棟突兀的高樓。不一會兒,便能隱隱地看見候機樓了。我指著北邊不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候機樓頂,對母親說道,那便是北郊機場了。機場路往西過幾個紅綠燈便是二十年前我姐上的衛(wèi)校了。衛(wèi)校再往西北便到麻屯鎮(zhèn)上了。
剛過了機場路,當機場的候機樓真正映人母親的眼簾時,母親有些激動地說道,這就到機場了,也挺快的。這能飛到新疆嗎?母親順口問道。我說應該可以吧,只是洛陽的航班可能比較少。我知道這不是母親的信口一說,因為新疆是姐姐遠嫁的地方。
妻子騎著電動車載著女兒,被我們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在等妻女的時間,我趕忙查閱了一下,洛陽到新疆的航班。我告訴母親,洛陽可以飛到新疆,中途要到重慶或者其他城市轉機,一趟要一兩千塊。這時,妻女也趕了過來。我載著母親繞過候機樓,便又下來轉回到機場路上。想要繼續(xù)往西帶母親順道去看下姐姐曾來此求學的地方。路上,母親跟妻子攀談著說起二十年前,曾送姐姐來此求學的情形。只是當時時間比較匆忙,并沒有來機場轉過。一晃二十多年過去,曾經(jīng)的邙山衛(wèi)校已然不復存在。加之中午天氣炎熱,我們便轉頭走偏僻的小路,帶母親近距離地去觀看飛機的起落。
著天飛機,要路過幾個說天不天說小不小的村落。山野村舍,路向來不平,還七拐八繞的。母親說這地方崎嶇拐彎的,除了房子都是兩三層和咱們街上的一樣,其他的都和村里的差不多。是呀,本就是郊區(qū),除了些牡丹,還剩下些麥地,菜地,村子都是別無二致的村子。唯一能讓母親提起興致的,是我告訴她父親曾在這新修的機場路上干過活,路邊人行道有一段的地磚都是父親他們鋪設的。一提到干活,母親便又順口說道,前年在這兒干活的工錢有幾千元還沒結呢!這段時間他們又打電話讓你父親去干活,無非是多搭點賬,委實是劃不來的。我只得作罷,不再提及這事。
我們要到達的觀看飛機起落的最佳觀測點,位于機場東北側的一個極小的村子。村子緊鄰機場外圍,地勢卻高出機場許多。這里可以避開機場的圍擋,清晰地看見飛機的起落。時值正午,天氣異常炎熱。我們和母親躲在一戶農(nóng)家門前的樹下乘涼,像農(nóng)忙的間隙,我們在地頭的樹下納涼一樣。不同的是,我們此刻不必辛苦地旁作,而是以看客的身份在他鄉(xiāng),在我們最最熟悉不過的農(nóng)村的村口,來看飛機的起落。
洛陽的航班本就不多,加之還承擔著一部分民航的飛行教學任務。這次帶母親來,能不能看見她心心念念一輩子的飛機,我心里沒底,更有些憂心忡忡。母親不經(jīng)常來,好容易乘興而來,若再著不到飛機敗興而去,我實在不忍。
母親在高處向西遠眺機場,除了主跑道以外,周遭都是荒草野地,不由得失望起來。她說,這怎么和電視上看得不一樣呀,機場不應該全是水泥地嗎?我說,應該是為了預防飛機故障而起到緩沖作用吧。如果說洛陽機場的小,母親可以想見,那么對于眼前所見的機場的荒蕪,母親一時是難以接受的,甚至還會有一些失落。
正在這時,一架小巧的僅有兩三人乘坐的訓練機,從我們的頭頂,由東向西緩緩在機場降落。雖然這不是母親電視上看到的,印象中的大客機,但起碼是飛在天空中的真的飛機。足以讓母親前一秒的落寞稍減。我給母親說,不要著急,說不定一會兒我們就會看見天飛機呢??刺祜w機,除了要著航班,還要看運氣。在我們等待的個把小時里,無一例外的都是這種小的訓練機的降落,一連四五個架次,沒有期待,更不夠壯觀。這時,已到了中午一點多,天氣熱得令人多了幾分煩躁。女兒的小臉即便在樹下的陰涼處,也曬得有些通紅。母親見狀,便說道,我們打道回府吧,這機場也著了,飛機也算著到了。最起碼終于知道了機場和飛機長什么樣子了。
剛離開,我們好容易才跑到看飛機的村口,腦海里忽然涌現(xiàn)出小時候在老家,看天上飛機的情形:每當蔚藍的天空中,有飛機飛過我們頭頂,我們先是根據(jù)飛機轟隆隆的聲響,聽聲辨位,找到飛機的位置,順著它飛行的方向奔跑,像是我們在放風箏一樣。我們沖它揮手,向它呼喊,“飛機飛機等等我,我去北京上大學”。雖然它從來都不會對我們回應,但并不能削減我們對它的熱情。小時候的憧憬,萬一夢想實現(xiàn)了呢?
正當我心中還在為母親沒有看到真正的大客機而感到遺憾時,忽聽見耳后一陣強而天的轟鳴,這顯然不是小巧簡陋的訓練機所發(fā)出的聲響,這一定是大客機的聲音。我邊走邊回頭瞥,真的是一輛大客機從我們的身后掠過。
我趕忙喊母親扭回頭看,我的叫喊聲,腳下踏板的噠噠聲,飛機的轟鳴聲,在這一刻匯集成一種無盡大的嘈雜,不知母親是耳沉沒有聽見我的呼喊,還是母親已見過飛機后的失落抑或是釋然。任我怎么呼喊,母親始終沒有回頭,一任這飛機的尾翼被四周的圍墻淹沒。
責任編輯 高瑞